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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便利店日和![3]

1

此刻,我所在的便利店既非7-11,也非全家或迷你岛[4]。与其说这是一家便利店,倒不如说更像是在一间昔日的酒馆里,摆满了杂货,挂上便利店风格的招牌。这里不提供自动取款机和复印机,顾客也寥寥无几。几分钟的路程之外就有一个干净整洁的著名连锁便利店,我是顾客的话,肯定也会选择那里。这家店里一盏荧光灯接触不良,总是忽明忽暗,再加上灰暗的墙壁,人在里面呆久了都会倍感压抑。另外,由于店主缺乏安全意识,店里连监视器都没有,只在天花板上安了一个凸面镜。说起来,面朝马路的一侧也不是玻璃墙,只是普通的墙壁。一般便利店面朝马路的那侧都装有玻璃墙,并摆放着杂志架,进店阅读杂志的顾客会面朝马路站立,营造出店里有客人的氛围。据说,这样做居然还有预防犯罪的功能。另一方面,店里有人会让外头的路人在心理上更容易踏进店门。然而,这家店的店主却全然未曾考虑过这些要素。

我穿着店员的围裙站在收银台前,对面是一位胖胖的大妈。我从购物篮里把商品一件件取出扫描条形码。这台古旧的收银机的外壳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大部分已经泛黄了,而且很难顺利扫出价格。正当我与收银机较劲的时候,大妈不耐烦地咂咂嘴:“你麻利点儿行不行?”

“十分抱歉。”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瞬间,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不过,就算在家呆着,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我既没有热衷的兴趣爱好,也没有可以谈天说地的伙伴。

店内货架上那台天线高高竖起的小型收音机正在播放充当商店背景音乐的电台节目。我在跟大妈道歉时顺便看了一眼手表,差三分十点,很快就要打烊了。这家便利店的最大特点就是并非二十四小时营业。外面那块暗紫色的招牌上明确写着“早七点开门,晚十点关门”。顺带一提,我穿的围裙也是暗紫色。这种难以形容的暗紫色总让我联想起小学美术课时污浊不堪的洗笔水。我真不明白店长为何要选择这个颜色作为标志色。

扫完全部商品的条形码,屏幕显示出金额,大妈从钱包里拿出钱交给我。

这时,收银台里侧的一扇门打开,岛中走了出来。门的另一侧是小时工的休息室,再里面是办公室。岛中站在我身边,帮忙把商品装进塑料袋。

岛中千夜理今年二十岁,比我小一岁。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地方打工。她五官端正,一头长发束在脑后。其实,她向打工处的前辈(不是我)借了钱,最近正因为还不上钱而烦恼。

“谢谢惠顾!”岛中响亮地向客人道谢。大妈提着袋子推开对开的店门走出去,夏日的热气涌进店内。大门上方闪着幽幽蓝光的诱蛾灯引来前赴后继的飞虫,不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大妈的背影消失在暑气蒸腾的黑暗中。该打烊了,我正想着,另一个客人就上门了。

那个男人身材很高,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空着手,没有拿包,身材偏瘦,满脸胡茬,给人感觉“在不叫座的乐队干了十几年吉他手,目前失业。”

“学长,请你告诉他我们打烊了,让他回去吧。”岛中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什么?要说你去说!”

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向商店里面。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岛中噘起嘴,厌烦地摇摇头,拿起抹布在收银台内侧东擦西擦。那里摆着快递单、香烟盒,小时工穿的暗紫色围裙揉成一团胡乱塞在一个纸箱里。这家店的管理实在太混乱了。

虽然打烊时间已过,那个男人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又不像。刹那间,我自己的身影与他重叠在一起。上大学后,我开始一个人生活,常常漫无目的地走进附近的便利店,逛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买的东西,最后又空着手回去。

再过一分钟,身边的岛中一定会忍不住咂舌。

我悄悄瞄了她一眼,发现她居然十分平静。她停下手头的工作,仔细观察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然后小声对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那个人不时朝这边偷看,好像在犹豫该不该出声。而且,他似乎很在意会不会再有客人上门……”

男人停在文具货架旁边。由于中间还隔着方便面货架,所以从收银台这里看不到男人的全身。越过货架上层的杯面,他鼻子上方的面孔时隐时现,目光游移不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之前我没有留神,被岛中一说才意识到那个男人确实形迹可疑。

“不会是强盗吧?”岛中说。

“怎么可能?真是强盗就麻烦了!麻烦大了!”

