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巧得惊人。
谁也不曾料道,就在李渊将王威、高君雅以密通突厥的罪名锁捕下狱的第二天,竟真得有数万名突厥兵马,风驰电掣一般来到太原,恰像是如约而至一般。
太原城里虽然有新募兵丁五六万人,但多是刚刚扔下镢头铁锹的农家子弟,未经训练,更缺乏攻城守阵的实践经验,上上下下不免大为慌乱。
李渊急召众人商议对策,李世民力排众议,请父亲以“空城计”智退敌兵。他说:“突厥人突兀而至,志在寇掠财物牲畜,并无攻城占地之心。我们一方面将军队严密布署于各街巷路衢,严阵以待,一方面洞开四门,敌军不辨虚实,必不敢贸然入城。纵使入城,地理不熟,方位不明,其数万马队在长街短巷中也会失尽剽悍迅捷的优势。我城中军民数倍于敌,与之短兵相接,展开巷战,必能大获全胜”。
李渊认为世民所言有理,随即下令大开城门,撤去城上旗帜,兵士百姓不准一人上城观望。
突厥兵马风卷而来,却见太原城各门洞开,城中偃旗息鼓,寂无声息,竟如一座死城、空城一般。其先头马队冲进外郭北门,见内城仍然吊桥平铺,城门四开,绝无一兵一卒把守,不知李渊用的是什么计,迟疑徘徊了许久,终不敢进城,又从外郭东门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城外乡村中大肆抢掠一阵,撤兵北去。
这样以来,城中军民都认为突厥人果然是王、高二人密谋引来的,皆咬牙切齿,必欲杀此二人。
李渊见民心可用,决计抓住这一天赐良机,杀贼祭旗,乘势起兵。
五月甲子日,晨光熹微,轻风徐吹。东方天际淡青色的鱼鳞云被染成了橘红色,一轮黯淡无光的残月正在渐渐隐去。太原城从沉睡中醒来,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平日里空空荡荡的太原大校场,突然变得嘈杂喧闹起来,旌旗飞扬,鼓角鸣响,人喊马嘶,万头攒动。一队队新换上军衣铠甲的年轻兵士们,就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般,自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赶赴校场,在场内东、西、南列成了三个大方队,人人昂首挺胸,肃然而立。
太原城的百姓们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一大早便万人空巷,扶老携幼拥进了校场,抬头看看校场中央高高飘扬的书写着“李”字的那面大旗,禁不住想起了“李姓之人当有天下”的那则传闻,一个个激动的心头嘣嘣乱跳,不停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突然,随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太原留守唐公李渊,银盔铁甲,身披一袭猩红色战袍,带领十几骑人马,威风凛凛地急速驰入校场。来到正北点将台处腾身下马,左有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柴绍(李渊的女婿,与建成、元吉接到李渊密令之后,已于昨夜之前先后赶来太原),右有裴寂、刘文静、刘弘基、长孙顺德等诸人,前呼后拥登上了点将台。
场内军民不下十余万人,在这一刻突然同时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一切说笑声、喧嚷声、咳嗽声甚至连万千战马的嘶鸣、刨蹄、打喷鼻的声音,都一下子嘎然而止,整个校场鸦雀无声,空气就像凝滞了一般。
李渊跨前数步,双手抱拳于胸,对场内军民人等团团一揖,然后以洪钟般的嗓音高声喊道:“弟兄们、将士们、太原城的父老们,当今天子无道,荒淫乱国,盗贼蜂起,民不聊生。我李渊不才,却不能眼看着江山社稷日趋沦丧,庶民百姓啼饥号寒,尸填沟壑。为挽江山于败亡,拯万民于水火,决定即日起兵,拥代王杨侑为新帝。从今日起,各郡县均宜改易旗帜,杂用绛白之色。”
话音刚落,校场里立时腾响起雷鸣般的欢呼之声。人们心里都明白,说是立杨侑为帝,这不过是暂时安定人心的说辞而已。因为举兵犯上,造反叛逆,千百年来总归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之事。若真还保留他杨家的江山,何须改易旗帜?李氏父子必欲易姓革命的企图,已经昭然若揭,路人皆知了。
就要改朝换代了,老百姓终于有盼头了。但愿唐公李大人此去旗开得胜,早坐龙庭,受尽了离乱之苦的穷百姓们也好早日跳出火坑。
场内无数的民众在心中祷告着,相互议论着。
这时候,便听晋阳宫副监裴寂尖着嗓子喊道:“将密通突厥的乱臣贼子王威、高君雅拖出来,杀贼祭旗开始!”
便见长孙顺德指挥几个彪形大汉,从两辆监车中拉出了浑身血迹、蓬首垢面的王、高二人,一路拖死狗似的拖到校场中央的旗杆下。两个人还在破口大骂“李渊逆贼,你犯上做乱,蓄谋造反,妄杀忠良,不得好死……”
长孙顺德冲他们“呸”的吐了一口唾沫,粗声骂道:“你他妈的也算忠良,狗——开斩!”
