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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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阋墙化鹊桥

溥仪的内心活动,自然瞒不过体察入微的周总理。他理解溥仪,也清楚地懂得长期形成的“阋墙”之见,绝非一次谈话就能消除。对于溥仪心中的冰块,他没有直接破碎,而是采取了迂回的方式去融化。

很快,北京市委统战部长廖沫沙接到了周总理的电话,指示很明确:要通过细致的工作,转变爱新觉罗家族成员的认识,以促成溥仪态度的转变。廖部长雷厉风行,二月三日上午,便在政协文化俱乐部召开了皇族座谈会。

会上,三妹夫妇和五妹夫妇先后谈到了内心的顾虑。性格直率的润麒说明了自己的担心:“浩的祖父是议员,祖父死了后,其父继承了财产,家庭很富有,浩在外祖父家长大,生活非常优裕……”显然,他惟恐嵯峨浩回国后生活不惯。

“浩在日本生活多年,和我们是不大一样,可她毕竟与日本军阀是两码事,有根本的区别。作为爱新觉罗家族的成员,我们应该欢迎她回国。至于生活上,政府可以给一些照顾。”

听了廖沫沙的一席话,这时,老万回想起了浩的来信,“她原来给溥杰写信说,我等你一辈子,说明她对溥杰是有感情的。”

溥任听说浩回国后政府可以适当照顾时,遂建议:“护国寺那幢准备给杰二哥住的房子,已被西城区地毯厂暂借,是否另找一所?”很明显,他对二嫂回来已有了思想准备。

“浩对中国是有感情的。你们可以写一两封信,告诉她我国的一些情况,要实事求是,不要讲得过于好,但要指明是安定的,希望她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两个多钟头过去了,从在座的每人的发言、甚至脸上的表情也可以看出,廖沫沙的话渐渐使大家听入了耳。

“浩回来后,还希望你们多做工作帮助她。”事情从是否欢迎她回国转到了如何对待回国后的浩,就实质而言,已大大跨进了一步。“‘皇上’有些思想不通,还请家族里的弟弟妹妹们帮忙做做工作哟!”

距廖沫沙临行赠言不久,在远处传来的爆竹声中,溥仪、溥杰、溥任、二妹、三妹及四、五、六、七妹和溥仪的几个妹夫郑广元、郭布罗·润麒、万嘉熙、王力民以及载涛夫妇等人,由廖沫沙、王旭东陪同,乘车来至悬挂着大红宫灯的中南海西花厅前。

这是春节前夕,即一九六一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八(公历二月十二日),周总理盛情邀请爱新觉罗家族成员来家里做客。谁料到溥仪兄弟俩新生后的第一次家族全体聚会,竟是由周总理发起,而且就在其家中举行的啊!

“你们好!”周总理与邓颖超迎了出来,热情地与每人紧紧握手,又依次介绍了前来作陪的徐冰、童小鹏、罗青长、许明等人。

“去年我们春节见过面,”落座后,周总理说,“今年溥杰回来了,四妹也来参加,家族这次可凑齐了。”说着,他指着端上来的茶杯,“满族人喜欢喝茶,今天,请大家品尝一下碧螺春的味道,怎么样……”

人们边品啜着溢香的茶水,边听着周总理聊天似的向每个人询问生活情况。溥仪感觉不像与一位日理万机的国家总理谈话,倒好似在家中与一位慈祥的长辈叙谈家常。

当周总理问到七妹时,溥仪羞赧地接过话茬:

“去年,总理接见那次,还闹了个笑话。因为只在小时见过七妹面儿,几十年没见,不认得了。临走,我以为她是工作人员,还过去和她握手,大伙一乐,我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七妹。”

周总理哈哈大笑,笑声荡涤了人们心内残存的一点拘束感。

“你们家族里长辈没有人了,你就是家长了。”周总理侧身向载涛说。又颔首面对溥仪:“你可以算你这一系的家长。”言外之意是说,他的言行对家族的影响至关重要。

“张勋复辟时,你剪了辫子吗?”周总理谈起老万的父亲曾帮助张勋搞复辟时,问溥仪。

“没剪。”溥仪说。

“噢……”

不知溥仪是否意识到,在这短短的问话里,周总理点明了一个重要意思,就是任何形成已久的思想都不会轻易退出人们的头脑,但也不可能固守不变,这是历史的进步。设问,现在溥仪的头上还有辫子吗?道理是一样的,他对弟媳的旧成见,也不应停留在过去的时代。

“你回来和他们都见过了吗?”周总理问溥杰,说着,用手一指在座的家族成员。

“都见过了。”溥杰自然深知家族的变化。

“你对他们比溥仪熟悉。”周总理又转脸问溥仪:“现在没有人给你朝拜了吧?”

