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民国才子情事
8387100000004

第4章 故事四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1

前面介绍的三位,一个以乡下人自诩的沈从文,一个大鼻子罗明伦,还有一个为爱情辩证法创始人的叶浅予,大抵都算得是民国年间的有趣之人了。

可是,接下来,笔者要介绍的这一位达人秀邵洵美先生,与上述三人相比,却仍然“一风微吹万舟阻”地显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本文仅将邵洵美的事儿做一个剪影,识者自有“半峰残月一溪水”的水墨印象,淡淡地留在心底。

其实,说到邵洵美,他生命中最具活力的时期,便是与民国的摩登上海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摩登上海若星月粲然于夜空,邵洵美便有着茉莉花开放时的洁雅。上海的摩登,于一种闳壮巨丽的历史大波涛中,荡然远去了;邵洵美这样的人,也就萎靡成了一棵无人注意的小草,毫无风采。所以,要讲清楚邵洵美,首先必须对于民国上海的摩登有一个大致的轮廓。

那么,什么是民国上海的摩登呢?

文学大师茅盾在经典名著枟子夜枠中的开局篇写下过一段话,对于上海摩登的概括颇为到位。笔者不妄引用如下:“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 ?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火。Light,Heat,Power!”后来,民国的电影天才孙瑜在执导枟天明枠影片时,欲渲染一种大上海声光色影的动感,便也不客气地把茅盾描写过的这个经典现场,移用做了电影的开场。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是东亚诸国中最具国际化的温馨都市。西方一些主流媒体对于当年上海的评价是:“上海,东方的巴黎;上海,西面的纽约;上海,地球上最世界主义的城市。”当年,有一位叫苏梅的女士,写了几句打油诗描摹上海街道的摩登:

飞楼百丈凌霄汉,车水马如龙,南京路繁盛谁同!

天街十丈平如砥,岂有软红飞。

美人如花不可数,衣香鬓影春风微。

这样,上海既然号称摩登,她的城市脉动,便是新鲜有力的。她不像西安、南京、北京、杭州等文化古都,留下了许多传统的文化积淀与文化痕迹。因此,上海的都市文化品格,以中西杂糅、井然有序的精美建筑群为底色,既有一些在繁华街道上悠然漫步的,身穿高开叉旗袍,连肌肤都能看得分明的时髦少妇;也有涡旋于枟良友枠画报的西装革履的翩跹公子,以及大胆、前卫的海派艺术家;更有在明艳阳光下闪着白光的西式咖啡馆、招摇过市的电力街车,以及闪烁着暧昧光泽的灯红酒绿的跳舞场? ?

当时,全国最时尚的都市娱乐杂志枟良友枠,正在大力鼓吹一种令中国知识分子倍觉新鲜的、“布尔乔亚”的小资生活方式。枟良友枠第102期,有一篇枟二十四小时之生活枠的美文,对此曾有过细腻的描绘:早起给身边爱人一个柔美的轻吻。然后,是出到室外锻炼,洗漱,吃可口的早餐,浏览晨报上最新消息,带上礼帽开着私家车上班(没有条件者这一节可改为打的士),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简单的午餐、午休,下午继续公务。下班后与好朋友一起在城市公园散步聊天。华灯初上之时,或者回家享受太太的一顿爱心晚餐,或在外面的饭店舞厅中,享受一番夜上海的醉纸迷金的无限风情。当然,不管在外面玩到多晚,回到家中,哪怕柔美的爱人已经朦胧入睡,一定要在她吹弹可破的粉嫩脸颊,再印上一个春风拂面的爱吻。

这样一种城市有产阶层的日常生活图景,于甜美中似乎已有了一种“暖风熏得美人醉”的颓荡风情了。邵洵美便是在如此颓荡风情之摩登上海,过得如鱼得水的那一类唯美的男子。

2

其实,许多时候,人们很容易将邵洵美的行事做派,跟中国中古时期的魏晋士族弟子联系到一块。我们知道,魏晋的时代,“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具有魏晋风度的士子,首先必须要有一个曾经显贵的政治背景,在魏晋的朝堂中获得相当稳定的政治地位,尤其必须是数代蝉联为政的官宦家族,才被上流社会认可为名士望族。例如当年“岩岩若孤松之立”的琅琊王氏家族,“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颍川庾氏家族,“飘如流云,矫若惊龙”的陈郡谢氏家族。邵洵美也出身于清末民初的一个没落贵族大家庭之中。

邵洵美祖籍为浙江余姚人。他的曾祖父邵灿三考正规科举出身,咸丰时做到漕运总督的极品大员。邵家的数代荣耀史,便是由邵灿翁开始给力的。

邵灿名下生育有三子。长子邵曰濂,官至太常寺正卿,这在京官中已经熬出了一个很大的名分。次子早殇。三子即为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老先生,字筱春,对外又号称小村。邵友濂追随李鸿章办外交成名之后,人们便尊称他为小村先生。邵友濂的早年科举生涯没有父兄的流畅,邵友濂长到做官交际的年龄,邵灿干脆给幼子以监生的名分捐了一个官身,出任工部员外郎一职。

邵友濂早年即为湘军中的栋梁曾国荃所激赏,以后更成为湘军支系的淮军序列中的重要成员。所以,他早中期的宦途,充满了灿灿的阳光。

邵友濂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时,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汉章京的身份,为大清国办理外交事务。这是邵友濂从事外交生涯的一个起点。清光绪五年至清光绪七年(1879—1881),邵友濂作为出使俄罗斯大臣曾纪泽的主要副手,协助交涉与沙皇俄国的一切外交事宜,因此获得一个干练之臣的好名声。再相继出任江苏省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河南按察使、台湾布政使等要职,不久,即升任为湖南巡抚兼署湖南提督,成为掌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地方大员。

清光绪十七年至清光绪二十年(1891—1894),邵友濂出任台湾省巡抚。这是他做官的一个重要时期。在以后编撰的台湾省地方府志中,邵友濂与刘铭传、唐景崧并称为对台湾近代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三大巡抚之一。

邵友濂担任台湾巡抚的三年间,大抵以休息养民为主要责任,故而,邵友濂所兴建的形象工程不多。他做的一些事情颇为细屑,诸如设立台湾省通志局,修建省后台湾通志,移云林县治至斗六门(今斗六市),设台北府南雅理番捕盗同知等。但是,邵友濂将台北市作为未来台湾一省的经济政治中心确立下来,对于后来的台湾规划影响很大。

其时,清光绪朝的国家财政十分糟糕,军费居高不下,对外赔款日增,自1885至1894的近十年间,国家财政开支每年都要拉出一个200万至700万现银的巨大窟窿。从前的台湾是穷省,建省晚,底子薄,过去的地方财政一向有赖于中央财政的输血。像刘铭传主政台湾时期,兴办的铁路等大型基础建设,必须依赖当年的国家财政从福建协济银、上海海关税银的收入中予以济补。至邵友濂接手台湾行政的时期,大清的中央财政已经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窘迫,上述的两项下拨款戛然而止。邵友濂诸事尚未上手,便接下了刘铭传留下的478056两银子的财政赤字。

邵友濂虽然号称能臣,他也做不来无米之炊的营生。因此,邵友濂只得把刘铭传主政台湾时期的一些费时费财的新政建设,例如台湾铁路、煤务局、矿油局、番学堂等停了下来。有关此一节,后世研究台湾地方史的史家们,对于邵友濂的历史定位争议颇大。有人认为邵友濂停止新政的行为是目光如豆,为己市恩。也有人觉得邵友濂是“高洁而熙熙和易”的。他把过快的基础建设的步子放缓,确实让当时捉襟见肘的台湾财政,得到了一个喘息的空间。

1895年,中日间爆发的甲午一战,李鸿章苦心经营20年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清政府派张荫桓、邵友濂二人为全权大臣赴日本乞和。可是,此一役,日本人视李鸿章为最大的政治对手,点名一定要重臣李鸿章出来主持和谈。张、邵二人无功而返。

邵友濂经历了这一个列强攘夺分裂中华、政府政治横溃黑暗的非常时期,顿然对于宦途,产生了一种“愧无半策匡时难”的深深倦怠。邵友濂归国后不久,即托病引退。

邵友濂病逝于1901年。他一生以办外交,做实事而见长,也算得晚清难得的干练之臣之一。

邵友濂急流勇退之后,选择在上海繁华的斜桥街过起了悠哉的寓公生活。

宅第是1882年邵友濂担任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的地方官期间即建造好的。当时,上海是邵友濂的管辖范围,做事情颇为方便。如此,邵友濂便将坐落于静安寺路400号的“斜桥邵家”,修建成为东西两幢的两层楼房。府第内楼横堂列,廊庑四缭,台榭池馆,奇巧巨丽,前后花园,木映花承,逶迤衡直,幽雅秀美。

这样,当时,上海斜桥街邵友濂的“斜桥邵府”,李鸿章五弟李凤章的“斜桥李府”,以及大清“第一红顶商人”盛宣怀的“斜桥盛府”,便成为了上海滩上杰然特起的豪华三府!

邵曰濂、邵友濂兄弟俩,天生睦好,连娶老婆这样的事情,都是你看着我,我瞧着你来办的。邵友濂见哥哥邵曰濂在娶过五个老婆之后戛然歇手,邵友濂便也在有了五房妻妾之后断然罢手了。这兄弟俩另外一个共同点便是,所有的子女都是最后娶的那个老婆生育的。邵曰濂生有一男一女,他从京城告老退休之后,回到了浙江萧山一带定居。

邵友濂长子叫邵颐,他的元配夫人为李氏。李氏的生父为淮军中的百战悍将李昭庆。李昭庆为前清大佬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死得早,李鸿章极其痛悼幼弟李昭庆的竟尔弃世,因此把侄女李氏养育在自己身边,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重。因李鸿章在淮系的官僚处于一个领军的位置,邵友濂则为淮系中的一员得力干将,李鸿章首先向邵友濂提出了结儿女亲家的意思。这样的婚配在从前的官僚体制中十分常见,既表达了李鸿章对邵友濂的倚重之意,也增强了李、邵两大家族彼此之间的凝聚力。邵颐与李氏夫人,生育一女,取名畹香。畹香长大后嫁给了安徽蒯家蒯光典的儿子蒯景西。只可惜,李夫人红颜凋落,很早就病殁了。

邵颐继娶的第二位夫人,来自北京史家。史氏也是一个官宦千金。只可惜,邵颐在娶回史氏后不久,即撒手人寰了,因此,老大邵颐一房便来不及制造嫡传的男丁承祧香火。史夫人青春丧夫,孤灯空房,却自愿发誓终身为邵颐守节。邵洵美印象中的这位史妈妈,似乎也是那种澹雅古典得教人不胜欷歔的平静女子。她的穿着极朴素,即使夏天来到也严整到密不透风,说着一口很好听的京白韵腔,平时难得开颜一笑。史氏有一个奇怪的毛病,有时,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会突然地昏厥,醒来后却又好端端地什么事也没有。老一辈人说,这是闷出来的病兆,血虚。后来,邵洵美跟人家提起自己的这位史妈妈时,讲她的轻愁料峭中,有一种岁月宁静的沧桑感。邵友濂生前对于这位坚贞如雪的长房儿媳是敬重的,便把邵家在上海牯岭路毓林里置办的数幢房产,留给她以为防老的资产。后来,邵家在老二邵恒手上败落之后,作为长房长孙的邵洵美,忽然游兴大发地想去欧洲留学。溺爱邵洵美的史妈妈便把数年间从毓林里收来的房租悉数从银行提出,以为邵洵美游学欧洲的资金。所以,邵洵美对于家庭中的这位史妈妈,其实还是蛮有感情的。

邵颐去世时,家中的另一个男丁幼弟邵恒还只有7岁。

长兄邵颐既已往,单根独苗的小男孩邵恒,便承载起了邵氏家族的全部希望。

老二邵恒也是在襁褓中即定下了娃娃亲,对象便是素有“中国商父”美誉的大清帝国第一号买办,后出任邮传部大臣的盛宣怀之四女儿盛樨蕙小姐。

邵友濂、盛宣怀同属淮系大佬李鸿章的麾下红人。只不过,捐班入官场的邵友濂发轫于外交。而盛宣怀则纯粹以私人幕僚的身份,给李鸿章做过一段时间的秘书。李鸿章看好盛宣怀的行情,便把实业经商的财经项目,交给了盛宣怀来打理。

当时,李鸿章与左宗棠之间的关系,长期势如水火。李鸿章很早就知道左宗棠手下有一个理财高手叫胡雪岩。李鸿章希望盛宣怀可以凭借自己的理财天赋,在商战中把胡雪岩的气焰压下去。

1883年春,胡雪岩比往年囤积了更多的生丝,试图操纵生丝市场。为此,胡雪岩合计向汇丰银行借贷了近一千万的现银。这笔巨额的贷款,胡雪岩是以各省的协饷作保证的。盛宣怀敏锐地觉察到胡雪岩的资金链已经绷得很紧。

当时,胡雪岩为左宗棠筹借的80万两军款也到了还贷的时期。外国银行当然向胡雪岩催要。当初朝廷让胡雪岩出面向外国人借钱时,曾经许诺用协饷来偿还。照历年的惯例,大抵在胡雪岩的借贷期满期间,朝廷的协饷也就解到了地方,上海的苏松太道兼江海关道长官会自动把胡雪岩急需的协饷送入胡府,以备他应急之用。可是这时候上海的苏松太道长官是邵友濂。盛宣怀笑嘻嘻地找到邵友濂说:“我们淮军老营的兄弟们,早就看不惯胡雪岩的乔张作态了。我一直在找机会把他干掉。现在,胡雪岩自己把机会送上门了。胡雪岩前一阵子吃生丝吃得太猛。他把所有的现金都投进了生丝生意。只要想办法让胡雪岩还不上外国银行到期的80万两贷款,胡雪岩这一次就大难临头。所以,小村先生这一回务必帮我一把。将协饷的划拨时间往后推迟20天还是我只要有20天的时间发动攻击,胡雪岩就必倒无疑!”过去的行政官僚体系办事情,全靠人情脸面来动作。协饷早20天、晚20天给胡雪岩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邵友濂自然爽朗诺之。

可是,这20天对于胡雪岩来讲,可谓惨痛到家了。首先,盛宣怀串通各外国银行,一起向胡雪岩逼款。左宗棠这时被调动到北京的军机处行走,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胡雪岩只能从自己开办的阜康银行中,动用储户的存款,以填塞眼前这个80万现银的大亏空。胡雪岩当时的心底也颇为坦然。钱是他胡雪岩替政府借的,只要中央财政的协饷及时拨出,他自己的阜康银行便可以运转自如。

但是,盛宣怀的商业攻势却排山倒海般地杀到了。盛宣怀估算着阜康银行的现金流出量,就在阜康银行水土严重流失之时,盛宣怀串通好一批攻击性很强的绅商大户,蜂拥而至提款挤兑。盛宣怀还故意请人在上海的报刊媒体上,散布一些危言耸听的消息,讲胡雪岩生丝生意失败,欠外国银行80万以上的巨款,阜康银行早已被胡雪岩淘空。一般的储户,对于报刊上一些风花雪月的消息可以付之一笑。但阜康银行倒闭损失的是自己的血汗钱,大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上海滩针对胡雪岩阜康银行的挤兑风潮,便一石激起千层浪地搞大了。

胡雪岩在杭州老家接到上海的告急电报,便星夜赶往上海去救火。途中,胡雪岩请上海坐镇的财务总管迅速找苏松太道邵友濂催要朝廷下发的协饷。但是,财务总管在苏松太道官邸吃了闭门羹。胡雪岩这才真正地发慌了。他人一到上海便亲自到上海道台府与邵府两处地方寻找邵友濂。但这个时候,胡雪岩哪里找得到邵友濂的踪影!邵友濂早就不知道躲藏到上海的那个旮旯里,等着看胡雪岩的玩笑了。

胡雪岩无计可施,只得把地契与房产全部抵押出去。之前囤积的大量生丝,胡雪岩也只得忍痛作价十分之一大拍卖。但是,胡雪岩现钱回笼的速度,始终赶不上从上海漫延到各地阜康银行的、汹涌澎湃的挤兑提款速度。至此,胡雪岩方明白,是盛宣怀串通邵友濂计算了他!

胡雪岩仰天长啸:“我胡某人纵横商界数十年,一辈子做好圈套让别人钻,没想到这一次,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胡某人竟然也会有今日!如今,我胡某人的人气已散,春风难再。只得于画檐蛛网的断肠处,回忆过去的风流!”如此,一代红顶巨商胡雪岩,竟在忧愤失意中寂然地死去。

上海斜桥街的邵家、盛家、李家三大公馆,在雪雨风霜的政治历练中,便如枟红楼梦枠开场白中所讲过的一句话:这数家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并由此在各高门大户之间蔓延出了,一种曲房邃阁、花竹掩映,极其幽奥的关系网。

3

邵友濂毕生曾聚积起近两千万银两巨大家财。但是,邵恒出生太晚,父亲邵友濂等不到他真正地长大成人,便驾鹤西去。所以,真正等到17岁的邵恒把盛樨蕙小姐迎娶入门的时候,家中主持家务大局者,便只剩下了邵恒的生母柴太夫人以及长嫂史夫人两位女流之辈。

能够娶回盛府四小姐盛樨蕙,对于17岁刚刚成年的男孩子邵恒而言,那绝对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盛宣怀一生生育八男八女,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紫气红尘民国年间的八只金凤凰。而四小姐盛樨蕙因为生母是盛宣怀最宠信的刁夫人,就更加为千万年轻男子所瞩目。

盛宣怀一生,向金庸小说中的韦小宝大人学习,前前后后曾有过大大小小的七房妻妾。其中,董夫人、刁夫人、庄夫人都是盛宣怀所喜欢的。董夫人是原配,地位自然无人可以撼动。刁夫人、庄夫人则是盛宣怀于滚滚红尘中结识的两位红颜知己,盛宣怀只要想到她们光洁的脸庞,柔嫩有弹性的胸,咭咭的轻笑,一种与爱与女人有关的柔软而又暧昧的欲望,便会温扑扑地涌上心头? ?

