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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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兄妹沧桑

“而印象更强烈的、更新鲜的,是我亲眼看到的妹妹们的变化。”

妹妹们的转变他是了解的,但变化之大,毕竟远远超出了溥仪的臆想。他羡慕地看到,旧日娇生惯养的格格,成了新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中的一员。

大妹,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淡淡的印象。父亲先后正式娶了两个福晋。正福晋瓜尔佳氏是慈禧的心腹——荣禄的女儿,先后生下溥仪、溥杰以及韫鮬、韫和(金欣如)、韫颖(金蕊秀)三个女儿。侧福晋邓佳氏生有六个子女:三儿子溥絲,三岁便故去,四儿子就是溥任,还有韫娴、韫馨、韫娱、韫欢(金志坚)姊妹四人。姊妹七人,惟独老大韫鮬不幸早夭,其他都生活到了新社会。

到京的当天,他在载涛家见到了二妹,她的名字已改作金欣如。她见溥仪只叫了一声“大哥!”话还未出口,眼圈却不由红了,“真没想到,能有今天,想起过去真像场旧梦。”二妹在家里向他叙说了上次没说完的话:“今天,我能为人民做点贡献了,真有隔世重生的感觉。”

她的话发自肺腑。她在景山嵩祝寺幼儿园当保育员,以自己的劳动赢得了社会尊敬。她的丈夫郑广元——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之孙,已成了北京邮局的工程师。他们的大女儿英才,几年前曾一举夺得北京摩托车赛冠军。一个偶然的机会,溥仪见到了她,挑战说:“来,和大舅掰掰腕子。”说着,挽上袖子比试起来,旁边观战的家人为双方鼓劲:“加油,加油!”结果还是大舅险胜外甥女。他得意地说:“我可是经过劳动锻炼的哟。”

对二妹一家的美满生活,溥仪钦羡不已。假日,他突然带了特赦的伙伴来到了她家,专程来看看新生的皇姑和有出息的孩子。

茶水沏了一壶又一壶,这些见过许多大世面的老人竟不舍离开,他们希望二妹介绍得详细些,可她谈得太少了……

溥仪对于二妹的降生,应该说记忆尤深,因为那正是辛亥革命爆发前夕。虽然世道发生了变化,“清室优待条件”仍使这个钟鸣鼎食之家奢侈如故。她真正懂得生活,是在严酷的转折面前。

……炮弹炸响在伪满皇宫前,硝烟还未散尽,“八一五”,日本宣告投降。她飘泊到临江,金银首饰几乎全部被旧军队搜去。贯穿通化新宾县城的那条河,记载着她的全家在这儿生活的八个月。二妹为使全家活下去,买点白薯须子蒸熟去街上叫卖。丈夫把携带的一瓶雷福诺尔眼药水分成小瓶售予路人,间或卖些香烟,以换来一些米糠糊口。从没见过好药的老百姓,把他称作“灵仙”。可是灵仙并不具备维持一家人生计的本领,几个孩子衣衫褴褛,沿着河边挨门乞讨……解放的前一年,二妹一家经历艰难曲折,终于返回北京。

新中国的扫盲运动,为二妹提供了第一次为社会服务的机会。说起这位扫盲教师,在北新桥土儿胡同,无人不晓。一个多月前,二妹又白手起家办起了家庭托儿所。她见到溥仪时,刚拿到劳动报酬不久,虽然只有十几元薪水,却比她过去挥霍的金银贵重得多。因为这是她在世四十八年,首次用双手换来的自食其力的证明!

谁能料得到?这个娇慵懒散,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谢恩讨赏的‘三格格’竟会成了一名社会活动家?乍一听来,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个变化,我是能理解的。刚一见着三妹,溥仪就发出了由衷的感慨。而三妹的变化开始于通化,这却是溥仪后来才知道的。

当年伪满垮台,她颠沛流离到此,财产没有了,只得在大街上摆摊卖洋火,勉强度日。数不清的生活磨难,蜕去了她身上的娇气。儿子不幸摔伤腿,迫使她携子返京治疗。解放后,她成了东城区北兵马司街道的知名人士。她识文断字,说话也能说到点子上,大家推选她当了居民组长、治保委员。她给大家读报时,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她的那种目光,使她感到了信任。当她偶然没能参加街道读报会,人们发出遗憾的叹息时,她懂得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次,溥仪去看她。三妹眉飞色舞地说,“大哥,我们区政协可活跃了,还办起了京剧组,我也参加了,您去看看吧?”