“没有了。一次,有个大侄子还想给我磕头,叫我给顶回去了,我说这是敌对行为。”

周总理听后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问溥任,是否帮溥杰找好了房子。当他得知护国寺那幢房子有二十一间时,于是又向溥仪和溥杰问道:“你们哥俩一起住可以吗?”

溥杰点头称是,溥仪却没做声。

看溥仪没言语,周总理也未追问,却问溥杰:“你们家族商量过没有?”

“没有。”他心理明白,周总理指的是嵯峨浩回国之事。

周总理品了一口茶,郑重其事地说:“今天请大家来,是和你们商量一下,溥杰出来了,是不是请他的妻子嵯峨浩回中国,让他们夫妻团聚。你们有什么看法?请大家发表意见。”他的目光扫视着屋内的人们,最后落在了默默坐在沙发里闷声不响的溥仪身上。

一时,客厅里寂静无声,谁也不肯在这个场合第一个贸然发言。在妹妹、妹夫中,有的过去与日本人关系较密切,心存顾虑,也有的深知大哥的强硬态度,想看一看风头再说。总之,家族的人们只是面面相觑。有的端起茶杯不住地喝茶,有的慢慢地吸着烟。但他们的眼神都在偷偷地瞟着溥仪。

溥仪坐在沙发里,毫无表情地不断抽烟、喝茶,一言不发。他的态度影响着其他人,致使客厅里空气显得异常沉闷……

看到这种情景,周总理不禁笑了。他耐心地等待、巡视着每一个人。终于,他与溥仪的目光不期相遇。

“这件事,得你带个头,怎么样……”

溥仪开腔了。不出所料,他的态度仍无根本的改变,一句话出口,便打了“横炮”:“我不同意嵯峨浩回来……”

家族里在座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着溥仪固执而严峻的面孔。

“过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害苦了中国人民,也使我和家族对人民犯下了罪,当了日本汉奸,这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嵯峨浩与溥杰的婚姻,是日本帝国主义‘政略婚姻’的阴谋,不应该再维持下去……”

依然是老一套,只不过,他最后被动地加了一句:“愿意听从总理的意见。”

这番意见一发表,像桶冰水倾倒在人们的心头。原想发言的二妹和五妹夫妇也默不做声了,厅内陷入令人尴尬的僵冷场面。溥仪的几个妹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后来竟陆陆续续借故去了厕所。载涛与六妹夫等人也站起了身。周总理并未着急,笑着拍了一下大腿:“我也上厕所。”这句话,把余下的人们反而逗笑了。

在厕所内,载涛正向六妹夫说:“总理这次是愿意听听每个人的意见的……”恰好,周总理推门走进来,他冲总理一笑,又对六妹夫一吐舌头,端着肩膀作了一个惯常的“猴戏脸儿”,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渐渐返回座位,周总理将目光转向溥仪的妹妹们:“嵯峨浩回来,要我们共同做工作哟。”又问三妹:“听说她和你关系很好是吗?”

“过去是这样。我希望她回来,大家一块帮助她。”

对家族中今天第一个明确表示了欢迎态度的三妹,周总理微笑着点头,又问道:“你们姐妹们都见过浩?”

“见过……”姊妹们七嘴八舌地说。

“七妹,你觉得她怎么样?”

面对周总理的“点将”,七妹缓缓而言:“原来不知道她要回来,听徐冰部长讲才知道。听说她对我二哥也挺好,可是,她对我们国家有什么认识倒不见得。”

“可是,她要是老在日本,终日被记者包围着,也不能获得正确的认识。”周总理又向六妹问道:“你怎么看?”

“我觉得她回来可以受到新社会的教育。听二哥说,她在日本还参加了反对军国主义的斗争,有进步的思想,回来后,我们还可以帮助她。”

二妹支持六妹的看法:“原来,她旧思想浓厚,这次,二哥说国家这样照顾,她很感谢,她回来很可能和我们走一条路。”

“她受到温暖,思想会转变的。”四妹说得更为直截了当。

听到这里,周总理插了言:听说,有的记者问她,中国正闹灾荒,你回去行吗?她说受些苦算什么,等中国好了以后我再回去多不好呀。这个态度不错嘛……溥任,他叫起了四弟:你怎么个看法?