“什么大了小了的,麻烦就是麻烦!”

“他大概只是在找东西。”

“你去问问他,你是不是强盗。”

“他要真是强盗怎么办?”

“但他不像带着凶器啊。”

对啊,男人是空着手来的。

“学长,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找东西。万一真像电影里那样,他的脚腕上绑着小型手枪的话,那么只好请学长自认倒霉了。”岛中在我后背推了一把。

“喂、喂……等等。”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很清楚她想尽快让男人买完东西离开,然后打烊回家。

“我……我死了怎么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尽管那个男人是强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不能大意。

“没关系。就算学长光荣牺牲了,对我也没什么损失。倒不如说,你死了最好。”

这个人说话总是如此不讲理。

我被她推得跨出收银台一步。男人隔着货架看到我,吓了一跳。说实话,这个人如果把头发梳整齐,把胡茬刮干净,挺胸抬头,不鬼鬼祟祟的话,应该也算英俊帅气。不过,就目前所见,他的确有些不对劲。店里的收音机依然在播放节目。我回望岛中一眼,她做出握拳的姿势,无声地激励我:“上吧!学长!”

我绕过货架,走近那个男人,战战兢兢地开口:“请问,您在找什么东西吗?”

“啊,对……这个……”

男人环顾货架,生硬地点点头。

他声音太小,我只听到只言片语。

“您说什么?”

我靠近他,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男人的全身映入眼帘,他站在文具货架前,死死盯着架子上挂的铅笔、圆珠笔、直尺等等。

“这个……吗?”男人嗫嚅。

还是听不见。男人嘴唇不动,也不知在叨咕什么。我伸长脖子,把耳朵凑近他嘴边。这时,我终于发现他脚下散落着一堆透明薄膜和撕破的纸张,那是商品包装的残骸。空着手进门的男人此刻正握着一把大型美工刀,那是刚才还挂着货架上的商品。

“我是在问:‘这个,可以用吗?’”

话音未落,冰冷的刀刃抵住了我的脖子。

2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为什么会待在便利店来着?

这个男人到底在干什么?

刀刃轻轻抵在我的喉结下方,稍一用力就会划破皮肤吧。我身体僵硬,男人抓住我的左臂,试图像警察逮捕犯人那样,把我的手臂扭到身后。但是,他动作似乎很生疏,右手拿刀,只剩左手可以行动,结果费了半天劲才成功。

“怎么样?很疼吗?”男人问。

“不,没有很疼。”我回答。

“那这样呢?”

“啊,好疼!疼死了!我动不了了。”

男人站在我身后,右手用美工刀抵着我的喉咙,左手把我的左臂拧到背后固定,这不就是强盗劫持人质的那一套嘛。

“打开收银机!”低音炮般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男人对呆立当场的岛中发出命令。他的嗓音和手都在微微颤抖,因此刀刃也时而接触到我喉头柔软的皮肤,时而微微离开。保持着这种姿势,男人用力把我拽向收银台,而我只得顺从。我与神情紧绷的岛中四目相接,此刻恐怕我们脑海里浮现的是同一个念头——为什么会这样倒霉!

“打开收银机。”低音炮再度响起。

“那、那个……”岛中心惊胆战地开口。

“快点儿!”

男人大喝一声,好似爆竹在店里突然炸开。岛中吓得倒退一步,撞到身后架子上的小收音机。收音机掉在地上,不响了。背景音乐消失,店里寂静无声,静得让人耳朵作痛。隔着收银台的三个人喘息相闻,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宛如奔腾的骏马。

“请冷静一点儿。”

岛中像劝诱似的缓缓开口,严肃的目光扫向我背后的男人。

“不听话我就杀了这小子!”男人恐吓道。

“这个嘛,倒是无所谓。不过,请听我说句话好吗?”岛中回答。

无所谓?这可是我的命啊!

“我这就把收银机打开,但是……”

“少废话!快点儿!”

