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苏童作品精选集(套装共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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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子贤

1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贤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长安罕见的溽热炎夏,太子贤记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尽如水淹,当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为他拭汗时,太子贤曾经向太子妃轻声耳语,大典之日遇此恶热,上苍终将降祸于我。

那时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谥之号躲在洛阳的冰窖里。弘和贤兄弟之间恰恰相隔一冷一热的生死世界。弘的忧伤之魂将在恭陵的黄土之下安眠,他对贤的世界已经无所知觉,而贤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见了弘的红楠棺椁,他依稀看见弘在钟鼓声中飘逸于棺椁之外,看见死者绛紫色的脸和嘴边的黑血,死者的头颅无力地垂倒在贤的胸前,太子贤依稀听见弘的沙哑衰弱的声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

太子贤就这样突然又言称周身发冷,大典礼毕太子妃为他披上了御寒的大氅,御医前来诊脉,发现新太子的脉息体气一切安好,他们猜想这是心情紊乱所致之状。御医的诊断很快被证实是正确的,太子贤回到东宫马上就恢复了生气,宫人们看见太子贤那天下午一直在与赵道生弈棋。

高宗在众多的儿女中对六子贤爱有独钟,或许是由于贤自幼聪明而善解人意,习文演武且常有惊人不俗的谈吐,或许是由于别的难以名状的感情寄托,贤的另一半血脉可能来自于高宗深爱的韩国夫人武氏,武后的胞姊,那个容貌姣美的妇人在几年前已经死于宫廷常见的中毒事件。

太子贤在高宗昭陵祭祖的归路上呱呱坠地,那时候武昭仪与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后,宫人们记得武家姐妹的两辆车辇都用布篷遮蔽得严严实实,他们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们记得婴儿的哭声是从姐姐武氏的车上传出来的,但是中御少监向高宗贺奏武昭仪又产皇子之喜,所以随行的宫人后来都是跪在武昭仪的车前祝贺龙胎之产的。

宫人们无法相信武昭仪在公主思猝死后的寥寥数月中再添龙子,因此他们坚信生于昭陵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贤的成长必定会充满传奇色彩。

贤幼年时在宫内玩耍,远远地看见两个小宫女对他指指戳戳,他跑过去问,你们在说我什么?两个小宫女竟然吓得拾裙而逃。贤觉得奇怪,他又问陪在身边的宦官,他们在说我什么?宦官答道,他们夸皇子年少英俊吧,两个小贱婢还敢说什么呢?

贤幼年时就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那两个小宫女古怪的举止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候贤承欢于父皇母后膝下,他并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宫中秘密流传。及至后来,太子贤发现母后注视他的目光远不及父皇那般慈爱,远不及她对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忌,但他相信那是一个独断的母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贤不知道父皇与姨母韩国夫人的一段艳情,也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已经在宫中流传了多年。

事情缘于太子妃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贤去太子妃房氏的宫中,恰巧听见竹丛后面传来的如花的惨叫声,贤问太子妃,你从来善待下人,怎么今天对一个小婢女大动干戈了?房氏说,如花满口污言秽语,我不能让她玷污了东宫之地。贤笑起来说,一个小婢女又能说出什么脏话来,教训几句就免罪了吧。贤当时不以为意,但当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后看见几个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面,有一条珠状的血线从斑竹丛后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红色的、时断时续的血晕散发出淡淡的冷残的腥味,太子贤伫足观血,他问小宦官,这是如花的血?小宦官说是如花的血,说如花触犯了宫规,惹得太子妃和皇后大怒,是皇后命刑监来割了如花的舌头。

她到底说了什么?太子贤忍不住追问。

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说,小人没有听见,不敢妄自揣测。

太子贤开始觉得这件事定有蹊跷之处,他知道从呆板谨慎的房氏那里难以了解真情,于是太子贤想到被他视若爱眷的侍奴赵道生,他让赵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话音未落赵道生已脱口而出,不用出去探听,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数知情,只是不敢告诉殿下。

我白白宠你一场,太子贤面露愠色,飞腿在赵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脚,你与我同膳同寝,居然人心两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该割了你的舌头。

赵道生已跪在地上连声喊冤,他说,不是我对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乱说,说了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什么事可以瞒蔽东宫太子?太子贤对赵道生跺足而叫,说,你说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不说我就一剑挑了你的心肺喂于路狗野犬。