“她和我二哥感情很好,对我二哥释放也很感激,她愿意回来,我相信她经过帮助会有转变的。”

二妹紧接着溥任的话说:“她回来很好,她在日本很有影响,回来后会加强中日友好,对国家有利。有二哥和姐妹的帮助,她会选择她的道路,我知道她是爱劳动的。”

至此,溥仪的几个妹妹已全部“倒戈”。

屋内气氛发生了明显变化。对嵯峨浩的回国,大多数人由态度暧昧转到了明确欢迎。谁想,老万的发言,又使此事横生枝节。

“我认为嵯峨浩回来只是为了夫妻感情,她对中国毫无认识。听总理说她有进步表现,但究竟怎么样,不敢说,这对二哥也是个考验。”

“有同感啊……”半晌未发一言的溥仪,这时猛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二妹夫郑广元曾在伪满宫廷任职,与溥仪一样仍对日本人存有戒心。他起身附和溥仪说,他在通化、临江与浩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她“旧思想浓厚”。又说:“对祖国的认识不是短时间的问题,需要大家多帮助,但她的思想能否转变过来,还得看一个时期。”

妹夫中间只剩下三妹夫润麒没有发言了。他沉思了半晌,说:“浩回国后,思想有两方面可能:一是进步,一是落后……她是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过去大家对她比一般日本人还警惕。后来,通过她与溥杰通信,我们了解到,她不满关东军是真的,现在反对日本军国主义也是真的。如果把她当做我们家族的人来看待,争取她回来,对中日友好会有好处。”但末了儿,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可是,还得有点儿警惕。”

一直忙着张罗招待客人的邓颖超,此时笑着插言了:“浩回来以后,是家属工作也是妇女工作,这会加强中日两国妇女的交往。”她和蔼地看着溥仪的几个妹妹,继续说:“你们说多做工作是对的,应该是长期的……我们是依靠群众的,就是依靠你们嘛!”

“载老怎么个看法啊?”周总理单刀直入。他深知,尚未表态的载涛对溥仪的影响不可轻视。

“我有这么个看法,”载涛声音洪亮,“从浩前两次来北京,都到影堂去磕头,见了我也按满族见长辈的礼节给我请安、倒茶,看她嫁给满族人像是一心一意。她草书很好,人相当聪明。看来,皇帝都可以改造过来,她这样聪明,回到中国后,全家再帮助她,会改造过来的。”

溥仪听到涛七叔说“皇帝都可以改造过来”时,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可以想象得到,他在追思那个痛苦的改造历程和走出高墙前后人们给予他的温暖和帮助……自己既然能够得到改造,为什么就不相信弟媳呢?

在思想矛盾中,他又听到周总理紧接七叔的话茬,大声说道:“应该寄予希望!”这时,他发觉周总理深沉的目光,正期待地注视着自己。由于还没拿定主意,他回避地垂下眼睛。

“你最后说说。她和你关系挺好,你又是政协委员。”周总理征询的目光,转向三妹金蕊秀。

“她愿回来,是建立在和二哥的感情上,回来后帮助她,可以改造过来。”

“噢。”周总理又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溥杰。

“她对我很尊敬。我说话,某种程度上她还听。”溥杰说。

周总理早就注意到了溥仪的表情变化——硬板板的面孔在渐渐舒展。

“那我谈一下嵯峨浩的近况。”周总理介绍了嵯峨浩的一些进步表现,又恳切地说:“她既是皇族,当然有落后的一面,需要改造。谁不需要改造?不进则退。孔夫子都提倡‘日新’,推陈出新,不向前走就落后了。整个人类应有这么个认识。”说完,他指着金志坚和金韫馨说:“老七过去是皇姑,现在是教导主任;老五现在是服务人员,皇族也可以改造。她是日本人,又是日本皇族,不但是中国旧皇族的夫人,又是日本皇族,旧东西不少。但有一点,她受了军国主义迫害,关东军看溥仪不听话,想通过她来利用溥杰,当然溥仪不放心。关东军利用她也没有成功,女儿又死了一个……”

溥仪的思想有些松动了,头脑里,两种不同的想法在激烈地斗争。听着真实而又感人的讲话,他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周总理和蔼的面孔。周总理那么富有人情味地看待这种事,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客观地看待弟媳?

