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晚清非典型政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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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基层官场官箴歌

在晚清,朝中大臣有自己的做官心法,地方官吏们也有自己的做官诀窍。

《庄谐选录》中“官诀”条云:

今日做官,灵巧圆滑四字缺一不可。有机必觉之谓灵,随缘能转之谓圆,用术不穷之谓巧,遇难不滞之谓滑。苟精熟此四字,做官无不得意者。

这属于总则性质,同书另一条“官诀”讲得更为具体:

今日官事,应之之道有三:曰应酬,曰对付,曰敷衍。应酬者,宦途进步之所系,得失存亡之所关,不得不以全力赴之也;对付者,己心所不欲而意有所惮,其事不能利我而足以害我,不能不因缘而与之上下也;敷衍者,神思之所不注,利害亦不甚关,然有是事有是名,则不得不聊且敷衍取塞责而已。

晚清梁章钜在《归田琐记》中说:各县典史为流外官,古但称吏攒而已,然往往亦擅作威福。有为作《十字令》者云:

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

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

五十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

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

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梁章钜又说:《十字令》“曲终奏雅,则非但雅虐,而官箴矣”。

高照煦在《闲谈笔记》中说,他于戊戌年(1898年)赴陕西同州府送考,遇到潼关厅训导张晨岚,与之同寓,得张口述教官的《十得歌》与《十不得歌》。《十得歌》是:

一品官前坐得,两回丁祭办得,

三年考试盼得,四等秀才打得,

五品升衔加得,六旬太太苦得,

七品县印代得,八条卧碑记得,

九两斋夫扣得,十分将就不得。

《十不得歌》是:

一条腿儿跪不得,两个伙计妒不得,

三尺刑罚用不得,四季衣服论不得,

五路通详发不得,六十秀才打不得,

七品县印抗不得,八股文章荒不得,

九叩礼儿免不得,十分讲究算不得。《凌霄一士随笔》(四),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38—1339页。

教官们《十得歌》、《十不得歌》加上典史的《十字令》,对照起来观察,可以说基本映照出了晚清基层官场的生存状态,这是形象化了的晚清官场“官箴”。

事实也正是这样,在晚清官场,地方官吏仗着山高皇帝远的优势,公然朋比为奸,胡作非为,肆无忌惮。

《官场现形记》中第二回中钱典史与新科举人赵温的一次谈话,尽显其中奥妙:

钱典史道:“赵世兄,你不要看轻了这典史,比别的官却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大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得他是官。我们便衣就可上街,什么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都可去得。认得咱的,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还他一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我们贱内一个生日,这两个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门,一年上总算有好几回。”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过,老伯还没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却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桩事情,收一回份子。一年上有五六桩事情,就受五六回份子了。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少算。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没有,就是先父、老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个把式罢了。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为。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好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什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

一个人好不容易做上了官,进入了官场,为了保官,为了敛得更多的钱财,唯上是从、逢迎巴结,给上司送金钱、献美女就成为了地方官场中的一种“正常”现象。

他们的送贿之道,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途径不外一是搜刮百姓,二是慷国家之慨。因为上司对下僚的好恶对于下僚的升降安危起着极大的作用。上司喜欢下僚,下僚就可能升迁得快;上司厌恶的下僚,则可能官位不保。

《官场现形记》中说:“凡是做官的,能够博得上司称赞这们(么)一句,就是升官的喜信。”正因为如此,下僚对于上司的喜怒好恶极为看重,“得上官一笑则作数日喜,遇上官一怒则作数日戚”。为了让上司喜欢自己,做下僚的大都掌握了一个诀窍,这就是:唯上是从,绝对听从上司的,以上司之是非好恶为自己的是非好恶。有不同看法也不说出,只需唯唯称是即可。

清代官场,这种唯上是从的风气极盛。

光绪朝《月月小说·序》说:“一言发于上,‘者者’之声哄然应于下,此官场也。”又有清人撰联云:“着着着,祖宗洪福臣之乐;是是是,皇上天恩臣无事。”

