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的城堡,大都是依山建筑,不容易很快攻破。前年御驾亲征,高丽百姓不能耕种,我们所攻下的城池,粮食已搜刮一空,接着又发生了旱灾,百姓大半陷于饥馑。当今之计,我们只需派出偏师,轮番骚扰,使他们疲于奔命,弃耕躲进城中。用不了几年,高丽势必千里萧条,人心离异,鸭绿江以北的地区,可以不战而轻易取得。”
“朕对于蛮族,能做到古人做不到的事,都是因为顺应民心的结果。从前大禹率九州的百姓开山凿石,砍树伐木,疏浚河川的水势流归大海,劳苦固然劳苦,百姓却无怨言,就是因为顺应天心民意。盖苏文恶贯满盈,还那么嚣张,继续为非作歹。朕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出动正义之师进行讨伐,望众卿理解。”
李世民避开众人的议论,作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训谕后,即命左武侯大将军程咬金担任青丘道行军大总管,中郎将军薛仁贵当副总管,征发一万多兵力,乘楼船从莱州横渡黄海北上。又任命太子詹事李世勣担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带领三千兵马,会同营州都督府的兵马,从新城道进入高丽。两路大军都配备精通水上作战的将士。
李世勣率军渡过辽河,扫荡苏南(今辽宁西丰县)等数城。高丽军多背靠城堡拒战。李世劫击破守军,焚烧其城郭后回师。程咬金和薛仁贵带兵进入高丽国境,大小一百多次会战,战无不胜。又攻克石城(今辽宁庄河县),推进到积利城下(今辽宁瓦房店市)。高丽一万多人马出城迎战,程咬金诈败,引诱高丽军踏进了薛仁贵的口袋阵地,一举将其击溃,阵斩三千级。
征战相当顺利。高丽防不胜防,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李世民决计增加兵力,乘胜进击,踏平高丽。敕令宋州刺史王波利等征发江南十二州的工匠,修造大船数百艘,准备调集兵马由海道出征。又命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担任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右卫将军裴行方当副总管,领兵三万余人,乘楼船战舰自莱州出港,取海路攻击高丽。
高丽愈来愈疲困凋敝,提心吊胆,谈虎色变,濒临绝境般的恐怖。李世民坚定了必胜的信念,举行朝会,议定明年征发三十万兵马,下狠心灭掉高丽王国。李道宗捋着疏朗的胡须琢磨片刻后,出班启奏说:
“大军远征,必需储备一年以上的粮食。牛马车辆无法运送那么多的军需粮草,最好利用船运。”
“隋朝末年,只有剑南未发生大乱,亦未出现兵灾。近来攻打辽东,剑南也置身事外。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应由他们修造舟舰。”
房玄龄的建言,李世民当即采纳。诏令右领军府长史强伟去剑南道,督促伐木造船。规定大舰长一百尺,宽五十尺。造好后,另派使者督促舟舰从水路穿过巫峡,经江州、扬州,驶至莱州停泊。接着,又敕令越州都督府以及婺州、洪州等州,修造海船及两船相并的双舫一千一百艘。
八、九月,辽东地区便开始了漫长的寒冻期。一团团阴沉沉的翻卷着的浓云,在低空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煞像一幅从天而降的裹尸布徐徐扩展开来。散落在各处的村落、水塘、河流、树林,以及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岭,在暗云淡雾的映衬下,酷如死人一般苍白,显得十分凄凉而悲惨。空气中布满了潮湿和腐臭的气息。路上细盐似的白霜和尘沙混在一起,被逃难的人流和牲口践踏成了胶状的泥泞。军马在泥浆里滑来滑去,走得又艰难又吃力,嘴里呼出的气息恍如烟雾一样。薛万彻不敢呆下去了,带领人马从高丽撤退,回到了长安。无功而返的薛万彻怨天尤人,火气特别大,骄横嚣张,任情使气,侮辱同僚,鞭笞士卒。裴行方上疏弹劾他对东征不满,心怀怨叛。李世民对征辽特别敏感,立即罢免了薛万彻的官职,贬窜象州。
强伟等人在剑南集结民间工匠制造舟舰,大量征调山獠蛮民去做苦力。蛮民忍受不了,雅、邛、眉三州的山獠部落在逃亡中遭到追杀。官逼民反,公开叛变。征讨高丽再次遇到了麻烦,走进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剑南道山獠部落造反,告急文书传到京都,朝廷命令茂州都督张士贵和秦叔宝,征发陇右及峡中的兵马三万余人,进山剿捕。又命尉迟敬德和司农少卿长孙知人乘驿马前往剑南,同当地官员一道慰劳工匠,安抚民众。剿抚并举的措施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很快平息了蛮民的叛乱。秦叔宝和张士贵上表告捷,并奏请说:“蜀人体质脆弱,承受不住剧烈的劳动,当地官府请求雇佣善造战船的潭州人代劳,由他们出钱。”李世民批准。
然而,巴蜀百姓并无多少积蓄,州县官吏强行征收,严苛急迫,老百姓卖掉田产房舍,甚至卖儿卖女,代金也缴纳不清。粮价飞涨,剑外民怨沸腾,又出现了骚乱。李世民再次派遣尉迟敬德和长孙知人去巴蜀视察。尉迟敬德和长孙知人深入查明后,回朝如实奏报道:
“建造舟舰,巴蜀深受其苦。大船一艘,价值绢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山中砍伐的树木还没有运完,又要征收造船代金。两件事并在一起,老百姓连喘息都来不及。”
“不要再逼了。”李世民决断地说,“劳民必先养民,首先得让他们活下去,雇请潭州造船的费用,全由朝廷支付。”
赋税徭役的加重,引起了朝廷内外的不满。齐州段志冲上书,请求李世民把皇位禅让给太子李治,说:“皇上年老多病,理当颐养天年,不必再为国事操劳了。太子仁孝,继承大统,可保国家安宁。”李世民气得头昏目眩,歪着身子,把奏折出示给太子和长孙无忌看。二人吓得面面相觑,冷汗从头发根上渗透出来。长孙无忌惴惴奏请道:
“狂徒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请陛下降旨,锁拿归案,斩首示众。”
“他没有犯法。”李世民说,“凭什么抓人?”
