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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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与供奉“圣龛”者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封建和迷信始终占据统治地位。而且,所谓迷信,往往集中反映在对受命于天的天子的顶礼膜拜上,形成封建与迷信的最巧妙的统一。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代表的溥仪,也曾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天子,为百姓所迷信。

且不说,“宣统”和“康德”年间,许多百姓之家供奉他的画像,就是解放前夕,北京城内,有的人家仍供奉着他的圣龛。

这绝非耸人听闻。溥仪在特赦后还见到了供奉圣龛的主人,他过去的侍从之一赵荫茂——又名赵炳武,在宫中官称“五兄弟”。

民国年间,逊位后的宣统,因怀疑太监偷盗珍宝,自宫中一把大火后,盛怒之下,遣散了太监。时间一久,便又深感宫内劳力匮乏,继而,又陆续召来一批未阉的太监。当时,十三岁的赵荫茂还在景山小学上学,就这样被挑到宫里伺候溥仪。此后,他先后潜往天津、伪满,赵荫茂始终追随左右。

赵荫茂是正白旗人。他的大伯叫赵仁斋,原是宫中御膳房菜库当家的。溥仪大婚时,他保了一个乌蓝顶子的四品官,由此对皇上感恩戴德,以至举荐赵荫茂和赵荫安哥俩先后去宫里当差。日本投降那年,溥仪逃跑前,将已神经失常的婉容托付给赵荫安照顾。直至婉容病死在东北,赵荫茂才回到了北京。

早在伪满,溥仪为了笼络底下人,曾给赵荫茂等四个亲信侍从各三万元。他用这笔钱在北京西板桥三炷香胡同,盖起了一幢颇为像样的小楼。底层的一间房里,挂上了一幅溥仪、婉容和日本裕仁天皇、皇后的合影大照片。二楼的两间房正中,专设一龛,供奉着溥仪的“圣像”(亦是一张半身大照片)。前面桌上,两旁各摆着两对一尺多高的精致的景泰蓝华表,雅称“拜君出”、“拜君入”。这种摆设煞有讲究:最里面的两个一律朝后,外面的两个,则是一律朝前。他家里的人,认为这是保佑皇上的,对此甚为恭敬。

圣像前,按规矩码放一些小碟小碗,里面盛着各种供品。赵荫茂知道溥仪不太喜欢花卉而喜欢万年青、仙人掌,所以案上又摆了几盆这类植物。往常,这两间房大门紧锁。屋里的供龛用黄绫子罩着,每逢阴历正月十三,即溥仪生日那天,才揭去黄绫,全家人给溥仪磕头做寿。

赵荫茂对皇上忠心耿耿,深得溥仪的欢心。他对这个侍从也格外垂青,专派两名比他还大的听差前去伺候,这两人一个叫王子明,一个叫胡捷轩。这两人尽管分别住在北京秦老胡同和内弓箭营胡同,但凡从伪满返京,总先要到“圣龛”前去磕头。当初,这座小楼盖成时,曾着实热闹了一番,大吃大喝以示庆贺。原因就是这里设置了“龛堂”。溥仪非但晓得这件事,而且,连供奉的照片也是他亲自赐予的。

他被特赦后暂住五妹家,赵荫安就住在她家胡同口,没有两分钟的道儿。他听说溥仪回京后,马上告诉了赵荫茂,于是,赵荫茂颠颠儿地找到前井胡同。这恰逢溥仪在任四弟家遇毓珍向他磕头之事不久。虽说那次他很恼怒,但毕竟有四弟在旁打圆场。可这次不同了,只有他独自在家。这次会面虽也使他感到难堪,却是二人建立新关系的开端。

赵荫茂进屋后,一见溥仪的面就叫了声“皇上”,二话没说,便跪倒在地向溥仪磕头。溥仪一见此状,嗔怒地将这位近十五年没见面的侍从一把拽了起来,唉呀,你怎么能这样呢?赵荫茂一见他动了怒,顿然手足无措,呆呆地站在屋内,不敢坐下。

看到这种情况,溥仪一跺脚,口气缓和了点儿:这是怎么说的?我们以后应当互称同志……就直呼其名嘛。然后,强按他坐在了凳子上。

论生肖,溥仪属马,赵荫茂属狗,比他大四岁。于是,他长叹了一口气,哎,老弟,这样可不行噢,你们如果还按老关系来往,咱们之间就一刀两断。若按新关系,咱俩可以兄弟相称。

赵荫茂何尝不记得,溥仪衡量手下人的标准就是俯首帖耳地服从他的一切旨意。曾有一个部下,论起来还是他的长辈,因为犯了所谓大不敬,被他逐出伪满宫廷后,只身乞讨才返回北京颂年胡同的家中。前不久,溥仪偶遇那位曾遭他贬逐的老人,深感懊悔,将他的名字足有一寸大小写在了笔记本上,这或许是不忘赎罪的缘故罢。

赵荫茂是他回京后见到的第一个旧日的侍从。他同这位手下人以兄弟相称,还聊起分别后的经历。赵荫茂回京后,一直没找到工作,解放后才有了职业,目前,他正在国家机关一个招待所当厨师。他有个美满家庭,已有了三子三女。溥仪听了,非常羡慕,向他要了详细住址。溥仪留他吃过午饭后,他马上跑去告诉赵荫安,自己生平第一次怎样与溥仪在一个桌上吃的饭。二人颇有同感:他们眼下看到的溥仪和他们想象中的溥仪大相径庭!

