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举父子率兵马三十万,以飙风迅雷般的凶猛攻势,略定扶风,虎视长安,对于新生的大唐王朝形成了极为严重的威胁。
高祖李渊和秦王李世民以及朝臣中的有识之士,都清醒地认识到,能否彻底击败或消灭薛举父子这股军事势力,直接关系到李唐政权的生死存亡。因为西北一带,对于新皇朝构成威胁的并不只薛举一股力量,它仅是那些取进攻态势的显在势力的代表,还有许多潜在的,取等待观望态势的隐蔽势力。一旦薛举被击溃,这些势力就会迅速转舵,向大唐靠拢,归顺。反之,若是薛举父子占了上风,这些势力就会像一群恶狼似地猛扑过来,长安将危局立现,大唐政权也就岌岌可危了。
因此,对薛举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必须打出新王朝所向无敌的威风,树立起一个能够力克群雄,抚定八方的新王朝形象。
高祖决定派秦王李世民为统兵大元帅,率十五万大军前往拒敌。同时,派遣姜誉、窦轨率一部人马,出散关前往安抚陇右一带;派从兄李孝恭前往招慰山南,张道源前往招慰山东各派势力。以剿抚并用的策略,来化解眼下的险恶局势。
秦王世民在大军出发的前一夜,把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召至府中,详细询问薛举父子的有关情况,商定此次大战该如何打法,以确保知己知彼,一战胜之。
杜如晦首先说道:“对薛举其人,在下略有所闻。他祖上是河东汾阳人,说起来还是大王的冀州老乡。其父薛任年轻时,举家迁至金城(今兰州)。薛举容貌魁伟,凶悍善射,骁武绝伦。且家产巨万,常广散钱财以结豪滑,也算得上当地雄杰,绝非等闲之辈。
“前些年,他任金城府校尉时,适值陇西一带盗贼蜂起,庶民百姓饥寒交迫。当时的金城令郝瑷召募了数千兵丁,让薛举统领他们讨捕盗贼。
“就在薛举即将出师讨贼之前,金城令赦瑷设宴饯行。不料,薛举与儿子薛仁杲及同谋者十三人,乘机将赦瑷劫持,并诈称搜捕反叛朝廷之人,发兵将郡县官吏全部拘捕。同时打开粮仓,赈济贫民,公开招兵买马。不久,拥兵万余人的陇西大盗宗罗喉率众来附,薛举势力大增。便自称西秦霸王,建元为‘秦兴’,封长子仁呆为齐公,少子仁越为晋公,并任命百官。郝瑷本来对隋朝廷不满,至此也便心甘情愿做了薛举的卫尉卿。
“后来,隋朝廷驻抱罕的兵马约一万人,在将军皇甫绾的率领下,前往讨伐薛举。双方在赤峰一带相遇,各自布阵,尚未交战,忽然狂风暴雨骤起。开始是薛举逆风,皇甫绾不知抓住时机果断出击。过了一会儿,风向逆转,天色昏暗。薛举变为顺风,乘机策马冲杀。隋军一败涂地,薛举顺势攻克袍罕。羌族首领钟利俗在岷山界拥兵二万,此时也率众前来归附,薛举声势愈加浩大。
“不久,他于兰州僭称‘秦帝’,以妻鞠氏为皇后,母为皇太后,立祖庙于城南。进封仁杲为齐王,仁越为晋王,宗罗喉为义兴王。接着又攻克善州、廓州,尽占陇西之地。
“此时西北一带,尚有贼帅唐弼拥兵十万,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薛举先是遣使招抚唐弼,唐弼因此麻痹大意,戒备松弛,被薛仁呆乘机袭破且收服其十万部众,唐弼仅以百余骑逃遁。
“薛举又命仁呆攻取秦州,仁越攻打剑口。仁越被当时任河池太守萧踽拒退。仁果却攻克了秦州。于是,薛举便定都秦州,号称拥兵三十万。其胃口越来越大,这次攻占扶风,只是打打牙祭,意在吞食长安这块肥肉。幸亏我军速战速决,及时拿下长安,若是在长安城外继续相持下去,薛举大兵一到,究竟是个什么结局恐怕就很难逆料了。”
听杜如晦说完,李世民看了看房玄龄,两人会意的一笑。
房玄龄说道:“薛举的西秦兵马号称三十万,其实有些虚张声势。除去分守秦州、袍罕等城的人马,此次进击扶风之兵马,能有十七八万就不少了。不过,西秦将士素来剽悍骁勇,薛举麾下又多有人才,此次决战,实在大意不得。”
“先生可知他那里有何许样人才?”世民赶紧问道。
“别人且不说他,只黄门侍郎褚亮,便是名噪西域的鸿儒大贤,不仅学贯古今,而且长于经略,亦晓畅军事。辅佐薛举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惜了。”
世民明白房玄龄的意思,对李靖说道:“他日灭了薛举,务必设法将此人召至府中——薛举父子的情况大至如此,以将军看来,这一仗我们该如何打法?”