刁夫人的可珍贵,不在于她的出身,而在于她的人意山光、俱有喜态的举止。刁夫人原来自于青楼。一日,盛宣怀到青楼中去盘桓,盛宣怀在与刁夫人春风一夜之后,他既为刁夫人于缠绵悱恻间的溪水涡涡所沉醉,亦为刁夫人于大庭广众之下的一种布局明媚所折服,因此花重金将为刁夫人自青楼中赎出,最初,也只不过是存一份红袖添香的想念罢了。实际上,刁夫人大约在董夫人病逝前的四年,即以侍妾的身份来到盛家。

可是不久,盛宣怀即惊喜地发现,自己新纳的这位如夫人竟然是极聪明伶俐的。刁氏对于家中的长辈与嫡系的董夫人表现得谦恭知礼。长辈们给予这个年轻女子的评价是“犹之惠风,苒苒在衣”。董夫人也在丈夫盛宣怀跟前极口称赞刁氏的“风日水滨,人淡如菊”的清嘉气质。董、刁二位夫人走在一起,一正一如,不呷醋,竟然产生了姐妹的依依不舍情分。后来,董、刁二位夫人之间竟形成了一种难得的默契:董夫人仿佛是梁山好汉们的压寨夫人,她坐镇盛府,管男管女,把盛府的门楣弄得红红火火。刁夫人则更像巾帼英雄,跟着盛宣怀在生意场上踏平五岳三峰,如此,商场上只要有人提到盛宣怀这位娇声叱咤的刁夫人,便大抵上会用一段诗来描绘:“冰雪佳人才自高,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盛郎一人听!”盛宣怀听到畅怀大笑。

董夫人遽尔崩逝后,十余年间,盛宣怀绝口不言再娶正妻。偌大一个盛府,就好像枟红楼梦枠中的荣国府,上上下下均听刁夫人一人的号令。刁夫人也要强似霜花满地的凤姐,里里外外均操持到井井有条。族亲眷戚当着盛宣怀、刁夫人恭维:这未来盛府正夫人的位子非刁氏莫属了。刁夫人脸泛红云,表情极谦卑:小女子蒲柳之质,哪里担当得起那样的重担?是夜,盛宣怀于衽席间的表现极尽缱绻。他于心荡目摇的美爱间,口口声声地发誓:一定要给刁氏一个说法。可是,光阴在轻轻的一摇晃间,转眼即流逝了十数年,盛宣怀始终迟疑着不肯给刁夫人一个正妻的名分。

“那么,盛郎到底还在犹豫什么呢?应该是始终对自己的青楼背景耿耿于怀吧?”刁夫人暗自思忖,“中国有一句俗话,自古半老佳人可共。而自己于不知不觉间,真的已到了徐娘半老的年龄呢!”想到这一点,素来干练好强的刁夫人脸上即浮现了一层淡淡的忧虑神色。

其实,以刁夫人素来晓风吹园林般和煦的性格,谁也没有想到刁夫人最后竟然要做出那样刚强的选择!

这一天,日子已进入初夏。房子向着花园的方向满眼碧绿。厢房边爬着的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均依次开了。刁夫人是日颇为清闲,便动手拆看已经分家在外居住的男孩们的请安信札。她打开一封男孩写来的家信。那男孩颇为轻慢地写了一句“向刁姨娘请安”的话语。刁夫人看了又看,一种人生失败的悲凉,像一道迅速开裂的裂缝,阴凉地从心尖上悄然地漫延了。

原来,自己在盛家忙前忙后,对盛家的老老少少做到情周意至,无可挑剔,然而,在那一帮傲慢的盛家男人眼底,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姨娘”!想到这里,刁夫人觉得自己的近半辈子要强都是惆怅月、寂寞花,这世间最没意思的事情,便是做一个外表刚劲、内里柔软的女子了。于是,到了半夜的时候,听着在花园中风吹花木的飒飒的响声,刁夫人把心一横,竟然一根绳索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唐代的罗隐曾经有一首咏蜜蜂的诗:“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其实也是刁夫人一生最真实的写照。盛宣怀也料想不到明慧过人的刁夫人会为自己安排了如此决烈残缺的结局!

事后,盛宣怀真是犹如万箭穿心,追悔莫及。盛宣怀觉得自己已经是担着罪孽的一种生民了。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给予刁夫人生前莫及的尊荣。

首先,盛宣怀在盛家宗谱里为刁夫人开列专传。过去的女子在宗谱中是没有权利享用开列专传的荣耀的。刁夫人是盛氏女眷中绝无仅有的一人。盛宣怀又特别安排刁夫人的棺衾进入他与董夫人合葬的墓茔之中,这当然也是一种推重。

刁夫人名叫刁玉蓉。刁玉蓉夫人名下只生育了四小姐盛樨蕙这一个女儿。盛家到了四小姐盛樨蕙这一代,族谱上的字辈排行到了“颐”字辈。根据盛宣怀的规定,盛家在给孩子们取名字时,男女机会均同,盛宣怀名下的孩子,无论男女,这名字的中间都必须是一个“颐”字。只有刁玉蓉夫人名下的四小姐是特立独行。盛宣怀把这个美丽的小人儿亲昵地称呼为“樨蕙”。其中,无限的父爱,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了。

邵恒这个女婿,是盛宣怀小心翼翼为爱女盛樨蕙选定的。盛樨蕙出嫁时,盛宣怀为了补偿对刁夫人的疚悔之情,极尽铺陈豪华之能事。

以后,盛宣怀的外孙女、盛府八小姐盛方颐的女儿彭蔚宜女士,曾经在母亲的生前听说过这段往事:“四姨(盛樨蕙)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出嫁时的嫁妆是盛家小姐中的冠军,仅银元就是100万元,其他金银首饰还不算。”邵恒、盛樨蕙结为夫妻之后,邵恒有一个很争气的特长,就是子嗣兴旺。邵恒、盛樨蕙一房后来有六子一女:长子邵云龙、二子邵云鹏、女邵云芝、三子邵云骏、四子邵云麒、五子邵云麟、六子邵云骧。其中,排行第三的云芝、云骏是一对龙凤胎姐弟。这就彻底扭转了邵府自太祖邵灿创业以来,邵灿、邵友濂连续两代子孙不蕃的颓势。这自然是一份惊动邵氏列祖列宗的大功劳!

其实,自从邵氏的掌门人邵友濂遽尔病逝,临危受命的柴氏太夫人便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母亲望着青葱年龄的邵恒,每日里过得担惊受怕的。可是,现在最艰难的数年总算熬过来了。老祖母柴氏太夫人眼瞧着邵恒、盛樨蕙,一个接一个地为邵家生产承祧祖宗香火的小男孩。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柴氏太夫人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据说,数年前,邵友濂临死之际,人已经相当虚弱了。可是,邵友濂顾及一家之长的尊严,仍然让人把他放进一张躺椅,抬到正厅的上方。他的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退烧。妻子柴氏、长房儿媳史氏、幼子邵颐以及侍妾管家等一大帮子的人,则屏气凝神地站在他的下面。

当时,天下着大雨。房子前檐泄下的雨,像一道粗而白的瀑布。邵友濂当众立下遗嘱:鉴于长房史氏青春守节无后,邵恒日后长大成婚后所生的第一个男孩,必须嗣承到长房邵颐名下为子。

所以,这邵云龙的好运,是天生的。他既是邵友濂名下的长孙,又是长房史妈妈的过继儿子。柴氏太夫人掌管邵府的期间,考虑到史氏、邵云龙稚子寡妇的特殊身份,邵府长、二两房一直没有将家财分断。只是邵府所有工商田庄产业的生息,按照邵友濂生前立下的规矩,必须是长、二两房一房拿走一半的。邵云龙的身份是长房长孙。按照过去传统民间的习俗,邵云龙即便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子,他的名下即已稳稳当当地据有了邵府一半以上的财产。

邵友濂死时,儿子邵颐的年纪太小,根本谈不上理财的能力。所以,邵府的一切日常事务,便由邵府的老母亲柴氏太夫人勉为其力地承担起来了。

柴氏太夫人乃一介女流。从前丈夫邵友濂在世时,柴氏太夫人虽然一直掌管着邵府的内务大权,只是管理邵府那样一个庞大的家族产业,与掌管家庭内务有很大的不同。柴氏太夫人有点力不从心。

其实,邵氏产业大约在邵友濂理财的膨胀时期,邵友濂受到郑观应、盛宣怀等洋务主将的影响,邵氏家族的生意已经兴趣盎然地渗透到棉纱、电报、银行、机械等一些新兴工业行业。柴氏太夫人从前是一个连坐椅子也要扶正了,再规规矩矩坐下的传统女人,严格遵守老祖宗的三从四德训诫来办事,现在忽然要她临阵磨刀来干这个,她哪里做得来?再则,以柴氏太夫人名门贵妇的身价,倘使真的要她整天风尘仆仆地出去,跟商场上的一班黠猾男子计较那些钱款的进出往来,似乎也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情。

如此,柴氏太夫人乃召集族中长辈计议,可否请自己的娘家弟弟过来帮一把手。这个时期,柴氏太夫人是邵府中一言九鼎的实权人物。族中一批穷苦亲戚,多仰仗其接济过活。柴氏太夫人的话,有谁愿意提出不同的意见来呢?柴氏太夫人的提议,自然在一片嗡嗡然的赞同声中通过了。

事实证明,后来邵三代的邵恒,之所以迅速地成长为上海滩众纨绔子弟的一个标杆人物,应该是与邵恒的这位亲舅舅———柴大管家的恶意纵容,存在着莫大的干系。

讲起来,邵恒的这位柴舅公,在当时的上海滩也属于在江湖上“兜得转”与“跑得开”的一路人物。柴家过去的门槛儿也不低,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这柴舅公才流落为承色陪坐的帮闲人物。柴舅公在入邵府帮忙之前,曾经凭着言语清楚的口齿,游刃有余地出没于上海的社交场合。当时,柴舅公倚仗姐夫邵友濂的官势,上九流下九流的人物,诸如达官巨绅、社会闻人、律师、医生和警捕侦探及白相人等等,也结交得几个。眼下,柴舅公衣冠簇簇地坐镇于斜桥邵府。偶然有奸淫邪盗的白相人,想敲诈邵府的孤儿寡母,他们兴冲冲地走进游廊曲槛的邵府,却见柴舅公点着一壶水烟,“吧滋吧滋”地抽吸着,白相人即知触上了霉头。白相人在告一声“得罪”之后,大抵都得慌忙地告退。这乃是斜桥邵府请来柴舅公坐镇,明眼人吃不来光棍汉的亏的好处。

不过,这柴舅公也有不好的地方,喜欢背着主人拿腔作势地揽权。这柴舅公在姐姐柴太夫人以及长房史夫人跟前,行事做人,摆出一副勤慎恭肃的样子,背地里对邵府下面一帮做具体事务的人员,却大行顺我者昌,逆我者滚蛋的狐媚霸道作风。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邵府中得力的人手,俱被这柴舅公收服为心腹爪牙。于是,在姐姐柴太夫人与长房史夫人的耳边,充斥的全部是关于柴舅公“机敏有才干”、“商务奇才”、“财会圣手”之类的溢美之词。渐渐地,这柴舅公便成了邵府中须臾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进入青春期的邵恒,长得很快。柴舅公知道,邵三代的邵恒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物。为了控制邵恒,柴舅公就用上海滩上的声色犬马去麻醉他。

邵恒、盛樨蕙结婚后,母亲柴太夫人觉得邵恒肩上的负责重大,便让弟弟柴舅公带着邵恒在外面交际应酬,正式开始用心学习持家经商的真本事。

柴舅公对于姐姐柴太夫人的托付,向来是爽朗诺之的。不过,这一回,柴舅公把外甥邵恒带到外面见世面,可不是真心想教外甥什么济世立身的本事。柴舅公带外甥邵恒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上行走,一个最显著的用心,便是让邵恒见识一番十里洋场上吃喝玩乐的种种新奇手段。少年人玩心重,贪图享受,只要邵恒耽于上海滩那一些花团锦簇的享乐,柴舅公在邵府的地位便稳若磐石。

那时候,上海滩,在中外纨绔阔佬的眼中,已俨然成为一个令人意乱情迷的“魔都”。

首先,当年,上海滩最多人做的生意便是鸦片。鸦片店多过米店,烟馆大过饭馆。可千万不要认为这些鸦片馆,全都是龌龊不堪的。也有很多鸦片馆,是专为富翁政客们设立的。葛元熙在枟沪游杂记枠中说,他见过的芙蓉馆,其内部陈设的华丽,一点也不输于今天的五星级豪华酒店,“上海烟馆甲于天下,铺设雅洁,敬碗灯盘,无不精巧。初惟眠云阁最著? ?馆内桌椅,多用红木,镶嵌石面。飞去青蚨一二百片,既可邀朋,又能过瘾。”柴舅公带邵恒在其中出入过数次。邵恒喜欢,很快就成为烟馆常客。

另外,上海街头那些穿着薄袜、高跟鞋、短裙、时髦浅色单衣来来往往的摩登女郎,也使得邵恒入迷。法国作家兼外交家保尔·穆杭(Paul M o rand)对此描绘道:“她是璨烂的,她的黑色的辫发卷在耳朵上,好像澳洲产的M ri‐no s羊底角一样。她使我想起了那些市场上的招牌:‘原产的女子,东方的尤物,美———陶醉———仙境———光明。’? ?于是,我也不再清醒过来,觉得我是在她的身旁,她便把我放在她的腿里,立刻用着一种贝类的反射作用的动作,把腿挟紧了。”其时,上海滩上有十余万美貌如花的女子从事着皮肉生涯。她们因客人的消费层次不同,而派生出了不同的名称:收寓、长三、幺二、花烟间、野鸡等。其中,似乎长三、幺二的品味要好一点。邵恒很容易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寻找到自己的乐趣。

据说,这时上海滩富人层流行的十大风雅享受为“桂园观剧”、“新楼选馔”、“云阁尝烟”、“醉乐饮酒”、“松风品茶”、“桂馨访美”、“层台听书”、“飞车拥丽”、“夜市燃灯”、“浦滩步月”等。又有上海滩五大娱乐之说:“吃(酒楼盘)、喝(洋酒)、嫖(美女)、赌(上赌场)、戏(电影戏曲)。”

邵恒不差钱。柴舅公为了激发宝贝外甥邵恒在吃喝玩乐方面的巨大潜能,只要邵恒提起了“钱”的事儿,总是有求必应。邵恒有亲爱的柴舅公大人做其坚强的后盾,那一切的快乐均不在话下。如此,斜桥邵府邵恒阔少的声名,在上海滩的欢场中便迅速地声名鹊起。

于是,每天下午的2时过后,斜桥邵公馆那气宇轩然的大门,就会准时地打开。邵恒专用的牌照为400号的sruderbaker轿车,便会辗着邵公馆那整洁的路面,发出“沙沙沙”的轻响,纠然地驶向十里洋场。据说,邵恒在上海的社交界逛荡,后来养成了一种阔绰的消费习惯。他每天都要携带一笔令一般中产阶级咋舌的款子出门,当天花不完,便寝食难安。起初,邵恒经常为此苦恼。不久,他就轻易地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即在每天的最后一个娱乐场所,把所有的余额作为小费全部抛洒出去。这样,邵恒在许多的酒楼舞厅等消费场所,便升华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许多的伙计舞女都盼望着邵恒能在一天的最后时刻,像传奇英雄佐罗般出现。运气好者,一个晚上就可以从邵恒手上赚得相当于草根阶层数月生活费的一笔小财。

柴舅公把邵恒伺候得快乐似神仙,邵恒也就没有心机跟着柴舅公学习什么财政管理了。在这样一种现状之下,柴舅公也就不客气地实施蚂蚁搬大象的手法,将邵府的财产一点点地移到了自己的私囊之中。

其实,邵府究竟有多少财产,这个问题当年上海的娱乐小报曾经热烈地讨论过。可是,当时没有人能真正地讲得清楚。这个问题,好像邵府的女主人柴氏太夫人也搞不清楚。柴舅公有意把它做成一笔糊涂账,即使把老主人邵友濂从九泉之下请回,他恐怕一下子也只能是黑咕隆咚的一笔阎王账。邵家族人凭感觉,猜测柴舅公生前曾经下狠心斫去邵府一大笔钱财,至于这一大笔钱的上限在何方,便真没有人可以讲得清楚了。

