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王李元吉在太原任上日日射猎,夜夜宣淫,一天到晚横行无忌,醉生梦死的时候,盘踞着太原以北各州郡的刘武周,却已经在磨刀霍霍了。
刘武周在勾结突厥举兵反隋,自称皇帝不久,便对太原暗怀觊觎之心。
但那时李渊刚于太原起事,也在暗中联络突厥人,许诺攻占长安之后,金银玉帛归其所有。突厥人不允许刘武周发兵太原。作为突厥可汗的儿皇帝,刘武周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但两年多之后,事过境迁。突厥人从李唐那里该得的好处都得到了,要想再碗外要饭,高祖李渊当然不肯任其摆布。
历来以贪图眼前利益为特点的突厥人,便有些光火了,于是,转而支持刘武周攻打太原。
恰在这个时候,河北易州一带的民间武装宋金刚所率的一万多人马,被窦建德在一夜之间击溃,死伤逃亡大半,便只好带着所剩四千多人马来投刘武周。
刘武周素知宋金刚善于用兵,见其来投,喜出望外。当即封为宋王,并委以军事。
宋金刚自然也蓄意结纳这位“北疆天子”,竟赶走了自己结发多年的糟糠之妻,求娶刘武周尚待字闺中的妹妹,刘武周欣然应允。这样,刘、宋二人既为君臣,又是郎舅,关系自非一般。
一日,宋金刚对刘武周说道:“陛下,如今天下群雄争霸,都在攻占城池,扩大地盘。我朝偏居塞北一隅,蜷伏于突厥人的卵翼之下,恐非久远之计。”
“以爱卿看来,我们该怎么办?”
“以微臣之见,我朝应趁李唐立足未稳,无暇东顾,发兵夺取太原,然后再南下西进,以争夺天下。”
刘武周抚掌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所见略同!此事朕思之日久,正欲与爱卿相商。”
不久,刘武周任命宋金刚为西南道大行台,率领五万人马,浩浩荡荡杀奔太原而来。
李元吉经营太原这几年,既不设防,亦不练兵,所辖各郡县皆兵备松弛,将骄兵惰,形同空城一般。
宋金刚大军抵达黄蛇岭,突厥亦派三千名骑兵前来参战。双方合兵一处,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便攻克了榆次县城。
李元吉惊慌失措,忙派张达率兵抵御,半路里与宋金刚相遇。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张达所率五千人马即伤亡逃逸殆尽,全军覆没。
宋金刚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数日之内,又连克石州、平遥数城。
与此同时,刘武周所率另一部人马,也顺利地攻陷了介州郡城。
太原与榆次诸城近在咫尺,已处于刘武周大军的四面包围之中,情势万分危急。
消息很快传到长安,高祖马上派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太常少卿、行军总管李仲文前往救援。
姜、李二人率军行至雀鼠谷,当走到一片丛林时,忽听得一声炮响,四面杀声震天,箭矢如蝗飞来。唐军人马猝不及防,成批连片被射杀倒毙。正在惊慌之时,刘武周的部将,在此设伏数日的黄子英,率大队人马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四面八方压了下来。唐军死伤无数,余者溃逃,主帅姜宝谊、李仲文苦战不抵,均做了刘武周的俘虏(后逃归)。
援军惨败,将帅被俘,消息传至京师,朝野为之震动,高祖也深以唐军屡败为忧。他本想再派秦王李世民前往讨伐刘武周,但又犹豫未决。
一方面,世民刚平定薛秦归来不久,鞍马劳顿,艰辛备尝,还没有很好地休整一下,不能每逢战事,便让他出征。
另一方面,也是深藏于高祖心中的一种隐忧。秦王世民功高勋著,起兵以来,几乎每一次重大战事的胜利,都是由他统兵取得的。凡为臣子的,一旦战功太大,就会因功而骄,难以驾驭。更何况,每次大战,他都会乘机网罗大批谋臣骁将,收为心腹。时间长了,满朝文武都是他的嫡系,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天子,对自己的皇位势必成为一种潜在的威胁。退一步说,即使他对自己这个当父皇的不会怀有二心。但在自己百年之后,他的哥哥太子建成继位,面对这一片由自己出生入死打下来的锦绣江山,他还会那么俯首帖耳甘为人臣吗?
正是基于这种更深层的思考,高祖想尽量不用世民。若是其他将帅能统兵前往,大获全胜,自然会分其功而抑其志,世民又能得以从容休整,岂不是两全其美?
