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8482200000010

第10章 温暖

一九六〇年二月十六日,溥仪在殷秘书和中国科学院有关方面负责人的陪同下,走进北京植物园大门。

这须提起春节前,人大会堂的一幕。

在宾客云集的宴会厅,周恩来总理与中科院长郭沫若相逢:打算让刚特赦的溥仪去中科院下属的北京植物园参加劳动,你看如何?

‘皇上’驾到,当然欢迎。郭老笑着满口应承。

“要作为一项重要的任务来对待,只能做好不能做坏哟!”

溥仪一生的重要转折,在周总理的郑重叮咛下,一锤定音。在历史档案里,保留着这样一份珍贵的电话记录稿:

周总理指示两件事:一、找个医院给溥仪全面检查一下身体。二、工作问题,原来的意思是到中科院下面的工厂劳动,现在考虑在植物园劳动,学点技术和知识。订个规划。

起初,民政局根据其特长,打算安排他到故宫劳动,周总理得知后说:不太合适吧?故宫每天那么多游客,如果都来看‘皇上’,怎么办?

他批准溥仪去植物园劳动,行前,除亲自与之谈话外,还请中央统战部长平杰三转达了几点意见:“下放劳动一年,讲清半天劳动、半天学习。礼拜天可以休息。每两星期回城一次,可以自由活动。生活困难另外补助。年纪太大,学习多点,劳动时间短点……”

北京植物园坐落在京郊西山脚下。或许是巧合,批准溥仪来这儿劳动的是周总理,当年批准兴建这座植物园的也是他。如今,一座占地五千余亩的大型植物园已初具规模。它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镶嵌在万绿丛中,又以四季常青的景色和幽雅的环境而名闻遐迩。

溥仪正浏览园内的景物,园党总支书记田裕民走来热情地将胡维鲁、奚斌等其他负责人做了介绍,又喊过一个二十多岁的高个子青年:他叫刘保善,你俩今后就在一个屋住了。

说话间,保善把他的行李扛了起来,一溜小跑送回了宿舍。这是一间位于二排尽东边的普通平房。随后而来的溥仪看到,屋子不大,约有十六平方米。屋边放着三张床,几把小方凳,三屉桌上摆着几本书,陈设简单而又整洁。

稍憩片刻,他在田老的陪伴下,漫游于园内。初春的空气里,不时飘过淡淡的花草清香,它来自距此不远的温室。那里萃集了国内和五大洲的两千多种植物。

游弋在植物世界,他顾盼流连,目不暇接。品种繁多的观赏植物,在他面前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色。迈进兰室,一阵幽香杳然而至,几株春兰临风摇曳,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多浆植物,仅仙人掌就有圆形、扁形、椭圆形等多种,形态大小千差万别。大的约有一人多高,小的竟与小手指头相仿。有的上面嫁接着其它植物,还有的盛开着艳丽的花朵。他最感兴趣的是含羞草,手指若稍稍触动,它便会收蜷起身躯。他惊讶植物也竟有拟人的羞耻之感,不由凝神驻步……

来园第三天,他被分到温室劳动。早晨,田老和温室负责人——刚从德国归来不久的植物学家吴应祥、人保科负责人王直安伴他走进温室。

这是溥仪先生,今后就在温室劳动。

一位工人顺手递过把椅子,他开始不肯,推让了一番,才忐忑不安地坐下。田老介绍完,他又笔直地站起:“我叫溥仪,这是我第一次有资格和同志们一起学习、工作,我要争取在大家的帮助下,做一个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人!”当他说到第一次有资格时,激动地哽咽了。

“坐下来说吧。”热情的工人们又一次劝他。此刻,他听着工人亲切的语调,看着一张张素不相识的诚挚面孔,眼睛潮湿了。或许他的脑海又浮现出在植物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同屋的小刘主动帮他铺好被子,打来开水,甚至帮他洗了手绢,还特地找来一张铺着厚厚棕垫的木床。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有了一个温暖的新“家”。