便见两个刽子手鬼头大刀猛抡,白光一闪,两个人的脑袋早骨碌碌滚出了老远……
李渊以勾结突厥入的罪名杀了王威、高君雅,而自己却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卑辞厚礼,遣使与突厥人通好。还在起兵前的一夜,李渊与二郎世民相对而坐几乎通宵未眠。
“前几日突厥兵马前来攻城,因不知虚实而去。此事却提醒了孩儿,突厥势力乃是我们图谋大事的后顾之忧。如今刘武周做了突厥人的儿皇帝,突厥骑兵欲想南寇,数百里之内毫无屏障,随时都可到达。倘若我们起事后挥戈西进,突厥人乘隙来攻太原,无异于背后捅上一刀,不可不防。”李世民不无忧虑地对父亲说道。
“这事我也想过。不过眼下我们兵力单薄,无力分兵据守,依你看该如何处之?”李渊问道。
“突厥人历来性贪,入侵中原无非为了财帛粮米。以孩儿之见,当此艰危时期,应派人出使突厥,以重金厚礼相赠,并答应事成之后,更有大量财帛金宝为谢。突厥人凭空得到这么大的便宜,比他们人寇太原所能得到的还多,对此不会无动于衷。”
李渊沉吟半晌说道:“不过,这样做便有里通外夷之嫌,会失掉中原人心,我父子岂不成了刘武周第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出使突厥,可暗中进行,世人并不知晓。再说,我们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仅以财物相赠,与刘武周的俯首称臣,完全依附于突厥人截然不同,怎么能说是里通外夷呢?”
“好吧,此事就这么办,你看该派谁前往突厥呢?”
“刘文静有胆有识,又能随机应变,足堪担当此任。”
“我想也是此人最能胜任,就派他去吧。另外,还有一股势力也是极大的威胁,万万不可忽视。”
“父亲可是指李密所率领的瓦岗军?”
李渊笑了:“看来你也想到了,父子所见略同。”
“与突厥人相比,瓦岗军更加危险。李密乃当世枭雄,文韬武略独步一时。其所率兵马已逾三十万之众,是当今海内群雄中的佼佼者。更重要的是,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智略过人,骁勇无敌的文臣武将,像魏征、徐世勣、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等,皆是不可多得的精英名士。李密一心要做中原霸主,决不甘心我等直取京都长安。待我挥师西下,他若麾大军自背后追击,无异于后院失火,我军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李密自恃兵强,妄自矜大。我想修书一封,情愿推他为天下盟主,并邀他共取长安。如此谦辞推奖以骄其志,或可消除来自东面的危胁。”
“父亲所言极是,刘文静也曾说过,李密其人恃才傲物,刚愎自用。若能卑词逊让,推他为盟主,必能使他麻痹懈怠于一时。更何况,他现在忙于进攻洛阳,已被王世充的隋军胶住,待他清醒过来,腾出手脚来对付我们时,说不定我军已拿下长安,稳居关中了。”
说到此处,父子二人同时大笑。李渊又说:“去瓦岗送信的人选,我想派你的好友唐俭前往,你看如何?”
“唐俭鼓动如簧之舌,保管让李密一头雾水。”
太原起兵后的第二天,刘文静、唐俭分头出使。
天尚未亮,刘文静便带上两名侍卫,瞒过众人,骑快马向北疆悄悄奔去。
而唐俭则带上数十名随从,由李渊亲送至太原城东门,大摇大摆地向东部进发。
眼下李密正率数十万大军,兵逼洛阳,与据守洛阳的隋将王世充进行了多次较量,双方都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决定命运的大战一触即发。
这李密乃当今声震华夏的大名人,唐俭对他的生平了如指掌。他是隋朝上柱国,蒲山郡公李宽的儿子。年轻时才略过人,志向雄远,又生性轻财好士,结交了一大批朋友。因父亲的官荫,曾担任过左亲卫府大都督,东宫千牛备身之职。
有一次,炀帝去东宫偶尔见到他,皮肤黝黑,额锐角方;瞳子黑白明澈,开阖间如星光进射,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便悄声问跟在身边的宇文述:“那个黑皮肤的年轻人可是蒲山郡公李宽的儿子李密?”