“薛举此来,兵锋甚锐,风头正盛,我军不可与之正面争锋。硬碰硬的打法,其结果可能两败俱伤。《孙子兵法》说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以在下之见,秦王可率主力以正兵当敌,与之两军对垒,堂堂列阵,取佯攻稳守之势,让薛举以为我军是在以常规战法与之交锋。在下愿率一支精锐,从西南深山密林之中,绕道秦军背后,以奇兵偷袭。待我从敌背后发起攻击之时,秦王再挥师猛攻,前后夹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必能大获全胜。”
对李靖这种以正隐奇,出奇制胜的打法,秦王世民颇为称许,但却不无担心地说道:“西南一带岭峻涧深,自古并无人行之路,大军恐难以通过。”
“正因此处穿山越涧,道路险峻,有些地方连飞鸟猿猴都为之发愁,薛举才不会想到我军能从那里通过。至时大军化整为零,多带绳索软梯只要能临机设法,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李靖显得十分自信。
“那好,就依将军所言。”
两天后,李世民带领屈突通、殷开山、长孙顺德、刘文静、史大奈等数员大将,率十五万人马,浩浩荡荡向西进发。房玄龄、杜如晦亦随中军襄赞军务。
大军在扶风以东三十里处,与薛举的秦军相遇。
这里是一片广袤开阔的黄土塬坡,除了这里那里偶尔耸立起一个个不甚高大的土峁子和几道千百年来因洪水流泄冲出的深土沟,到处都是坦荡无垠的黄土地,既不长庄稼,更没有树木,只有一些耐旱的生命力极强的小草和棘丛,在热风中挺立着瘦削而又倔强的身躯,给这片浑黄的世界点缀上一点点绿色。
这里是一个古老的战场,一个可供大兵团作战的天然战场。
秦王李世民命大军在一条南北走向的,约有五六丈宽的大壕堑以东安营扎寨,分上、中、下三军,列成品字形金鼎阵。并在壕沟上面搭建了十几座临时木桥。进攻时人马可缘桥通过,拆桥后又可凭沟坚守。
每到深夜,秦王便派出数十股人马,去秦营袭扰,也不求必胜。得手时,便斩杀其有生力量,纵火焚烧其粮草。形势不利时,立即退回。待秦军大兵追来,即以强弓大弩将其射退。
到了白天,薛举亲率人马前来挑战,要与唐军刀对刀,枪对枪,决一雌雄时,任凭他大呼小叫,骂不绝声,直喊得口干舌燥,秦王却深沟强栅,坚守营寨,拒不出战。
薛举父子只气得暴跳如雷。那薛仁呆本就性如烈火,怎耐得住这种泡蘑菇式的打法,便率领三万人马强行攻寨。当秦军漫坡遍野,如汹涌的海潮呼啸着卷来时,迎接他们的,却是蝗群乱蜂、急风骤雨般的箭矢。那些箭矢拖着白色的箭羽,挟着尖厉的哨叫,像是长了眼睛,专往马胸人脸上乱碰乱钻。
兵卒、战马一排排倒下去,又一排排涌上来,那些侥幸冲到寨前的却被一条大壕沟迎面拦住。冲得急的,来不及收缰,轰然撞入三四丈深的沟底,顿时颈折脑裂,顷刻毙命。两军如此相持了十日有余。
秦军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不知道李世民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薛举正在狐疑之时,却收到秦王李世民以长箭射来的战书,约定五天后与之列阵决战。
秦王估计,李靖的奇兵,此时已差不多绕到了秦军的背后,用不了五天肯定会发起攻击。
在秦王率大军离开长安的当天夜里,李靖带领五千名精兵,也出了城南门,沿着一条向西南去的大道,轻装前进。
这五千人都是从千军万马中仔细挑选的,几乎全是来自大山里的猎手或樵夫,一个个剽悍健壮,身手矫捷,攀山越岭如履平地。
刚出城的那段路,地处平野。为了不暴露目标,李靖选择了夜间出发,并且命将士们全都装扮成都市平民、逃难者、商贾贩夫或外出狩猎的公子少爷,挎篮的、挑担的、赶驴的、推独轮小车的、赶大车的和骑马架鹰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甲胄枪械则装在覆盖着各种商品的马车上。他们三五成群,分散上路,约定在酃县以南的深山里集结。
进入大山之后,将士们迅速换装,各持兵刃,傍山间小路疾速前进。越往前走,山势越峥嵘,几条由猎人们踏出的蚰蜒鸟道也都走到了尽头,便开始爬悬崖,攀峭壁,涉溪越涧,摸索前进。
三天以后,队伍进入了一片阴森森的原始森林。将士们小心翼翼地前进,他们的脚下,是厚厚的绿毡绒似的草丛和滑溜溜的苍苔。草丛中时而可见一些盛开的野菊、山里红、狗尾巴花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花。
围绕他们的,却是一道道由颤抖着的桠枝和百年老藤编结成的墙。
高大的白杨、桦树、橡树和古槐老松,密密层层,挺拔耸立。枝柯交叉,树冠层叠,严密地封锁了企图透射进的阳光。使这里大白天也与黑夜没有什么大的区别,阴冷潮湿,一片黑暗。
