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离开湖泊后,便寻找晚上他们的栖身之地。这是一个岩洞。玫瑰镇方圆一百公里随时都能找到这样的岩洞。伙计对这个岩洞比较满意。他首先钻了进去。洞里很暖和,他席地而坐打起瞌睡。王痞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叫三个在湖中洗澡的女人快上岸。他说,再不上岸你们会被冻死在湖中,至少也会在穿衣服时摔倒在地。二妞和王玫瑰游到了远处,根本不理会王痞子的喊叫。二妞母女俩游动着时并没有感到寒冷。云芳见二妞和王玫瑰游到远处,也想对这个寂静的大地作一个展示。她说,这个湖算什么,我挑着柴能踩水游过攀岩河。攀岩河是云芳的家乡河,此河在沱巴地区同样著名。但是云芳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肚子太大了,好像绑着一块石头。
王痞子看到云芳一步步向岸边靠近,他说,你做得对,云芳你做得对。王痞子为云芳穿好衣服,转身大叫伙计的名字。声音钻到了洞里,伙计惊醒过来。伙计说,我在这里。伙计寻找到的岩洞十分显眼,他在回答王痞子时,声若雷鸣。王痞子和云芳走进洞来。王痞子说,洞里太温暖了,狗日的伙计不该和我们一起享受,你应该滚出洞去。伙计白眼望着王痞子,说,我为什么要滚出洞去。王痞子说,因你是一只狗。伙计不想和王痞子吵架,他重新闭上眼睛,二妞和王玫瑰也进入岩洞后,伙计才走出岩洞。
暮色从群山深处涌来,洞外死一般寂静。半个小时后王痞子走出洞口时,看到了伙计。伙计弄来了一堆干柴,他正在磨擦取火。王痞子说你怎么还没滚?伙计说,我是一只狗所以我还不走,所以守在洞口边。
火生起来了,光明和热量把三个女人引出洞来。两个大女人说,伙计这般好,王痞子你为什么还要赶他走?就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也不应该赶他走。
一会儿后浓雾紧锁山林。火光最后引来了各色鸟儿,他们看到伙计手拿枝条左右抽打在停在火边或者在火边低飞的鸟儿。伙计的技术不错,他说小时候每到春天的夜晚便跟着表哥和小叔到山里用此法捕鸟。他们都觉得很有趣,一齐动手捕鸟。他们的技术不尽相同,捕得的鸟儿也有多有少。鸟儿还在不断地向大火扑来,他们累得一塌糊涂。最后不得不将火弄小。
他们吃着烧烤的鸟肉,烤着火,身上的寒气早已蒸发。所以下河洗澡的没有一个人感冒发烧。第二天天亮,那些没有吃完的鸟肉还躺在奄奄一息的火堆边。
中午时分,太阳特别明亮,这是他们逃亡以来见到的最好天气。王痞子把二妞三人支出洞外,自己和云芳躺下。他们好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并排躺下了。逃亡以来,王痞子只担心生命,从来没有想过好好地和云芳睡个安稳觉。
那种二妞熟悉而陌生的云芳和王痞子的说话声传出洞外。二妞瞅准机会及时地回到洞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在洞外一直听到洞内悄无声息。那一刻,二妞想起了自己的豆腐坊,想起了与王痞子云芳一墙之隔的那间房。
王痞子和云芳走出了洞口,二妞假装若无其事地侍弄那些野果。二妞若无其事是对的,王痞子和云芳对她视而不见,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痞子和云芳走向湖水,不久二妞就听到了玩水的声音。
王痞子他们在未名湖畔住了五天,他们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可是这种幸福安宁的日子在第六天时被打破了。这是个远离尘嚣之地,没有通向外界的大路小路,也没有什么温泉,鬼子是不会来的。鬼子的确不会来,但他们的炸弹却来了。谁也弄不明白鬼子干吗要对这个不是战略要地,又无游击队员的无名之地扔炸弹。鬼子一扔就是三颗,一颗扔在一两里外的山上,一颗扔在近处的山头,还有一颗扔在了未名湖中。这是第六天的清晨,王痞子他们还没有起床,当然他们也无所谓起不起床。湖水让他们脸上天天放光,偏僻使他们自由自在。但是鬼子的炸弹却在最近的地方响了。他们惊醒后乱作一团,轻轻的哭泣从云芳嘴里响起。三声巨响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关于这三颗炸弹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研究出鬼子的意图,第三颗炸弹把湖水掀起很高,一些鱼被掀到了岸上和洞口。鬼子的飞机走远,王痞子责怪云芳说,就你胆小,就你爱哭,你的哭声万一把鬼子引来了怎么办?你是女人鬼子可以不杀你,可我怎么办,我是男人,对他们没有任何用处,他们只有把我杀掉。云芳说,我是孕妇,我当然要第一个哭,如果不是孕妇我谁也不怕。