溥仪高兴地跟着她去看排戏,居然上了瘾,《凤还巢》、《大登殿》、《四郎探母》……接连把她参加演出的戏统统看了个遍。看完三妹扮演的《大登殿》中的代战公主,他以一位行家的口气,夸奖她演得惟妙惟肖:“真想不到,你居然唱得这么在行。”他祝贺她演出成功,赞许地称其不愧为一名“社会活动家”。

“你不是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而是自食其力,了不起!”这是溥仪夸奖四妹金韫娴的话。到京的当日傍晚,他在五妹家见到了她。四妹白天工作繁忙,正在故宫整理清朝的档案资料,所以只好晚上来看望大哥。他问起了四妹夫的音讯。他原是伪满的一等侍卫官,也是溥仪在一九三三年派往日本留学的九名亲信之一。四妹告诉他,丈夫自一九四八年去上海看望五姨时,因道路阻滞,随蒙古王爷笃多博一家去了台湾。离沪前,他来过两封信,此后便音讯全无。四妹说:“现在户口簿上写的还是‘丧偶’。”溥仪听了,一时怅然无语。

四妹不同于几个姐姐的是,未赶上伪满垮台后的离乱,早在一九四四年,她携三个孩子回京治病,尔后虽去了长春一趟,并未耽搁,年底就与六妹搭伴匆匆返回。解放后,她在扫盲中得到了新中国的第一张奖状,也产生了对生活的信心。

生活考验着她。一次在故宫搬运档案时,她不慎碰掉了指甲,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为了避免影响工作,她没有休息一天,只是戴上了一只手套。难怪,溥仪听完四妹讲述了所走过的道路后,尊敬地表示要向她学习!

短短几天,五妹金韫馨早出晚归,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给溥仪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她很少谈起自己。而五妹的情况,除了那次她去抚顺探监外,其他则大多是爱说爱笑的老万透露给溥仪的,老万是在一九三六年由溥仪做主,与五妹在长春完婚的。日本投降后,他与溥仪一道被押往苏联。五妹则带着三个孩子被迫流浪了两年。解放后,父亲去世,使她无怙可恃。她决心自谋生计,与四妹一同报考了缝纫学校。三个月后,聪慧的五妹虽以优异的成绩被学校留聘任教,但不久缝纫学校解散,她只得来到西直门外的“义和”饭馆工作。从此,天蒙蒙亮,人们便会发现一位中年妇女骑辆自行车缓缓而来。开始卖早点,她速度并不快,可态度温和,从打一上班,放下这活儿,就抄起那活儿。慢慢的,大家晓得了这位少言寡语的妇女,就是离这儿不远的摄政王府里的五格格,无不表示惊讶和钦佩。

与六妹韫娱的会面,尤使溥仪兴趣十足。他素知六妹与爱人感情深笃,称得上一对画家夫妇。当他听说六妹正画绢面时,就拽着老万兴致勃勃地来到六妹家——庆王府遗园,观看作画。潇洒的笔锋,精湛的画技,令溥仪叫绝。看到精彩之处,他不由拍手称赞,“不错,画得不错!”但由于没留意,竟将一杯水倒了满桌,差点将画浸湿。

在他的记忆里,六妹夫和七妹夫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六妹出生时,已是北洋军阀时期,绘画的因缘,使她与王爱兰成就了婚姻。他原是金朝皇帝金世宗的第二十七代世孙,姓完颜氏,因善养兰、绘兰而改名爱兰。婚后,夫妻俩于一九四七年在北海举办了书画展和画扇展,一时传为佳话。解放后,文化部长周扬接见了六妹夫妇,并由著名画家陈半丁介绍他们参加了国画双周会,后来,六妹又加入了北京画院,在新的天地里,发挥着她的一技之长。

兄妹相逢中,最具戏剧性的,要属他与七妹的会面。到京后多日,他惟独没有见着她。但他已从六妹口里知道了她殊异于其他几个姐姐的奋斗经历。六姐婚后,她失去了伴儿,生活更是苦闷。竟业小学的创立,使她从王府的一端来到另一端。走出高墙!一个学期后,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她卖掉了首饰,与竟业小学教导主任李淑芬办起了一个半工半读学校。尔后,她又做了一所小学的教师,在她有小孩儿之前,已有了四十七个心心相印的孩子朋友。她分娩仅五十六天,就驱车重返课堂,学生们竟高兴得集体鼓掌欢迎。她得到了孩子的热爱,也成为了社会所需要的人。

这些,却引起溥仪心中的愁绪。所有的妹妹、弟弟里,七妹是最进步的,然而也是与他最疏远的。他心头很不是滋味,烦躁地对六妹抱怨说,连国家都宽宥了我,难道七妹就不能原谅我的过去吗……

七妹的谅解,产生在一次座谈会之后。

晨踏寒霜,溥仪和涛七叔、溥任走进全国政协会议室,身穿古铜色中山装的周恩来总理迎了过来。会议室四周是一圈沙发。落座时,无论七叔怎么劝说,周总理也不肯坐在中间,而让溥仪坐在了正中:“随便点嘛,我习惯坐旁边。”