岛中瞥了我一眼,动手操作起来,“叮”的一声,收银机打开了。但是,从收银台另一侧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别乱动!后退!”

岛中离开收银机。男人一边留意她的行动,一边伸长脖子窥看收银机。沉默数秒,男人心烦意乱地咒骂:“搞什么鬼!”

“这家店就是这样,生意很差。”

收银机里几乎没钱,一张纸币都没有,只放着刚才那个大妈付的几枚硬币。

“多少还有一些吧!给我好好找!”

扭住我左臂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好疼!我忍不住呻吟。可惜这里根本没人可怜我。

“再怎么找,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岛中耸耸瘦小的肩膀。

“我真会杀了他你信不信!”男人叫嚣。

“想杀就杀呗。这种废物活着也是浪费资源。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打网络游戏。”

“我真要动手了!”

“请便,要动手就干脆点儿。反正这人没有梦想,没有爱好,每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对社会毫无贡献。简直就是害虫!蛆虫!杀了他反而是给他一个解脱。”

“够了!别说了!”男人说。

“是啊,别说了。”我说。

就算这次能侥幸逃生,怀着这样的心理创伤也是生不如死啊。

男人在我身后咂咂嘴。

“那里面应该有保险柜吧。”

收银台内侧的门通向休息室,再往里走是办公室,那里有个临时存放店内收入的保险柜。但是,岛中却一口咬定:“这个店才没有保险柜那种东西呢。店里收入那么少。而且,里面的房间正在装修,现在不能进。”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并用力拉动门把手,大门一动不动。

“你看,门锁着呢!”

岛中的呼吸也很急促。她在演戏,里面的房间并没有在装修,而且门也没有上锁。看来她已下定决心,坚决不能放强盗进去。

“再说,就算真有保险柜,你觉得我们这些小时工随随便便就能轻易打开吗?一般只有店长才能打开吧?店长大概明天才来,他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所以,强盗先生,你干脆什么也别做,趁早回家吧。”

男人低吼一声,拖着我往后退。我面朝收银台,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听到男人猛踹货架泄愤的撞击声。装口香糖的盒子掉下来,散落一地。

这个强盗恐怕事先调查过店里没有监视器,其他防范设备也很落后,所以才找这家店下手的吧。不过,遗憾的是,这里没有任何油水可捞,收银机里没有钱,保险柜也空空荡荡。

“我们不会报警,请你赶紧走吧。”

岛中战战兢兢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收音机,放回身后的架子上,指着我说:“你可以把他当人质带走,也可以威胁我,如果我报警就杀了他。”

“那样你就不会报警吗?”

“我保证不报警。”

“可是,之后这家伙怎么处理?”

“找个地方放了他,或者扔到河里灭口,怎么样都行啊。”

男人不语,好像在掂量岛中的提议。一条年轻的生命怎容你们如此践踏!我开口想义正词严地教训他们一番:“喂,我说……”

“你闭嘴!”

“学长,请你闭嘴好吗?”

“哦,好吧。”我还是闭嘴为好。

墙上的时钟显示早已过了打烊时间的十点,秒针滴答滴答地走动,分针痉挛似地前进了一格。

“不行。我不能空着手回去。”男低音响起。

“但是,店里真的没钱。啊,对了,店里的商品你尽管拿,好不好?”岛中试着建议。

强盗会同意吗?我屏息等待。没想到,男人似乎也觉得这样比空手而归好。

“……那好吧。”他咂咂嘴,自嘲似的说,“就连这种时候,我都这么倒霉。”

岛中“啪”的一声打开收音机开关,店内背景音乐再度响起。这是一个选播爵士乐的电台。

男人指示岛中把商品一件件放入购物篮中。我依然保持着人质的状态。男人好像冷静了一些,不再那么激动,也不再乱踢货架了。

“强盗先生,方便面你要哪种?”

“强盗先生,你要面包吗?我推荐这个玫瑰花型的脆饼哦。”

“强盗先生,除了美工刀,你还要其他文具吗?”