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吐着火信的毒蛇在地面上和树枝间哧溜溜地游走,不时地对着行人高昂起脑袋,瞪着一双凉冷无神的眼睛,准备随时出击。猫头鹰和一些不知名的怪鸟会突然飞起,死静的山林中发出一阵扑楞楞的响动,让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兵士们挥动着刀剑,斩断那些小胳膊粗的老藤和乱蓬蓬的荆棘,随时警惕着毒蛇猛兽的偷袭,在一步一试探地前进着,脸上、手臂上、脖颈上早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走出这片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将士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一段较为平易的山路,虽说也是蜿蜒曲折,七上八下,却没有什么险要之处。
可是,这样的路刚走了一天,他们便被一道天然的屏障迎面拦住。
这是位于扶风东南百余里的摩天岭,暗红色的山石嵯峨陡峻,光溜溜的寸草不生。没有树林,没有鸟兽,没有山泉,自然也就无人前来,自古没有上山下山的路径。
将士们靠着绳索软梯,你推我拉,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但下山的路刚走了一半,他们便一下子楞住了。横在面前的,是一片真正的悬崖绝壁,刀削斧砍一般,壁立千尺,深不见底。
李靖紧皱着眉头,带着几名副将,东西南北到处察看,竟无一条下山的路径。只有西南面有一处山势较为缓和,但石面光滑如冰,脚不能沾,一走上去,立时便会跌个仰面朝天。
人马已走到了绝处,怎么办?
李靖踏上了一块巨石,冲部属们拧眉喊道:“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秦王在前面等待着我们,我们只能前进,绝不能后退。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冲过去。就是死,也得向前倒,是男子汉的,决不能做孬种。”
说完,他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拿一条毯子把自己连脑袋带身躯一块裹住,在缓坡处就势一滚,像半截树干似的骨碌碌滚了下去……
主帅都不要命了,士卒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纷纷效仿李靖,以毛毯或麻单裹住全身。裹不了全身的仅包住了脑袋,把眼睛一闭,心一横,纷纷滚了下去。于是,在这个飞鸟不过的摩天岭悬崖处,顿时生出了一道千古未见的壮丽景观——人体瀑布。
五千士卒都下到崖底之后,李靖面颊上流着血,开始检查他的部伍。幸好,崖下千百年来厚厚的杂草枝叶掩盖了零乱的砾石,将士们多无重伤,只有个别的摔断胳膊、腿,蜷缩在那里痛苦地呻吟着。有五个兵士因脑袋撞在了岩石上,已经气绝。
李靖眼里噙着泪水,命人将尸首抬到一个岩洞里。又派人在后面照顾伤兵。然后清点其余兵马,疾速下山,像一柄钢刀,直向秦军的背后插去。
距秦王与薛举约定五日后的日子还有两天,未时头刻,秦军背后山头上有两股粗大浓重的烟柱冲天而起。这是李靖偷袭得手的暗号。
接着,便听到薛举营中人喊马啸,杀声震天。
秦王立刻下令出击。顿时金鼓阵阵,号角齐鸣,十几万大唐兵马排山倒海一般向秦军营寨冲去。
屈突通、殷开山、长孙顺德、史大奈等几员骁将,各都抖擞精神,从左、中,右三路出击。
秦王李世民也是戴盔披甲,跃马挺枪,率先冲人了敌阵。
空旷的黄土塬坡上,数万匹战马在纵横驰奔,刀枪相交,剑戟往来,闪烁着一道道寒光,进发出“呯呯叭叭”的金属碎响声。地面上卷起了一股股冲天黄尘,四处飘荡弥散,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双方的兵士们像一群群生死恶斗的野兽,已经杀红了眼。有的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抡动大刀长矛,只顾向对方的身上猛砍猛刺;有的已脱掉了战衣,赤膊狂叫着横冲直闯;有的则干脆扔掉了兵器,与敌人在地上滚爬厥斗,你卡着我的喉咙,我咬着你的耳朵。突然,一排马队横刺里飞驰过来,霎时间将他们踏成了肉泥……
有人被砍掉了脑袋,轰然倒地;有人被砍断了手脚,疼得蜷缩在地上凄厉地哀号着;有人脸颊被削去了一块,下巴上、脖子上淌着鲜红的血水,仍在疯狂地呼叫着同敌人拼杀……
到处是鲜血喷涌,到处是残骸断肢,到处是人体马尸。呼喊声、骂娘声、钲鼓声、金属撞击声,夹杂着双方兵士们的呐喊助威声,平日寂然无声的旷塬上,腾起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悲壮而又惨烈的交响乐……
屈突通带领上千名骑兵,骤马飞驰,旋风一般冲进了敌阵深处。他那柄大砍刀,挟风带电,无人能敌。轮动之时,但见白光一闪,早有一颗脑袋飞落地下。所到之处,秦兵一片片倒了下去,其余的则吓得嗷嗷叫着四散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