这种只知唯唯称是,应声虫式的官僚,充斥于整个晚清时代的官场。

英国人威妥玛因久在中国,故对中国官场情形比较熟悉。他在日记中曾记述了自己所亲见的清朝官吏遇事不敢陈说己见,而只知附和上司,唯唯称是的情况。他写道,中国虽事权不归一,但大臣仍不敢各抒己见。在总理衙门中,每当外国使臣发一议论,中国官吏都以目相视——大臣视亲王,新入署的大臣又视旧在署的大臣。如果亲王发言,则众人轰然响应,如亲王不说话,诸大臣便不敢先发言。有一次,威妥玛自己到总理衙门办理外交事宜,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甚好”,无人敢应。有一姓沈的官吏忍不住应道:“今天天气确实好。”于是王大臣又说:“今天天气确实不错。”此时以下各官轰然响应。由于清朝官吏唯唯称是已成习惯,所以有时对上司所说的话根本不过脑子就附和,以至闹出笑话。有一长官因嫌属吏办事不力而加以斥责,属吏连说“是、是”,长官又骂属吏为王八蛋,属吏仍连说“是、是”。

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中也写有诸如此类的笑话:某都司侍候洋人时只知说“亦司”(英语“是”)。有一次他不慎弄坏了洋人的行李,洋人问他是不是偷懒,他答“亦司”,又问他是不是存心想弄坏行李,他也答“亦司”,结果挨了洋人的打。他很不服气,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是‘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

下僚有时对上司的意图并不那么清楚,要想迎合上司,就需要用心揣摩上司的心思。同时,迎合上司意图的一个有效方法是套用上级公文中的现成文字。清吴炽昌《客窗闲话》借老幕友之口,道出幕友拟稿办案时一套用上级衙门的公文来迎合上司意图的情况:“吾辈办案,无不叙套,一切留心套熟,则不犯驳饬。”作者继而指出:这种处理公务时事事窥探上司衙门的意图,即“无不叙套”的秘诀,误尽了天下苍生。

晚清官场上还流行着一条官诀:“得罪小民,得罪朝廷,不得罪上司和乡绅。”得罪小民,小民不敢造次。得罪朝廷,天高皇帝远,责罚有时也无力,还能博得个“敢逆龙鳞”的好名声。得罪了上司可不得了,上司会明里暗里处处整你,使你丢官受罚,身家不保。做下属的一方面要巴结奉承上司,一方面又要贬低自己,以抬高上司。

有一副趣联,生动地概括了这种情况:

“大人大人大大人,大人一品高升,升到三十六天宫,与玉皇上帝盖瓦;卑职卑职卑卑职,卑职万分该死,死到十八层地狱,为阎王老子挖煤。”

真是谄媚恶习相沿,上骄下谄,无职不卑。

放下人格尊严,不惜一切代价对上司逢迎巴结,不怕难为情,不怕掉脸面,这是晚清涉身仕途者谋官、做官的一个重要诀窍。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二回道出晚清求官做官的秘诀:

如今晚儿的官场,只要会逢迎,会巴结,没有不红的。……上司喜欢了,便是升官的捷径。

书中第九十九回中写到一个叫卜士仁的典史向其侄孙卜通传授做官秘诀,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对此诀的解说非常具体、精到,真可谓精通此诀的权威。

卜士仁说:

至于官,是拿钱捐来的,钱多官就大点,钱少官就小点;你要做大官小官,只要问你的钱有多少。至于说是做官的规矩,那不过是叩头、请安、站班,却都要历练出来的……这是外面的话。至于骨子里头,第一个秘法是要巴结。只要人家巴结不到的,你巴结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我明给你说穿了,你此刻没有娶亲,没有老婆;如果有了老婆,上司叫你老婆进去当差,你送了进去,那是有缺的马上可以过班,候补的马上可以得缺……你不要说这些事难为情,你须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结起上司来,也是和你巴结他一般的。总之大家都是一样,没甚难为情。譬如我是个典史,巴结起知县来是这样;那知县巴结知府,也是这样;知府巴结司道,也是这样;司道巴结督抚,也是这样。总而言之,大家都是一样,没甚难为情。你千万记着“不怕难为情”五个字的秘法,做官是一定得法的。如果心中存了“难为情”三个字,那是非但不能做官,连官场的气味也闻不得以闻的了。这是我几十年老阅历得来的,此刻传授给你。

晚清小说家海上漱石生在其所著小说《如此官场》中借师爷宋锦诗的话也一语道出了晚清基层官场做官的诀窍。

他说:“做州县官靠的是巴结上司,牢笼绅宦。只要有这两种手段,做了一年半载,哪有不加官升赏的道理!”

