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返途中,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行至河北县,李世民率群臣观赏了黄河中游的石峰——砥柱,又祭祀了禹庙。路过柳谷,游览了盐池。抵达蒲州,李世民发现迎接圣驾的父老乡亲都没有穿棉衣,仅仅用黄布单衫遮身,迎着二月的寒风跪倒在道旁,冷得瑟瑟发抖,而廨舍及楼台观宇大肆装潢,张灯结彩,跟寒酸的民房及百姓形成鲜明的对照。李世民皱了皱眉头,就地停留下来,闻魏征道:
“谁在蒲州担任刺史?”
“赵元楷。”魏征对答说。
“此人怎么样?”
“他呀,样子滑稽,尖嘴猴腮,行为也很古怪,鬼点子不少,大谋略却不多。做了十几年刺史,既无政绩,也无恶迹,年年如此,岁岁今朝。”
“昏官。”
“说他昏,却并不糊涂,还喜欢耍些小聪明,搞些小动作。这一次,就准备了一百多只羊,几百条黄河鲤鱼,用来馈送权贵和皇亲国戚。”
李世民立刻召见了赵元楷。赵元楷开头颇有些得意的神气,自信会赢得贵戚们的好感,受到朝廷的嘉奖。可是偷眼一瞧,瞥见李世民的脸上像蒙着一层霜,冷冰冰的,心往下一沉,急忙跪倒请安。李世民鼻孔里哼了哼,训示道:
“朕巡视黄河洛水,凡有所需,均从国库支取。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隋朝末年那样的坏风气。”
“皇上,”赵元楷磕了一个响头,“臣为了接驾,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连觉都没有睡好。”
“你为老百姓办事,也一样废寝忘食吗?”
“回皇上的话,微臣上为皇家出力,下为黎庶分忧,恪尽职守,从来不敢懒惰。”
“好一个恪尽职守。”李世民眉梢挑起一丝嘲笑,“春寒料峭,老百姓穷得连棉衣都穿不上。”
“黄河发大水,去年遭了灾。”
“官府买羊买鱼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从府库的积蓄中拿出来的。”
“为什么不用去救济灾民?”
赵元楷眼睛泛白,对答不上来。李世民抑制不住胸膛里燃起的怒火,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朕要的是体恤民情的清官,不是马屁精。你的刺史,到此可以卸任啦。”
“臣在任上,一不贪赃枉法,二不为非作歹,三不欺压百姓,虽无功可言,但也没有明显的过错。乞请皇上留臣一线生机。”
“不要再啰嗦了,下去吧。”
李世民斥退赵元楷以后,西渡黄河,径直返回了长安。
才人徐惠的奇闻和才学首先引起了李世民的兴趣。她是湖州长城人,据说出生仅五个月就能说话,四岁入学读书,五岁即能背诵《论语》,八岁便可以写出像样的文章,十四岁成了女才子,遍涉经史,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以诗文著称,轰动一时,传为佳话。在美女如云的后宫,才华出众的相当稀少。李世民非常喜爱才学,迫不及待地召幸了徐才人。徐才人身量苗条,胸背都不够宽厚,显得有些虚弱。李世民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她低着脑袋,只能瞧见那弯如新月似的黛眉,微微悸动的浅茸茸的睫毛。她那抿着的小嘴像樱桃一样红艳艳的,唇边的苦命线隐含着一股任性和倔劲。李世民略加暗示,她便驯顺地褪去衣裙,光着身子钻进了龙凤被里,承受天子行幸。李世民对她的纯贞表示满意。然而他最欣赏的还是她的才学和文采,召幸以后常常留在身边,或者挥毫泼墨,或者谈经论史,或者吟诗作赋,或者下两盘棋,消遣消遣。在这种新的享乐中,他乐以忘忧,似乎忘记了烦恼和苦闷,忘记了国事的操劳,也忘记了那些新人宫的美女。
太子承乾喜添贵子,取名象。李世民以皇孙降生,在东宫宴请五品以上官员。太子不争气,他把希望寄托到了皇孙的身上。兴许从中得到了某些慰藉,心绪有所好转,边饮酒边和近臣慢慢地聊天:
“我登极以前,玄龄追随我夺取天下,功劳不小。登极以后,魏征不断纠正我的过失,功劳亦不小。”
李世民愈说愈动情,激动得脉搏都亢急起来,分别赏赐他俩一人一把佩刀。房玄龄和魏征离开席位,叩头谢恩。李世民把魏征召到跟前,放下酒杯,仰起鼻子问道:
“朕治理国政,跟往年相比如何?”