柴舅公死后,邵恒只得皱紧眉头接下了邵府的财政大权。当时,邵氏族人曾经请律师楼的专业人员进行资产调查,大约只剩下不到一千万两银子的财产了。但这其实仍然不失富豪的身份。邵恒一边打盹,一边听着专业律师的财政报告,他只要听说自己仍然有一辈子花不完的现钱,就开心了。如此,柴舅公死后,邵府各级替邵家打理财产的经理、账房们,在柴舅公手上所形成的欺上瞒下的经营作风并没有多少改善。邵恒这个掌门人,时辰到了,只是例行地伸手向各级经理人要求上缴利润。

有时,理财的经理、账房们耍赖,向邵恒大叹苦经,仅仅上交一点少得可怜的款项。邵恒也知道那人在使用奸猾的手段,侵吞邵氏的财产。但是,由于邵恒于家族理财几乎是一个门外汉,平时很多不该签发的单据,当时竟然都稀里糊涂地签了出去,这个时候,邵恒即便想启动司法程序,把对方告上法院,也一时无奈何对方。邵恒只得把对方开除了事。但人家却已经在邵恒的难得糊涂中,净揩得一辈子不愁吃穿的油水了。

虽然是这样,邵三代的纨绔男邵恒,一辈子仍然过得是有脸。尽管邵恒的幸福指标是穷奢极欲的,尽管在邵恒嫌寒憎暑的理财过程中,邵家的产业一再斫伤,但是邵灿、邵友濂曾祖、祖父二代栽下的这棵财富之树实在是过于枝繁叶茂了。超级败家男邵恒先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一败再败连三败,可邵府的家产仍然撑起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骨架。有人说,邵恒是纨绔男中的一员福将,信矣。

后来,年老的邵恒,不再有精力到外面去过那一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他仍然抽鸦片,蓄养年轻的小妾,只是待在花影阴翳邵府小花园的机会多了起来。于是,他快活似神仙地跟人家说:我现在很快乐,我点燃的芙蓉烟,在我的笑声里掉到地上去了。我现在开着Bing Crospy(美国爵士红歌星平克劳斯贝)的唱片 Here Lies Love,他那生动的歌声,跟着萨克斯的旋律,更使我愉快了。

这样说来,好像邵恒的纨绔,也是与时俱进的。邵恒老境臻致之年,受邵四代邵洵美的影响,竟然喜欢上了美国流行歌王平克劳斯贝。

不过,邵三代邵恒与邵四代邵洵美之间,代沟仍然是明显的。

有这么一件小事。说是有一次,从欧洲游学归来的邵洵美正坐在邵府花园的石凳上,读波德莱尔的诗集。他读到下面一段诗句,忽然产生了一种全身过电的唯美到的感觉:

大街在我们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

瘦长而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手

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黑色裙裳。

这时,恰巧邵恒从花园路过。他看见儿子手捧一本书,进入了一种痴绝的状态,大为好奇。便上前一探究竟。但是,邵恒一看之下,心中颇不以为然。他哂笑长子邵洵美: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就为这几句诗弄到魂不守舍吗?我怎么觉得这样的句子,是在描写四马路上那些笑脸逢迎的女孩子呢?

这一天,上海初秋的黄昏,很快便降临了。斜阳静静地投照在邵府私家花园,使园中植被更加积翠堆蓝。只是,在这样朗然入目的黄昏景致中,邵恒、邵洵美父子被拉长的身影,却流动了一种微感凄凉的说不出的情调。

4

以上一段长长文字,笔者大抵把邵洵美之前的邵府三代家族史,进行了一个梳理。

简单地讲,邵府在邵洵美之前的曾祖、祖父二代,基本上处于财富的原始积累阶段。进入邵三代的邵父邵恒时期,先人既然已经把大大的蛋糕香喷喷地做好,邵恒的人生宗旨是:人生几何,乐得挥霍。

所以,从邵三代的邵恒,一直到邵四代的邵洵美,在传统中国人的眼中,恐怕都得被划入纨绔一族。只不过邵恒、邵洵美的纨绔,有流俗与高雅的区别。邵恒像枟红楼梦枠中的贾赦,到嘴的都是肉,给人一种饥不择食的感觉。邵洵美的品相则趋向于贾宝玉,天生一种“一雨润千山”的艺术气质。所以,像邵洵美这样文字唯美、做事婉约的邵四代纨绔子弟,便令人津津乐道到如今了。

邵洵美,父亲取的名字叫邵云龙,1906 年生。五六岁时入家塾读枟诗经枠,背唐诗,进行传统的古典文学教育,这是那个时期所有大家子弟,所必由的教育之路。读完家塾,邵云龙便进入上海的圣约翰中学接受一种全然西式的教育。14岁时,邵云龙被送进了南洋路矿学校成了一个寄宿生(这学校实际上是盛宣怀搞洋务时出钱兴办的,为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1923年毕业。

这期间,邵云龙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情,大约是1916年时外祖父盛宣怀的去世。这个时候,邵云龙已经10岁,母亲盛樨蕙带领邵云龙以及已经出世的几个弟妹浩浩荡荡地回盛府奔丧。民国史上记载,盛宣怀的这一场丧事,耗资30万两白银,盛况空前,前后持续三年,成为民国年间可与北京袁世凯“大丧”争风头的另一场豪华葬事。

当时,上海枟民国日报枠以及其他的各大小报刊,争先恐后地推出了枟盛宣怀出殡纪盛枠报道专题。1917年11月19日,是盛宣怀大出殡的日子。整个上海市万人空巷,赶到盛宣怀灵柩的经过路段,一睹这数十年一遇的死后哀荣。据说,送葬的队列从斜桥盛府(吴江路),一直延伸到上海外滩,长达十余里。为此,当年的租界当局特地安排了大量警力,进行交通管制,以保证整个仪式的顺利进行。

曾经以撰写枟上海竹枝词枠出名的海上名人余槐青,在当天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一盛况:“前清邮政大臣盛杏苏(盛宣怀的字)出丧,远道来观丧仪之盛,为前所未有。”并即兴口占枟海上竹枝词枠一首,反映这空前绝后的大奇观:

丧仪绚烂满长街,古今中西一例排。

经费宽筹三十万,破天荒是盛宣怀!

回盛府奔丧的邵云龙,对于盛宣怀的逝世,却没有那种逼上来的悲怆感。外祖父平时为人颇为威严。作为外孙的邵云龙,一年中也难得有几次回到盛府做客。印象中的外祖父总是在例行的数句问候语后,便高高在上地端坐于太师椅上,接受孙辈们的礼拜。因此,讲起有关外祖父的印象,邵云龙的脸部表情其实是茫然的。真正令邵云龙感兴趣的是,平时难得见面的表兄妹,忽然间有了阔绰聚会的时间。这使得邵云龙产生一种微凉的兴奋。

正是在盛府治丧的这段时间,邵云龙才对自己的表姐盛佩玉,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印象。

盛佩玉表姐仅比邵云龙年长一岁。她出生于茶花柔婉、秾华初放的十一月初冬,因此家中的小名又叫“茶”。她的父亲是盛宣怀的长子盛昌颐,也是邵云龙的大舅。盛佩玉称呼邵云龙的母亲盛樨蕙为四姑。他们是嫡亲的表姐弟。其时,盛佩玉正处于童年向少女萌动的前夜,她的臀部尚未长阔,乳房也尚未丰盈,邵云龙与她之间自然不能有什么故事发生。

后来,回忆两人当年相处的情景,邵云龙说:当时,整个家族处于热孝阶段,盛佩玉的打扮是一身的素色。那个时候的盛佩玉个子比邵云龙蹿得快,站在一起时,就明显地高了半个头。盛佩玉辫子上扎了一根黄头绳,穿一件蓝白花衣裳,跟邵云龙走到一起,俨然一副小姐姐的模样。但是,这却是邵云龙所喜欢的。

记得是盛宣怀大出殡的前一天下午,邵云龙、盛佩玉待在三进厢房厅堂的天井旁,抬眼仰望着天井上方飘过的云絮。洁白的云朵,变幻出各种很奇怪的图形,一律从天井上方疾驰而过。倏地,天空就下起了冰雹,小者如珠如玉,大者如鹅卵石,乒乒乓乓地一起乱打下来。家里的仆役一时来不及关窗,便不知打碎了多少玻璃。其中,以外祖父盛宣怀住过的那间楼上卧房碎的玻璃最多。

盛佩玉一本正经跟小表弟邵云龙说:我们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冰雹呢!一定是祖父的魂魄要回到天上去了。邵云龙对“茶表姐”肃然起敬。原来一个人要走了,竟然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邵云龙想象着外祖父逝世后,他所住过的房间,那一份人去楼空的静悄,散着一种窗碎魂飞的寥落。邵云龙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很不好受。

喧闹的丧事一闪即过。与“茶表姐”一起度过热热闹闹的数十日光阴之后,邵云龙仍然回到了斜桥邵府,继续过他平淡的日子。

邵云龙对于女子的动心,开始于15岁的白华朱实时期。

当时,他只崇拜三个中国文人:周作人、刘大白与冰心女士。特别是冰心的清幽、明丽、自然、和谐的文字,充满了对于“人类之爱”的颂扬。有一段时间,少年邵云龙读得特别入迷。

不久,邵云龙读到了冰心的一段话:“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得穿花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邵云龙一时觉得脑袋空空,手捧着冰心的书不知所措。他一时情绪激动,泪水突然便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少年邵云龙忽发奇想。他猜想,具有冰心这样可爱名字的一个女作家,大约也可以成为像一个可爱小母亲那样的情人姐姐吧?于是,少年黑白岁月中的邵云龙,便理直气壮地给冰心姐姐寄去了一封热情似火的求爱信。后来,邵云龙表情赧然地跟他真正的情人姐姐盛佩玉讲:他写那封信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有十数页的信纸呢。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冰心觉得他过于幼稚呢,还是邮局把他的信弄丢了,反正,邵云龙那一段时间,一听见邮政的单车铃声在邵公馆门上响起,便做贼心虚般地一个箭步跑到大门去一探究竟。可是,少年邵云龙始终没有收到冰心姐姐的回信。这件事情一度弄得邵云龙在私底下有点难为情。不过,外界吸引少年人的事物很多。不久,邵云龙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暑假期间,邵云龙跟着其他的官宦子弟,学会了开汽车。

嗣母史氏对于邵云龙,有一种近似于痴迷的溺爱。邵云龙颇为追慕其他富家弟子开着汽车在上海外滩一飚而过的潇洒,于是便腻歪在史妈妈身上,央求她给自己买了一辆福特车。此后,有一段时间,邵云龙便经常有事没事地开着崭新瓦亮的福特车,在上海的大街上到处游逛。慢慢地,在邵云龙的身边,就结聚起数位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邵云龙在这一伙人之中,年龄最小,但由于他在每次的聚会时都舍得会钞,大家也就俨然把他推崇为一个大哥了。有一次,又是邵云龙跟这一班纨绔子弟的酒楼聚会。他们给邵云龙介绍了一位交际花。纨绔子弟表们当场起哄:自古英雄出少年,邵公子就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少年英雄。哪有真正的英雄身旁没有一个齿白唇红的美女陪伴的呢?邵云龙觉得这样的提议也未尝没有道理,便决定摆数围酒宴,这就算确定了邵云龙与交际花的恋爱关系。

其实,这个时候的邵云龙,对于男人与女子之间的关系,不过是萌动了一种朦胧的幻想罢了。说到真正的恋爱,邵云龙还真的没有经历过呢。不过,当时既然大家起哄,邵云龙不好意思拂逆了众弟兄们的一片热情,于是就在爱多亚路大世界斜对面的红棉酒家大摆酒宴。

从外表上看,红棉酒家在上海滩众多的豪华酒店中不太起眼,但是它的价格昂贵却是大名鼎鼎。传说,某次有三位写字楼的白领到该店小酌便饭,结账时竟花费了百余元的高价。当时,普通劳动者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十余元。这一餐便饭的开销,竟抵得普罗大众一个人大半年的生活费!红棉酒家由是在上海富人阶层的口碑中身价大涨。

这一天,邵云龙、交际花以及一帮相熟的朋友,在红棉酒家的楼上雅间吃饭聊天,好不快活。忽然,从楼下走来一个自称姓邵的黑衣人滋事寻衅。众公子哥儿见对方只有单身一人,不由得一起哈哈大笑。大家一拥而上,企图群殴黑衣人。黑衣人显然是一个狠角色。他二话不说,抽出一把短枪,朝着嗷嗷叫着的冲在最前面的一位富家公子的大腿上,“砰”地打了一枪。众公子见对方抽枪行凶,大家都是识得厉害的。一惊之下,众公子哥儿便像炸了群的鸟群,各自逃去。黑衣人也从容而去。当时,在现场者,以邵云龙年龄最小。他吓得浑身哆嗦地愣在了原地。

随后赶到的警察听店小二指证凶手自称姓邵,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邵云龙投进了监狱。这件事情虽然很快弄了一个水落石出,但是邵家大公子邵云龙在外面喝花酒、开枪行凶的丑闻却在上海滩传了出来,这的确有损“斜桥邵府”读书大宦人家之声名。老祖母柴太夫人听到消息后,当时就气了个倒仰!

一口气舒缓过来之后,柴太夫人连声斥叱邵云龙不懂事,并责罚长孙长跪于祖宗牌位跟前闭门悔过。但是,这件事情还没有完。不久,那交际花便又领了一帮地痞无赖找上邵府,要求青春补偿费,否则便要在娱乐小报上,连载与邵云龙的风流韵事。邵府失不起面子,只好花钱买平安。

这整件事情,实际上是交际花与黑道做成的圈套。他们知道邵云龙不谙世事,这才存心讹诈。邵父邵恒后来在外面吃花酒,听说了整件事件的原委,便在家庭会议上说了出来。邵云龙固然大为失悔。但此后邵家长辈老祖母柴太夫人、母亲盛樨蕙以及史妈妈等人的警惕性万分的灵敏,把邵云龙看了一个水泄不通。

出了这样的事情,下一个季节开学,邵云龙便不好意思再到原先的圣约翰中学上学了。于是,家里人做主,把邵云龙转到相对比较偏僻的吴淞“南洋路矿”学校继续学习。

这一来,把邵云龙看成命根子的老祖母柴太夫人、史妈妈二人,心里更加放心不下了。邵云龙已是一个兴趣大开、充满活力的16岁大男孩。他有手有脚却仍然不知人世的深浅,万一再闯上什么祸事,16岁的孩子不经惊吓,邵云龙就给毁了。

于是,久经人事的老祖母柴太夫人提议:牛犊子大了要上笼头,男孩子大了要订婚。男孩子只要娶了老婆,慢慢地把一颗野心收拢,也就慢慢地懂事了。柴太夫人说:要做好这件事情,门当户对是一个基本的条件。外面大户人家的女孩,之前上门稀罕我们云龙的,还真的不少。只是,栌梨橘柚,一时难以判断其真假,万一弄回一个性子乖舛的,委屈了云龙,反为不美。我估摸,这种事情要办妥当,还是应该在知根知底的亲戚人家中找。这样,邵母盛樨蕙便带着为长子邵云龙找媳妇的任务,笑吟吟地回到了娘家盛府。

邵云龙在邵四代所有男孩中的条件,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盛、邵两家虽说是世谊通婚的血亲,这时候也打点起了百倍的精神为邵云龙张罗。其时的盛府掌门人庄夫人与盛樨蕙一起,把盛府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翻来覆去地逐个掂量了一遍。最后,盛家老大盛昌颐的庶生女儿盛佩玉,便风姿盈盈地映入了四姑盛樨蕙的眼帘。

盛宣怀一生育有八子八女,但真正长大到了婚嫁年龄的,只有五男六女。其中,盛宣怀的元配夫人董氏生有三男(老大盛昌颐,老二早夭,老三盛同颐)三女(仅长女盛蔼颐存活,余二女早夭)。这一房颇为不幸。母亲董氏去世得早。后来,盛佩玉的父亲盛昌颐与三叔盛同颐都死在了祖父盛宣怀的前头。

所以,后来的民国年间,人们见到盛二代中真正大出风头者,一个是庄夫人生的老四盛恩颐,一个是侧室刘氏所生的老五盛重颐,最后一个是侧室柳氏所出的老七盛升颐。其中的盛老四因为母亲庄夫人是盛氏的掌门人,风头最健,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也最大。

其实,盛佩玉的父亲盛昌颐如果不是早死的话,后来的成绩应该远在盛佩玉的三个叔叔之上。首先,盛昌颐凭自己的真本事,在光绪辛卯年(1891)考取了顺天乡试的举人,这在盛二代诸子中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20余岁时,跟随朝廷的大部队出征过高丽,抗击过沿海倭寇侵扰。因为这个,后来盛昌颐被由湖北候补道实授为湖北德安府知府,并被光绪帝加封为从一品封典,正二品顶戴。当时,凭着盛宣怀在朝廷中的威势,假如盛昌颐能活得久一点,他在官场上的形势,自然能爬得更高,看得更远。

盛昌颐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作为旧式官场中的男子,他也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底色过于粗糙。所以,盛昌颐娶过一妻五妾。