岛中拎着购物篮在货架间游走自如。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脑后那条来回晃动的马尾辫,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我和强盗背对着商店里侧的冷藏柜站立,墙上的镜子映出被刀抵住脖子面色苍白的我,以及我背后的胡茬男。他快三十了吧?刚进店时,我觉得他像个不得志的乐团成员,这个印象依然未变。一直在玩音乐,然而不知不觉间,乐团伙伴都找到工作,结婚成家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被孤独感包围,无法解脱。他就长着这样一张脸。

“美味棒[5]全要。”

岛中走到零食货架前,男人命令道。岛中把所有美味棒都放进购物篮里。店里有明太子、玉米浓汤、章鱼烧三种口味。

“你喜欢美味棒呀?”岛中问。

“算是吧……”男人回答。

“美味棒一直都是十日元一根呢。”

“原料价格波动,这个的价格也没涨过。”

“因为厂家会根据情况微调产品的长度。”

男人叹了一口气。他呼出的气拂过我的脖颈,我悄悄从镜中观察他的表情。他垂眼盯着地板,不知在看什么。他似乎放松了警惕,刀刃离开我喉咙几厘米。这人怎么回事啊?我和岛中交换眼色。男人有所觉察,立刻掩饰般的说道:“我小时候,曾经偷过美味棒,和朋友一起,大概四五个人吧。他们全都逃得飞快,只有我被抓。我大声呼救,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头救我。店主死死抓住我的手腕。这是小学的事了,我还记得那时晚霞满天,我呆呆地看着小伙伴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从镜子里,我看到男人咬住下唇。美工刀再次抵住我的喉结下方,我再次感受到那种冰冷锋利的触感。

“好了,差不多够了。”

此时,岛中拎的购物篮里已经堆满了商品。

“要装进袋子里吗?”

“不,我直接连篮子一起拿走。”

“然后你就回去了,对吧?”岛中问。

“对。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应该把你们绑起来才对。”

他大概是想防止我们报警吧。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比起脖子上挨一刀好太多了。不过,我也不打算被绑着在这里呆到天亮。

就在这时,玻璃门的另一端突然出现一道人影。那人从夏夜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冒出来,把自行车停在店前。岛中和强盗男注意到我的视线,也扭头看向门外。

3

据说,以前警察去便利店购物时,为了避免民众批评他们“上班偷懒”,所以按规定必须要脱掉制服,换上便服外套。但是,由于最近便利店抢劫案件增加,各地都在倡导警察穿制服出入便利店,以提升威慑效果,达到预防犯罪的目的。

男人慌忙把我拽到货架后面。他动作粗鲁,我的左臂被扭得生疼。不过,没有惨遭割喉灭口已是万幸,我松了口气。

“别出声!”男人低沉的嗓音仿佛从十八层地狱最底端传来。他又转向岛中,警告她“别多话!”

岛中点点头。你不老实,我就杀了这小子——男人的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便利店的门开了,警察走进来。男人用美工刀抵住我的脖子,不时窥探大门附近的情况。一瞥之下,我只看到这个警察挺着硕大的将军肚,滚圆的体型活像一只皮球。入夜后,外面的气温也没有下降的迹象,警察用制服的袖子不住擦汗。

我和强盗紧贴在离入口最远的货架后方,屏住呼吸。

警察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听声音,他好像往零食货架走去了。岛中应该就在那附近。

“店开到这么晚,真少见啊。”警察的嗓音宛如少年般嘹亮。

“哦,今天是例外……”岛中说。

“你是新来的小时工吗?”

“是的。”

“店长呢?”

“他今天好像生病了。”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说出强盗的事,这大概表示她心里多少尚存一丝怜悯,不想让我就此送命吧。

警察一边跟着收音机中播放的音乐哼歌,一边选购零食。我和强盗全身僵硬,侧耳细听货架彼端传来的哼唱声。黏糊糊的汗水从额头渗出滑下,但是我怕衣物的摩擦声会引人注意,连擦都不敢擦。

突然,哼唱声停止。

“……喂,这里出什么事了吗?”警察的声音有些紧张。

男人手上用力,我被扭到背后的左臂咯吱作响。

“嗯?”岛中应声。

“是不是有人在这里打架啊?你看,那边的口香糖掉了一地。”

对啊,刚才男人踢货架时掉落的口香糖还没来得及收拾。

“啊,真的。我刚刚不小心撞到货架摔倒了……”