赵道生汗如雨下,最后他关紧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门窗,向太子贤透露了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殿下,谣言已经秘传多年,言称殿下不是武后所生,殿下的生身母亲是已故的韩国夫人。

太子贤的怒容倏然凝固,面色苍白如纸,过了很久他把赵道生扶了起来,并为其拂膝整衣,太子贤握住赵道生的手说,其实我早就疑虑重重,今天终于有人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

但是赵道生注意到太子贤的微笑似含苦涩,太子贤向来温热有力的手也变得冰凉乏力了。

太子贤对母后存有敬而远之的戒备心理,这种戒心在太子弘暴亡合璧宫之后愈演愈烈,太子贤尽量减少去洛阳东都与父皇母后相聚的次数,令武后震惊的是太子贤连续两次借故推诿她精心张罗的家宴。

太子贤第二次以肠胃不适之由推辞宴请时,武后的脸上已经声色俱厉,什么肠胃不适,你是出于恐惧和防备之心。我知道你怕什么。武后以一种哀恨交加的目光审视着太子贤,冷笑数声说,你怀疑我毒死了你哥哥弘?你怀疑我有毒杀亲子的怪癖?

武后似乎知道她与贤母子间的那层阴翳从何而来,她曾经刻意地向太子贤回忆当年在驿路上临盆分娩的种种艰辛,贤只是默默地倾听,但武后从贤英武瘦削的脸上感受到的仍然是怀疑、隔膜和拒绝,武后深知那层阴翳像蛛网一样缠结在他们母子之间,已经挥之不去了。太子贤久居东宫,对父皇母后所在的东都洛阳无所眷恋,这一点高宗也觉察到了,当高宗向武后念及百里之外的太子贤时,武后无法掩饰她对太子贤的不满和怨意,武后说,贤在长安临朝受政固然成就可喜,但是陛下不觉得贤有违孝悌之道吗,终日厮混于弄臣娈童之间,却无暇来洛阳稍尽人子之礼,虽然陛下宠爱贤,但我想起他就觉得寒心。

高宗注意到皇后谈起太子贤时总带着不悦之色,他以为皇后主要是讨厌贤与侍奴赵道生的龙阳断袖之好,妇人们通常都对这类事情深恶痛绝。高宗因而列举历代君王与男宠们的轶闻趣事以消除皇后的妇人之见,他并不知道如此劝解于母子相背之症结是南辕北辙。皇后对高宗说,陛下博闻强记,宽容待人,贤的德操恐怕是永远不能与陛下相拟了。皇后漫不经心地捻玩着她的紫檀木球,眼前却浮现出多年前在岐州万年宫撞见高宗与姐姐武氏相拥而眠的情景,那是令人尴尬的一刻,皇后想假如那年夏天姐姐没有跟随他们去离宫避暑,假如她适时地阻止了姐姐与高宗的幽情,现在桀骜不驯的太子贤或许是另易其人了。

洛阳宫里的母亲因此常遣快骑向京城里的太子贤传递家书,母亲以政道孝纲训子,字里行间隐约埋藏了一座愤怒的火山。

太子贤对于韩国夫人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只听说她吃了有毒的山菇而香消玉殒,父皇一直不忘韩国夫人,他后来续情于韩国夫人的女儿贺兰氏就是佐证,贺兰氏被父皇封为魏国夫人,也曾经艳惊六宫粉黛。令人唏嘘的是那美丽的母女俩最终殊途同归,魏国夫人死于另一次蹊跷的毒宴,内侍省记录下毒的凶犯是武惟良和武怀远,据说那是武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但是一碗肉汤却是有毒的,魏国夫人喝了肉汤,也因此像她母亲那样口吐黑血倒在餐桌之下。太子贤知道母后立刻处斩了疑凶武惟良和武怀远,她的两位堂兄弟。曾有人推测武氏兄弟欲射白鹿却得野兔之尸,但是太子贤始终觉得这种推测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没有理由毒杀母后,就像他们没有理由毒杀魏国夫人一样,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传武氏兄弟只是一双替罪羊。

太子贤曾经对太子洗马刘纳言流露出一个隐晦之念,他对刘纳言说想看看韩国夫人的画像,刘纳言的回答则机警而一鹄中的。

韩国夫人当初以皇亲国戚之尊入宫,无须请画师为其画像,画像必将无处可寻。刘纳言含笑说道,殿下或许可以从天后口中闻听韩国夫人的天姿国色?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

区区小事何须惊动太后?太子贤讷讷而言。

我听说魏国夫人容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从中想见韩国夫人的风采。刘纳言说。

魏国夫人亡命于毒宴已有数年,我连她的容貌都了无印象,又怎么做攀树逾墙之忆呢?