他们悄悄地出了洞口,他们对被抛在岸上的死鱼全然不顾。他们挤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回忆着来时的路,辨别鬼子的声音。
35
炮火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但是他们感到炮火就在身边,他们必须加快步伐。云芳无法加快步伐,二妞和伙计走在最前面,王痞子居中。云芳只有王玫瑰陪着,除了王玫瑰谁都在怨云芳走得太慢。王痞子说,你像只企鹅,总有一天要死在鬼子的枪下。云芳说,我不当企鹅了,我要把胎儿打掉。云芳的拳头击打肚子,发出委屈的哭叫。二妞停下来与王玫瑰一道扶着云芳。云芳不要她们扶,她说谁再扶她就从山上滚下去或者跳崖。
事实上他们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应该往哪里去。漫无目的的逃亡使他们不知方向。他们基本上只对自己生活的环境熟悉,很少知道生活圈子之外的东西。
伙计的身影越去越远,有一种逃跑的迹象。也许伙计已经厌倦了豆腐坊的人。
二妞的目光从伙计渐去渐小的身影上收回,说我们休息一下吧。云芳喘着从来没有过的粗气,说我下身好像湿了。云芳坐了一会儿后褪去裤子。她流血了。一种不好的兆头从二妞脑海划过。算下来,云芳有身孕五个月了,她的怀孕生活都是伴着逃亡的担惊受怕和食不果腹。那时二妞想,云芳可能要流产了,但她挺过来了躲藏过了,五个月后突然流血,问题一定不小。
现在王痞子极为生气,他说你这个狗东西太没出息,别人被吓出尿,你他妈的吓出了血。
远处的炮火很是激烈。这是两军交战的枪声,也可能是鬼子杀人的枪声。鬼子杀人不眨眼,所以他们的枪声与在战场上没有区别。
我要回家。云芳说,带我回家。
他们继续行走,速度极慢。他们不再责怪云芳,她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落井下石?云芳就不一样了,她把本该用来走路的一部分力气用在说话上,她喋喋不休地骂世上的男人,骂男人只求快乐从不考虑女人的痛苦。
山里从来没有路,但有人开出了一条路。这个人是伙计,因为伙计的开路,豆腐坊的人少了许多麻烦。他们沿着伙计开出的路不断地走着时,伙计出现在他们眼前。伙计坐在一堆火旁,周围堆着食物。王痞子举头望天,说,这不是我们进山的路。
伙计的行为令人感动。王痞子说,你不是一只狗,你是我的好朋友。伙计说,不,我是一只忠诚的狗,一只看不起你的狗。
云芳面对烤得香喷喷的鸟肉没有一点胃口,她还往外吐。
又重新上路时,王痞子对伙计说,云芳走不动了她需要人背。只要走出这座大山,我们就可以找到郎中,云芳的病就有希望,我的女儿就能顺利地生下来了。伙计说,我背不动云芳,我不背。王痞子说拿出你在豆腐坊干活的劲头来,你就一定能背得动。伙计说,那是做豆腐不是背人,帮你做豆腐你管吃管喝管工钱,我帮你背老婆你什么也不管,我为什么要背?王痞子说,你说过你是一只忠诚的狗,既然如此就应该毫无条件地替主人做事。云芳,过来,不要怕,趴到伙计身上。云芳说,我本来是要趴到你背上的,现在你坚决要我趴在伙计身上我就不客气了,以后我们吵架你不可以说我当你面趴过别的男人的背。
王玫瑰当起了开路先锋。天色不早了,他们东张西望寻找栖身之所。
十数天之后,他们来到一座山上,当他们俯瞰山脚下的小村庄时,眼中都闪出金光。王痞子说,我们有地方住了。
村庄静悄悄,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数个月的逃亡使他们养成了警惕的习惯。他们不声不响地在后山停下,仔细观察分析情况。伙计甚至走进了村里。
他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他们下到村里来。整座村庄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走进任何一座木房或茅草房都找不到一处落脚点。他们的心身紧缩,手牵着手。
一堆尸骨与他们不期而遇,他们大叫一声集体呕吐。
他们是怎么死的,谁也找不到答案。那时死几个甚至全村人死绝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没有力气了,无法在很短的时间内逃离。他们只能忍受恐惧和恶心。
我走不动了,我下面湿了一大片。云芳躺到一块草地上,血从她下身浸出来,红了裤子。这时王痞子一行人离开尸骨已经有一公里左右,但是村庄里潮湿的霉味和尸骨的腐臭尾随而来。那里阴魂不散,像被装入钵中的魔鬼,谁要是惹它,它就要使坏。王痞子他们怕极了,他们不断地在心里驱赶着鬼魂。云芳躺下后他们完全不同意,就是王玫瑰也表示出不满来。王痞子说,起来,快走,你再不起来,鬼就追上了。鬼比鬼子还厉害,鬼杀人不见血,鬼是一股风你死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鬼干的。云芳脸色苍白,她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要死了。你们走吧。王痞子说,你死可以,只要你把我女儿生下来死一百遍我都没意见。但现在你不能死。王痞子命令伙计再背云芳。伙计说,我已经背了好长时间了,进这个鬼村之前我一直背着,我没有力气了,我的脚一定被鬼缠住了。伙计这么一说,他们都感到双脚如同钉在地上怎么也拔不动。