一星期后,溥仪由侄子毓嵂和佩兴相陪,去赵荫茂家看望。在东四七条东口向西不远,路南有个小胡同叫皇姑院,解放后,赵荫茂便迁住于此。

皇姑院……

溥仪站在胡同口,瞧着地名牌,喃喃低语:“还是封建的旧称呼!”由此,他又提起赵荫茂向他磕头时的旧称谓。皇帝……皇姑,早就过时了!

看来要避讳,就得改个名儿。佩兴半带戏谑,赞同地说。

咱们给它改个名怎么样?溥仪端详着地名牌,满有兴趣地对二人说。

“‘皇上’让改名,还能不改吗?”毓嵂也半开玩笑地附和溥仪的提议。

“好办,”佩兴不假思索地提出,只需改一个字,皇‘改成黄’,不就成黄姑院了吗?

“这倒简单,不过不彻底……有了!”溥仪一拍大腿,黄瓜院!皇姑院改成黄瓜院,各位以为如何?

毓嵂咬文嚼字,一字一顿:“黄……瓜……院,音是旧音,意思全变了,还是大叔高。”

皇上给皇姑院改名了……佩兴顽皮地冲溥仪眨着眼。

“哈哈哈,哈哈哈……”皇姑院胡同口,响起三人洪亮的笑声。

请问,赵荫茂住这儿吗?溥仪迈进皇姑院十三号,客气地朝正在自来水管前洗菜的詹大嫂问道。

“谁呀?”赵荫茂应声从北屋走了出来。因为这次拜访事先并未约定,他觉得有些突然,“哎呀,是皇……”他刚说出一个字,猛然想起与溥仪上次的会面,又把第二个字咽了回去,改口说:“是溥大哥啊!”

溥仪笑呵呵地走进屋。这次,他们聊的时间颇为不短。赵荫茂又不免提起在旧宅供奉“圣龛”之事。他听了,连连摆手:“搞那一套是封建迷信,也是腐朽的玩艺儿,不提它了,不提它了……”

他跟了溥仪大半辈子,知道他每逢阴历正月十四,必大办“生日”,虽说经过了改造,不会大办,但也免不了“意思意思”。所以,他提前要赵荫安留意,只要有人给溥仪送礼,他便照方抓药,前去贺寿。

哪知,正月十五都过去了,五妹家还没一点动静。他亲自找去一问,溥仪笑了,告诉他,自己现在过生日根本不搞请客送礼那一套。他愣住了。他供奉溥仪的“圣龛”大半辈子,这才察觉自己头脑中的“圣龛”早就该打碎了!

他几次三番想以御厨手艺招待溥仪一番,也被婉言拒绝。送礼未送成,请客也未请成,他反而被溥仪拉到全国政协的餐厅吃了几顿。饭间,溥仪对他说:我知道自然灾害期间,你的粮食紧张,所以请你来解解馋。原来给你的几万元,那是人民的血汗。我们现在都是普通公民了,自食其力多好啊!

过去的皇帝和侍从,以平等的身份,按溥仪的话来说,是像兄弟般地来往着。

四年后,赵荫茂的妻子去世了,这是他在天津当差时娶的。下午开追悼会,溥仪上午就赶到了,还带来一盆鲜花,以示哀悼。在赵荫茂的请求下,溥仪用毛笔当场书写了一篇祭文。据了解,这是他后半生中撰写的惟一的祭文。

祭文不长,但字很大,整整写满了一张大白纸。这篇祭文摆在屋中,吸引了众多的吊唁者。有人听说此事,决不相信“皇上”会给手下一位侍从之妻写祭文,直到看见他工整的楷书落款:爱新觉罗·溥仪祭,才知不假。还有的人原未打算莅临,当听说溥仪驾到,于是纷纷慕名而来,一睹他作为公民如何参加普通民家的丧事,同时亦欣赏一番具有特殊意义的祭文。当天,溥仪在他家一直没能吃下饭。他有了常人的情感,也能为朋友之哀而哀了。

自从妻子逝世后,赵荫茂内心苦闷,想再娶个老伴儿。但有的子女想不通,他就去找溥仪商量。溥仪理解单身男子的孤独,劝他慢慢说服子女,并以己为例,现身说法:“妻死续弦是人之常情。你可以告诉他们,连我还要成立一个新家呢……”

在溥仪极力促成下,赵荫茂重新结了婚。但事隔不久,他因遭诬告,锒铛入狱。释放后,他闻知溥仪逝世的消息,悲痛欲绝。因为,他曾顽固地维护过心灵中“圣龛”的地位。也正是这位“皇上”给了他以最有说服力的教育。而溥仪的转变,也已为“圣龛”的粉碎所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