“威德加于四方,远远超过贞观初年,而人心悦服,则不如从前了。”魏征对答说。
“威严使人畏惧,恩德使人敬仰,二者恰好体现了人气的旺盛和国家的富强。你的说法,似乎不妥。”
“陛下过去以天下未能大治而忧虑,注重礼仪德行,每天都有新的作为。而今天下太平,就不如以前那么勤勉了。”
“可是朕的所作所为,仍跟往日一样,并无什么区别。”
“贞观初年,陛下惟恐臣下不进谏,常常启发百官坦诚直言,中肯的意见,乐意听取。现在却不然,即使听取,态度却颇勉强,这便是区别。”
“能不能举一个例子?”
魏征捋了捋腮边的胡须,直截了当地说:“陛下曾经要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依法不当处死,陛下便把兰陵公主的花园赏赐给了他,价值百万。萧瑀说:‘赏赐太厚重了。’陛下说:‘朕即位以来,从没有人规谏过我,孙伏伽是第一个,所以重赏。’明显是鼓励百官进谏。还有,”魏征停顿了一下,李世民凝神听着魏征说话,夹在筷子上的菜都掉进了碟子里。“司户柳雄假冒隋朝所授的官阶资历,陛下打算处死他。后来采纳戴胄的谏言,宽大了柳雄。”
“戴胄谏得好嘛。”
“臣以为是乐而听从的例子。”
“往下说。”李世民用筷子在空中点了点。
“贞观八年皇甫德参上疏谏阻重修显仁宫,陛下甚至动怒。虽然听从了微臣的谏言而作罢,却是勉强得很。”
“除非是你,别人难得说出恳切的话来。人嘛,最糟糕的就是不能自知。”李世民的态度显得很诚恳。
“陛下兼听纳下,勇于检点过错,可为万世楷模。”
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王硅、刘洎、马周和褚遂良等都停箸站了起来,称颂不已。著作佐郎邓世隆受了热烈氛围的感染,诱发了联想。他抬起额头,郑重其事地奏请说:
“皇上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听览之暇,留情文史,叙事言怀,时有构属,天才宏丽,兴托玄远。诗以言志,文以载德。诗赋文章日积月累,遂成宏篇。臣恳请搜集整理成集,刻印成书。”
“嗨,”李世民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朕的言辞旨令,凡是有益于百姓的,史书上都会记载下来,足可以不朽。倘若无益,结集出书又有什么用?梁武帝父子,以及陈后主和隋炀帝,都有文集传世,却并不能拯救他们社稷的衰亡。作为君主,忧虑的是如何施行仁政,有利于国计民生,用不着操心言论文章流行于世。”
魏征借题发挥,悠长短促地说:“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许,诗文再多再好,照样国家覆亡,身败名裂。”
“前事不远,可以用来对照自己。”
“陛下以炀帝的美文败德作为鉴戒,不务虚名,可谓深知败德之君留文于世,徒然贻笑后人。”
“常言道,居安思危。朕不敢倚恃天下的安宁,所以常常考虑到凶险败亡的故事,而使自己谨慎小心,不得胡作非为。”
李世民口头上说得很漂亮,而精神状态和私人生活却每况愈下。长孙皇后逝世后,内廷失去了规谏,也就失去了监督和控制。李世民本人也有所感觉。他凄然反思说:“皇后在生时,每每能规劝我,修正我的阙失,如今听不到她的言语了,宫内失去了一良佐。”后宫佳丽三千,他又正当精力充沛和体魄健壮的年龄,欲望遏止不住,把许多宝贵的光阴都消磨到了行幸上面。他宠爱徐惠,夜夜临幸,还旁及其他新选的秀女,然而偏偏忘记了武媚。
武才人没有徐才人幸运,一直没有得到李世民的召幸,住在掖庭宫内的永巷中苦苦地等待着。掖庭宫在太极宫的西边,南北长约九百六十步,东西宽约二百步。宫内有许多四合院,院内蜂窝一样排列着许多小房间。四合院及房屋由巷道连通,称做永巷。
唐代后妃制度:皇后以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称做夫人,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称做九嫔,正二品;婕好九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才人九人,正五品;宝林二十九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夫人以下均有职掌:夫人佐皇后论妇礼,于内无所不统;九嫔、婕妤掌教九御四德,赞导皇后礼仪;美人掌率女官修祭祀宾客之事;才人掌序宴寝。妃嫔地位较高,设专门寝殿;才人以下,住掖庭宫。新入宫的宫人,由宦官负责训练,让她们熟悉宫内大致的规矩、礼仪、日常用语及服饰等等,使其适应跟外界不同的环境。才人武媚聪明伶俐,很快就熟悉了掖庭宫的生活。但她又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子,时时企盼皇上的宠幸,从此飞黄腾达,冲出狭小的天地,入主内宫。
她父亲武士彟是大唐的开国功臣,武德年间由工部尚书调任利州都督。都督是统辖数州军政的地方长官,跟掌管民政的地方官并列。刺史是正四品至从三品的官,而都督则为从三品至正三品,官阶与朝廷六部尚书(正三品)、侍郎(从三品)相等。唐初门第观念颇强,士族瞧不起庶族。武士彟系并州文水(山西文水县)的农家出身,后来经营木材,毫无社会地位。发达以后,为了提高身价,便休了贫贱之妻相里氏,娶了贵族血统的杨氏。杨氏是隋朝宗室观王杨雄的侄女,又高贵又美貌,武士彟如获至宝般喜悦。遗憾的是,相里氏生的两个儿子——元庆和元爽,都不图上进,杨氏仅仅生了三个女儿,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几乎成了泡影。能让他得到某些安慰的只有次女武媚,可惜是个女儿身。