那么殿下就以贺兰敏之作镜以鉴韩国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许是韩国夫人的活肖像吧。刘纳言又说。

太子终于无言,那时候贺兰敏之暴尸于放逐途中的消息刚刚传入宫中,太子洗马刘纳言的一番谏议貌似愚蠢,但个中深意已被太子贤领悟在心。太子贤后来对刘纳言哀叹三声,他换了种轻松语气问刘纳言,我是父皇的儿子,你说是不是?我的身上流着父皇的血你说是不是?

太子洗马刘纳言说,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为忧,后宫传奇飞短流长何足挂齿?

于是太子贤从墙上摘下一杆金鞘马球棍,他将马球棍在空中抡了一圈、两圈,似乎想借此抛却心里那个沉重的负荷。去召集东宫所有马球好手,太子贤大声吆喝起来,这么好的天气,我们打球去。

太子贤骑上了父皇赠送的西域汗血马,出现在御苑的草场上,一身戎装使他显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贤从小酷爱的装束,红缨头盔,重纹铠甲和挂刺马鞭,太子贤总是像一个将军似的驰骋于御苑球场,策马击球之间喜笑怒骂皆形于色,东宫的宫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

2

仪凤元年的年号来源于陈州府的上奏,奏书说有人在陈州水边看见了凤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虚幻的凤凰之说,因为那是大吉之兆。武后闻讯对高宗说,再改一次年号吧,仪凤的年号或许可以给社稷带来祥瑞和富庶。如此上元三年又变成了仪凤元年。

太子贤不知道母后为何如此热衷于改换年号,显庆、龙朔、麟德、乾封、总章、咸亨、上元,如今又是仪凤,大唐朝代的年号在母后的心血来潮下已经面目破碎,莫衷一是。东宫的学者们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认为混乱的年号不利于典籍史书的修订,但是没有人为此向朝廷进谏,没有人会冒险触怒一代天后,事实上武后对年号的随意更改缘自北门学士的煽动,而东宫学者们把追随武后的北门学士们当成了政治学术领域的劲敌,北门学士们以圣哲自居,以冷眼轻觑太子身边的张大安、刘纳言、薛元起等人,东宫学者们在忧愤之余便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贤身上,《后汉书注》其实就是一种勾心斗角的产物,张、刘、薛三人合力帮助太子贤修撰这部巨著,其挑战和示威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仪凤元年太子贤将《后汉书注》呈献给洛阳宫的高宗,高宗喜逐颜开,就像赏赐当年修撰《瑶山玉彩》的李弘一样,高宗命东宫差役带回了满满一车的金银布帛作为赐物。

但是差役同时也从洛阳捎回了武后的礼物,是两本用黄绢包扎的书册,一本是《少阳正范》,另一本是《孝子传》,两本书都是由北门学士执笔修纂。

书籍的一去一返也是一个历史掌故了。

太子贤收到母后的赠书后发出一声冷笑,他指着《少阳正范》对赵道生说,你懂这个书名吗?少阳正范就是太子正范,或许我解溲放屁她也反对,太子贤行坐不歪又何须她的正范?紧接着太子贤又拿过《孝子传》翻了几页,《孝子传》是给不孝之子读的,如此说来她已经视我为不孝之子了,太子贤说话之际牙齿咯咯颤响,猛然把书砸在地上,他说,什么正范什么孝子,这书只配擦了宫人的屁股。

一旁的赵道生惊吓不浅,他知道太子贤的放肆之语是出于积聚多年的火气,但是这种违背理智的火气对于整个东宫都有害无益,于是赵道生小心地拾起地上的书册,柔声劝慰着太子,但是太子贤深深地沉入了激愤之中,太子贤低吼一声拔出星月宝剑,挥剑斩向头顶的一根绳络,应声落地的是一盏镶有水晶珍珠和玛瑙的宫灯。

那是东宫最昂贵最华丽的灯盏。

赵道生后来屡次提及灯盏落地的一瞬间,他说太子贤与武后矢志相抗的决心在这一瞬间暴露无遗。

正谏大夫明崇俨远在洛阳,太子贤不记得他是否曾在洛阳宫的聚会上见过他,他只听说明崇俨的法术精深,祛病诊疾自成一路,父皇和母后对他视若神明,所以当东宫坐探从洛阳宫带回消息说明崇俨在武后面前攻讦太子时,太子贤茫然不解,他说,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从何结怨?再则区区江湖术士信口雌黄,我何必与他锱铢必较?

