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先生出巡的队伍很威风,驭者导前,仆从随后。此时一辆威风凛凛的知事衙门的四轮车一直奔向共阿非去巡视。因为这一天是个重要的纪念日,不比寻常,所以知事先生打扮得分外庄严。他身披绣花的礼服,戴着折叠小冠,银色的徽带贴在裤子两旁,腰间挂一把嵌螺细柄的指挥刀,闪闪地在那里发光,一个皮面印花的大护书安放在他的膝上。
在四轮车内,知事先生面带愁容地端坐着,只管向那皮面印花的大护书出神。他一路想,几时他到了那共阿非,见了那共阿非的百姓们,一番漂亮而动听的演说总是免不了的: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知事先生把这两句话,周而复始地足足念了二十余次。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可是下文总是接不上。
这两句话的下文总是想不好……四轮车内的空气,热不可挡……去共阿非道上的灰尘,在正午的阳光下,兴奋奔腾地跳舞,甚至于对面的人,都被它们阻挡了……一齐遮着白灰的是那道旁的树林,只听得数千数万的蝉声,遥遥地在那里问答……知事先生正在纳闷的当儿,猛一抬头瞥见了在那山坡的脚下,一片小樟树林招展着树枝,笑嘻嘻地欢迎他,好像说:
“快来,快来,知事先生,你不是要筹备演说吗?那么何不到我们这树林下来,包管你要强得多……”
它们的诱惑成功了,知事先生一面把他的意思吩咐给仆人们;一面从四轮车里跳了下来,径自走进那片小樟树林里去筹备他的演说。
在那小树林里,有成群的鸟儿在头上唱歌;有紫藤花在旁边放香;还有那无数的清泉在草地上流淌……它们瞧见知事先生和他那条带有皮面印花的护书的体面的裤子,顿时大起恐慌。那些鸟儿们一齐停止了歌唱;那泉儿也不敢再做声了;那紫藤花们更是急得低着头,向地下乱躲……这些小东西们,自从出世以来,从没有见过一个县知事,在这种情形下,大家都私下里猜度:他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竟然穿着一条这样体面的裤子?
一种极细微的声音聚集在一丛茂盛的叶子底下,大家还在那里互相猜度,穿这样体面的裤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知事先生来到如此寂静而清凉的树林,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他撩起了衣裳,摘下了帽子,在一块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随手把他的皮面印花的护书,打开了放在膝上,将一张四六开的大纸从那护书里抽出来。
“这竟是一位美术家呀!”那秀眼鸟先开口说。
“否,否,”接着说的是一只莺鸟,“他哪里会是美术家,你没看见他裤子上的徽带吗?照我来看,十之八九,他是一位贵族哩。”
“十之八九,是一位贵族哩。”那莺鸟把自己的主张重新复述了一遍。
“我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只老黄雀抢着来打断他们俩的辩论,因为它曾经在那知事衙门的花园里,足足唱了一个春天的歌……“只有我知道,他既不是美术家,也不是贵族,他是一个县知事呀。”
这时那些细微的语声,不知不觉地渐渐地放纵起来了。
“他原来是一个县知事!他原来是一个县知事!”
“他有什么恶意吗?”紫藤花问。
“一点儿也没有。”那老黄雀儿接着答复。于是那些鸟儿们重新恢复了它们的歌声;那泉水照常在草地上汩汩地流,那些紫藤花们也依旧放着胆去发散他们的香气,好像那知事先生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知事先生在这喧哗而又恬静的环境里,又起了念头,继续去筹备他的演说了: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用一种极有礼貌的声音,说出这几个字。
不料霎时之间,从背后传来了一阵笑声把他的文思又打断了。知事先生回头看时,只见帽子顶上落着一只黄绿色的啄木鸟。此时,这啄木鸟正死皮赖脸地看着他笑。知事先生把肩膀一耸,露出不理睬它的意思,刚想回转头来,继续去筹划他的演说。哪知道那啄木鸟很不知趣,它还嫌笑得不够,索性大声喊将起来:
“这又何苦来!”
“怎么?这又何苦来!”知事先生气嘘嘘地涨红了脸,一面随手做个手势赶开那顽皮的畜生,一面加上些气力,回头来重新干他的本行: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又重新构思起他的演讲词。
但是事有不巧,和那只啄木鸟的交涉刚刚结束,这里一丛弱小的紫藤花们,趁着知事先生思想缭乱的当儿,也一起翘起了梗儿枝儿,和着一种甜而且软的语气,到他的面前来献殷勤了:
“知事先生,你可觉得香吗?”
脚下的泉水也汩汩地奏起了文雅的音乐来附和;那些秀眼鸟儿,也在他头顶的树枝上使尽毕生的本领,唱出美丽的调子来给他听;树林周围、上下左右其他一切的东西,没有一个不是效尤着,它们都来阻止知事先生起草演说词。
此时,知事先生的鼻孔里充满了熏醉人的香味;耳朵里充满了各种美妙的歌声,知事先生觉得很没意思,想摆脱这些妖媚的蛊惑,可这似乎办不到。他躺在草地上,华美的装饰被他徐徐解去,他把他已成的演说词艾艾……艾艾地,从头又讲了两三回: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