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李世民在尉迟敬德等人的陪同下,踉踉跄跄地向海池方向走去。
该是去见父皇的时候了。这是最难堪,最无奈的一道关口,比只身去闯枪林箭雨、刀丛剑树还要艰难得多,但他必须去闯。
此时此地,他没有任何胜利者的那种喜悦、兴奋和昂扬,却充溢着一种莫名的沮丧、怅惘和苍凉。尉迟敬德却不理会他此刻的心境,一边走一边问道:“殿下,后宫的那两个女人怎么办?别人都可以不杀,她们却不能不杀。这是两条搅屎的棍子,留下她们后患无穷。”
秦王知道,他指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这些年,她们在父皇面前嚼舌根子,搬弄是非,与建成、元吉狼狈为奸,自己没有少吃她们的亏。他恨不得立即将这两个贱女人剥皮抽筋,满门抄斩。
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他看看尉迟敬德,摇头叹道:“父皇的心已经伤透了,再也经不起沉重的打击了。这两个女人是他晚年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就放她们一马吧。再说,建成、元吉一死,她们就成了两只拔光了毛的野鸡,还能扑棱多高?”
尉迟敬德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月的海池,山色明媚,湖光澄碧。到处都荡漾着姹紫嫣红、翠绿欲滴的蓬勃生机。然而,停泊在池边几棵绿荫匝地的老柳下的那条龙舟,却显得死气沉沉。
秦王急步跨上龙舟,见父皇歪坐在御座上,脸色悲慽,神态倦慵,几个老臣皆垂首立于身侧,相对无言。
秦王扑通一声跪在高祖面前,口里叫了一声“父皇”,便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声嘶力竭,泪雨缤纷。
是哀伤,是悲痛,是对父皇的愧疚?抑或是庆幸。是激动,是历经劫难九死一生的亢奋?还是这诸多复杂的感情交汇在一起的突然爆发?
不管怎么说,周围的人们都相信,李世民此时的恸哭是真诚而又动情的,那滂沱的泪水肯定和着血,是从心底流出来的。
高祖皇上也哭了,从沉重下垂的眼脸中缓缓地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他灰败的脸颊淌下来,挂在那花白的乱蓬蓬的胡须上。
他用颤动着的双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悲苦地说道:“二郎,这些日子,朕误听谣传,差点儿错怪了你,是朕对不起你……”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甚至连建成、元吉和九个孙儿的情况一个字都没问,完全采取了任其自然的态度。是父皇无情吗?不,父皇是仁慈的。他多次说过,决不会像隋文帝那样自残骨肉,对三个儿子也始终没有采取任何严酷的手段。
但是,正是这种仁慈。却无意中放纵了大哥建成,使他丧心病狂地一次又一次地谋杀自己,终于酿成了这场悲剧。
父皇啊,你千方百计想避免骨肉自残,到头来,兄弟相煎的骨肉残杀还是发生了,而且一点也不此前朝历代的这类事儿更轻。这该怨谁?究竟是谁的过错?
现在,父皇连一点轻微的责怪都没有,但这比最严厉的责骂和痛打更厉害,简直像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秦王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到父皇的怀里,拼命地吮吸着父皇的胸乳(这是当时表示父子深爱的一种风俗),只哭得气塞声咽,双肩抖动不止。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父子二人才渐渐平息下来。高祖抬头看看陈叔达,见他也眼圈潮红,便说道:“陈爱卿,拟诏吧。”
陈叔达忙取来纸笔。高祖看看众人,一字一句说道:“自即日起,立秦王世民为太子。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奏闻。”
诏书一下,满朝文武都看得清清楚楚,高祖皇上是在做着禅让帝位的准备。事实上,已经把国家的全部权力统统交给了李世民。
大权既已移交,对于它的运用和行使,李世民便不再做任何的推让,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清楚地意识到,眼下,摆在他面前的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要迅速地安定内外局势,将玄武门之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缩小到最小的程度,最好是让朝野上下的人心和京师内外的秩序不受任何惊扰。
建成和元吉虽然在这场兵变中一朝被杀,但他们毕竟以太子和齐王的身份经营了多年,在朝廷和地方都有相当的势力。因而,对他们的昔日旧党采取宽大和安抚的政策,对可能发生的地方兵变及时果断地扑灭,已经成了安定天下局势的关键。
他立即以皇上的名义下达诏书大赦天下。明确提出,凶逆之事,止于建成、元吉二人,其余人等一律不予追问。
这一招果然奏效。大赦令发布的第二天,曾带兵攻打玄武门,并杀死了敬君弘的建成旧部冯立、谢叔方,便从长安近郊前来自首。逃往终南山的薛万彻,经世民几次派使者前往诏谕,也终于出山自首。