“夫妇分隔十六年,快赶上薛平贵了。”周总理风趣地说,“可是,溥杰不能像薛平贵——‘大登殿’,现在不行了,成为平民了。你们大家在新中国呆了十一年都变化了,她还没有,统统和我们说一样的话不可能。”

周总理向前探了探身子,以商量的口吻说:“要相信,人是会慢慢起变化的。你们可以设想两个前途:一是她自己处不好是否会回去,我看不会的。已经四十几岁,离开这么多年,我们不会歧视她这个日本人。要靠溥杰,床头私语,慢慢劝,帮助她。不然,这么一个日本人都不能容留,华族都不能改造,这怎么能行呢?王昭君嫁给匈奴,还是老死在那里,也被同化了,文成公主在西藏立了功。她们都能做到,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做到还行吗?中国目前供应困难,浩回国开始会不习惯,但环境可以改造她。把房子修好搬进去,哥俩可以住在一起。”他对溥仪和溥杰说。

可是,谈到这个具体问题,溥仪依然想不通:“说实话,我不愿意和溥杰、浩住在一起,思想转不过弯来。”

的确如此,嵯峨浩从日本寄来的点心和茶叶,溥仪宁肯倾倒在垃圾堆里,也绝不收下,还将茶叶罐当玩艺儿送给了乳母的孙女……

直到这时,周总理仍然未直接批评溥仪,反而分析起国际形势,慢慢才又转到老问题上。

“过去关东军利用她想扶植溥杰当皇帝,但不要肯定她已被利用,只是客观上有这么个事儿。我们和日本人接触,除说明政策外,也要推动他们中日友好,反对军国主义。有几位日本人见到毛主席后想道歉。主席说,不用道歉,得感谢日本军国主义。没有日本侵略不会有这么多共产党,中国人民也不会取得胜利,这是起了相反的作用……政府决定她回来,会给你们添麻烦,这也是工作。你们做比我们做更好……”

生动的举例,深深打动了溥仪的心。残酷的抗日战争,在伟人看来成就了中国人民的胜利——“相逢一笑泯恩仇”,多么博大的胸怀!“度尽劫波兄弟在”,作为兄长,难道在自己与杰二弟历经坎坷成为新人的今天,却不能尽释前嫌,玉成弟弟与弟媳的团圆吗?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要痛痛快快地表一下态……

“该吃晚饭了,都七点多钟了。”邓颖超从里面走出来,提醒周总理,却打断了欲言又止的溥仪。

“不忙。”周总理说。

“敢情你下午两点多吃的饭,大家都是十二点钟吃的。”邓疑超与周总理的两句玩笑话,将大家哄然逗笑。

“好,吃饭。”周总理一挥手,“按北京习惯,这次过春节吃包饺子。”在热情的招呼下,大家围坐了两桌。载涛、溥仪和溥杰以及几个妹妹被周总理夫妇拽到一个桌上,其他人在徐冰、童小鹏、廖沫沙等人陪伴下围坐在另一桌。两张桌上分别摆着一只炖煮的鸭子和几盘简单的菜肴。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周总理殷勤地给大家夹菜。吃着饭,周总理建议道:“溥仪,你给大家讲个故事吧。”经过反复动员,溥仪讲了一段西太后过春节的掌故。

“请总理也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溥仪主动发出了邀请,周总理丝毫不推却,向大家聊起中国各地过春节的不同习俗。有趣的笑谈,激起一阵阵愉快的笑浪。谈笑间,人们把端上来的饺子吃了个光。

“看来,估计不足,我没想到大家饭量这么大!”周总理摊开手,向服务人员说:“再添点吧。”但是,服务员告诉他:“厨房里的全端上来了。”邓颖超匆匆走出去,很快从厨房又端出热气腾腾的紫糯米粥,亲热地招呼着大家:“请尝尝我们家乡的风味。”

溥仪端起香喷喷的米粥,内心异常不平静,反复回味思索着周总理在浩归来问题上的教诲。这时,周总理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慢走近来,感情真切地说:“你的态度‘左’一点,也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你当初深受日本人之害嘛!浩的事情,最好尊重溥杰的意见。她回来后,自己过不惯,大家也看不过去,她还可以再回去。”他又温和地与溥仪商量:“怎么样?试试看吧!”

“总理说得对,我同意浩回来。”

溥仪终于心悦诚服地表了态。

“好,大丈夫说话可要算数……”

欢宴结束时,他看到,一直向隅不语的杰二弟脸上露出了笑意,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晚八时许,爱新觉罗家族步出西花厅。夜空中,银河两畔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闪耀着耀眼的光辉,仿佛越靠越近。

溥仪那王母娘娘式的态度转变了——在周总理的循循善诱下,阋墙纷争,化为了二弟夫妇团圆的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