太子贤的宽容很快就被愈传愈烈的流言激变成一团怒火。赵道生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夜向太子第三次转述了明崇俨的谏言,明崇俨向武后赞叹相王李旦高贵仁厚之相,向高宗皇帝赞叹英王李哲容貌举止酷似先祖太宗,唯独对太子贤的面相竭尽贬低中伤之能事。太子贤命相孤寒,恐怕日后难持大唐社稷,赵道生在枕边摹仿明崇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太子贤突然把他推下了床榻。

滚开。太子贤的脸在月光烛影下扭曲着,迸发出一种暴怒的青光。

殿下息怒,小奴只是如实禀告明崇俨的诬谤之词。赵道生就势跪在榻下说。

滚开。太子贤仍然低声吼叫着,他抓过赵道生的衣袍跳下来,用袍袖拴住了赵道生的脖子,我要勒死你这个搬弄是非的贱奴才,他一边骂着一边勒紧赵道生的脖子,我恨死了大明宫里的飞短流长萧墙之祸,恨死了你们这群惟恐天下不乱的奴才,我要把你们全都勒死。

赵道生努力挣脱着太子贤就地取材的绞套,不要勒死我,不要勒死你忠心的奴才,赵道生惊恐地狂叫着,他感到太子贤的手渐渐地松开了,那只手在他光裸的肩背上松软地滑过,停留在他的臀后,一切又复归平静,赵道生舒了口气,回过头来朝太子贤嘻地一笑,我知道殿下不忍心杀我,杀了我谁还能侍候好殿下的饮食起居?谁还会把洛阳宫的消息一字不差地传给殿下呢?

太子贤那夜的情绪变幻无常,有很长时间他与赵道生默然相对,静听春夜沙漏之声。后来他们各怀心思相拥而睡,赵道生很快就睡着了,但他又被太子贤推醒了,他看见太子贤用一种阴郁而威严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太子贤说,你别睡了,今夜启程潜往洛阳,我要你五天之内杀了明崇俨那可恶的老贼。

几天后洛阳城里出了那件轰动朝廷的命案,正谏大夫明崇俨在深夜出宫归家途中被人刺杀。据明崇俨的几名侍从描述,那夜月黑天瞑,刺客从路旁大树突降于明崇俨的马前,行凶及逃遁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他们只看见刺客的黑衣在奔马上一闪而过。

人们说刺杀明崇俨的刺客绝非拦路的劫盗,人们猜测明崇俨死于他与洛阳宫的暧昧而危险的关系。

高宗皇帝下令大理寺缉拿那个神秘的刺客,诏告张贴于长安和洛阳的大街小巷,但是一年光阴悄然逝去,明崇俨的命案却依然是雾中看花。

太子贤知道母后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当他们在洛阳宫共度调露元年这个灾难岁月时,母后多次提到明崇俨的名字,她的哀惜的语气和锐利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谴责。太子贤也因此相信她对明崇俨的宠信非同寻常,愈是这样他觉得明崇俨更是死有余辜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知道这个朝典吗?有一次武后直截了当地试探了太子贤,假如你也犯了法,父皇母后该怎么治罪于你呢?

与庶民同罪。太子贤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儿臣自幼熟读诗书,朝典条例自然也铭记心中。