武德七年,武媚生于利州(四川广元市)都督府官邸。利州位于长江支流嘉陵江的东岸,北面有当时人称第一要冲的朝天关;西南剑门山两崖相摩如剑,剑门关号称川北第一险隘;城的西门面向嘉陵江的东岸,是沿江一带货物的集散市场。该州地理位置重要,是成都经过栈道通往长安的陆路通道。贞观初年,星相家袁天纲奉诏离开家乡成都,前往京师觐见李世民,途经利州,武士彟热情接待以后,请进私宅,跟家人相面。约摸三四岁的武媚长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团团大脸赛如银盆一样熠熠生辉,非常健壮活泼。她穿着男娃儿服装,很像一位小公子。袁天纲一见她的相貌,惊愕得全身怔住,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公子天生异相,贵不可言,袁某只怕说不准。”
武士彟内心哂笑道:“明明一个小女娃儿,他却看成小公子。且听他胡诌些什么?”而口头上却说:“先生不妨直言相告,免得我们瞎猜瞎想。”
袁天纲又仔细端详了一气:“哟,龙睛凤颈,日角天颜,此乃伏羲之相也。”顿了顿,喟然叹道,“可惜是位公子,若是女儿身,日后必将君临天下。”
武士彟不禁大惊失色。幸亏袁天纲把武媚看成了一个男孩子,才勉强压住一些恐惧心理。他挥退了一家大小,俯身凑近袁天纲,口舌打结地问道:“先生,你刚才说的是奉承话吧?”
“袁某从来不说假话,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都督放心,我不会,也不敢泄露天机。”
袁天纲似乎话中有话,还带着那么一种神秘味道,兴许他早就看出了武媚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孩子,故意用曲里拐弯的方式表达出来,以免遭致杀身之祸。武士彟本来精明过人,也猜出了几分,便不再盘问。二人相约都不张扬出去,于是把实情隐瞒过去了。武媚成了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受到特别的关怀和照顾。虽然夫妻俩都怀疑“女主天下”的说法,但对女儿的未来却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第二年,家里特意聘请了名师,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贞观五年,武士覆荣升荆州大都督。武媚在名师的调教下,长成了一位知书达理的小姑娘。贞观九年,武士彟死于荆州任上,朝廷追赠为礼部尚书。临终前,他把袁天纲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儿,鼓励她执着地追求,争取实现美好的理想。武士彟生前不但对武媚的成长作出了精心的安排,而且为女儿能顺利进宫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不惜用重金买通了好几名管事太监,还设法跟大、小杨妃取得了联系,认了亲。
武媚进入后宫,可以说为实现父亲的遗愿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她每天都在对着铜镜精心地梳妆打扮,然而每天都落了空。春天就要过去了。窗外映照着春夏之交的阳光,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时不时地送进来布谷鸟的叫声,麻雀在檐下嬉戏作乐。只有她一个人锁着愁眉,闷得像有一团棕丝堵塞在胸口,心情如同一堆乱麻,陷入了难于解脱的烦恼中。她觉得浑身仿佛失去了气力,懒洋洋的振作不起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剩下的是一片空虚和寂寞,包围了她,吞噬着她。
入夜,繁星点点,灯火迷离,星辉和灯光衔接在一起,掖庭宫俨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素纱。在这宁谧而空灵的夜晚,她却是异样的孤寂悒郁,好像有一块铁板压在她的头顶上,连呼吸都有些不均匀了。苦闷无法诉说,诉给风儿听吧,风轻飘飘地溜过去了;诉给星星听吧,它太高了,听不见。天空浑若深邃的大海,朦胧、渺茫,神秘莫测。
几上摇曳着的红烛猛跳了几下,遽然熄灭了。夜好比一片蔷薇色的花瓣,徐徐地消融于芥末色的微光之中,灰白的曙色渐渐显出绯红。新的一天开始了。又苦等了一夜的武媚,照样两手托腮坐在梳妆台前,黛眉深锁,对着铜镜发呆,表现出一副落寞失望的神情。宫女香涛打了个哈欠,走近她身边,讷讷地问道:
“武才人,怎么一大早就起床了?”
“我睡不着。”武媚有气无力地说,“而且从今天起,我要坚持晚睡早起,以便适应内廷的生活习惯,侍候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