盛昌颐的正妻为浙江温州兵备道宗源瀚的次女,名叫宗恒宜。她有一个弟弟叫宗舜年,是民国有名的藏书家,在社会上的名气很大,一度曾与郑孝胥等前朝遗老交往甚密。庄夫人去世后,盛氏在为五房子嗣分割财产时,宗舜年作为长房的妻舅,一度以观察员的身份见证了整个过程。

盛佩玉的生母殷氏,为盛昌颐的五个如夫人之一。殷氏出身于姑苏的一个矮墙浅屋小户人家。父亲虽读过书,一生的际遇并不好,靠在街头给人家画扇面、写对联勉强糊口。殷氏长大后,跟了盛昌颐为妾,殷氏这才告别了从前的一种茅檐土壁、槿篱竹牖的贫寒生活。

过去有气势的大户人家,丈夫外放到地方上做官,正妻一般是不愿意追随丈夫到外地,去过那种相当艰苦的生活的。所以,盛昌颐实授为湖北德安府的地方官之后,宗恒宜也不愿意跟着盛昌颐到寥落的湖北去生活。宗恒宜留在上海的“辛家花园”镇守大本营。照顾盛昌颐起居的光荣任务,宗恒宜就全权委托给年轻的小妾殷氏了。所以,实际上,盛佩玉是诞生于盛昌颐德安府任上的。

可是,不幸的是,盛佩玉刚满周年,父亲盛昌颐却在40岁这年,病逝于德安府的任期之中。盛佩玉跟着生母殷氏一起扶持父亲的灵柩回到了上海的“辛家花园”。盛佩玉作为盛家孙女的身份,至此得到确认。按照过去大户人家的习俗,盛昌颐死后,盛昌颐这一房的所有妻妾子女均必须为其守孝三年。

守孝三年期满。宗恒宜打量着依然处于嫣然百媚青春时期的五位姨太太。宗恒宜自忖:这样的芬芳馥郁,即使她们有人愿意留下在盛府守节,到后来也只怕是打熬不住的。不如现在把她们放走嫁人吧,免得以后做出不三不四的事情,玷污先夫盛昌颐的名声。

于是,宗恒宜便把五位姨太太召到大厅,和悦地跟她们说:“老爷宾天已满三年,按说你们已经尽到了对于老爷的情分。我看你们几位都还年轻,盛家不做耽误人青春的缺德事。所以,我决定发放你们回去各自的娘家,从今以后婚配自由。我已经跟账房上打好招呼,你们每人离开时可以领一笔足以自立的安家费,老爷生前赐给你们的私房首饰衣物也可以带走。但是,老爷的骨肉则必须留在盛家。你们以后倘若想念孩子,一年可以回盛府探望一次。”

姨太太们度量今后的情势,正忧心大太太宗恒宜会把她们强留在盛府,过那种无情无趣的寂寥生活呢。宗恒宜竟然网开一面,放这些笼中鸟回归自由,五位姨太太对于大太太自然是感恩无限。于是,在领过安家费之后,五位姨太太就像摆脱金钩的游鱼,挨个消失在外面无限苍茫的景色之中。殷姨太抱着年仅4岁的盛佩玉,大哭一场。最后,也回到了苏州娘家,再醮他人。

盛佩玉的生肖属蛇。

随着岁月的走过,盛佩玉慢慢地出落而为细挑身材,容长脸面,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生烟的古典美人。

盛佩玉的机缘也好。

当时,在长房盛昌颐的名下,大太太宗恒宜嫡生的有独子盛毓常以及盛毓菊两个女儿。盛毓菊是盛昌颐一房的长女,生于1898年12月,后来嫁给李鸿章的侄孙李国芝。李国芝家财大势大,属于李鸿章三弟李鹤章的家族世系。当时,宗恒宜自己的两个嫡生女儿已经先后进入了婚嫁的阶段。盛佩玉比另外两个庶出的姐妹更娴静温顺,因此得了大太太宗恒宜的欢心。中年寂寞的宗恒宜,一度将盛佩玉须臾不离地携带在自己身边,视为一个温厚可疼的亲信。

因此,后来盛佩玉在回忆宗恒宜这个大妈时,曾经感叹:宗夫人什么都好,就是人的体格太大了。“我和大娘睡一床,她是很大的块头,我先睡上,她再上床,还对我讲:女孩子睡觉要有睡相,要侧着睡,不好朝天睡。其实有她这样大的身子睡着,当然没有多少余地了,我也不得不侧睡。我小时候,母亲要我裹小脚,是大娘反对的,所以我免了受这个痛苦。”

至盛佩玉的四姑盛樨蕙找上门来,为自己的长子邵云龙提亲那年,盛佩玉已经是一个17岁的大姑娘。按照当年大户人家的惯例,像盛佩玉这样进入“五月榴花照眼明”时期的女孩子,便到了应该有一个丈夫的年龄。

如此,庄夫人让宗恒宜、盛樨蕙这一对嫂姑坐在一起,庄夫人慢慢地向宗恒宜说出了,盛樨蕙想在邵盛两家之间结姑表亲的那一层意思。

宗恒宜还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盛佩玉虽然是自己名下的女儿,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凡事只要是有家庭中的长辈牵头,宗恒宜便乐得逍遥。再则,盛樨蕙是盛佩玉的亲姑姑。邵云龙这孩子也是双方家长知疼知热眼瞧着长大的。邵云龙的条件得天独厚。有人说邵云龙是口含金元宝出世的。他作为邵府的长房长孙,天生就具有独享邵府一半财产的资格。邵云龙口中含着的这一块金元宝,可比书中贾宝玉含着的那一块注定要做和尚的通灵宝玉,值钱多啦。至此,庄夫人作为盛府的掌门人,便一言九鼎地把这桩婚事订了下来。

因为双方家长都是知根识底的至爱亲朋。邵云龙、盛佩玉在举行订婚仪式时,便没有按老规矩大操大办,只是搞了一个简单的程序。盛府的未来女婿邵云龙由父亲邵恒领着,后面跟着十数位用礼担挑着彩礼的仆人。礼担的头挑是用红布包着的“拜盒”(内放钻戒、黄金制成的首饰,必须成双;聘礼120个大洋才算得上大礼,邵府自然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上置万年青、吉祥草一束,以及写着“敬求台允”的帖子,帖子的纸张是两层外红内绿的,这就是民间所谓的“红绿书纸”了),后面依次跟着的是“36洋红”(上等绸缎衣料36件),食品担必须有64的个数,例如,包头64对、油包64只、麻饼64只等,最后是老酒8担。邵云龙这一天的打扮颇传统,穿着隐花蓝缎长衫,黑色毛葛马褂。父亲邵恒走到一半尚不满意,又把自己戴着的一顶瓜皮帽,扣在了儿子邵云龙的脑袋上。一行人乃施施然往盛府长房居住的“辛家花园”而来。

这一次,盛佩玉、邵云龙仅仅只是打了一个照面,根本来不及细谈。

从邵云龙这边想来,听说家里给定下的女孩子是盛府那边的茶表姐,他的心底即已瞬息缤纷地摇曳出了一种“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的唯美景色。盛佩玉出生的年份属蛇。如蛇的美女中,江南自古就流传着一个完美的白素贞。

邵云龙小时候曾多次随父亲去听京剧枟白蛇传枠。当年,上海京剧界活跃的是唱花旦的名伶琴雪芳,以及在上海大世界乾坤大剧场演出的张文艳、孟小冬、吕月樵、露兰春、小金玲等一班沪上坤旦。记得有一次,乾坤大剧场请来了荀慧生饰白素贞唱枟白蛇传枠的全本,张文艳扮小青,许仙是谁扮演的,因为当时还小,邵云龙就记不清楚了。但是,那一次,荀慧生缠绵的唱腔,垂头、晃身、咬辱、衔手帕的小身段动作,以及灵动的眼神,令父亲邵恒此后足足沉醉了半个月。这是邵云龙印象深刻的地方。因此,后来邵云龙专门买回剧本枟白蛇传枠,随手一翻,却是白娘子携小青从峨眉山来到西湖的一段唱词:

离却了峨嵋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

这一旁保俶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路桥上杨柳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对这等好湖山愁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这样白描式的语感,把个繁华盛丽的三月西湖讲得比画还好看。当时,邵云龙即幻想:唉,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学到那一身穿越时空的本事,回到古代西湖做一回破落秀才许仙,与那白娘子千年等一回?

因此,见过了自己“百年修得共枕眠”的意中人回来,邵云龙后来就把这一段甜美的往事,写进了枟偶然想到的遗忘了的事情枠一文。邵云龙说:

家人时常对我说,我和蛇是有缘分的。那年我还没到一岁,奶妈把我放在摇篮里推到后园去玩,我睡着了,她恰好手里做鞋子的线没有了,于是乘我熟睡的时候,跑回屋子里去拿。拿了线走进园子可把她吓坏了,一条六七尺的黄蟒蛇圈盘在我的摇篮周围。她不敢走近,也不敢做声,于是又拼命跑回去叫了许多人来。一个最老的女佣轻轻地说,千万不要惊动,这是家蛇,是保护主人的,不要紧。她又对蛇说道,奶妈回来了,你放心去吧。那蛇竟似乎懂得她的话,慢慢地游走了。家人对我说,我问祖母,祖母说是的,我问母亲,母亲说真的。从此我更爱蛇了。

邵云龙是喜欢古诗的。自盛府定亲回来,邵云龙想到自己一生之命运,竟如此奇妙地与盛府的茶表姐维系一起,即兴奋得失眠了。他干脆起床挑灯夜读古诗。他读到枟诗经·国风·郑风枠中的一段文字,称美良久,一时竟为之痴绝了: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徐志摩后来为好友邵云龙搞了一个现代译文,清浅易懂,也转录于下:

有位姑娘和我在一辆车上,脸儿好像木槿花开放。跑啊跑啊似在飞行,身佩着美玉晶莹闪亮。姜家大姐不寻常,真正美丽又漂亮。

有位姑娘与我一路同行,脸儿像木槿花水灵灵。跑啊跑啊似在飞翔,身上的玉佩叮当响不停。姜家大姐真多情,美好品德我常记心中。

“佩玉琼琚”,原来“盛佩玉”的名字,竟然是如此清贞的一段渊源!于是,邵云龙再将“洵美且都”细细咀嚼,他觉得用这样的美词来修饰自己的爱人盛佩玉,其实也是一点不过分的。难道说盛佩玉的面颊,不是像木槿花一样又红又白的吗?她走起路时的神态,不也像云雀鸟的飞翔,自由轻盈吗?植物中的木槿花,为仲夏夜的梦之花,朝开暮谢,却不忧伤,迎着阳光,心生欢喜。所以,像盛佩玉那一类颜如木槿的女子,在邵云龙的感觉中,就是夏天清晨一朵轻盈含露的花。想到这里,心潮起伏的邵云龙,当即濡笔写下“邵洵美”三字。他今后就改用这个名字。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记住这段美好的年华。

邵、盛两家是10月底讲定的婚事,可是,邵府也同时把邵云龙(以后该称之为邵洵美了)12月出国的日期确定了下来。

当时,送子女出国留洋镀金,在上海的一些簪缨富贵之家,已经成为一种时尚。

关系太过的暂且不去说它。其实,这时,就在邵、盛两府的内部,赶时髦出国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邵洵美的四舅盛恩颐夫妇,邵府的姐姐邵畹香,都曾经去过英法等欧洲国家游历。回到国内后,一番吹嘘,一番炫耀,不知使上海滩多少追赶时尚的少男少女们,羡慕得要死。邵洵美最初迷上的是英国浪漫诗人雪莱的诗作。后来,心细如发的邵洵美发现雪莱最喜欢在诗中,充满激情地咏哦一种如电如露的灵鸟———云雀。可他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甚至是近郊的大小树林也没有遇见一只云雀。他这才开始对雪莱的故乡英伦三岛产生了刻骨的相思。他到底要到时候才能踏上英国的土地,亲自去感受一番那英国夏天耀眼的热浪,雨中的草莓,如茗的夏风,以及云雀鸟冲入云霄的那浏亮的歌唱声?

于是,邵洵美一本正经地向邵府长辈提出了游学欧洲的要求。

对于这件事情,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的老祖母柴太夫人,当然很不开心。邵恒、盛樨蕙夫妇的态度则模棱两可。邵洵美就不依不饶地缠着史妈妈,讲西洋留学的千般好、万般好。史妈妈终于答应为邵洵美支付留学的费用。邵府其他长辈的态度,这才全体趋于同意。

邵洵美这一趟出远门,以两至三年为一个期限。

考虑到这时邵洵美、盛佩玉刚刚订婚,便要面临一个长时期的分离,彼此心底肯定恋恋难舍,双方家长在邵洵美出国前,便有意让两个年轻人见上了数面。

据盛佩玉回忆:这种见面,大抵是盛佩玉上邵府去。为了避免家族中的闲言碎语,每次出门时,大妈宗恒宜都会让盛毓菊等两个亲生女儿陪同。毓菊大姐与二姐这时候均已成婚,生活有闲皆有钱。到了邵家之后,盛佩玉跟邵洵美粉脸含羞地坐在庭园中凉风香韵的荷花池畔轻言细语。盛佩玉的两个姐姐,加上邵母盛樨蕙、邵家姐姐畹香,正好凑足了一桌麻将人数。四人二话不说,推倒麻将牌即开战。大家各取所需。

邵洵美的嘴巴一向来是能说的,口滑舌甜。他说自己很早就喜欢上茶姐姐了,大约是在10岁那年,见过茶姐姐,心里面就装下了茶姐姐一个美丽的身影。当时,还叫了一首叫枟季候枠的情诗呢。邵洵美生怕盛佩玉不相信,当即从坐姿改为立姿,表情饱满地朗诵: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没有一个女孩子是不喜欢甜言蜜语的。即使盛佩玉在心底设定:假如10岁的邵洵美真的写出了如此漂亮的情诗,那他绝对是一个天生的情圣了。但是,盛佩玉却从来没有当面去戳破他。盛佩玉总是春风满面地微笑着,暗暗地给予他鼓励。毕竟在一个女子的相对漫长的一生中,能够听到这样充满爱意的小小谎言的时期并不长。

邵洵美干净的脸,写满了诚恳。邵洵美问盛佩玉对于今后的他,有什么要求。盛佩玉即姿媚可人地向邵洵美竖起了三根手指:第一,不可在外面玩女人;第二不可吸烟;第三不可赌钱。这是盛佩玉所观察出的,过去大户人家弟子所具有的三大痼疾。盛佩玉于“花时天似醉”的甜美时光,向邵洵美提出,是希望邵洵美能走出这样的怪圈。

记得当年,随着邵洵美起启日程的日益逼近,邵洵美还哄着盛佩玉,在外面的照相馆中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盛佩玉,一绺刘海齐眉垂下,嘴角翘抿,弯成一湾浅浅的月牙,一袭大红缎面质地织锦旗袍,松松地笼着。当时,盛佩玉的脸上,现出一种风日清和的微笑,这令人联想到月钩初上时分的紫薇花。而偎依盛佩玉而立的邵洵美,也只能用漂亮两字来形容,甚或令人疑心这男孩子是不是漂亮得有点过度了。照片中邵洵美穿了一件白竹布的长衫,笑得很恬静,甚至有三分女孩子的羞涩。他的黑亮的头发,相当帅气地从中间分成两绺,这是民国潮男们的流行发式,笔者从找到的徐悲鸿、徐志摩等民国风流男的早期相片中,均发现了这种发式。邵洵美的鼻梁高挺,这使得他的一双灵动的眼睛,看上去水汪汪的,颇有几分情窦初开的模样。所以,后来徐志摩说,邵洵美的眼睛会放电,女孩子一不小心,会电死人。也有从邵洵美白净的脸、清秀的眉目上,仍然看出了三分“纨绔子弟”的味道。

邵洵美对于自己年轻时的秀美长相,颇为自得。进入老年之后,有一次,邵洵美端详着自己年轻时与盛佩玉的合影照,半开玩笑半矜持地问盛佩玉:怎么样,年轻时,我这模样,应该对得起你这大美人吧?盛佩玉白了邵洵美一眼,不无幽怨地回答:漂亮有什么用?跟了你,大半辈子吃不完的苦,受不尽的颠簸,还不是一个银样镴枪头?”

所以后来盛佩玉在回忆年轻时代的邵洵美偏要说:“洵美给我的印象是个聪明的人。文字好,人长得并不俊,长脸,身材矮了些。”这个时候,盛佩玉为邵洵美设立的“三大纪律”,全部为邵洵美在岁月的夕阳芳草中破戒了。一生的爱怜,一生的牵挂,俱已云淡风轻,盛佩玉虽然略微遗憾,却始终没有后悔过与邵洵美的一生共渡。

当时,盛佩玉听人家说,英国的冬天冷得要命,在外边擤鼻涕,不小心擤出去的可能是鼻子。盛佩玉便赶忙亲手织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送给他。过去,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四项基本功。只是进入民国年代之后,许多富贵中的女子都变懒散了。茶姐姐在邵洵美临行之际送一件手织的毛线背心,邵洵美很容易揣摩到了盛佩玉密密匝匝的情丝。邵洵美大为感动,一时诗兴大发,便写了一首枟白绒线马甲枠的情诗,发表于枟申报枠之上,作为自己的爱情宣言:

白绒线马甲呵!她底浓情的代表品,

一丝丝条纹,多染着她底香汗;

含着她底爱意;吸着她底精神。

我心底换来的罢?