我就见不得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习气。武后冷笑着给太子贤敲了一记警钟,她说,不要想瞒我的眼睛,没有什么能瞒骗我的眼睛。我放不下的只是一份舐犊之情,但是我眼看着你在一点点地伤透我的心,你已经视我如仇敌,我已经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太子贤记得他当时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母后身边的侍婢上官婉儿,看上官婉儿手中的纨扇,但是武后突然怒喝一声,看着我,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太子贤咬着嘴唇,他的目光在母后日见苍老的脸上飘浮着,看见的却是韩国夫人七孔流血的死亡的容颜,他在想两个重叠的幻影到底谁是我的母亲?他的目光下落至母后涂满荨油蔻丹的手,那只手始终紧握着一只熟悉的紫檀木球,太子贤隐约忆起儿时曾想从母后手里抢那只木球被重击一掌,或许他对她的怀疑就是从那时产生的?她不会是我的母亲。太子贤的目光最后滞留在武后尖削的指甲上,他依稀看见一片臆想里的鸩毒残液,看见他哥哥弘纤弱的亡魂在毒痕里忽隐忽现,弘说,小心,小心那只手。太子贤想那只手是不是已经朝我伸过来了,现在那只手是不是已经把鸩毒下到帘后的酒杯中了?

太子贤的沉默再次激怒了武后,武后突然一扬手将手里的木球朝他砸过来,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说话了?我就见不得你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武后气白了脸大声喊道,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我已无话可说,太子贤看着紫檀木球从他胸口弹落在地,滚过脚下的红毡地。胸口的那一击带给他的是钻心刺骨的疼痛,拂袖而去之际,太子贤听见自己的心疯狂跳动的声音,他想那不是心跳,是一种绝望的呻吟或者啜泣。

太子贤自此不登武后的殿阶。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

摘绝抱蔓归

《种瓜谣》于调露二年在东宫流传,到处哼唱《种瓜谣》的宦官和婢女知道这首小调是太子贤酒后挥墨之作,而乐工的精心配曲使《种瓜谣》听来更有一番凄怆动听的韵味。

小曲的影射之意昭然若揭,摘瓜者是谁?太子妃房氏第一次听一侍婢在洗衣时哼唱《种瓜谣》时大惊失色,她处罚了那几个侍婢后向太子贤通报此事,不料太子贤淡然一笑道,是我让她们随时吟唱的,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诗文,为什么不让她们唱?

太子贤预计《种瓜谣》不久会传到母后宫中,他等待着母后对这支小曲作出的反应,冷嘲热讽或者大发雷霆,他已经想好了决绝的答案,他甚至不时地浮出一个悲壮的念头,拔剑自刎于父皇母后面前,或许是自己对一个苛刻专横的母亲最有力的反击。

但是武后宫中平静如水,他们对《种瓜谣》的传播似乎置若罔闻。太子贤悲凉的心境反而变得烦躁抑郁起来,对于紊乱的危机四伏的生活太子贤难以自持。

东宫学者们注意到太子贤优秀的王者风范急遽地归于自暴自弃之中,调露二年的春夏太子贤不思朝政治学,终日沉迷于酒色之中,刘纳言多次看见太子贤与宫女或娈童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淫乱之事,云雨交媾甚至不避众人耳目。刘纳言有一次看见赵道生一丝不挂地在书案上摹拟波斯国的舞伎,动作淫秽恶浊,但太子贤在一旁狂笑欢呼不止,刘纳言未及开口谏阻,太子贤就喝退他了,太子贤说,我迟早会死于非命,趁我还活着,趁现在及时行乐吧,谁也别来拦我。

太子贤的锐气和鸿鹄之志已经在焦虑不安中渐渐散失,东宫学者们意识到这一点便顿感失望,他们与北门学士争斗的这颗砝码也就变得愈来愈轻了。

事实上在明崇俨命案败露前,东宫学者已经从太子贤身旁渐渐隐去,他们不无伤感地看到太子贤眼睛里的激情之光已经嬗变为色欲之火,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太子贤与赵道生疯狂的龙阳之恋,东宫学者们迁怒于那个出身卑贱以男色侍人的少年,因此当他们向高宗武后例行呈报东宫现状时愤然抛出了赵道生的名字,他们把赵道生描绘成一个狎昵的粗俗的无赖相公,他们一口咬定是赵道生把太子贤导向了荒淫无度有失体统的生活。

御史台的官吏奉诏前来东宫带走了太子贤的户奴赵道生,太子贤不以为意,他与赵道生执手相送,他们不让你在宫中陪我,他们大概是要你回乡下种菜去,太子贤在赵道生耳边喃喃低语,别害怕,他们若是逐你出宫,不出五天我会把你接回我的身边。