岛中自言自语般嘟囔着,离开零食货架,开始收拾地上的口香糖。她移动到可以看到我和强盗的位置,对上我的视线。她那宛如弯弓般细长姣好的眉毛微微一挑。强盗立刻摆出明显的攻击姿势,亮出美工刀让她看清楚,警告之意不言而喻,无非是说如果不老实,这小子就没命了。

“这个购物篮里是什么?是过期食品吗?”警察问。

我脑海里浮现出警察用胖手指着装满强盗战利品的篮子的样子。

“不,不是的。”岛中回答。

“那我可以拿里面的美味棒吗?”警察问。

“可以,请便。”

警察的脚步声响起。他从零食货架走到泡面货架。我和强盗也赶忙转移阵地,尽可能远离他。这次,我们在面包货架前屏息等待。

如果警察没发现强盗就离开,强盗只会抢走店里的商品便回去吧。刚才就是这样的发展。对我和岛中而言,这是值得欢迎的走向。但是,如果强盗被警察发现,那么就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了。也许他会狗急跳墙,转而攻击警察,也许会一刀割断我的喉咙。

我的结论是,决不能被警察发现。作为人质,这个想法很奇怪,不过警察就此离去才是最为稳妥的解决方式,可以把损失和伤害减至最低。

唉,早知如此,今天我就应该在家待着。回顾往昔,也只有一句可说——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写自传的话,恐怕三行就写完了。

“这里有垃圾啊。你看,好像有人把美工刀的包装拆开了。”

“啊,真的呀。到底是哪个白痴弄的啊?我这就收拾。”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墙壁,吓得心跳差点儿停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警察的球形身材,他那张脸圆润光滑,像少年一样。既然我能看到他,那么他也能看到我,他只要稍微移动视线,就能看到我和强盗。

我用右手拍拍强盗的肘部,又指指镜子。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慌忙就地蹲下低头。我也跟着照做。然而,强盗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货架上的午餐包,那是山崎面包株式会社[6]一九八四年推出的产品,把吐司的边切掉,夹上馅料做成美味的三明治。性价比很高,分量足,种类多,上班族常买来当午餐,食欲旺盛的中学生也喜欢用这个当零食。强盗撞落的是蛋黄酱金枪鱼口味的那种,并没有发出很大声响,但是却引起了货架那头警察的怀疑。

“什么声音?”

我和强盗倒吸一口凉气。吱、吱……警察的脚步声绕过架子逐渐靠近。我从余光看到,强盗握紧美工刀的右手不住颤抖。之前我害怕强盗灭口没敢细看,此时我忍不住回过头,看到强盗两眼通红,死死盯着摇晃着将军肚的警察即将现身的货架拐角。我已做好血流成河的心理准备。至于是我的血还是警察的血,现在尚未可知。

这时,正在收拾口香糖的岛中起身大叫:“啊啊啊啊!”

警察蓦然止步。货架拐角的另一侧隐约可见浑圆将军肚上肚脐所在的顶端,然而警察的面孔还隐藏在货架之后。那个若隐若现的大肚腩像地球自转一样开始旋转,警察转了个方向。

“怎么了?”他问岛中。

“刚才,地上有只黑虫在爬……就、就是油亮油亮,爬得飞快,所谓世间恶魔的那种……”

岛中大概是在演戏吧。转移警察的注意力,暂时救了我们。生死在此一举,我扭头看着强盗,用右手指指收银台,小声提议:“我们跑到那边去吧。”如果藏到收银台后面,就能躲过那个在店里转来转去的球状物了吧。

强盗瞪着我,一动不动。美工刀依然抵在我的喉咙上,扭住我左臂的力道也丝毫没有放松。趁岛中牵制住警察,要行动只有此刻。然而,强盗却在我面前十几厘米的地方怀疑地盯着我。他以为我在耍花招吗?他觉得我会在跑出去的瞬间向警察求救?还是说,他害怕又像童年偷东西时被抓到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伙伴们渐渐跑远?