“狂犬吠日,罪同叛逆,不可饶恕。”
“五岳上冲霄汉,四海延亘大地,藏污纳垢,无损于山高水长。段志冲不过一匹夫,他想解除朕的尊位,假如朕真有过错,表明他正直。若无错处,则是他狂妄,如同一尺长的迷雾去遮青天,无亏于穹宇的广阔;一寸长的浮云去挡阳光,无损于太阳的光辉。”
五十年的人生历程耗尽了李世民最金贵的光阴,风风雨雨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曾经是那么强健的筋骨,呼风唤雨的气魄,像泉水般喷涌而出的激情,随着岁月的悄然流逝,仿佛都成了一场梦。等到梦醒以后,已经精疲力竭,力不从心了。老喽,准确地说,应该是未老先衰,积劳成疾。如今他百病缠身,消化不良,气疾恶化,动不动伤风咳嗽。东征高丽撤退时,痈疾几乎夺去了他的生命,新近又染上了风疾。御医用药简直失效,全靠方士的丹药强提精神。处于无奈状态的他,思绪酷似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从过去跳到现在,从现在跳到过去,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又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
山风卷着松涛,浑若海洋的波澜从山岭霍霍地滚来,越过峡谷,撞击着红墙,震撼翠微宫的门窗。李世民想让山风刮走盘踞他灵魂的黯淡阴影,但是阴影并不消退。顽固地牵扯着他的身心。“朕不知还能够活多久,懦弱的太子治果真能如无忌所说的那样,成为无为而治的守成天子吗?”他皱着眉头,两眼死死地盯着崖头上的那棵歪脖子松树,似乎要把它看透,把它纠正过来。半晌过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法子:“把我二十多年执政的经验教训整理一下,写成《帝范》,赐给他,供他日后亲政作参考。”李世民转回含风殿,理顺了一下思路,动笔写起来。武媚在香炉里添上清心提神的龙涎香,退到了殿外。李世民灵感袭来,思绪如潮,写啊写,不停地写,日以继夜地写。从翠微宫返回大内,又句斟字酌,反复修改。夜阑人静,大地沉睡,李世民仍然伏在御案前写来改去。一阵强烈的干咳使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小杨妃连忙给他捶背,大杨妃端来了药汤和漱口水。李世民服下药汤后,她又用痰盂接了漱口水,交给武媚倒掉。
“夜深啦,皇上该歇息啦。”大杨妃关切地说。
“我想早点赶写出来,快要过年了。”李世民喘着粗气。
“吃药不如养病,人太劳累,药性也发挥不了作用。”
“大唐的江山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来之不易啊。太子没有吃过苦头,不知艰难苦楚,缺少治国的能力。朕始终放心不下,不得不抱病坚持,以书面形式把君临天下的体验传授给他,作为他即位后效法的榜样。”
“太子即位还早着哩,皇上不必着急。”
“朕有一种预感,在生之日不会太长久了。”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李世民只觉得眼冒金星,寝殿的一切都在摇晃、旋转,花里胡哨,连大、小杨妃的面容也看不分明了,身子一软,往御案旁歪倒下去。大、小杨妃一左一右扶住他,召唤道:
“来人!快传御医!”
御医躬身进殿,按脉诊断了一气,禀告大、小杨妃说:“皇上劳累过度,又感染了风寒,气疾加重,导致哮喘,需服药静养数日。”
大、小杨妃不离左右,服侍了两天,李世民的咳嗽平息下来。他挣扎着下了床,吞下两丸丹药,又继续伏案写起来。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初八日,李世民写成《帝范》一书,赐给太子。书内分成《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和《崇文》共十二篇。他右手捻着嘴上卷翘成八字形的胡子尖,庄重地强调说:
“修身与治国的道理,都在十二篇中。我一旦驾崩,再没有什么话忘记告诉你了。”
“儿臣一定谨记父皇的教诲,”李治跪拜致谢,发誓般恳切地说,“一切师承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