或许是太子贤当时已经忘记了明崇俨命案风险犹在,也许是太子贤对赵道生的信赖和爱怜注定是一出作茧自缚的悲剧,太子贤后来每每想起他送赵道生出宫时那份眷恋之情,那种无所防备的麻木和懈怠,已经是追悔莫及了,他知道那是他一生铸成的大错。

据说御史们把赵道生送入刑房前轮番奚落了他在东宫的断袖之宠,而赵道生对此毫不讳言反而洋洋自得,扬言他有家传床笫之术一十二种取悦于太子,言辞之间充满挑衅和炫耀意味。御史们对这个来自太子封户的农家少年恼怒厌恶之至,他们说,从未见过如此无耻放荡的贱奴,竟然在朝御大堂肆无忌惮口出秽言,如此看来武后的授意确实是明察是非除祛祸害的圣旨了。

刑吏把赵道生架到第一道刑具仙人桥上,赵道生即使武艺高超,也奈何不了六条壮汉的全力捆缚,嘴里喊着,你们敢动我一根毫毛,太子殿下不会饶过你们,刑吏们则因为奉旨办事而成竹在胸,打的就是你这个下贱的奴才。进了刑房太子贤也救不了你啦。有人说,干脆先给他来一道茄刳子,看看这厮的后庭到底有没有特别的功夫,于是刑吏们兴味盎然地拿过尖刀刺进了赵道生的臀后,赵道生狂叫一声就昏死过去了,刑吏们笑起来说,看来这厮也跟常人一般,这点疼痛就吃不住,太子殿下何苦把他当个仙人似的供在东宫呢?

及至第三道刑罚披蓑衣开始前,赵道生汗血蒙面地跪在滚烫的装满热油青铅的铁桶前,他开始呻吟和哀求,别再对我用刑了,我把我做的坏事全都招了,赵道生气息奄奄地说,明崇俨是我刺杀的,是我找来的绿林刺客刺杀的。

谁指使你刺杀明崇俨的?

太子殿下。

赵道生不假思索地供出了太子贤,而且为了免受第四道更其惨烈的挂绣球之刑,赵道生还向御史们泄露了东宫马厩的秘密。

马厩里藏了数千盔甲刀枪,是我奉太子之意偷运进宫的。赵道生说。

东宫大搜捕令太子贤和东宫学者们猝不及防,太子贤记得那天夜里他在庭院里听乐工们弹奏新曲,隔着宫墙人们听见墙外突如其来的马蹄声,火把的光焰把夜幕也映红了。当宫吏在门外高声宣旨的声音传入庭院,乐工们放下了手里的乐器惊惶地望着太子贤,太子贤说,别停下来,曲子还没有奏完呢。

冲进东宫的是手执火把和武器的禁军,他们首先径直奔向西侧的马厩,太子贤的脸在火把之光的映照下苍白似雪,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太子贤发出一声短促的悲怆的笑声,他对太子洗马刘纳言说,母后果然下手了,事已至此还有别的办法吗?刘纳言在一旁只是潸然泪下。太子贤又说,赵道生居然出卖了我,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扒下他的人皮。连赵道生都会出卖我,世上还有什么忠义恩情可言?

太子洗马刘纳言摘下头上的五品锦冠,抓在手上转弄了一圈、二圈。为时已晚矣,刘纳言观望着马厩的动静,沉溺在他自己的悲哀中,我的这顶五品之冠还能戴几天呢?刘纳言像是自问,也像是诘问太子贤。他看见禁军们已经从马厩的草垛和地窖里拖出了第一杆枪矛,禁军们从马厩里拖出了许多涂过了油脂的盔甲刀枪。刘纳言错愕万分,甚至连刘纳言也不知道太子贤私藏兵器的秘密。

一连九天阴雨连绵,洛阳宫苑里愁云暗结,被封锁的东宫一片死寂,受惊的宫人们看见太子贤在庭院里独自踱步,雨丝打在他的憔悴的困兽似的脸上,那是调露二年的凄凄苦雨,雨丝打在那个生死未卜的锦绣青年的身上,他的沉思他的叹息都散发着悲凉的诗意。

太子妃房氏领着幼子在石阶上守望着雨中的人,房氏的心里也下着凄凄苦雨,作为太子贤的最后一个忠诚的追随者,房氏教幼子吟诵了父亲的《种瓜谣》。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