白绒线马甲呵!

她为你,费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时日;受了多少恐慌。

嘻,为的是你么?

太美的光阴总是短暂的,转眼即到了邵洵美启程的日子。

邮轮从上海的口岸驶向公海之时,站在邮轮上挥手致意的邵洵美这边还是万物明亮的,前来送行的盛佩玉那边的人与物却一下子云雾苍茫了。

青年邵洵美从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乡愁。但是,在那一刻,他却对上海这个熟悉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这是因为,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中,有了一个全新的、他所爱着的女孩。

5

邵洵美1924年底离开上海乘船赴欧,至1926年5月启程回国,邵洵美逗留于英法诸国,实际上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但这对于邵洵美的一生事业却是至关重要。他的唯美文学理念,以及对于出版事业的终身热爱,即萌生于这一时期。

邵洵美所乘坐的邮轮,沿途经过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开罗等地。邮船抵达意大利之后,需另换客轮,邵洵美因此上岸逗留了十数天。邵洵美便抓紧时间,走马观花地游览了庞贝古城、罗马大教堂、古剧场、但丁雕像等,这些都是人类文明史上著名的遗迹。

但是,真正令邵洵美震撼的是,他在意大利的拿波里那不勒斯博物院所见到的一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壁画。邵洵美在萨福的壁画前静默了十数分钟。柏拉图曾经赞美这位美丽骄傲的女诗人说:“人都说有九缪斯,但她们都可忽略。瞧!莱兹波斯岛的萨福,她位居第十。”当时,邵洵美的心底犹如有万千缤纷的花雨,纷纷堕落,訇然有声。这是西方唯美主义文字在邵洵美心湖吹动的第一阵轻风。

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声名,对喜欢西方古典文学的发烧友来说,无须多讲。萨福创造了人类历史上至今最撼人心魄的爱情诗。有关她的定义,后来,牛津大学教授马丁‐威斯特曾经犹豫地说:也许萨福是一位美女、一位诗人、一位七弦琴演奏者、一位神秘主义者、一个男诗人的情人、一个有失检点的妇人、一个美貌的母亲生有美貌的女儿、第一个失恋投海自杀女诗人,甚至于是一个女同性恋者?邵洵美于一种热恋的氛围中,骤然与爱人分离。当时,他仔细地阅读刻在萨福壁画之下的一首诗枟给安娜多丽雅枠:

我觉得同天上的神仙可以相比,能够和你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听你讲话是这样的令人心喜,是这样的甜蜜:

听你动人的笑声,使我的心在我的胸中这样的跳动不宁,

当我看着你,波洛赫,我的嘴唇发不出声音,

我的舌头凝住了,一阵温暖的火突然间从我的皮肤上面溜过,

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被噪声填塞,

我浑身流汗,全身都在战栗,我变得苍白,比草叶还要无力,

好像我几乎就要断了呼吸,在垂死之际。

这样的诗句像阳光一样,洒满邵洵美的心房。想起刚刚离别的盛佩玉,邵洵美的眼眶充满热泪。如此,邵洵美给盛佩玉寄去了一句诗:“周围的群星黯淡无光而她的光华,铺满了咸的海洋和开着繁花的田野。”

邵洵美抵达伦敦,已是1925年的4月。这个时间,错过了英国剑桥大学的入学期,邵洵美便先入剑桥的预科班学习。后来,邵洵美一直迁延到1925年12月,才正式考入剑桥大学的伊曼纽学院(Emmanuel College of Cam‐bridge University)攻读经济系。不久,改为专攻英国文学。

邵洵美初到剑桥时人地两疏,校长矍尔斯博士便给邵洵美介绍了一个导师慕尔(Arthur Christopher Moule)。后来,邵洵美便与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刘纪文,一起借宿于慕尔家中。慕尔对邵洵美今后的文学生涯帮忙颇大。

慕尔先生出身于牧师,曾在中国传道。他的学问很好,个人精通希腊、拉丁、德、法、中、意等多国文字。他跟邵洵美之间一见如故,非常乐于为邵洵美解答任何问题。这样,邵洵美在未正式被剑桥大学录取期间,便从慕尔先生那里学到许多有用的知识。不过,一开始,邵洵美生活于慕尔家中却有一点小小的不习惯。慕尔的妻子做一个牧师的太太久了,有许多教会上的清规戒律,例如,每次吃饭前要慢悠悠地来一段赞美诗,这使得每次用餐前,饥肠辘辘的邵洵美都觉得岁月特别的宁静悠慢。但是,慕尔太太这悠扬的唱礼歌,对于邵洵美而言也并非是全然无益的。后来,邵洵美便从慕尔太太那里学到了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再后来,邵洵美这一口英国味儿十足的英语,曾令口音稍显粗野的美国女子项美丽惊讶不已。

进入剑桥数月,邵洵美、刘纪文在预科班的功课并不多。邵、刘其时正是年轻好动的年龄,两人听说海峡对岸的法国巴黎,有许多十分有趣的中国人,邵、刘即生发了静极思动的念头。邵洵美这一动,正好遇上风流倜傥的徐悲鸿,在巴黎捣鼓一个叫“天狗会”的艺术团体。邵洵美与徐悲鸿喝酒显得十分豪气。徐悲鸿声音饱满地叫了一声“老邵”,年轻的邵洵美即被网罗进了“狗网”之中。

关于“天狗会”这个绘画社团的起源,坊间流传的版本很多。

最通俗的讲法是,据说当时国内有丁慕琴、江小鹣、汪亚尘、陈晓江、杨清盘、张辰伯和刘雅农等数位画家,兴起了一个叫“天马会”的民间美术协会。这个协会兴起时,起先并没有搞什么主张,不过是志在万井笙歌中的一樽风月而已。可是后来刘海粟加入到“天马会”之中。刘海粟立即雄心勃勃地为“天马会”制定了五大艺术主张:发挥人类之特性,涵养人类之美感;随着时代的进化研究艺术;拿美的态度创作艺术,开展艺术之社会,实现美的人生;反对传统的艺术、模仿的艺术;反对以友谊的态度来玩赏艺术。如此,随后从国内出去的文人,便把“天马会”的成立,作为国内的文坛轶事,带给了欧洲的中国留学生们。

徐悲鸿听罢大不以为然。当时,徐悲鸿认为“天马会”不过是几个画坛新秀,扯大旗开门派似乎为时尚早,于是便抱着七分恶搞的心情,快乐地说:你天马会,我还天狗会呢。“天狗会”即在众留学生的说笑戏谑间,恍恍惚惚地开张了。

徐悲鸿也为“天狗会”设计了一个周星驰式的成立宣言:首先,“忌用狗字,除天狗会用狗字外,凡遇狗字苟音均以圣字代之,如‘狗屁’,即曰圣屁,如‘苟有用我者’,亦以圣字代之”。其次,“做狗第一个条件当然要会咬人。不过虽然逢人便咬,可是从不把人咬死,所以做狗的又得会虚张声势。同时,你千万要记得,我们这般狗全是天狗,随时要能腾云驾雾;不要做了狗真有了狗脾气,因为走狗是我们到死也不肯做的”。徐悲鸿这宣言也亏了他去想,自由、洒脱、骄傲、滑稽、搞笑。只是,徐悲鸿、刘海粟之间,却从此结下了终生的梁子。

过去,在欧美的大学中,学生组织秘密社团是一种传统风气。中国的留学生们来得番洋之地,竟然有这么好玩的东西,自然乐得吆喝一声。

最初,“天狗会”中的骨干分子是谢寿康、徐悲鸿、张道藩、邵洵美等人,这四人唱过喏之后,便顺势结拜成为兄弟。此外,还有一个军师,是跟着徐悲鸿从德国转到巴黎的孙佩苍;一个“天狗会行走”,是天生无事三分忙,特喜欢跑腿的郭有守;一个行脚僧,刘纪文这时在国民党内颇为见用,便一天到晚在外面东跑西跑,没有一个安定的时候。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巾帼不让须眉,且在这一伙无聊光棍中为唯一女性,自然当仁不让地做上了“压寨夫人”。有一段时间,笔者在前文曾经长篇大论过的大鼻子罗家伦,也走进了“天狗会”中客串角色。罗家伦自我介绍说:“我的好朋友傅斯年傅胖子,曾经在我的照片上题过八字真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所以,我推荐自己做一个护会雄狮!”张道藩便让罗家伦站到了外面的光线明亮处,居高临下地端详了许久,最后很认真地下结论:最多是一只狮子狗,更好则不可能了。

另外,这一群“天狗会”的热血青年,跟后来一代代长成的精力充沛青年,在业余嗜好方面并无多大的不同。这一群精力过剩者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到美女如云的巴黎广场去一饱眼福。起先,巴黎女人的衣香、粉香,以及丰乳肥臀女子所特有的女子肉香,曾经把这一班久旷思云雨的单身男子,诱惑得血脉贲张。于是,为了抑制住心中的遐想,这一帮年轻汉子便故意挑毛病讲:“这许多巴黎女人中间竟然没有一个美丽的。每一只涂满了粉和胭脂的脸蛋上一律是两条黑眉毛,两圈黑眼眶,一团红嘴唇。”于是,有了婚姻的谢寿康,便会向张道藩、邵洵美几个未婚男子,显摆家乡的妻子如何的妙。说是中国女子的脸部肌肉,肌理柔和细密,具有反光的情趣。胸部的一抹酥胸,则犹如霏微的初雪,有一种将光线含吮在乳沟的暧昧。至于中国女人的背脊嘛,不知大家有没有触摸过春天新嫩的树叶,那一份温润的娴静,最令人销魂。当时有一个叫常玉的画家,无赖时也会跟了“天狗会”这一帮子光棍上街审美。他听了谢寿康的妙论暗笑。有一次,常玉开口说:你们别听谢寿康在这里瞎掰。其实天下处处都有美女。你们没听说形容欧洲美女的三句话吗,英国女人走路用脚尖走,美国女人走路用美腿,最好的巴黎女人却懂得用下身走。于是,大家公认常玉才是审美的专家,一时为常玉的如珠妙语所绝倒!

可是,也切莫因为这“天狗会”的成员,似乎整天都在一起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就因此小瞧了他们的志气。他们是社会的精英。表面上悠悠忽忽,实质上却清淳简贵,是国家可倚重之人。邵洵美跟这样秀雄的人物走在一起,渐渐地,也就琢磨透了一点“研究一项学问,学习一种文字,恋爱一个女人”的门道。

邵洵美这段期间,还有一个终身受益的收获,就是与徐志摩的不期而遇。

1925年3月,深陷于陆小曼、王庚夫妇之婚外情的徐志摩,取道西伯利亚、莫斯科,开始了他长达数月的欧洲访问。

当时,徐志摩因次子彼得的夭折,先抵达柏林与前妻张幼仪面晤。此后,再游历法国、意大利诸地。最后,才去到英国拜访心仪已久的英国作家哈代,之后转回巴黎再归国。“邵徐会”即发生于徐志摩此行的最后阶段。这时,已经是浪漫法国的7月盛夏了。

年长邵洵美十余岁的徐志摩,一见之下,竟然对邵洵美产生了恍若亲兄弟的感觉。我们知道徐志摩是独子,这种感觉对于徐志摩而言,是十分新奇而珍贵的。

只是这一次的初见,徐志摩却来不及跟邵洵美细谈。因为徐志摩接连接到胡适之从国内拍发的三份加急电报,说陆小曼相思成疾,徐志摩倘若不及时赶回去,陆小曼恐怕要像一条缺水的鱼,渴死了。

徐志摩跟邵洵美只安排了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交谈。随即,徐志摩即急急如令地归国,见他的小曼爱人了。可是,邵洵美说,人生贵在相知。正是这一个多小时的经典“邵徐会”,对于邵洵美未来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所有见过邵洵美与徐志摩的朋友都会说,这两人长得真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的美人肩,一样的葱白鼻子,一样的月牙脸。这让邵、徐之间,在一段较长时间之内,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渴望见上一面的愿望。因此,徐志摩见到邵洵美,急步趋上前,拉起邵洵美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贤弟,我找得你好苦!”接下来,这两个人的一番交谈,果然是十分的畅快。

徐志摩问起邵洵美的学业志向。邵洵美表示他是家里的长房长孙,选学经济学,将来可以把偌大一份家产负责起来。徐志摩侧耳倾听,微笑着颔首示意,表示理解。但是后来,徐志摩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奇怪,中国人到剑桥,总是去学的这一套。我的父亲也要我做官,做银行经理;到底我还是变了卦。”

邵洵美有点愕然,不解地追问了一句:这话是什么意思?徐志摩用力地拍了一下邵洵美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没事。小老弟。我只感觉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是一只自由吟唱的云雀。到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我这番话来的。说完,徐志摩即登船回国了。

果然,到了1925年的剑桥大学入学考试之时,邵洵美已经跟徐志摩一样,成了一个诗的吟者。他自己开始尝试写作枟花姊姊枠、枟恋歌枠等诗篇,跟住在牛津大学的作者许地山大谈特谈西方唯美诗歌的流派走向,又干劲十足地四处搜求与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相关的作品与资料,预备做一个现代诗剧枟萨福枠。

一开始,邵洵美选学的经济系。后来,他在学习经济系那些枯燥的理论时,显得有点心神不宁。他老惦记英国翠绿田野上,那瓜果摇红季节云雀的嘹亮歌声。于是,他蓦然想起数月前,徐志摩笑吟吟讲过的那一句话:你跟我实际上是同一路人。于是,邵洵美“噔噔噔”地跑去找到校长矍尔斯博士,要求改学英国文学专业。所以,邵洵美后来只要想起徐志摩,就会想起一句话:一个人,一句话,一辈子。邵洵美对于徐志摩的想念,总是那样的堂庑清明。

1926年5月,邵洵美突然收到家里的一封来信,说是嗣母史氏在牯岭路毓林里的30余幢房产失火烧毁了一大半,将来邵洵美留学的经费,恐怕要受影响。真实的意图则是老祖母柴太夫人年事已高,她渴望见到四代同堂,因此,老是催逼家里人把邵洵美叫回来结婚。于是,邵洵美在欧洲总共只待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即与张道藩以及外一个姓高的画家,一起结伴归国了。

其实,回家,邵洵美的心是欣喜的。想到即将见到离别一年半的茶姐姐,邵洵美心湖中装满了春水春花。于是,邵洵美信手在途中写下:

两瓣树叶般的青山,夹着半颗樱桃般的红阳;

我将魂灵交给快乐,火样吻这水般活泼的光。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归来将你底美交还给你。

邵洵美终于回到了自己上海斜桥邵府的家门口。只有到了这时,邵洵美这才体会到那种游子返乡的欣然感:“从大门沿着草地到前面两宅房子的路完全是黄沙细石子铺的,衬着草地边上的冬青树、杨柳树、大槐树,便特别感到光耀。”

祖母像一年半前送邵洵美出门一样,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仍旧坐在楼梯边的梳妆台旁静静地等待着他。邵洵美看见祖母,一开始还有点腼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祖母,我回来了。”柴太夫人心里太快乐,眼睛里不由得流出了快乐的泪光。她让邵洵美在自己的面前转着圈子,同时让在一旁伺候的弟妹们估计,他们的大哥到底是瘦了一点呢还是胖了一点?老祖母满意地说:“嗯,我的孙儿跟出去时一样,一根头发也没有少!”邵洵美一时激动得再说不上话来,他再也顾不上矜持,便像幼年时那样轻轻地偎依在老祖母的身边。至此,邵洵美这才真正了解到“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古话中的万千恩情!