右仆射裴寂把高祖的心思揣摩得明明白白。他当即上奏,请求自任统帅平定刘武周。
裴寂自有他的想法。他心里清楚,从太原起兵至今,自己只跟在高祖身边,并未建有尺寸军功。大唐初建,自己仅以高祖的宠信而骤登宰相高位,朝中诸臣未免心中不服,刘文静便是一例。如今虽然杀了刘文静,但却不能压服群臣,反而更激起了朝野许多人,包括秦王李世民对自己的怨愤。
因此,他急于建立煌煌战功,改变一下朝臣们对自己的看法。
他觉得,刘武周不过是出身草莽的一介武夫,能有什么文韬武略?以大唐之兵多将广,士马精良,扫平刘武周当不为难事,因此便慨然请缨。
高祖立即降旨,以右仆射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率师赶赴太原,并听以便宜从事。
秦王世民见父皇在军情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不肯派自己出征,不禁暗中嗟叹,怪不得自古以来功高者身危。父子们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外人?既然如此,那就让别人立功去吧,自己乐得这段清闲日子,与李靖他们研讨一下兵书阵法,与房玄龄、杜如晦他们讨论一下治平之道。
裴寂率大军直扑介州,在介州以西的度索原安营扎寨。原上有一条涧溪,两岸夹石,水流淙淙,碧波如练,清澈见底,唐军将士正可取饮涧水。
但在三天以后,清漪荡漾的涧溪突然断流,河床干涸,积沙砾石暴露无遗,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灼人的热气。
眼下不是枯水季节,一向水势旺盛的涧溪为何突然中断?裴寂感到莫名其妙,莫非天不祐我?
军中无水,乃兵家大忌。士卒渴乏,将如何打仗?裴寂只好下令拔营,另寻有水源的地方扎寨。
刚刚安营立足未稳,又匆匆拔寨换防,三军上下一片忙乱。裴寂初次领兵,又不知防备敌军偷袭。就在这个时候,驻守在介州城的敌将宋金刚,乘机纵兵攻击。
原来,正是宋金刚见唐军逐水而居,先派人在上游截断了涧溪水源。然后在其移动营盘的混乱之时,驱动大军掩杀而来。
唐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突然袭击,顿时惊惶失措,将不管兵,兵不从将,陷于一片混乱。别说是抵御宋金刚的凌厉攻势,就是逃命都找不着方向。
数万人马在短时间内迅速溃败,大部战死或逃亡。裴寂仅带着三五千人,昼夜兼程地逃往晋州。沿路数十里之内,到处是唐军遗弃的粮秣辎重、残旗断戈。
宋金刚乘胜追杀,势如破竹,先后攻克晋州,俘获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后又逃归),占领浍州、攻陷龙门,直抵黄河岸边,随之又连下翼城、绛县。
裴寂这个怯懦庸黯的草包统帅,守一城失一城,经一地扔一地,一路向西南逃去。所过之地,只会把百姓们驱赶于城堡之中,将其聚积的粮草大火焚烧,意在坚壁清野,不给刘武周、宋金刚留下资军粮秣。
这样一路烧去,却苦了无数的沿途百姓。人人惊扰愁怨,皆思为盗。
夏县人吕崇茂乘机起兵,杀死县令,聚集民众万余人,响应刘武周,自称魏王。
蒲州人王行本也举兵造反,攻占州府,与刘武周遥相呼应。
最后,裴寂竟被逼到了偏居西南的虞州(今山西运城)、泰州(今山西万荣)的一隅之地,苟延残喘。
至此,除了太原和西河之外,大唐的关东之地几乎全部失陷。
龟缩在太原城内的齐王李元吉,早已经魂飞胆裂,手足无措。开始,他还翘首企盼着朝廷的援军,见姜宝谊、裴寂两路援军皆一败涂地,顿时心如死灰。
这个花花公子再也不顾得饮酒打猎,拈花惹草了,一门心思都在考虑着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自己堂堂一个大唐天子的天潢贵胄,龙子龙孙,可不能在太原城里等死。
一天下午,他把司马刘德威召至府中,说道:“目下太原情势危急。卿可率老弱守城,我将于今夜带精锐出战,往劫敌营。”
这位齐王爷为何突然有此豪气?刘德威满腹狐疑,但却不敢多问,只好唯唯领命而去。
至夜半子时,李元吉点起三千精骑,带上妻妾子女和无数宝玩,悄悄打开城门。乘着漫天大雾,打马向京都长安飞驰而去。
在大难当头之时,主帅像兔子似的临阵脱逃。太原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谁还肯傻乎乎地为他李唐王朝卖命?
刘武周、宋金刚合兵一处,准备在太原展开一场生死大战。没承想大军刚近城下,刘德威便率领左右亲信,大开城门献降。
刘武周率大军蜂拥入城,大肆抢掠,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的太原百姓,又陷入了生死劫难之中。
高祖李渊在此多年积蓄的,可供十年支用的粮仓和金帛廪库,皆被抢劫一空。
潼关以东的大片疆土全部沦丧。刘武周得意洋洋地对宋金刚说道:“大唐兵将简直是泥人纸马,不堪一击。李渊还想扫平天下,一统神州,岂非白日做梦?”