五妹迟到了,刚一进门,周总理就站起身,走过去与她握手,“你怎么和几个姐妹长得不一样呀?你不大像满人,倒像汉人。可能,你是吃汉人的奶太多了的原因吧……”这一下把大家都逗乐了。猛然,他一侧头,见载涛离溥仪很远,几个妹妹也与他相隔不近,只剩溥仪孤零零地独坐一处。周总理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们还把他当皇帝啊?载涛在笑声里与溥仪坐在了一起。这次,除四妹临时未找到外,二妹、三妹、五妹、六妹、七妹等人都到齐了。

“你们家族很大,”周总理对溥仪说,今天请了几个妹妹来,没有请你的妹夫们,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谁也没想到,他对每个人的情况竟了如指掌。他不但了解二妹为社会开办了托儿所,也知道三妹在区政协工作。

“我听说,五妹在饭馆工作。”他风趣地说,老万的父亲是万绳縂——张勋复辟的参谋长,如果他活着,准会觉得有这样的儿媳妇是有损家风的……

周总理还幽默地提起汉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出走后卖酒的趣事,认为这是冲破封建家庭束缚的果敢举动。他还拉家常似地谈起母亲也姓万,与五妹的婆家是远房本家。顿时,五妹一阵脸红,意识到这是周总理在借此勉励她冲破家风,干好工作。

周总理非常关心六妹绘画特长的发挥,鼓励她:“你学的这种宫庭画派还是需要继承和借鉴的。”

听说你昨天参加了人大会堂的群英会?他又乐呵呵地问七妹。

“我是列席的。”

“那也不错嘛。”接着,周总理赞扬地说,三妹是东城区的政协委员,我是全国政协主席,从这一点上说,我们还是同事。五妹做过服务员,现在是会计,她完全是自我奋斗。六妹是画家,字写得很好,现在是艺术家了。七妹是小学教导主任,模范工作者。你们走在街上,谁能认出是过去的皇族呢?妹夫们也有了变化。过去的皇族、官僚、贵族,今天都变化了,当了工人、职员或教员……

周总理想了解溥仪特赦后,有什么想法,尤其询问他想从事哪方面工作。

“搞轻工业或在公社中工作都可以……”

听到这儿,周总理劝他实际一点,“你自己想想到哪里工作合适。”又以商量的口吻说:“我看,到哪个部的研究所,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样对你的身体比较好。可以让研究人员教你。他们都很年轻,多数不知道历史,你们可以互相帮助。你愿不愿这样做?”

愿意。他嘴里虽答应着,但想到自己曾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医务所帮过忙,又谈起自己打算从事医务工作,当个大夫。

周总理听了一怔,“你读了不少医书,但不要轻易给人家治病。”又笑着对他说:“大夫避免不了出事故。别人治坏了人是常见的,你要治坏了人,影响可就大喽。”

溥仪听到周总理的话,不觉噗哧笑了。

“你先检查身体,然后订个三年计划,学点儿自然科学,学点儿本事。”

……

座谈会结束之际,溥仪客气地走过去与工作人员依次握手。当他走到一位中年妇女面前握别:“谢谢你,辛苦了!”然后,向她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时,他的几个妹妹发出了哄然大笑。一个妹妹悄悄告诉他:“她就是七妹呀!”到这时,溥仪才如梦方醒地叫了一声:“七妹!”

原来,溥仪认为她是一位工作人员,因其穿着打扮与其她妹妹们截然不同。妹妹们大多穿的是旗袍,而七妹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梳着齐耳的短发。当时,她已担任了崇文区精忠庙小学的教导主任。

饭后,周总理请人们到会议室喝咖啡。“现在民族平等了,各民族共同发展,满汉要团结得更好。”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溥仪说:“你要努力学习,做出点成绩来,这对于你个人有好处。对人民有贡献,对满族也有好处。你学得还不够,要努力学习。”

这时,周总理又转身面对大家:“你们家属要帮助他。一个家庭要争取前进,帮助落后。先进和落后总是有的。社会上有,在一个家庭里也会有的,你们家庭中也是这样……后进的要向先进的学,先进的也要把帮助落后的当做自己分内的事,不要嫌人家落后,嫌弃是不对的。你不也是在先进的人帮助下进步的吗?你先行了几步,就嫌弃人家,不帮助你的兄弟姐妹,那就不对了……”

一番话,像重锤似地敲在七妹心上。不待言,这引起了她深深的思索。不久,溥仪再次去学校看她时,她主动伸出了手。当兄妹俩的手握在一起时,七妹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哥!

这时,他从七妹那鼓励的目光里,看到了谅解,从七妹伸过来的那只大手中,感到了信任。

其间的含义,恐不只恢复了兄妹的骨肉情谊,而且也体现了兄妹——君臣——兄妹,这一番人世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