1927年1月15日,邵洵美、盛佩玉这一对有情人,在南京路前跑马厅对面的大华舞厅卡尔登饭店举行婚礼。地方很大,场地可以满足一场豪华婚礼的需要。

双方的主婚人为邵洵美的生父邵恒,以及盛佩玉的四叔盛恩颐;证婚人为震旦大学的老校长马相伯。结婚照刊发于当时的枟上海画报枠期刊封面,题字为:留英文学家邵洵美与盛四公子盛恩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俪影。为满足广大读者的慕爱好奇之心,同期画刊还登载了有关两人爱情花边消息的枟美玉婚渊记枠。这篇文章对于邵、盛喜筵的全程有一个细腻的追踪报道:“邵君洵美,长于文学,著作颇富,所作小诗尤隽永绝伦,常散见各刊物,读之靡不令人赞叹。前曾在英国剑桥大学研究文学多年,故中西文字俱有根底。日前(即阳历元宵)与盛泽丞之女公子佩玉女士行婚礼于卡尔登饭店,一时往贺者冠盖如云,其中尤以文艺家居多数。婚后三朝,由新郎之友江小鹣、徐志摩、陆小曼、丁悚、滕固、刘海粟、钱瘦铁、常玉、王济远等发起公份,在静安寺邵宅欢宴,堂会有江小鹣之枟戏凤枠,绿牡丹、粉牡丹等之枟送酒枠、枟打花鼓枠、枟朱砂痣枠、枟吊金龟枠等戏。”

民国时代的少男少女也追星,也喜欢各种新奇有趣的事物,像邵洵美、盛佩玉这样的少年贵族与名门闺秀的爱情传奇故事,尤为上海滩的年轻人所追捧。

这一年新郎官邵洵美21岁,新娘盛佩玉则22岁,正是人生的如晨葩着雨的鲜美时期。

不过,这场奢美的婚礼被五四作家鲁迅看到后,却记住了。多年后,鲁迅跟邵洵美所代表的新月派文人发生论战之时,顺便就把邵、盛的这一场婚姻,作为论战中的一把矛,大力地向邵洵美投掷而去。

鲁迅和新月派是立场对立的。从1929年到1933年,鲁迅针对新月社批评家以及所谓的“人权运动”,陆续发表过几篇文章,以杂感式的轻蔑的语言,进行了嘲笑和批判。

这场争论起先没有邵洵美什么事儿。新月的主将,徐志摩、梁实秋、胡适等大抵都是和善之人,钢牙利齿的笔战非这些人的所长。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沈从文、陈西滢等人,遇上了文风峻急、冷酷的鲁迅,暗地里嘟囔一声吃不消,即纷纷铩羽而归。

鲁、邵之争,兴起于鲁迅与新月社文人大规模的笔战过后。鲁迅在民国的文坛,向来乐于担负超级巡边员的职责,见谁不爽,都要冷不丁地大喝一声。1933年5月,鲁迅在枟申报·自由谈枠上发表了一篇批判盛宣怀的文章,题目叫枟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枠,大致说了几句与盛宣怀有关的风凉话。

不识深浅的邵洵美哪里晓得鲁迅先生的厉害。他顾盼自雄地以为,盛宣怀是他的亲外公,骂盛宣怀当然跟他有关。这里邵洵美有点拎不清,盛宣怀是公众人物,在民国时代做公众人物,哪有不挨骂的呢!

于是,1933年8月,邵大公子即好事地在自己编的枟十日谈枠杂志中,开口大骂“(左翼)文人”:“所以为文人之故,总是因为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因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钱。一支笔,一些墨,几张稿纸,便是你所要预备的一切。无本生意,人人想做,所以文人便多了。? ?他们借着文艺宴会的名义极力地拉拢大人物;借文艺杂志或是副刊的地盘,极力地为自己做广告:但求闻达,不顾羞耻。? ? 这般东西便永远在文坛里胡闹。”

邵洵美这话讲得有点糊涂,因为在“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的流浪作家中,有写出了枟八月的乡村枠的萧军、写出了枟生死场枠的萧红、写出了枟打杂集枠的叶紫等人,他们都是民国文化精英。

这样,英雄辄感寂寞的鲁迅这才把犀利的目光瞄准了邵洵美的那只鹰钩鼻。鲁迅针对邵洵美的怪论,便相继在枟各种捐班枠、枟登龙术拾遗枠、枟帮闲法发隐枠数篇文章中,发起了精确度很准的反击。

在枟枙准风月谈枛后记枠一文中,鲁迅的反击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人的确穷的多,自从迫压言论和创作以来,有些作者也的确更没有饭吃了。而邵洵美先生是所谓‘诗人’,又是有名的巨富‘盛宫保’的孙婿,将污秽泼在‘这般东西’的头上,原也十分平常的。? ?穷极,文是不能工的,可是金银又并非文章的根苗,它最好还是买长江沿岸的田地。然而富家儿总不免常常误解,以为钱可使鬼,就也可以通文。使鬼,大概是确的,也许还可以通神,但通文却不成,诗人邵洵美先生本身的诗便是证据。”

骂得过瘾的鲁迅,后来干脆在枟拿来主义枠一文中,为邵洵美这个名字下了这样的注解:“因为祖上的阴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 ?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

当时,民国的一班文人,对于这样一场文采璀璨的辩论,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有起哄的,有跺脚的,也有在一边吹口哨的。民国的时代多愁多病,民国的时代百病丛生。民国的时代一年有多少忧心烦心的事情发生了。所以,一番争吵,一番热闹过后,大家也就淡忘了。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新中国成立后,鲁迅会被树立为,一尊口含金纶之音的摩天战神。鲁迅激动中写下的一段话,“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作陪嫁,作文学资本”,后来成为邵洵美的政治定论。难怪后来有人会怃然而叹:鲁迅无意中的一条注释,却掩埋了邵洵美的一生!

至于邵洵美是否像鲁迅先生所讽刺的那样,是靠给富人做女婿才发财的。读者一路跟着笔者的文字徜徉而来,我想这个命题,笔者不再解释,读者也自有一杆秤在心底竖起了。

其他东西我们一律不论,邵洵美的母亲盛樨蕙当初嫁给父亲邵恒,盛家拿出的嫁妆,仅压箱底的银元就几近100万元。到了盛佩玉出嫁的年代,作为盛府长房长孙的盛毓常却只给了妹妹1万两银子的陪嫁资。这对一般的中产阶级而言,仍然是一笔了不得的陪嫁。可是,要用来维持邵洵美后来那样奢华的排场,气象就小了。

所以,邵四代邵洵美用于出版事业上的庞大资金,只能来自于邵家自己的祖业。邵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6

邵洵美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友章克标先生在评价邵洵美时,曾经讲他是一个三重人格的人:一层是诗人,另一层是大少爷,还有一层是出版家。“他一身在这三个人格当中穿梭往来,盘回往复,非常忙碌,又有矛盾,又有调和,因之,他这个人实在是很难以捉牢的,也就是很难以抒写的。”

笔者在读过邵洵美的一些文章之后,却觉得邵洵美没有这么复杂。相反,他这个人,像流丽轻脆三月的青天皎月,是相当透明的。笔者认为,在匆匆民国的熙攘文人中,一个邵洵美,一个徐志摩,是至死仍顽固地坚持了他们纯粹的本色。

为此,邵洵美在向世人敞露心扉之时,曾经一再诚恳地表白:“我想人世间既然有了书本的刊行,那么,人是一定免不了书本的影响的。我们可以把人分成以下几种:(一)不看书的人;(二)不看书而想做书的人;(三)看书而不想做书的人;(四)看书而想做书的人;(五)做书而不看书的人;(六)看书而做书的人。”“第六种人最完美,他们一方面接受遗传的收获,一方面又去制造将来的光荣。”

邵洵美毕生试图做第六种人。为此,邵洵美以大少爷的雄厚财力为基础,以做一个唯美诗人为自己人生的一盏灯塔,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成就卓著的大出版家。

下面我们将邵洵美出版生涯中两个最重要的阶段———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金屋”时期和20世纪30年代的“时代”时期,做一个简略的回顾。

从1928年至1929年的两年间,邵洵美在创办金屋书店与枟金屋月刊枠的同时,还试图使一份叫枟狮吼枠的纯文学杂志重振声威。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做,便是邵洵美在出版业牛刀小试的阶段。

金屋书店最早开设于 1928 年。至1930 年底,年仅24岁的邵洵美,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气势,预备大搞“时代”系列,金屋书店即光荣地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笔者手边有温梓川的一本闲淡小书枟文人的另一面枠,全部是民国文人的一些八卦往事。许多回忆在温梓川宁静如水的笔端写来,带给了读者一种丰满如桃的想象。其中,温梓川回忆自己跟邵洵美金屋书店打交道的一段经历,至今读来,依然有当年寂静纯粹如春夜的韵味儿:

记得是在一九二九年春的某一天下午,我闲着无聊,忽发奇想独自一个沿着上海静安寺路无目的地随意跑去。跑过了哈同花园不大远,一间墙壁髹漆着金黄色的,橱窗布置得很雅致的书店陡的出现在眼前。抬头望了望门楣上的牌匾,赫然有着四个黑色光泽灿然的长宋字,才知道原来是‘金屋书店’。在当时金屋书店出版的书籍,最精致也最讲究。书页不是用古雅的米黄色的书纸,就是用粗面的重磅厚道林纸,虽则是薄薄的一本三四十页的小书,看起来,却显得又厚又可受。对面又是在芸芸的出版物当中,别出心裁,使爱书家常常不忍释手。因为书籍的品貌既然如此不凡,那么书价也贵之外,要算金屋书店的书价最昂。我那时虽则是个穷学生,但并不吝啬几个买书钱,金屋书店出版的书籍,除了枟金屋月刊枠之外,几乎全部都买齐。它的书籍,封面也最奇物,如滕固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枟平凡的死枠,就是一张黑封面画上一口大红棺材,四个白文的书名。这部小说之所以不会畅销,就是那张封面吓人。此外还有一本邵洵美的文艺论集,叫做枟火与肉枠的,封面用的是大红纸,中间贴上一张小方形的金色纸,上画有作者寥寥几笔的画像,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的名字。我当时觉得很新颖,也很够刺激,因此从那天开始便爱上了金屋书店出版的书籍。那天,我记得买到邵洵美的枟一朵朵的玫瑰枠译诗集,是英国诗人彭司的名作,和沈端先译厨川白村的枟北美印象记枠等七八本书,连一向不大注意的枟金屋月刊枠也一一搜购齐全。就在那当儿,一个穿着皮袍子的中年人,从外面安详地踱了进来,他的瘦脸上显得有点苍白,好像刚从床上起来患贫血症的人的那种脸色。他的清秀而苍白的脸上,最使你觉得触目的,便是他下颌的那几根疏稀的山羊胡须,和他那个高耸的希腊人特有的鼻子。我一见到他,就使我想起那本枟火与肉枠封面上的作者素描,他就是那张素描的模特儿。

买罢此书,多年后,温梓川仍意犹未酣地跟朋友闲聊:他买的那本枟火与肉枠,不过是小毛边装订,定价却要四角半,相当于半块大洋。邵洵美果然是贵族气派十足,他的书出来一向是与众不同的。温梓川这时不过是一位穷学生,买过此书后,一时囊中羞涩,后来便节俭生活,吃了近一周的酱油拌饭。

邵洵美所创办的这个金屋书店,距离他家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斜桥邵府公馆只有一小段的路。这个时期,先是邵洵美的老祖母柴太夫人,于1927年10月撒手人寰。后来,1929年5月之时,邵洵美的生母盛樨蕙竟突发一种叫“猩红热”的急性传染病,遽尔病逝,终年47岁。家庭中三位最疼爱邵洵美的女长辈,突然间就去了两位。嗣母史妈妈的感觉很不好,为了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忧虑的史妈妈,邵洵美便不愿意离家太远。至于“金屋书店”的得名,过去许多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三分的香艳。可是邵洵美的老拍档章克标微笑着讲,绝对没有“金屋藏娇”的意思啦,这是邵洵美读过的一句“La Maison d摧or”法文,一时颇对眼缘,便径直取了译音。

至于枟狮吼枠杂志,最初的管理者是滕固、方光焘、章克标、张水淇、黄中等人的狮吼社。这个文学社团的创作理念是“纯艺术”的,拒绝刊物商业化。当时,委托“国华书局”负责发行事宜。

办杂志搞出版社,向来都是有钱有闲阶层投资的一种风险行业,其新闻纸张的费用,印刷、发行价格的费用,绝非普通热血文人的经济收入所能承担的。当时,滕固是一个刚从日本留学回国的文学爱好者,方光焘也不过是一个日本留学回来的中学教员,两人把仅有的一点钱,投入到枟狮吼枠杂志的运作,仅仅半年的时间不到,两人即在经济上叫苦连天了。这样,不久前与邵洵美相洽甚欢的滕固,便把有钱人邵洵美引入了枟狮吼枠杂志的实际运作之中。

1928年7月1日,邵洵美正式全盘接下了枟狮吼枠杂志。

其实,邵洵美不接下这个烂摊子也不行。滕、方两人在拉邵洵美入伙后不久,即萌生了退志。1929年初,滕固快马一鞭跑了法国攻读美术史的博士学位,方光焘也于是年去到了法国里昂大学攻读语言学。邵洵美刚刚把钱投进去了,一时不舍得抽身,干脆将枟狮吼枠另命名为枟狮吼·复活号枠,重新开张,至1928年12月,共发行12期。

后来,邵洵美想创建自己的“金屋”品牌,兴办一个枟金屋月刊枠。枟狮吼·复活号枠与其在创作理念上多有重叠之处,邵洵美便宣布把它停了。重新易帜开张的枟金屋月刊枠18位主要撰稿人有方光焘、朱维基、邵洵美、浩文(邵洵美)、徐蔚南、徐霞村、梁宗岱、章克标、黄中、张水淇、张若谷、张嘉蕊、张嘉铸、傅彦长、叶秋原、叶鼎洛、滕固与滕刚等人。从这个时候开始,在今后的六七年间,章克标成为邵洵美出版事业最重要的助手之一。

说到枟狮吼枠杂志向枟狮吼·复活号枠,再向枟金屋月刊枠的一个转变过程,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意义在于:虽然滕固、方光焘、邵洵美三人都是唯美主义文学的倡导者,但滕、方二人当时却只是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的鼓吹者。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在西方颓废美的基础上,引进了日本传统文学中,那种“物哀”、“幽玄”、“凄美”的细腻元素,从而开创出一种日本独特的偏于感觉、官能、情调的写作方式。例如以颓废感伤,变态的性享乐为主题的厨川白村,以丑为美的恶魔主义倾向的三岛由纪夫,以及宣扬“肉体主义”、“肉感主义”女性观的谷崎润一郎等人的作品。而邵洵美虽然不一定排斥日本的唯美主义文学,却主要是一个欧美唯美主义文学的提倡者。在邵洵美主持的枟狮吼·复活号枠、枟金屋月刊枠两个时期,除了厨川白村、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仍被介绍,欧美文学大师哈代、高思、劳伦斯、王尔德、比尔兹利、尤利西斯等人的重要作品开始轮番出场。所以,邵洵美主持枟狮吼·复活号枠、枟金屋月刊枠的时期,影响力比滕固、方光焘的枟狮吼枠时期大多了。当时,邵洵美对于欧美唯美文学流派的引进,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其实,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民国上海图书出版业的一个黄金时期。

20年代中早期,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陆费逵、陈寅的中华书局,吕子泉的大东书局,沈知方的世界书局等四大书局即在上海扎下了根。到了1930年,上海的图书杂志出版机构多达145家,印刷机构200多家。据1935年5月的统计,全市有书局、书店260家,资产10万元以上的34家,其中商务印书馆资产400万元,中华书局200万元,中国图书公司、世界书局100万元,民智书局50万元,开明20万元,华通18万元,北新15万元;5万~10万元的5家,1万~5万元的28家,0畅5万~1万元的29家,0畅5万元以下的164家。这样,当时上海的图书、期刊发行已经占了全国文化市场的70%以上。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之下,上海的棋盘街便逐渐形成了书店林立的一条文化街。此后,但凡认为自己在图书出版业修炼成为正果的出版商必到棋盘街设一个营业窗口。书店越开越多,棋盘街被挤到爆棚了,就向旁边的福州路延展。这就是民国时上海著名的“福州路文化街”了。

如此,自1930年至1937年的抗战全面爆发,邵洵美的出版印刷事业便进入了一个围青漾翠的绝好时期。

其实,倘使我们把邵洵美的开办金屋书店,以及主持枟狮吼·复活号枠、枟金屋月刊枠两个月刊的时期,视为他在文化出版界迈出的勇猛一步。那么,后来随着新月派文人的集体南下,邵洵美自动地将自己的出版事业跟新月派文人绑在一起,是不是有助于邵洵美出版眼界的提高呢?