作为大唐王朝的根据地和大后方,太原一旦失守,不亚于后院起火。关中为之震骇,朝廷一片慌乱。
高祖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说道:“刘武周依恃突厥之势,尽掠我关东之地。朝廷两次派兵征讨,皆为贼所败。如今贼势大张,眼看就要兵逼潼关,众爱卿以为该如何应对?”
左仆射封德彝、刑部尚书陈叔达、户部尚书萧瑀,皆隋朝旧臣,平日对处置政务,审理刑狱诸事,还算尽心尽力,也能驾轻就熟。但对于两军交战之事,却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看着秦王世民。
新擢拔为兵部尚书的殷开山、老将屈突通等一班武将,早已义愤填膺,本欲请战,但见秦王没有开口,也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等待着。
大殿里一片难堪的沉默。
秦王李世民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父皇既然害怕自己战功太大,兵权太重,两次派兵都把自己晾在了一边,自己又何必急不可耐地去争功呢?他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
这倒不是在有意与父皇赌气,更不是在国家危难之时看热闹。既然父皇已生猜忌之心,自己不能不尽量避嫌。
见文武群臣都不说话,高祖心中一阵阵发冷。他有些后悔,也有点儿害怕。
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对儿子世民心存戒备,孟浪地把裴寂这个庸才派往关东,导致了今日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也冷了儿子世民的心。
害怕的是,秦王世民看来已在事实上左右了整个朝廷,文武大臣都在唯他的马头是瞻,看他的眼目行事。他不开口,竟无一人说话。其威望之高,影响之大,已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但是,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局面的形成,由来已久,自己这个当皇上的也已无力控制。
大唐王朝离扫平中原群雄,一统华夏的目标还十分遥远,能担当此任者,非秦王莫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己既然必须依靠这个儿子打天下,就不该疑神疑鬼。
但此时他不请战,自己一朝天子,怎么能求他出征昵?想到这里,高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声,神情黯淡地说道:“贼势如此,难与争锋。既然众爱卿皆无良策,便只好放弃大河以东,我朝仅守关西之地算了。”
这就是说,高祖要与刘武周、宋金刚以潼关为界,来个东西分治。皇上一生争强好胜,雄才大略,可从来没有这么怯懦沮丧过,臣僚们一片愕然。莫非皇上这就老了?
秦王世民明知道父皇这是在激将,但却不能不说话了。避嫌也要适可而止,缰绳不能拉断了。若是把关系弄得太僵,以后父子君臣将如何相处?
于是,李世民趋前一步,对高祖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太原乃我朝王业之基,国之根本;而河东历来水甘土沃,为富庶殷实之地,乃京师所资。今若拱手让与刘贼,儿臣窃为愤恨。望父皇赐儿臣精兵三万,势必荡平贼寇,殄灭武周,收复汾、晋失地。”
李世民所说的道理,高祖与群臣们何尝不知?太原及河东既是李唐王朝的发祥地,又是京都长安的大后方,无论过去、眼下还是以后,它都具有国祚之“根基”的意义,这就像一棵大树,未见根柢朽亡而树木犹荣者。另外,这一带不仅富实,而且有交通之便,关隘之险,既是物质的保证,也是安全的屏障。
道理大家都懂得,但是如果无力与人争锋,再鲜美的桃子,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摘去。
这下好了,世民还是主动请缨了。高祖长舒一口气,笑着说道:“吾儿既肯出征,必能大获全胜。但三万兵马太少,可悉发关中之兵由你统领,朝中战将,亦任汝挑选。”
世民忙说道:“谢父皇恩准。但京畿重地,亦不可无大兵戍守。儿臣最多只提八万人马,扫荡刘、宋足矣。”
武德二年十月二十日,高祖李渊率领朝中文武,亲至华阴,在长春宫前,为李世民的东征大军送行。
他亲手捧起一碗酒,送到世民面前,感慨万千说道:“吾儿乃国之砥柱,大唐安危,在此一战,望二郎勉力为之。”说着,双眼竟变得有些潮润了。
秦王只觉一阵热浪从胸中滚过,急忙双膝跪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说道:“父皇放心。儿臣离京之后,父皇要善自保重,静候三军捷音。”
十一月中旬,已是隆冬季节,秦王率大军来到黄河岸边。这日朔风凛冽,彤云密布,满天大雪如碎琼乱玉,扬扬洒洒,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昔日咆哮喧腾的黄河,早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变得驯服而又平静。
李世民骑在马上,左右簇拥着李靖、李勣、秦叔宝、殷开山、程咬金,长孙顺德一班虎将,率领千军万马,履冰过河。
到达黄河对岸,秦王命大军在柏壁(今山西新绛西南)安营扎寨,与宋金刚大军遥相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