不过,逢迎巴结的方法有多种,使用哪种要看上司“吃”什么了。

例如:

1送妻妾、女儿“当差”。

这是诸方法中最无耻的一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起码有三处都写到下级为了谋官保官不惜将自己的女儿、儿媳甚至妻子送给上司,自愿戴绿帽子的事情。书中第三十一回中写道:冒得官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不惜出卖女儿,设计将女儿送给羊统领做小妾。书中第八十八回中写道:“苟才为了保住官差,探得总督是个恋色之人,就千方百计将自己的漂亮的儿媳妇送给总督做了小妾。”书中还述说了一个候补道为谋官而将妻子送去巴结总督,结果被总督姨太太打出来的事情,这些都反映了清代官场中存在的实际情况。有人将以此法得官、升官讥为“肉红”,即以妻妾肉体换来红顶子。又有人作对联讥讽这种无耻求官者:“不怕头巾染绿;须知顶戴将红。”

2献妓。

庆亲王之子载振一次路过天津,看上了色艺双全的歌妓杨翠喜,但碍于官员不准狎妓的规矩而不敢明目张胆地娶她。道员段芝贵知道后,立刻花了12万两银子为杨翠喜赎身,然后将她献给了载振。不久,段芝贵便因此而被破格擢升为黑龙江署理巡抚。

3讨长官爱妓的喜欢。

某总督非常喜爱买来的一名幼妓,幼妓想穿苏州式样的鞋,但久觅不得。某候补县丞知道后,觉得这是个巴结总督的良机,便托人做了20双苏式绣鞋,撒上香料,缀以珍珠,用锦匣装盛,献给了该妓。该妓大喜,便在总督面前为此候补县丞说好话。不久,这个候补县丞便被提拔为首县县令,以后又进一步擢升道员。道员又称观察,所以时人讥其为“绣鞋观察”,意谓靠献绣鞋当上的观察。

4迎合长官的嗜好。

光绪时,刑部某司员听说本部尚书潘祖荫好尚文雅,便想出献诗以媚的办法。他急就数十首诗,抄得工工整整,于堂上署诺时恭敬地呈上。潘祖荫看后不禁大笑,原来此人狗屁不通,写的都是什么“跟二太爷阿妈逛庙”之类的话。

5避讳长官之名。

吴趼人《新笑史·避讳》云:“晚近官场恶习,讳及上官,卑谄之俗,令人可笑。”有人献云南宣威火腿给盛宣怀,其礼单上写着:“宣腿若干。”幕友将礼单送给盛宣怀看时,因避讳“宣”字而说道:“有人给您送腿来了。”

6献奇巧物品。

有的位卑之官为能让权贵注意自己,从而巴结上权贵,便想出献奇巧物品的办法。同治年间,金安清向胜保献奁具首饰百余件,上面皆有“平安清吉”四字,如镜函四角包以黄金,上凿此四字为饰。有人揭露其中奥秘说:此中暗含金安清之名,其意是“欲使贱名常达钧听”。

谋官只有不怕难为情不怕花钱才有可能谋到,做官要想做得心安理得,也要不怕难为情,不怕花大钱。这就不仅要会聚敛财物,更要娴熟“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官诀,即任凭别人嘲笑责骂也安之若素,照旧做自己的官,享自己的福。

清末士人蒋芷侪曾说到他某日在北京大栅栏某酒馆中偶然听到隔座两人嘲笑清政府的官诀。甲说:“近来各报纸明目张胆地丑诋政府,而政府却忍受着,真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风度。我如果当权,一定找个碴把这些报馆全给封了。”乙听后笑着说:“这就是足下所以不能当权的原因。”甲问其故,乙说:“做官须懂官诀,才能希荣固宠。入政府当官的,都懂十二字诀,所谓‘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这种不顾舆情、我行我素的厚脸哲学,确被大多数晚清官吏奉行为做官处世的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