不知是温室的热气使他的眼镜模糊了,还是过于激动,他摘下眼镜慢慢地用手绢擦着。人们看到,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眶内滚动。温暖,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在他的周身传遍。

为便于照顾他的生活,园里派刘保安和刘保善与他同住一个宿舍。近来,溥仪的痔疮复发了。这个病已有三十多年历史。早在伪满时期,他就必须常用“坐药”治疗,但一直未彻底治愈。痔疮发作时,他往往坐卧不宁。望着保安的探询目光,他总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这是老毛病了。”保安自从知道后,不仅陪他去医务室看病,甚至经常打来开水,帮他做好热敷的准备。

他生活在集体的暖流中。连续几天,他忽然泻肚不止,经确诊得了急性痢疾,只好卧床休息。保善一天三顿给他打饭,食堂还特意为他做了病号饭。开始是吃大米粥,病稍好些就为他做挂面汤。当时鸡蛋紧缺,人们千方百计凑了几个让他吃上。医务室距他的宿舍东头不远,医生常来主动给他医治。在同事的关怀下,一星期后,他的病痊愈了。

入夏,园里的蚊子异常多。洗澡时,人们看他浑身涂满了紫药水,一问才知这是他防范蚊子的高招。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帮他支起了蚊帐,使他平安度夏。

他逐渐改变了靠服药才能入睡的习惯,神经衰弱症不见了,脑袋一沾枕头就能呼呼入睡。他乐呵呵地说:“我现在能吃能睡,体质好多了。”以至午后,他惟恐睡过头,非小刘提醒不可。工资发下来,他买了棉花和被面,由同事帮他做了一床紫花面的新被。他乐得蹦了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劳动报酬换来的生活用品。入夜,他躺在新被子里,睡得那么香甜。

然而,他刚刚建立起的自信,又时时遇到挑战。入园仅两天,殷秘书就接到了植物园的电话,说溥仪的枕巾丢了,次日,又得知找着了。原来,他睡前才发现早晨将枕巾夹进了棉裤和衬裤之间,整整一天,竟毫无觉察。他找到枕巾,不仅觉得可笑,也感到可恼。

仲夏,同伴与他一起买了一个西瓜回到宿舍。有个小伙子指着桌上的西瓜,提议:“溥先生锻炼得不错了,试试给我们切个西瓜吧?”他不假思索地接过刀。哪想到西瓜在桌上滴溜乱转,怎么也切不好。看来,溥先生切瓜是外行。保善一看,怕他切伤手,忙接过了刀。

“我从没切过瓜。”溥仪面有疚色,我过去在宫内吃西瓜,都是切好了再端上来的。连吐的瓜子皮都有太监用盘子接着。他以鄙视的口气,谈起了过去。

岂止过去,他从丢枕巾开始,就暗暗地下决心,要在不同于抚顺的新环境中学会生活。

买饭,在一般人看来,是件极普通的事,但对于他却是破天荒第一次。且不说他当皇帝时吃的是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晓食堂为何物,即使在抚顺也是过的集体生活。在植物园则不同了,由于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粮食比较紧张,他被名目繁多的馒头票、米饭票、粥票、肉票、菜票等弄得昏头涨脑,第一次买饭就闹了个笑话。

当他沿队排到窗口,正赶上老冯卖饭。买什么?

他不知如何回答,竟一古脑把饭票全倒在了窗口。里面的老冯并未看清,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小伙子有意开玩笑,故作生气地厉声喝道:数好饭票再买饭。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在不知所措中,他的饭碗又掉在地上打碎了。这时,保安忙过来帮他解了围。

吃饭时,他总坐在食堂西北角,一些小青年常来凑趣。一次,他和工人老张的窝头放在了一个碗里。大家悄悄地相约和他开个玩笑:不提醒他,看他吃几个。不出所料,他吃完自己那份,又拿起了老张的窝头,同桌人都不禁笑起来。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窝头已下肚了。

不久,王旭东请他到民政局去谈事情。就餐时,老王招待他。溥仪刚坐下,老王就端饭菜去了。菜很简单,四菜一汤。老王先端来饭,然后去端菜。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上来一个菜就吃一个,待老王最后端来汤时,四个菜都被他吃得差不多了。老王没发火,反而笑了,打趣地说:“咱们这回是几个人吃饭?”