摘绝抱蔓归

太子贤朝殿阶上的母子回首一笑,回首一笑间热泪滂沱而下,太子贤庆幸雨水掩盖了泪水,使他在东宫多年的骄傲免于损坏。

第十天长雨骤歇,高宗的诏书就在这个晴艳的日子里传至东宫。诏书的内容尽在宫人们的意料之中,废太子贤,贬为庶人。从天帝天后的宫中传出的另外一条消息是高宗下诏的犹豫和武后大义灭亲的慷慨陈词,据说高宗对他最爱的儿子的罪责避重就轻,而武后怀看肃穆的心情向高宗回忆了当年先帝含泪废黜太子承乾的往事。太子承乾的谋反几乎酿成大祸,太子贤无疑是步其后尘而去,武后言之凿凿的警劝使高宗的舐犊之心再次化为一声叹息,高宗最后说,就按皇后的意思办吧,让贤把太子之位让给哲吧。

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阳高悬在洛阳上空。洛阳的百姓纷纷聚集到茂名桥上,观望洛水南岸的一堆浓烟烈火,是太子贤私藏于马厩的大批武器被烧毁了,人们悄声谈论着这次宫廷事件的背景或真相,终于还是隔靴搔痒未及痛处,他们只听说太子贤是被他的一个男宠出卖的,他们还听说太子贤的生母是天后的姐姐已故的韩国夫人,其实洛阳宫宫墙把帝王之家隐匿在很远的地方,洛阳的百姓们当时还未曾听说太子贤的惊世之作《种瓜谣》,更不知道在城外通往长安的官道上,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押解的车辇上坐着太子贤一家,太子贤已经在贬逐的路上了。

从前的东宫学者终于心如死灰,太子洗马刘纳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太子左庶子张大安被贬为普州刺史,唯有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元超的反戈一击使他留住了乌纱冠帽,太子贤在他以后的匆匆一生里经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记得东宫大搜捕就是在薛元超的指点下进行的,他记得薛元超从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面无愧色,这使太子贤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测,太子贤每每回忆起薜元超走向马厩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绞。

至于户奴赵道生,太子贤后来羞于再提他的名字,当放逐之辇途经洛阳西市时,太子贤透过帐纱看见赵道生的尸首挂在木杆上示众,看来我无缘亲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贤神情凄恻地自言自语,他说,这个贱奴死了仍然面若桃花。紧接着太子贤就掩着嘴干呕起来,在剧烈的干呕声中太子贤永远诀别了洛阳城。

就像熟通宫廷掌故的宦官们所猜想的那样,太子贤事件牵连了与东宫来往密切的几个皇室宗亲,到了十月,苏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蒋王李炜果然被指为东宫谋反的同党,李明被贬为零陵郡王,幽禁于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炜则干脆被解除官职逐往道州。宫吏们对曹王和蒋王的遭际不以为怪,曹王和蒋王作了太子贤的陪绑者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宫廷事件不要牺牲几个皇亲国戚呢?皇城里的现实是三尺坚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汹涌,冰上的过客只是留心着自己的脚步,没有谁去深究曹王和蒋王与太子贤结党谋反的动机和罪证,正如没有谁去为曹王和蒋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样,宫吏们说,我们只是奉旨办事。

3

开耀元年的初冬之际,巴州的瘦山枯水迎来了被废黜的前东宫太子李贤。废太子贤从长安的大明宫来,从远乡异壤的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宫廷噩梦中来,因此当李贤瘦削而超拔的身影出现在巴州街头时,巴州百姓们无不伫足围观,即使贬为庶人,李贤一举一动透出的依然是儒雅和风流的帝王之气,他的三个幼子像三棵树苗偎依在父亲膝前身后,憨态可掬天真烂漫,他们似乎对这次放逐的悲凉意味无所体会,他们不知道父亲眼里的巴州天空是什么颜色,对于李贤来说,那不是太阳与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块巨大的灾难的黑网,它曾经罩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现在他也成为网中一偶了,他已经无处逃遁。

到达巴州的第一夜,贤的流徙之家在风声猿啸中彻夜难眠,贤与房氏秉烛长谈,设想了从今往后生活的诸种艰辛磨难,也设想了光顺、光仁、守义三个幼子代父受过的连坐之苦,贤已经无意顾盼自身,他最后对房氏说,我身临巴州,心如枯木残草,死不足惜矣。