当他们跪在世民面前时,仍不免惶恐颤粟。虽然诏书说是不予追究,但政治没有诚信可言,当权者历来翻云覆雨,出尔反尔。谁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太子爷会怎样处置他们?既然敢来,就做着被砍头的最坏的准备。
冯立说道:“罪将冯立等见过太子。攻打玄武门,杀死敬君弘、吕世衡将军,都是罪将的主意,与他人无关,请太子治末将之罪。”
世民笑着说道:“汝等何罪之有?既是原太子府的人,在太子危难之时,能够挺身而出,冒死相救,此乃忠于所事,义士之为。都起来吧。各人安心回府,我将另有重用。”冯立等悬着的心这才像一块石头落地,一个个感激涕零,叩首拜谢而去。
见为首的冯立、薛万彻等人皆未获罪,那些逃奔藏匿的散兵游勇纷纷来归。数日内,两千多名长林军和齐王府兵几乎悉数自首,世民令部属对他们一一安抚,重新编人禁军,不准有任何歧视。
眼见着这许多人前来自首,世民自然高兴。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不免仍有着一种极大的缺憾。他其实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的主动来归。但一直等了数日,却一直不见此人前来,不免有些焦躁。这天一早,房玄龄、杜如晦等一班秦王府旧人,都齐集于东宫显德殿议事。世民看看房玄龄,心事重重地问道:“他怎么还没来?莫非已潜逃了不成”。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众人皆不知所云。房玄龄却猜透了他的心事,知道这个所谓的“他”,肯定是指原太子洗马魏征。
“不会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个人能做得到。满腹经纶,两肋锦绣尚未施展于万一,他怎么能潜逃呢?”房玄龄语焉肯定地说道。
“那他为什么不来归顺昵?”
“海内硕儒,一代大贤,岂能轻易来投,像个乞者一样,求殿下赏个差事,给碗饭吃?”
“你是说,我该像当年刘备请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躬身往请?”
“不,殿下应该派人把他抓来!”
世民吃了一惊,这不像是房玄龄说的话。
“先生是在说笑吧,那样岂是我李世民的礼贤之道?”
“不,并非说笑,我是认真的。对别人可‘先礼后兵’,对魏征就该‘先兵后礼’。”
“为什么?”世民不解地问道。
“魏征事建成日久,建成对他十分尊重,优礼有加。他又是个念旧情,讲义气的人,建成新亡,尸骨未寒,若不采用点非常手段,使之迫于无奈,他如何下得台面,痛痛快快地前来?再说,他对于殿下毕竟知之甚少,借此也可让他对殿下留下一个深刻的印像。”
世民马上心领神会,点头笑道:“先生所言有理,对高洁之人,不可以俗礼待之。”
于是,他派尉迟敬德带上几名兵士去“请”魏征,若不肯来,用绳子捆也得把他捆来。
其他人皆于内室回避,李世民独自一人在外厅等候。用不了多久,魏征果然被带到。
世民坐在那里没有动,只冷冷地看着魏征。魏征既不打躬施礼,也不说话,只昂然站在那里。两个人一时僵持起来,都在等待着对方开口。
“魏征,你可知罪?”还是世民先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
“魏征无罪。”回答得简短而又干脆。
世民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身为太子洗马,却离间我兄弟之间的骨肉手足之情,多次鼓动太子建成先下手为强,必欲置我于死地,斩草除根,这罪孽还小吗,何言无罪?”
魏征冷笑一声说道:“兄弟争储,如群雄逐鹿,捷足技高者得之。我既为太子洗马。只知有太子,不知有秦王,竭忠尽智辅佐太子保住皇储之位,不致鹿失他人之手,此乃职守所关,不知何罪之有?”
“这么说,你屡为建成设计,数次谋杀于我,这都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了?”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阴谋暗杀,乃鬼蜮伎俩。欲得国之神器,岂能靠鼠窃狗偷?即使偶尔得手,在朝不能服众臣,在野不能得民心,身居大位,又何能持久?谋杀之事,历来为魏征所不齿,岂能为他出这些馊主意——不过,魏征确是罄思竭虑,日夜为太子谋划。可惜他懵懂不悟,不肯听我的。若能按我的意思行事,又何至于有今日下场?”
“噢?那你是为他怎么谋划的,愿闻其详。”
“太子已经死了,早魂归阴山,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魏征乃败者,是杀是剐,任凭发落。”
“哈哈哈……”李世民突然开怀大笑:“先生高风亮节,谋略过人,世民倾慕日久,思之若渴。旧太子殁了,可我这新太子还在。建成有眼未识和氏璧,不听先生之言。我李世民却愿与先生终生厮守,日夜聆听纶音。”
话刚说完,房玄龄、杜如晦以及程咬金、秦叔宝、李勣等这些魏征在瓦岗军中的旧友,一块儿从内室中转了出来,笑哈哈地将魏征围住,邀他就坐。
李勣说道:“魏兄,当今太子思贤若渴,对您更是心仪有年。只因您是故太子的人,不肯挖他墙角。今日大势已定,愿魏兄捐弃前嫌,与我等共辅新太予。”
世民也忙欠身说道:“适才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魏征也笑了:“这么说,刚才太子殿下的一番风暴雷霆,是要给在下一个下马威了?”