“嗯……”溥仪这才停住筷子。

“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溥仪茫然不解。

“既然我是主人,现在我可连一口饭都还没吃呢。”说着,老王扫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

“唉,看来我还得改造。改造了十年,我还是没有改造好……”他的脸,顿时羞得绯红。

虽然这只是一次误会——他以为老王吃过了饭,但他却从中悟到了:不能只顾自己。

不久,又出了这样一件事。食堂管理员老冯找到了正在食堂蹲点的李科长:刚才,溥先生来吃午饭,一顿只吃了一两饭。我问他怎么吃这么少?他摇摇头,没说什么就走开了。

老李去宿舍找到了他:“溥先生,身体不舒服吗?”他支吾了半天,在再三催促下,才窘迫地说:“我的粮票找不见了。”当时,两个小刘都没在身边,他无意中失落了粮票,思想很矛盾:讲吧,已经给领导找了不少麻烦,如何再开口呢?不说,就只好饿着。他只得用兜里仅剩的一两粮票买了午饭。当他谈出原委时,老李嗔怪地问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大家粮食都挺紧张,我要伸手,就会吃别人的了。

不由分说,老李拉着他回到食堂,让管理员先记上账,眼看着他美美地吃了一顿。

咳,真是个认死理的脾气。老李随后将此事念叨给了田老。在回家的汽车里,田老谈起要补发他的粮票。他再三推辞,反而提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先向组织借,然后每天少吃一点,慢慢还。从这件不大的事情中,不难察觉,他有了即使在抚顺也未出现的新品质。

一天,他独自去香山商店途中,遗失了金壳怀表,回到宿舍便焦急地告诉保善:“我的怀表丢了。”关于这块怀表,他曾和同事诸葛正义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看这表怎么样?

“不怎么样。”

能值多少钱?

“最多十块钱。”

什么?他虽不知表的价钱,但在他的眼里,这块表的价值却超过常人估价的无数倍。这块伴随他大半生的怀表,不仅是他坎坷经历的纪念,也是他从皇帝到公民的历史见证。当他谈了这块怀表的价值观后,诸葛正义理解了。

丢在哪儿了?

不知道……他嗫嚅着。

走!保安马上放下手里的事,与他顺原路找去。温室的小青年们晓得了,也立即分头去帮他寻找。傍晚,怀表终于在香山的路上找到了。他接过失而复得的怀表,听着它发出的悦耳音乐——这块怀表能像八音盒似的报时奏鸣——抚摸着几度摔裂、贴满橡皮膏的玻璃蒙面,他陶醉了。

此时的心情,后来,他写入了自传:这时,我觉得我接过的不是一只表,而是一颗火热的心。

不能不承认,他在进步。他喝水,用的仍是从抚顺带来的那个掉了瓷的白搪瓷茶缸。他在夏天穿的拖鞋是个木头板的,后来那双塑料拖鞋,还是同事帮他买的。他冬天穿着从抚顺带回的棉鞋,还是保善给他买回一双塑料底的五眼条绒棉鞋作为替换。他的几双袜子,几乎都有了补丁。由于有外事活动,国家给他购置了一套浅灰色毛哔叽中山装,另外还买了新的衬衣、衬裤、鞋袜……这些,他只是见外宾时才穿上。保善与他开玩笑:“那些破烂儿该扔了。”他笑了笑,没有做声。事后没见他扔过一样旧东西。这与那个奢侈无度的宣统相比,其距何止天壤!

看到溥仪用怀表记时不太方便,保善建议他买一块手表。在他的帮助下,溥仪精打细算,逐渐攒了点钱,买了一块手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块表只是他开始学会生活的道路上的一个小小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