“请相信我。”我试图动之以情。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敌强我弱,身为人质,我在对挟持自己的强盗胡说些什么呀!不过,听了我的话后,强盗犹疑地垂下了视线,随后又抬起眼,点点头。

或许强盗认为反拧着我的手臂不好跑动,所以便松开了我的左臂。我揉揉疼痛的手腕,“老实点儿!”强盗用眼神警告我。美工刀也离开了我的喉头,但是刀尖仍然对着我,随时都可以给我一刀。虽然双手获得自由,然而一旦反抗势必会受伤。当然,我也没打算空手对白刃。

货架彼端传来岛中的声音:“看,就在那里,冷藏柜底下……”她好像走近警察,正朝冷藏柜底下比划。摆满果汁的冷藏柜就在收银台的反方向。就在警察的目光转向冷藏柜的瞬间,我和强盗抓住机会冲向收银台。

大概只用两三秒吧,挂钟的秒针只移动几格,我们便能跑到收银台。如果回头,应该可以看到货架间岛中和警察的背影。但是,我们可没这个工夫。

我和强盗并肩飞跑,同时跃起,窜过收银台后落地。我们收势不及,撞上了收银台后面的香烟架,几盒香烟掉下来,声音响彻店内。

吱,我听到警察的脚步声转向这边。我和强盗躲在收银台后面,双手撑地,埋着头,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声音?”警察问。

“这个……”机智如岛中,此刻也束手无策了。

“那里有人吗?”

警察似乎逐渐走近。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强盗仿佛下定决心般握紧了美工刀。恐怕几秒钟后,当警察探头查看时,那把美工刀就会割断他的喉咙,血溅当场。想到这修罗场般恐怖的场景,我就不寒而栗。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一坨暗紫色的东西,店员的围裙胡乱塞在收银台下面的箱子里。我伸手抓过一件递给强盗。

“咦?有人啊。”警察从收银台外侧探过身,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笼罩,遮住了灯光。

强盗刚刚套上围裙。

4

以前,我曾经听过这样一则新闻。二〇〇七年九月四日,几个全副武装的强盗闯进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将一个店员关进里屋,威胁其他店员交出钱和商品。后来,几个顾客上门购物。逃亡前的三十分钟里,强盗们伪装成店员贩卖商品,最后搭乘在外接应的卡车逃之夭夭。

只要有心的话,类似的案例恐怕能检索出一大堆吧。电视节目中播出过一段美国某酒铺的监视录像。一个强盗去店里抢劫,打昏老板后,为了不让上门的顾客起疑,只好开始招呼客人。没想到,顾客络绎不绝,强盗被困在收银台,想逃也逃不了。

警察的大饼脸越过收银台查看我们这里时,我装出忙碌的样子,收拾掉落的香烟,整理店里的快递单,而强盗则拿着美工刀,把手边的塑料绳随意裁成小段递给我,问:“这么长行吗?”我也不知道该拿这些绳子怎么办。

“怎么?还有其他新来的小时工啊?”警察喃喃自语。我和强盗看着他,僵硬地点点头。

警察在店里的这段时间里,强盗一直穿着暗紫色围裙伪装店员。警察挑选宵夜时,我和强盗在一旁整理摆放薯条三兄弟[7]的货架。强盗紧握着美工刀藏在围裙下面,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一旦我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他便可以立刻解决掉我。

强盗似乎曾经在便利店工作过,干活儿很麻利。警察丝毫不曾起疑,他把零食和杯面放进购物篮。岛中刚看到强盗穿围裙的瞬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现下,她正在冷静地擦拭货架。不知不觉间,一种警报解除的安心感涌上心头,我想也没想就对正在摆放商品的强盗大声说:“强盗先生,那个是放这边的。”

“吱”的一声,正从旁边走过的警察停下脚步,扭过头诧异地盯着那个被唤作“强盗”的男人。我能感觉到收银台附近的岛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警察走到强盗跟前。

强盗瞪着我,我仿佛听到他在围裙下把美工刀刀片“喀啦喀啦”推出来的声音。但是,警察那张红润光泽的圆脸上却挂着微笑。他说:“你看,你果然把名牌弄错了。”

警察指指强盗的胸口。那条暗紫色围裙上用安全别针别着一个名牌,上面用油性记号笔写着“森田”两个字。

“后藤君[8],你穿的这是森田君的围裙吧?”