1923年,新月社成立于北京。那个时候的邵洵美刚满17岁,正情意绵绵地给他的茶姐姐写那首叫枟白绒线马甲枠的情诗,所以那个阶段的新月社基本上没邵洵美的事儿。1927年春,新月社同仁迁到上海之后,邵洵美一则有英美留学的背景,二则也希望与新月这一班“爱做梦的人”在艺术上“开一条新路”,如此,便由他的精神导师徐志摩,引入了新月文人的社交圈。

1927年7月1日,新月书店在上海的麦赛尔蒂罗路(今兴安路)159号草创,不久,搬迁到了“福州路文化街”的272弄中和里。它的最初发起人为胡适、徐志摩、宋春舫、徐新六、张歆海、吴德生、张禹九、余上沅等8人。该书店成立后,先后历经余上沅、潘孟翘、张禹九三任经理,经营却毫无起色。于是,1931年四五月间,经徐志摩介绍,由邵洵美担任最后一任经理。

徐志摩表面上没有明说,但最后一任经理人邵洵美的一个主要责任,实际上就是拿出钱来,拉新月书店一把!徐志摩把它整理为书面文字:“新月书店颇见竭蹶,邵洵美加入,更图再起。”当时,邵洵美里里外外忙活的闲事儿还真不少,他根本不可能整天静坐于新月书店。于是,他便推荐了自己的一个老熟人林微音,在店内协助处理日常事务。

此林微音仍是一个瘦高个、红鼻子的男子,并非那个万人迷林徽因也。据说,林徽因当时对邵洵美颇有意见,以为邵洵美这家伙请什么人不行,干吗非得请一个跟自己同名同姓的落魄大汉?这不是故意毁损自己“一笋森森独秀”的清名嘛。

当然,到最后,邵洵美也没本事把新月书店这一单老亏本的生意,继续撑下去了。章克标乃在枟世纪挥手枠一文中讲:“后来,新月书店由胡适之同商务印书馆谈妥,归商务接收,由商务出一笔钱,代新月清偿债务,新月书店存货全归商务接收,新月书店出版的书册可以由商务印书馆继续出版。这样就结束了新月书店。”

当时,新月社除了新月书店,还有一份自主经营的枟新月枠月刊。这月刊的经营手段也很有意思。由于新月社的每一个文人都是坚忍不拔的个人主义者,大家都争做鸡头,不做凤尾。这样,便由大家议定,每期杂志的出版主编由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余上沅、梁实秋、潘光旦、叶公超等人轮流坐庄。后期,虽然吸收罗隆基、王造时、邵洵美等新鲜血液,但轮流坐庄的宗旨是不能动摇的。

过去,新月派的多数文人是主张保持枟新月枠月刊的纯文艺性质的。可是,新加入的罗隆基、王造时二人与胡适之凑近一起,最喜欢谈论政治,他们希望把枟新月枠的政治攻击性加强。罗隆基为人做事的作风一向强悍,轮到罗隆基编辑枟新月枠的时期,一边在月刊上代表新月社全体同仁发表关心政治的声明,一边短期大量地选用了罗、王、胡三人的时政论文!如此,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等人,对于罗隆基的强悍风格颇为不满,大家纷纷对枟新月枠月刊抱了一份敬而远之的态度。这就把罗隆基一个人,留在枟新月枠月刊唱独幕剧了。

后来,枟新月枠月刊的稿源枯竭。罗隆基双手一摊,说:“大家都不把稿子交来,我又有什么办法?”罗隆基编纂枟新月枠月刊到得“无米下锅”的窘迫,便只好把枟新月枠杂志社的大门虚掩,悄悄地提起行装走人了。

所以,对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月社松散文学沙龙,梁实秋后来讲了一段大实话:“枟新月枠一伙人,除了共同愿意办一个刊物之外,并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相反的,各有各的思想路数,各有各的研究范围,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职业技能。彼此不需标榜,更没有依赖,办刊物不为谋利,更没有别的用心,只是一时兴之所至。”

新月文人的共同兴趣,本来就不过是人生的烂若披锦、气佳景清而已。太阳下山后,那远方一行桃林上方燃烧着的、一片粉红色云霞消散,新月这一帮看风景的文化人,自然也就散场了。

其实,1931年元月,邵洵美的精神导师徐志摩,还创办了一个对于今后新诗歌影响深远的刊物,叫枟诗刊枠。该刊物总共只出到四期,因徐志摩的罹难戛然而止。一般的人只知道这个刊物的倡议人是徐志摩、陈家梦、方玮德,却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合作者邵洵美。当时,未满20岁的新诗人陈梦家从枟晨报诗刊枠、枟新月枠月刊和枟诗刊枠上选了18家诗人的80首新诗,编成一本枟新月诗选枠,基本反映出了新月诗派的风格特点。徐志摩死后,邵洵美主持刊发了枟诗刊枠第4期“志摩纪念号”,大力弘扬徐志摩生前的美学主张:爱、自由、美。邵洵美自己也写了一首枟天下掉下一颗星枠的追思诗篇,送自己的朋友、兄长,兼洗涤过他灵魂的一个导师———志摩先生上路:

假使天上掉下一颗星,我不懂

这该是谁的产业。老虎有眼睛;

游火虫也有她底下的一点红;

诗人会掏出他太阳般的灵感;

处女也会说她有光明的纯洁;

就连那将尽的柴烬,未熄的灯蕊,

也都会熙嚷这是他们的名分。

? ? ? ?

你爱朋友,可是你走进了

一个不能和朋友拉手的世界:

这世界里有寒凛的孤单,我怕

你不能忍受。你只能在阴空中

向身后瞟上一眼,看你的朋友

都在逼近他们自己的终点;

你一定不会去惊动他们,让他们

各自建筑着各自希望的宫殿。

等路到了尽头,宫殿也摧毁;

他们也会见到你,见到你,不能

和你拉手,因为这里不容许

人世的亲热。你需要伴侣,但是你

不能露示这一种叛逆的请求,

在神灵前,你原是个安分的灵魂。

很喜欢这首诗的情调,哀而不怒,痛亦难争。生命原本是什么?是瓦檐上一两寸的小草,是雨落在野外葫芦架上的静静而流,是在庄严静穆间悠然老去的秋天? ?

生命如此妖娆。有时,生命里的忧伤,也汇聚成河。

7

邵洵美新月社的生活虽然翕然而止。可是,邵洵美这边筹建上海时代图书公司、第一出版社的工作却渐入佳境。

上海时代图书公司的前身是“中国美术刊行社”。要讲清楚“中国美术刊行社”的来龙去脉,这就又涉及前文刚刚八卦过的叶浅予了。

前文说过,1928年3月,叶浅予与张光宇、张正宇兄弟合作,创办了一个叫枟上海漫画枠的刊物。当时为了发行方便,同时注册了一个叫“中国美术刊行社”的出版社,这实际上是一套人马两块招牌。开始,“中国美术刊行社”的启动资金只有很少的120元钱。叶浅予与张家两兄弟每人掏了20元。剩下的60元,鬼灵精张正宇便说动郎静山、胡伯诩、张珍候三个摄影家参股,并且每人给予了一顶“高参”的头衔。后来,枟上海漫画枠中叶浅予、张正宇两个小老板每月可领20元的车马费,吃一顿免费午餐。其他三位摄影高参虽然没有多少入股红利可分,但他们的意见被充分地尊重着。大家的相处,还是颇为愉快的。这样,枟上海漫画枠从1928年一直干到 1930 年,共出了100多期。

就在这样的时候,张正宇的雄心开始勃然了。

当时,有一份枟良友枠画报是上海滩画报业的一哥。这一年,枟良友枠画报跟自己在新加坡的一个经销商,以及上海经销商王叔汤关系闹僵了。王叔汤与那新加坡经销商就一起唆使张正宇创办一份叫枟时代画报枠的刊物来跟枟良友枠画报对抗,销路方面张正宇不用愁。这对于年轻的张正宇而言,自然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因为这件事情,枟上海漫画枠内部发生了内讧。郎静山等三个高参很生气,讲,这么大的事情,张家兄弟竟捂得严严实实,张家兄弟眼里还有没有他们三个高参嘛!他们要求撤股,停办中国美术刊行社。张光宇、张正宇兄弟判断,与新加坡书商那边诱人的市场前景相比,郎静山三人不过是小玩意罢了。于是,张家兄弟就平静地接受了郎静山等人的散伙要求,枟上海漫画枠更名为枟时代画报枠之后,从麦家圈搬到了南京路日升楼附近一条弄堂里。其实,邵洵美加入到“二张一叶”的漫画圈之后,枟时代画报枠等时代系的刊物,仍然以中国美术刊行社的名义发行了一段时间。1933年11月,中国美术刊行社方正式为新成立的上海时代图书股份有限公司所代替。

邵洵美与张光宇、张正宇兄弟的相识,缘于江小鹣的介绍。

不久前,邵三代邵恒曾经与邵四代的邵洵美联手折腾,向公平洋行借了140万银两的贷款,将斜桥邵府公馆改建为同和里出租屋一条街,想靠收取房租增加一点收入。但是,上海这个时候的房屋是有租户,收不上房租,政府有条保护中低收入阶层的死规定,非特殊情况,收不上房租也不准赶租户走。邵氏父子这一番折腾失算了,房租收入还还不上银行的借贷利息。邵氏父子一咬牙,便把建好不久的同和里出租屋一条街卖了。所得款项,除了偿还银行的贷款本息,邵氏父子俩对半分。邵洵美索性将史妈妈名下那烧焦了一半的牯岭路房产土地一并变卖。两项收入并在一起,对于邵洵美而言,是相当可观的。

有了钱的邵洵美,很想在出版印刷方面有一番作为,但这个时候,新月社人心已散,邵洵美可作为的空间已经不大。此时朝阳霁色、鲜映层发的张光宇、张正宇兄弟蓦然回首,恰见闳博富丽的邵洵美,这就叫适逢其时。

枟时代画报枠想要跟上海滩画报业的王牌枟良友枠画报打擂,单纯靠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三个没钱的主儿,恐怕连门都没有。张光宇、张正宇必须招商引资。张光宇、张正宇盯上了邵洵美口袋中鼓鼓的钞票,他们是这样说服邵洵美的:

邵先生做图书出版业已有数年,有关这个行业中的竞争之激烈,我们兄弟就不必多说了。所以,如果邵兄仍按传统的招数去进入市场,现在上海滩图书出版的市场份额大致已确定,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中国图书公司、世界书局、民智书局、开明、华通、北新这八条出版界大鳄,要拿走市场利润的80%。剩下的20%利润,上海滩上有数百家中小出版社在血肉厮杀。多少出版社今天看着它高高兴兴地挂牌,明天即垂头丧气地把牌摘了。邵兄如果以传统的图书杂志为主营业,不要说喝粥,只怕连喝汤水的机会都没有。

张正宇告诉邵洵美,现在上海的出版界,只有办画报才是充满机会的。因为在这个行业中只有枟良友枠一家独秀,只要在竞争中,把枟良友枠压了下去,我们的生活就充满阳光!

邵洵美心底的那一盆小火苗,“呼呼”两下,就被张正宇煽了起来。后来,这件事情过了许久,邵洵美仍在文章中一往情深地写道:“画报能走到文字所走不到的地方,或是文字所没有走到的地方。”“先要用图画去满足人的眼睛,再用趣味去松弛他的神经,最后才能用思想去灌溉人的心灵。”这证明邵洵美在办画报的过程中,是倾注了大量感情的。

丁聪先生后来也回忆说:“当时上海有两个画报系统,良友出版公司属于广东帮,有枟良友画报枠等好几个刊物。时代图书公司属于上海帮,有张光宇、鲁少飞、叶浅予,以漫画家为主,邵洵美做老板,刊物有枟上海漫画枠、枟时代漫画枠、林语堂的枟论语枠等。”

张光宇的判断没有错。邵洵美的工作热情也可珍贵。可是,后来,邵洵美的“上海帮”时代图书公司运作了一段时间,即稀里哗啦一下子散架了。邵洵美只能叹息:“自来贤达士,往往在风尘。”内心之辛酸,真的只能是一声叹息。

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伍联德,天生就是一个搞画报出版的主儿。

伍联德是1925年入行的。当时选择址在上海的北四川路851号。开始不过印一点结婚请柬、个人名片之类的小玩意儿,后来逐渐涉足画报、画册、图书等。但是,画报始终是他的主要出版阵地。

伍联德把枟良友枠画报这个蛋糕做到香喷喷的诱人,便趁势在社会上融资。1928年8月,伍联德成立上海良友图书印刷股份有限公司时,注册资金即达20万元。同年11月,良友向社会公开招募股款10万元。1929年1月,良友公司第二次扩充招股(此次筹款数目不明)。1931年10月,良友公司第三次扩充资本,招募股款10万元。这样,良友图书印刷股份有限公司,在上海的图书出版业,便成了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中国图书公司等出版界旗舰,并驾齐驱的一艘航空母舰。当时,“良友图书”的拳头产品枟良友枠画报,先后由伍联德、周瘦鹃、梁得所、马国亮等主编,其每月的销售量最少在30000册;1930年3月的第45期枟良友枠画报,为一个销售高峰期,发行量达42000份。这样,“凡有井水处,即翻良友画”,枟良友枠画报的销售形势一时达到“良友遍天下”的气势。“良友图书”还出版了枟中国大观枠、枟中华景象枠、枟北伐画史枠、枟远东运动会特刊枠、枟全国运动会特刊枠、枟奉安大典画刊枠等数以百计的,可载入出版史的画册,创办枟少年良友枠、枟艺术界枠、枟现代妇女枠、枟体育世界枠、枟良友银星枠等十数种期刊。1932年,赵家璧、郑伯奇任编辑之后,为了提升文化品位,更一气呵成地出版了鲁迅、茅盾、巴金、老舍、郑振铎、周作人、郁达夫、朱自清、洪深、阿英等名家的著作集,另外,还有在社会上反响很大的社科丛书,如:枟中国新文学大系枠、枟良友文学丛书枠、枟良友文库枠、枟一角丛书枠等。

所以,当时的张光宇、张正宇兄弟,鼓动邵洵美挑战“良友图书”这个庞然大物,还真有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干劲呢。

但是,真正要把一份画报办好,恐怕所有的人都可以想到,图片的印刷质量为其生命线。

民国时期的现代印刷分凸版与凹版两种。当年,最先进的图片印刷技术为影写版(gravure),影写版便是凹版印刷技术中的一种。商务印书馆在20世纪20年代初,即拥有了最先进的影写版印刷机,但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技术能手来驾驭这个复杂的机器。1923年,日本大地震,东京某影写版印刷公司遭火灾,商务印书馆打听到世界级的影写版技师德国人海尼格(F 。 H einicker)打算解职归国。商务印书馆大喜过望,立即花重金聘请海尼格到商务印书馆传授影写版技术。后来,商务印书馆请海尼格印刷的枟东方杂志枠卷首图画插页,精美无比,一时在上海滩出版印刷界引起轰动。

邵洵美被张光宇、张正宇兄弟说动心之后,也粗略地调查了一下当时画报业的发展状况。他发现伍联德固然牛,但是,要创造“良友图书”那样一个牛气冲天的公司,单凭伍联德一个牛人是远远不够的。伍联德的成功,主要在于用活了两个能人。

一个是伍联德的大学同学余汉生。这个人的管理本事十分了得,替伍联德打理印刷厂。在余汉生的精心调理下,人们形容伍联德的印刷厂是一个聚宝盆。伍联德后来事业启动的许多资金都是这个印刷厂所创造的。

一个是伍联德广东系“良友图书”腾飞的关键人物梁得所。当时,梁得所只有22岁。梁得所的朋友马国亮讲到他时说:“梁得所并没有一副使人一见倾倒的仪表。相反,他矮小瘦削,终其一生,体重未超过八十磅。举止文弱,说话也提不起嗓子。”但这个人对于“良友图书”的发展,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枟良友枠画报最初在伍联德自己手上,以及周瘦鹃执编的时期,走的是纯纯的鸳鸯蝴蝶派路线,销量并未见得有多大起色。枟良友枠13期梁得所执牛耳之后,内容改为时事信息、世界科技奇闻,以及鸳鸯蝴蝶风味的大杂烩。梁得所说,凡是上海市民喜欢的东西,我们都要努力去反映。图片也从一般照片改为艺术摄影。为了追求图片的精美悦目,1930年,梁得所更果断地引进影写版技术印刷,这就使得枟良友枠画报进入了凌波微步的快速发展期。

邵洵美想建立一个有影响力的画报出版集团,决心也从两方面入手:办好一个印刷厂,做强做大一份刊物。

为此,邵洵美在虹口杨树浦地区靠近公兴码头的平凉路21号租了一排房子,成立了自己的时代印刷厂。当时,影写版印刷技术既然已经成为一种时尚,邵洵美要做便要最好的,所以,邵洵美向德国人订购了全套影写版印刷机,这套印刷机是一个两层楼高的大家伙,配备照相设备、磨铜机、镀铜机等一系列完整配件,是全上海滩上最先进的影写版商用印刷机。邵洵美在订购这套机器时,花费了五万美金,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作风豪放豁达的邵洵美,在跟五岳三山的各路文坛好汉打过交道之后,这时也留了一个心眼。他的时代印刷厂是独资的,不与任何人共享。将来,不管出版发行方面如何的风云变幻,都没有急风暴雨吹刮邵洵美的这块自留地。这样,时代印刷厂这一副重担,实际上是盛佩玉的堂弟盛毓贤在监管。盛毓贤只对邵洵美、盛佩玉夫妇负责。

这个时期,妻子盛佩玉对于邵洵美在外面的横冲直撞,有点隐隐的不安。她曾经数次正经地邵洵美讲:洵美,我知道你有诗的梦,有做出版商的理想。但是,我不管你的梦想实现到了什么程度,作为一个已婚的男人,你必须负起呵护这个家庭的责任。你看,我们家篱笆边的一长行菊花,到了秋冬季节,花已凋谢,你必须陪着我翻耕换种。我要在下一个春天,看到这长条的篱笆边上开满我们亲手种下的浅蓝带紫色的长叶蝴蝶花。

邵洵美向盛佩玉发誓:事业我所欲也,家庭我所欲也,我一定做到事业家庭两不误。当时,邵洵美为了安抚盛佩玉,便让盛佩玉穿上一件白底黑圆花的旗袍,照了一张标准像。这张照片盛佩玉后来一直在身旁珍藏着。

所谓做大做强一份刊物,一开始,邵洵美、曹涵美、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五个合作者的心并不大。他们就是憋住一股干劲,想把枟时代画报枠办漂亮了,令枟良友枠画报的那一帮人刮目相看。只是,后来,邵洵美做得兴起,前前后后,竟雨后春笋般地兴办过11种期刊。一时,邵洵美在出版界的声势,真有一种“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煊然了。