坐下来后,云芳昏死过去。
有郎中吗?王痞子急了,他以呐喊来消除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他的声音在山野里回响。没想这一喊却喊出了运气。一个采药老人来到他们面前。老人左弄右弄把云芳救了过来。
伙计和王痞子抬着云芳随老人下山。这些月来王痞子带着全家游走在这个当地人叫云栖岭的大山脉里,事实上他从没有走出过大山,大山很大,方圆一两百公里。王痞子他们身在此山而不知其真面目,就像那个进入森林中的人只看到树木而见不到森林一样。
云芳躺在老人家的一张破床上。云芳已经好久没有躺在屋内的床上了,床的感觉让她精神好起来。老人以切脉的方式诊断出云芳的病。是什么病?不太好说,反正是妇科方面的,不说也罢。老人的药下得不重,老人说云芳身体太弱,药重了她受不了,对胎儿也不好。所以云芳的下身还在渗血。王痞子关注的不完全是云芳的身体,他问老人胎儿还活着吗?老人点了点头。王痞子的精神也好起来了。后来他们就谈到了那个无人的村庄。老人说,一个月前,来了一群鬼子,枪响了,出事了,人没了。现在哪里还有栖身之所!
既然都没了安身之所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云芳在床上接过话。
到哪儿都可能死,不如死在家里。老人说。
王痞子掉下眼泪,逃亡以来他第一次把玫瑰镇久久地定格在脑海里,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他不知道招妹唤妹是死是活,豆腐坊还在不在。
他们听着鬼子的炮声,在此地停留数日。鬼子的飞机时常从头顶越过,只是飞机的高度远离他们的脑袋。老人说他们村的山头上也有过炸弹爆炸。也许鬼子本意是想轰炸村庄的,但是这里的山太高太大,他们无法准确定位,只能飞得高高的,轰炸山头的愚蠢行为就发生了。鬼子的飞机飞过村庄时,村里人并不躲藏,因为要躲藏通常去山里,而鬼子的炸弹就扔在山里。王痞子他们离开那天,天气不好,云芳也没有彻底恢复。但是老人也是穷苦人家,他已经尽力地资助这个落难的家庭了。王痞子对老人说,你为什么要帮我?老人浅浅一笑,什么也不说。王痞子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出来的女人,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她给你。老人坚决拒绝了。
王痞子与老人的对话,二妞听在耳里,出了村庄二妞就打了他的耳光。
在老人指点下,他们终于弄清楚了自身所处的位置,弄清了玫瑰镇所处的方向。他们心里似乎有些轻松。云芳听到二妞打王痞子耳光的声音,说,你是有运气的,你还打什么耳光,老人给我们吃住,我们什么也没给他,他却不睡你,难道你还不幸运吗?二妞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孕妇就可以乱说话,惹急了孕妇我也不管,照打不误。云芳说,我不要你打我,我要你背我。你把打我的力气用来背我吧。
王痞子和伙计轮流着背云芳。伙计已经对云芳日益胀起来的乳房产生依恋,只要他能坚持下去他一定会背着她。方向明确路线对头,他们以相对较短的时间走出了大山,回到丘陵平原。
平原上到处乱糟糟的,你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你看到的是饥饿的人群和凶狠的鬼子。二妞依然是漂亮的,鬼子的炮火并没有破坏她美丽的脸。云芳也不错,她虽然瘦了,脸色不好,但相信男人们对她都会动心。
进入平原之前,云芳伏在伙计的背上想事儿。她说,我们的脸太漂亮了,鬼子见了一定要强奸,这可怎么办?二妞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反问说怎么办?云芳说,我们找一把刀把脸划破,把自己变成丑八怪。二妞说我们上哪去找刀?云芳说,我这里有刀。云芳伸出她的手,她的指甲很长很尖,她说这就是刀。云芳向二妞脸上抓去,二妞脸上就出现了几道血痕。二妞忍住痛,说现在轮到我来为你破相了。但云芳把脸埋在伙计的背上,不肯贡献出来。王痞子站在云芳一边,他给了二妞几个大耳光。
王玫瑰说,你们不要吵了,我有办法。我们把黑泥涂在脸上,不就变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