说完,警察转身提着购物篮朝收银台走去。岛中负责收钱,收银机的零钱好像不够,她偷偷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几枚硬币递给警察。

警察提着塑料袋走出店门,圆滚滚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夏夜中。确定他不会返回后,我们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整整三十秒的时间,只有收音机里主持人的声音在店内回响。然后,我们看看彼此,不约而同地窃笑起来。笑了一阵,强盗回过神,又把美工刀对准我。

我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尖,说:“你要抓我当人质,再从头来一次吗?”

“对,没错。”

我回望岛中。她点点头,打开收银台后面通往休息室和办公室的门,屋里放有保险箱。看到本以为锁住的门轻易被打开,强盗皱紧眉头。

“你们骗我?”

“因为情况有点儿复杂……”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请进去看看吧。”岛中朝强盗招招手。强盗瞪着我们,钻进屋里,不消片刻他就出来了,摇着头说:“你们俩在搞什么鬼?”

广播节目结束,我关掉收音机。此时,店里只能听到时钟秒针走动的嘀嗒声。那规律的声音,让人渐渐昏昏欲睡。

真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死里逃生,值得庆幸。我真高兴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简直太棒了。不过,我总觉得刚才度过的这段时间很无厘头。几分钟前还是强盗的那个人靠在收银台上,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胡茬男。听我们讲完事情的原委,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后藤先生,这些你要带走吗?”

岛中把装满美味棒的购物篮递给他。这是取代金钱的战利品。

“我不叫后藤。”

“叫后藤不也挺好的吗?”

他自嘲地笑笑:“这些东西还是不要了吧。”

“真的?”

“嗯。”

“那你不就无功而返了吗?”

“是啊。好无聊啊!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当强盗本来就是个错误。”他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为何不惜以身试法,不过,好在最后他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我也毫发无伤。

“不可以当强盗哦。看来你终于醒悟了。”岛中满意地点点头。“强盗是人渣,最差劲了!是仅次于这位学长的屎壳郎!那么,准备一下,我们也该走了。你先请。”

男人挠挠头,把当作凶器的美工刀放在收银台上,走出大门。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幽暗潮湿的夏夜中。

岛中拿起男人留下的美工刀,用抹布擦拭,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唯恐沾上自己的指纹。她刚才用抹布到处擦也是为了消除指纹。接着,她脱下围裙,拎着包走了。

离开之前,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检查一下休息室和办公室。打开收银台内侧的门,走进休息室,一切正常。透过休息室里的门,我向更里侧的办公室窥探。谨慎起见,我还用手遮住了脸。办公室很暗,用手电一照,只见被五花大绑,嘴也被塞住的店长倒在地上。在手电的照射下,他眯起眼睛看向我。

“那个,我要走了。”

我低头行礼。幸好店长乖乖被绑,没有反抗,我和岛中才能不必伤人就全身而退。明天就会有人来救他吧?我留下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的店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关上店里的灯,我望着空无一人的漆黑店面,发了会儿呆。

走出玻璃门,步入像被墨汁涂黑般的夏夜之中。我仿佛面对着一个落下幕布的舞台,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店门上方的诱蛾灯闪烁着点点蓝光,等待飞虫自投罗网。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场。[9]”

和我住同一公寓的研究生偶尔会如此感慨。

然后,我便奔向那如同终幕般的黑暗中。

5

在冷气很强的大学食堂里,很多学生端着盛放咖喱饭或乌冬面的托盘走来走去。梳着马尾辫的岛中也在其中。她一脸没睡够的样子,平日炯炯有神的双眼半睁半闭,好像随时可能合上眼睡过去。我们面对面坐着,一边吃午饭一边就昨晚的事件召开检讨会。

“昨天的事,多少能得到一些教训吧?咱们好好总结一下。”我说。

“嗯……”岛中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然后摇着头说,“哪有总结这种东西啊。”

“总会有那么一两点值得借鉴吧。”

“不,根本没有。非要说得到什么教训,或者说通过这次事件确认了什么的话,那也只有一点,就是学长你果然不靠谱!”

“啥?”

“你不靠谱!”