房氏后来才领悟到,那夜烛下的谈话已经是贤的遗言了。此后三月贤在寒庐里面壁而思卧床读书,拒绝与任何人交谈,贤创造了一个装聋作哑的奇迹,唯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孤傲的悲哀的光芒,房氏懂得那点孤傲是贤与生俱来的血气,那种悲哀却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征战者丢盔弃枪后的悲哀,因而也更加令人心碎。

贤至为钟爱的守义曾经受母亲之意缠求父亲开口吟读他的《种瓜谣》,贤当时只是扼腕叹息,守义抱住父亲嚎啕大哭起来,贤于是一手为幼子擦拭泪水,一手指着户外说,肃杀寒冬不宜吟读《种瓜谣》,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说吧。

这年的春暖花开之季不属于幽居巴州的李贤一家,远在东都洛阳的武后这一年三易年号,嗣圣元年改为文明元年,文明元年又改号为光宅元年,这一年高宗已逝,贤的两个兄弟走马灯似的在紫宸殿的丹墀上稍纵即逝,武后柔软的铁腕把天子金冕在剩余的亲子头上试戴数月,改变了中宗李哲和睿宗李旦的命运,而被废为庶人的李贤的悲剧一生却不可改变地走向了尽头。

武后的使臣丘神勣于春暖花开之际突然来到巴州,飘悬于贤头上的那张黑网倏然收紧,收网的人来了,贤对幼子守义作出的许诺也就成了泡影。

贤把自己关在斗室之中,而丘神勣也无意与庶人李贤同处一室而沾染了晦气,因此丘神勣传授的天后旨息是隔着板墙一句句渗入贤的耳中的。

李贤,天后想知道你现在是否承认与李明李炜结党谋反之罪?

庶人李贤沉默。

李贤,为何以沉默抗拒天后的察问?你既然不作申辩,我将以你默认有罪奏报天后。

庶人李贤沉默,他缄口不语已逾三月之久。

李贤,既然默认有罪,是否有洗心革面悔过自新之愿呢?依我看你对天后至今仍然轻慢无礼,你的谋反作乱之意就写在你的脸上、身上甚至背影上,你天天这样坐着苦思冥想,是在诅咒神明的天后吗?

庶人李贤沉默,这时候他开始在斗室内来回走动,从板墙的孔隙里可以看见他的苍白的脸在幽暗里闪出一点微光。

李贤,天后将你于死罪中恩释,你却恩将仇报,处处与天后为敌,旧罪未泯又添新罪,既然如此天后也无法眷念母子之情了,李贤,你假如聪明,自择死路而行吧。

沉默的李贤此时猛然回首,他的喑哑乏力的声音听来仿佛平地惊雷,使板墙那侧的丘神勣怦然心跳,现在就死吗?李贤说,那好吧,现在就死吧。

碧落黄泉,一了百了吧。

好吧,现在就死。李贤说,我会让你如愿回宫交差的。

丘神勣听见了李贤抽解腰带的窸窣之声,听见了白绢跨过屋梁的沙沙的摩擦声,丘神勣伏在板墙的孔隙前,耐心地观望着李贤自缢前的每一个步骤,白绢容易滑脱,绢上可以打一个死结,丘神勣对着孔隙说,最后他听见了自缢者踢翻垫脚凳的响声,丘神勣就掸了掸紫袍上的些许灰尘,朝旁边的随从击掌吩咐道,现在好了,准备车马动身回京。

被废的太子李贤自缢身死的消息于文明元年三月传回洛阳宫中,武后为次子贤的死讯哀哭不止,在贞观殿上武后含泪斥责丘神勣错领圣旨酿成恶果,在场的朝臣们在一边却噤若寒蝉,无人敢轻言丘神勣巴州之行的利弊得失。

几天后在宫城南侧的显福门进行了李贤的举哀仪式,文武百官排列于显福门左右两侧,以三声低泣和三声大哭抚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朝臣们遥想当年太子贤英武的仪态和不羁的微笑,已经是模糊不清了,仪式只是仪式而已,死者不在洛阳宫城,死者被草草葬埋于巴州荒凉的黄土之下,与追悼者本来就各处一界了。

武后的怜子之情在李贤死后昭示于世人,庶人贤被追封为雍王,其妻室儿女接回洛阳宫中,而丘神勣以错领圣旨之过左迁为叠州刺史,这是世人皆知的太子贤故事的结局。

也许是一个流水落花无可非议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