众人一齐大笑。
秦王命下人们为各位献茶,大家一边啜饮,一边叙谈。
过了一阵子,世民又问魏征道:“当此变乱初定,人心不稳之际,何为急务?”
魏征说道:“自然是安定政局,平息动乱。我知道,殿下已注重此事,朝廷也颁布了大赦令。但仅有这点措施,并不足以稳定全国局势。在许多地方,朝廷的大赦令形同一纸空文。”
世民吃了一惊,忙问道:“何以如此说?”
“故太子的势力散布于国内各地,对朝廷的宽赦不敢轻易相信,犹自不安。更何况,许多地方官员,正在争相抓捕故太子余党,或杀或押,以邀功请赏。朝廷虽有好经,下面的世贼禄蠢们却把它念歪了,如之奈何?”
“有这等事?”
“魏征虽足不出户,但这类事却早已纷纷传来。殿下身居高位,自然不得而知。”
“以先生之见,当如何处之?”
“殿下应派出使者分赴各地,严格履行朝廷大赦令,有敢忤违者,严惩不贷,以示诚意。仁至义尽之后,如仍有反叛者,则坚决镇压。那时,殿下将有理有节,无愧于天下。”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在山东一带颇有人望,就请您任山东宣慰使,可便宜行事。不知先生能否答应,前往辛苦一趟?”
“殿下既信得过魏征,魏征情愿前往。另外,尚有一事,请殿下裁之。原太子中允王珪及韦挺、杜淹,因扬文干反叛之事无罪遭贬。此三人皆治世之能臣,望殿下不计前嫌,召回并予重用。”
秦王看看房玄龄,欣尉地笑了:“咱们所见略同。不瞒先生说,我已于昨日派人急驰岭南,宣召王、杜等人还朝了。”
魏征宣慰山东尚未成行,却从幽州方面传来了庐江王李瑗反叛的消息。
李瑗是高祖李渊的堂弟,李世民的堂叔。数年前,高祖任命他为幽州大都督。
李建成在与李世民激烈争斗的过程中,不仅在朝廷和京师拉拢朝臣,部署力量,在外地也极力树立朋党,广结外援。李瑗便是他在地方上结交的死党和奥援之一。
建成被杀的第二天,世民便派侯君集前往任副都督。不久,又派通事合人崔敦礼赴幽州,持皇上手谕召李瑗入朝。
李瑗惊惶失措,认为一旦入朝,凶多吉少,李世民肯定要将建成的所有党羽斩尽杀绝。
李瑗在忧郁慌乱之际,只好向副都督侯君集求教。他认为侯君集是秦王世民的人,眼下唯他能救自己。
按说,侯君集应该极力劝李瑗入朝,向世民和朝廷请罪,便可获得宽赦。然而,他却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建功邀赏的机会到了。李瑗一旦起兵,自己遂将其诛杀,从内部平息叛乱,对当今的太子,未来的新皇帝,便有擎天保驾之功。弄好了,自可出将入相,甚至会封公封王。
他来到李瑗府上,李瑗忙不迭将他延入密室,屏退所有奴婢,小声问道:“朝廷派崔敦礼召我回京,公以为如何?”
侯君集看看密室内再无他人,确信自己的话绝不会被第三人知道,便笃定地说道:“大王万不可自投罗网,若应召去朝廷,便是‘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瑷迟疑着问道:“朝廷不是有大赦令,只罪建成、元吉二人,余皆不问吗?”
侯君集神秘一笑道:“大王好糊涂!不这样,如何诓你们回去,一网打尽?再说,别人或可赦免,而大王却断不在赦免之列。”
“为什么?”
“大王与太子建成交谊甚笃,早被秦王列为太子死党,又手握重兵,秦王岂能放过你?”
“他亲自颁布的大赦令,将如何自圆其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捏造个罪名,纵使杀你一百次也能堂而皇之。末将见王爷是个老实厚道人,不忍心看着你去白白送死才冒死相劝。”
李瑗只觉得后脊骨直冒凉气,浑身泛起了细米粒似的鸡皮疙瘩,拖着哭腔问道:“若是起兵,以公看来能有多少胜算?”
“不敢说有十成把握,总有八成胜算。大王起兵之后,可号召窦建德旧部起事响应,然后北连突厥,占河东,取洛阳。据有泾州的燕郡王罗艺,也是建成旧党,可与他联络,同日举事,合兵一处西趋长安,以取天下。此为大王眼下所能采取的上上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