我的脖子上还残留着几道红色的伤痕。虽然没有出血,但是皮肤还是割伤了。照镜子看到这些印记时,我不禁一阵后怕。昨晚侥幸捡回小命。今后每一天,我都要好好体会活着的幸福。昨晚那种荒唐闹剧,我再也不要经历第二遍了。我要找一个可以全心投入的兴趣爱好,如果能靠这个赚钱就好了。要是能够赚到足够多的钱,让我不用上班也能糊口,就更棒了。

“学长,你又在动歪脑筋了吧。”

“我想的都是积极向上的事。”

“你脸上写着‘我在想钱’。”

昨晚我伪装成便利店店员,是为了在岛中用玩具枪抵住店长逼他打开保险箱时,不让顾客起疑。这是岛中参考乌拉圭抢劫案制定的计划。谁知保险箱内空空如也,我们一分钱也没捞到。不但如此,就在我们准备关店逃跑之前,遭遇了另一个强盗。

“我再也不干那种事了。”岛中说。

“嗯,好。”

“学长你也有责任。你应该阻止我啊!你不仅不阻止,居然还帮我!都怪你不拦着我!昨天的事全是你的错!”

检讨会到此结束,接着又回到了往常的话题,吐槽打工太累之类的。我和岛中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在同一个地方打工。顺便说一句,我们打工的地方可不是便利店。

抢劫案上了报纸的地方版,只有豆腐块大小的篇幅。报道上说强盗是三人组。我和岛中读到这里笑得直不起腰。那位强盗先生如果看到这篇报道,肯定也会苦笑连连吧。我们几个居然成为共犯,他还被当作是跟我们一伙儿的。

夏日临近尾声,我们给那家便利店送去了道歉信和点心礼盒。不,说是送去,其实我们只是把东西放在店门口而已。我们也是很担心那次事件会给店长留下心理创伤的。然而,入秋不久,那位店长就因为长期贩卖盗版软件而被警察逮捕,便利店也关张了。原来店长也不是什么好人,点心算是白送了,真亏。

从那次事件之后又过了半年,来图书馆的人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大衣。把围巾落在图书馆的人越来越多,我意识到:“啊,冬天来了。”我和岛中分别把别人还的书放回原来的书架。告示板上贴着印有“编织故事的小镇”字样的海报,那是本地的宣传标语。

市立图书馆里有一位馆员叫潮音。她是个一拿起书就放不下的怪人,有传闻说她弟弟是个小说家。岛中曾向潮音借了三万日元,至今未还。每当潮音朝岛中微笑,岛中便别扭地笑笑,然后别开视线。看到这一幕,我就会想起那个穿暗紫色围裙的夜晚,心中充满怀念。毕竟,岛中就是为了还债才会策划那次行动的。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底的某日,结束图书馆的工作后,我和岛中到拉面店吃晚饭。吃完饭,我们在站前闲逛。天已经全黑了,也许是年关将至,每个人都呼着白气,行色匆匆。岛中扎起头发,露在外面的耳朵冻得通红。

据说除夕深夜会下大雪。真的吗?我在文善寺町居住数年,从未见过积雪的景色。

信号灯转绿,在十字路口等待的行人便一同迈步。我和岛中也混在人潮中,穿过人行横道。从反方向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人群中有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我和他走了几步之后同时停下。岛中毫无察觉,一个劲地往前走。

绿灯开始闪烁,我和西装男各自穿过人行横道,隔街相望。岛中走回来,顺着我的视线望去。

“那副打扮是在找工作吗?”岛中笑着说。男人理净胡茬,头发也剪成清爽的发型。在十字路口的彼端,他捏起西装外套的衣角给我们看,一脸难为情,好像在说:我现在穿成这样很奇怪吧?

我们和他都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得到的仅有“共犯”这种毫无利益可言的无聊关系。不过……唉,算了。

等待过马路的行人再次聚集在十字路口,我们身边和对面的男人身边都挤满了人。车辆驶过,遮蔽了视线,再次遥望对面时,男人已经不见了。我四下张望,却再难寻得他的踪影。茫茫人海,就此别过。

岛中耸耸大衣下娇小的肩膀。“走吧,学长。”

我们转身,背对十字路口,举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