宇文述忙说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炀帝面显不悦,冷冷说道:“朕看此人桀骜不训,顾盼间眼光犀利,异于常人。为安全计,不要再让他担任侍卫了。”
宇文述知道皇上对李密已犯猜疑,当天夜里便对李密说道:“吾弟聪明干练,当以才学谋取官位。皇宫侍卫事务繁冗,人品流杂,实非大丈夫栖身之所。”
李密乍听此言,颇感怪讶,但以他的聪明机警,马上意识到,宇文述乃是皇上身边的人,特意来告知自己这些话,其中必有缘故。莫非这个性情乖张的皇上已怀疑自己?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第二天,他便以生病为由,辞去官职,隐身家中专心读书。
有一次,他专程去请教当地的儒学名士包恺,骑了一头黄牛走到城外。牛背上铺了一张草鞯,将一帙汉书挂在牛角上,一手提着牛缰,一手翻卷诵读,任黄牛缓缓自行。
恰巧被路过这里的尚书令、越国公杨素看见了,甚感惊奇,便骑着马在后面跟了一段路程。李密早已偷眼看见,却佯做不知。
杨素忍不住好奇,骑马赶到前面,拦住牛头问道:“何处书生,竟如此好学不倦?”
李密抬头看了看,装做大吃一惊,急忙跳下牛背,翻身便拜,口中说道:“在下李密,只顾贪读,冲撞了杨相国,还望恕罪。”
“你读的是什么书,如此痴迷?”杨素笑着问道。
“在下正在读项羽传,为其‘力拢山兮功盖世’的英雄气概所吸引,一时忘情。”
杨素再看看这个年轻人,心中暗暗称奇,便将他邀于自己府上,一席交谈,见他出语不凡,识见深邃,便愈加爱重,于是将儿子杨玄感叫出来说道:“我看李公子的学问、志向,皆在汝之上。从今天开始,你要与李公子经常往来聚会,像兄弟一样相处。”
自那以后,李密成为杨府里的常客,与杨玄感共同读书练武,研讨兵法,结为生死不渝的刎颈之交。
数年之后,杨玄感决计起兵反隋,特邀李密至军中为谋主。李密早有反叛朝廷,一展宏图之志,自然一拍即合。
当时李密向杨玄感密陈大计,说道:“公今日举兵,欲成霸业,有上、中、下三策可用”。
杨玄感忙说道:“是哪三策,李兄可详细说来。”
李密道:“杨广率三十万大军亲征高丽,被高丽人拖住,如陷泥沼不能自拔,已经焦头烂额。我等起兵之后,即率兵长驱幽州,占据临渝关,扼其咽喉,断其归路。那时高丽军定会在其背后穷追猛打,使杨广处于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之境。东征高丽的将士,本无战心,至时必定溃乱,作鸟兽散,杨广将死无葬身之地。彼时杨公再号令天下,江山唾手可得,此为上策;举兵之后,趁京畿兵力空虚,麾军直捣长安,夺取国都,稳住三辅,扼关中富庶险要之地,然后再东向洛阳,南下江都以争天下,也不失为一着妙棋,此为中策……”
“那么下策呢?”
“下策是直接进兵洛阳。不过这是一着险棋。洛阳位居神州腹地,城坚池深,一时怕难以攻破。一旦杨广从辽东率大军返回,传檄天下,四方勤王之师旦夕可至。那时我军四面受敌,情势便凶危了。”
不料杨玄感听罢却哈哈大笑’“李兄所言三策,皆为妙计。不过以我看,上、下两策应该颠倒使用,所谓下策,实为上上之策。”
李密闻言大惊失色,急忙问道:“杨公缘何做如此想?”
“自从皇上重新营建东都,朝中文武百官的家眷大都徙居洛阳。一旦攻破此城,俘获百官家眷,以此做要挟,朝中大老们必定倒戈相向,争相归附。那时杨广孤家寡人,岂不束手就擒?”
“倘若洛阳城一时不能攻克,先机失尽,援兵四至,将如何是好?”
“李兄毕竟未久居朝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越王杨侗年幼无知,樊子盖又非领兵打仗之将才,懂啥战守之道?眼下由此二人率军守城,活该洛阳当失。我率大军一旦围城,此二人即使不献城而降,也会弃城逃命。我料不出五、七日,洛阳便可攻破。”
听杨玄感说得如此浅薄而又自信,李密不仅暗暗叫苦。他心焦如焚,千方百计一再劝阻,只说得唾沫乱飞,口干舌燥。
无奈杨玄感却再也听不进去,微微一笑道:“李兄勿须再说,我主意已定。”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李密所料。杨玄感起兵之初,旗开得胜,所向披靡,沿路大小城池,皆望风而降。
但是,当大军围困东都洛阳,猛烈攻城数日之后,杨玄感才知道,他遇上了一块啃不动,撕不烂的硬骨头。洛阳城不仅深沟高垒,易守难攻。而且城中军民,为保护家眷老幼不受兵燹洗劫,竟不分男女,以一当十,拼死守城抵抗。
双方在城下相持半月有余,有消息传来,皇上杨广已不顾一切地从辽东回师中原;镇守长安的代王杨侑派刑部尚书卫文升率四万大军前来增援同时,各地隋军也接到皇上敕令,纷纷从四面八方来解洛阳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