据叶浅予回忆,邵洵美自1930年11月,枟时代画报枠二卷一期起,即正式加入于枟时代画报枠。之前的六期,邵洵美还有一些新月书店的善后事务需要处理,枟时代画报枠的实际运作过问得比较少,叶浅予包揽着所有的实际工作。

自1931年8月至1932年5月,由于“一·二八”淞沪抗战,以及技师对于邵洵美新近购入的那一套影写版印刷机尚处于磨合期等原因,枟时代画报枠宣布暂时停刊。1932年6月,枟时代画报枠二卷七期方正式恢复出版。这个时期,邵洵美的时代印刷有限公司已经开始对外承接业务。1932 年11月,上海时代图书股份有限公司便也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240号正式开张营业。

有关“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当年成立的情形,叶浅予是这样回忆的:“邵、曹(指邵洵美、曹涵美二人)二家都是有钱的主儿,各拿两千元作开办费,张氏兄弟和我都将成为这家公司的合伙投资者,也就是合法的‘老板’。为了不使二张一叶感到寒酸,决定将四千元资金分为五股,每股八百元,名义上二张一叶也成了股东,借以发挥我们三人的积极性。这么说,二张一叶仍是空头老板。可是到了1935年,时代图书公司宣布经营亏损,第一批资金快蚀光了,开临时股东会宣布暂时停业,移交邵、曹二人接办,却议定二张一叶对邵、曹二户各负债八百元,我们倒成了负债者。后来,我因家庭变故,从上海迁居南京,受聘为枟朝报枠画枟小陈留京外史枠连载长篇漫画;张氏兄弟则自立门户,办了个独立出版社,出版枟独立漫画枠月刊。”

大约张光宇、张正宇兄弟满怀期待的新加坡南洋销路并没有打开。时代图书公司经过一个“荷花落日红酣酒”的辉煌之后,很快便出现了经济危机。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三人要赚钱养家糊口,玩不起这赔本的艺术,宣布退出。后来,真正把时代图书公司支撑到抗战爆发者,仅邵洵美一人而已。

时代图书公司成立伊始,前排主席台上坐着的总经理为张光宇,副经理则为曹涵美、张正宇二人。邵洵美谦虚地认为,自己这时候对于画报业还只是一个新手,他不愿意过早地走向前台,更愿意在幕后做一个推手。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二张一曹”实际上是嫡亲的三兄弟。曹涵美在张家排行老二,因舅舅没有男丁承嗣香火,乃过房到舅家为子,所以改姓为曹。五个发起人之一的叶浅予则坚守旗舰刊物枟时代画报枠,做了一段时间的主编。

1934年,时代图书公司搬进汉口路弄堂房子办公以后,出现过一个喷薄日出似的全盛时期。当时,时代图书公司大打广告,宣布旗下同时拥有五大品牌杂志:一是林语堂主编的枟论语枠(1932—1937,1946—1949),二是叶浅予主编的枟时代画报枠(1930畅11—1937),三是鲁少飞、王敦庆主编的枟时代漫画枠(1934—1937),四是由包可华、宗淮庭主编的枟时代电影枠(1934—1937);五是张光宇、叶灵凤主编的枟万象枠月刊(1934—1935)。

其实,这个时期,意气干云的邵洵美名下,远不止上述五种杂志。当时,邵洵美投资,在社会上产生影响的刊物还有:

枟十日谈枠(1933—1934):由章克标、郭明,(即邵洵美)编辑。

枟诗篇枠月刊(1933年—1934年2月1日停刊):为邵洵美与朱维基、庞熏琹、林微音等组织绿社时创建,共出四期。

枟声色画报枠(后改周报,1935—1936):这是一份与美国女作家项美丽合作的中英文双语画报,主要宗旨是促进中西方交流,让外国人真正认识中国。

枟文学时代枠(1935—1936):纯文学杂志,由储安平主持,出版六期。

枟人言周刊枠(1934畅2—1936):由邵洵美、顾苍生、周壬林编辑。邵洵美声称,这是一本对时局能正确观察,说明事件真相,能引导读者对社会现状正确认识的健全舆论之道的刊物。由于枟人言周刊枠以议论时政为主,邵洵美特地为该刊物另注册了一个发行单位:“上海第一出版社”。这大约也是为了预防枟人言周刊枠在讨论国事之时,一旦不慎触犯时忌,不至于城门之火、烤干鱼塘,被人家把整个“时代出版系列”包了饺子。

邵洵美所出版的上述十余种出版物中,除去它们对于中国漫画界的突出贡献;其中的一本枟论语枠杂志,在中国的新文学史上,地位也是很突出的。当年,这份杂志历经林语堂、陶亢德、郁达夫、邵洵美、林达祖、李青崖、明耀五七大文字高手的编辑,最终形成了其幽默闲适的独特创意之文字风格。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影响很大的一个文学流派———“论语派”,即衍生于枟论语枠杂志。

枟论语枠的创刊有几分偶然。

根据现场人章克标的回顾:那是1932年9月16日的晚饭过后。酷暑刚过,新秋初来,一群文友聚集于邵洵美家的客厅闲谈。客厅外数尺的蓼花阶下,梧桐井旁,有风翛然而来。于是,有人想到,何不兴办一本轻松的刊物,给上海的大众于清寂中消闲?大家嗡然附和这个提议。于是,焦点便集中在如何取一个漂亮的刊物名字。这种事情,在座的都是文坛成名人物,不消一刻钟,所谓花色妍冶、骨力遒劲的名字便想了一箩筐。邵洵美仍嫌不能雅俗共赏。于是,章克标倏地从林语堂的大名,联想到了孔夫子老少皆知的经典枟论语枠。为什么不可以用枟论语枠来命名这个刊物呢?四坐咸击掌为之称妙。

当时,林语堂笑微微地跟大家说:枟论语枠这个刊物既然是由我的名字“新桐初引”而来,我就自告奋勇地担一回这“主编”的虚名了。这有何不可!枟论语枠新出,正需要林语堂这样的文坛高手散布雅意呢。

后来,邵洵美在枟论语简史枠中,回忆这一段雅事,是这样说的:“枟论语枠最先几期是章克标先生编辑的。后来,他为了要专心撰著枟文坛登龙术枠,于是由孙斯鸣先生负责。到了10期以后,方由林语堂先生来接替。这时候枟论语枠已渐博得读者的爱护,销数也每期激增。林语堂先生编辑以后,又加上不少心血,枟论语枠便一时风行,幽默二字也成为人人的口头禅了。”

枟论语枠草创之初,大家不过将其视为疏落笼树人家如画初秋时分的一种消遣罢了,所以当时章克标在“本刊投稿规约”煞有介事地注明“来稿概无金钱上之报酬,但酌赠本刊”一项,大家不过哄然一笑,谁也没有当真。如此,起先,无论是挂名主编的林语堂,还是列名长期撰稿员的其他文化名人,都是无偿清玩的。反正,大家也经常在邵洵美的家中白吃白喝,权当捧一个人气而已。

孰料该刊一经上市,便受到了上海市民的热捧!邵洵美很是发了一笔小财。

于是,林语堂自枟论语枠第10期正式上手主编后,便直接跟邵洵美谈报酬了:当初,大家以为枟论语枠是一只烂竹箩,谁知竟侍弄成了一个赚钱货。现在,杂志既然颇有盈余,干编辑的与投稿人都不能再做义务工了,得把工钱议一议。这期间,邵洵美的财务经理是章克标。章克标给林语堂的编辑部每月支出100元,稿费则按千字2元到3元计算。

可是,过了不久,林语堂又有意见了。他说,按枟论语枠当时的销量,编辑费涨到每月200元,邵洵美仍然大有赚头。章克标大为光火,他说,林语堂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林语堂“是个门槛精”这话传到了林语堂的耳中,最终导致了林语堂离开时代系。

林达祖是枟论语枠杂志的当事人。他后来再回忆起这一段经历也说:“? ?约一年之后,林语堂看到枟论语枠的生意兴隆而眼红了,而这个刊物毕竟是时代图书杂志公司的,或者说是邵洵美的,想自己的辛苦,只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一念之私,他决定自己去办枟人间世枠、枟宇宙风枠,把陶亢德拉去做助手。”

林语堂离开枟论语枠之后,跳槽到时代图书公司的竞争对手良友图书,为其编发枟人间世枠半月刊。人人都知道良友图书这本杂志,是冲着邵洵美的枟论语枠而来的。伍联德把林语堂弄上了良友系的船,心里面自然开心。他开给林语堂每月500元的编辑费,并提供一间专门的办公室。这样优渥的条件,难道林语堂要动心了。

邵洵美为应付来自伍联德良友系的压力,只好在枟论语枠第36期之后,再次提高了稿酬标:“本刊本期起文字稿费增至千字四元,图画每帧三元。”

林语堂主编枟论语枠一年有零。后来接任的陶亢德,在民国排行榜第一的枟生活枠周刊做过编辑,出身名门。他一直主编枟论语枠至1936年2月出版的第82期。

林语堂在打开枟论语枠的局面之时,曾经与邵洵美两人大摆龙门阵:“我们同人时常聚首谈论,论到国家大事,男女私情,又好品论人物,又好评论新著,这是我们‘论’字的来源:至于语字,就是说话的意思,指谈天,归入论字的话题以外,我们还有不少的谈话,这是‘语’字的来源。此二字拼凑便成了枟论语枠。而格式内容也和孔夫子枟论语枠差不多,因为也是甲一句,乙一句,东一句,西一句,拉拉杂杂一大堆大道理。所以如果有人责备我们假冒了孔家店的招牌,我们也不敢极口呼冤,而且是可以发出一种会心的微笑的。”

林语堂、邵洵美当时不能预料,一本小小的杂志,竟然会孕育出一个在中国新文化史上很有地位的论语流派。此后的十余年间,先后有老舍、章克标、俞平伯、周作人、曹聚仁、赵景深、施蛰存、曹涵美、丰子恺、陈惠龄、梁实秋、沈从文、海戈、何容、王向辰等作家、学者、漫画家,在枟论语枠杂志上侃侃而谈。所发时论,大抵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语涉宋子文、行政院等党国时要,真话实话却常常于轻松的幽默之间,躲过文字审查的剪刀之劫,枟论语枠遂在海内外华人中畅销一时。

如此,邵洵美主办的刊物,便涵盖了文学、诗歌、漫画、电影、时事、评论等广泛的领域。但是,邵洵美在后人编纂的出版发行史却鲜为人知。

尽管邵洵美对于20世纪30年代的文化贡献是全方位的,可是,在上世纪30年代的文化名人,邵洵美却是被严重低估的一位。

邵洵美人在江湖上行走,热热闹闹地在外面办杂志,搞出版印刷,除了对出版发行业真的有兴趣,另外他还讲究古典的江湖义气,希图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好人缘。

当时,邵洵美有一句在朋友圈中人人皆可上口的名言:“钞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

当时,北方活跃的文人圈子,有一个叫“京派”的松散文艺团体。他们最有名的文艺沙龙,便是坐落于北平东总布胡同梁思成家中、由林徽因组织的“客厅沙龙”。这个圈子的文人,每逢周末的休闲时间,最喜欢在林徽因那瓦屋纸窗的客厅中,用素雅陶瓷的茶具泡一壶不求解渴的绿茶,偶尔女主人也会供用一点不求解饥的点心,就这样海阔天空地清谈半天。当时,郁达夫是一位游荡于大江南北的文坛浪子。他从北方回到南方,跟南方的朋友说:林徽因的“客厅沙龙”虽然雅致,只是,对于在风雨江湖走习惯了的文坛豪士,未免流于平淡。

倘使硬要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南方上海,存在着一个叫“海派”的文人松散社团的话,则邵洵美位于淮海中路的家,可称为这个文艺沙龙的绝妙去处。邵洵美呼朋唤友,年轻时髦,出手阔绰,处处埋单,天给我财必用之,千金散去仍从容。像邵洵美这般的文坛妙人,在人们庸常的一生中,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真的,叫人如何不想他?

邵洵美穿衣颇重品味,潘岳写枟秋兴赋枠,讲魏晋士大夫的气派:“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邵洵美却是中西合璧的,他平时爱穿中式的长衫,却又大跳西式的交际舞,像“公羊之鹤”。他的皮肤很白,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额上细小的静脉。他与朋友相见时便要施上一层薄薄的脂粉,他跟朋友解释这是晚唐风流、魏晋风度,中国历史上有据可依。这样,朋友再来到邵府拜访,邵洵美以轻裘缓带相迎,朋友们也就爱上了他的率直真诚。

邵洵美家的晚餐,大抵上总是准备两桌的。

一桌是邵洵美一家大小围而自助用。另一桌则同事、朋友,当然有时也有一些不请自到,连邵洵美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人。常客则有施蛰存、徐讦、林微音、孙大雨、徐迟、钱锺书、许国璋、章克标等一班文友。饭后,大家就在客厅中,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东拉西扯地闲聊到凌晨。如此,一生为醇酒美人所累的郁达夫,便略微兴奋地跟人家说:“那时候,我们空下来,要想找几个人谈谈天,只需上洵美的书斋去就对,因为他那里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

邵洵美另外还有一个经常与朋友聚会的场所,乃是位于四川路虬江路口的新雅茶室。这个茶室的老板是来自广东南海的蔡建卿,人很温和,做生意很会动脑筋,正是邵洵美喜欢的那一类男子。新雅茶室的座位不是很多,只是在喧嚣的闹市中,却布置得萧萧有清致,熏风徐来,清人肌骨,确是一个会友的好去处。

起先,是邵洵美的朋友林微音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他最爱在新雅茶室中写稿。

林微音这家伙的人缘,一向不是很好。施蜇存晚年回忆他:“夏天,他经常穿一身黑纺绸的短衫裤,在马路上走。有时左胸袋里露出一角白手帕,像穿西装一样。有时纽扣洞里挂一朵白兰花。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条冷清马路上被一个印度巡捕拉住,以为他是一个‘相公’(男妓)。他这一套衣装,一般是上海‘白相人’才穿的。”可是林微音却跟邵洵美相处得极为融洽。林微音发现了如此清嘉可人的一个场所,自然竭力拉邵洵美过来了。

这样,邵洵美走在最前面,后来便纠纠然地跟着他的一班海上文友,诸如,戴望舒、叶灵凤、刘呐鸥、朱维基、张若谷、林微音、黄震遐、傅彦长等人。对此,邵夫人盛佩玉回忆说:“新雅茶室在北四川路上,文人雅集,每天在此喝茶、谈文,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洵美也是座上客,他不嫌路远常去相访? ?老朋友不用说,新朋友一见如故,谈得投契,大家都成为朋友,洵美他写诗的兴趣更浓了,也更常想去聚聚。”

后来,茶室老板蔡建卿摸准了邵洵美的脾气。只要邵洵美在座,所有在场文艺人的吃喝费用,一律找邵洵美会账。有时邵洵美不在现场,只要是报得上邵洵美名号的文化人,依然可以把吃喝费用挂在邵洵美的名下。

1936年上海枟文艺枠画报上,曾经刊载过漫画家鲁少飞的一副枟文坛茶话图枠漫画,这图画确实是饶有风趣。

漫画中,上海滩一时之文坛豪杰围席而坐,有鲁迅、巴金、茅盾、洪深、郁达夫、施蛰存、老舍、张资平、冰心、白薇、叶灵凤、林语堂、傅东华、周作人、郑振铎、沈从文、张天翼、鲁彦、凌叔华、徐霞村、穆时英、刘呐鸥、杜衡等人,神态惟妙惟肖、万壑千山。正推门进来的是田汉,隔着窗帘露出半个脸的是丁玲。

而在长方桌上一个显著位置坐着的,便是上海滩素有“文坛孟尝君”美名的邵洵美了。鲁少飞当时正为邵洵美办画报,或许不无溢美老板的意思。但是,邵洵美当年有两件壮举,却是为今天文坛所认可的。

一件是,有一次,一位朋友给邵洵美送来了一叠日本厨川白村的枟北美印象记枠翻译书稿。据说,作者是一个叫沈端先的年轻人,刚从日本留学归国,还没找到工作,生活十分困难,朋友希望邵洵美能帮忙出版,在这关键的坎儿拉沈端先一拉。邵洵美听完朋友的介绍,一眼都没看稿子,当即拿出500元让朋友转交给那个叫沈端先的青年人。沈端先后来改名叫夏衍,新中国成立后成为文坛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只是当时的夏衍还只是一个新人,邵洵美对他根本不了解。作为一个文坛新手,夏衍那书稿也卖不了500元。

还有一件就是丁玲、胡也频的那一段公案。1931年胡也频被捕后,沈从文所丁玲之托,焦急地四处打探消息。后来,是邵洵美通过在国民政府中做高官的结拜兄弟张道藩,这才打探出胡也频已被秘密枪决的确切消息。后来,沈从文要护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口袋中一时羞涩,又是邵洵美慷慨大方,给了沈从文1000元作为路费,并申明这钱是不用还的。

其实,邵洵美在做上述事情之时,既出于富家公子的善良本性,也有一股子富家公子的纨绔天性。

邵洵美的行事作风,有时会令人怅惘地想到唐代温庭筠写下的数行诗:“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啼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或许,用富贵闲人纳兰若容从前写过的一句诗来形容邵洵美,那才是贴切的: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