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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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江南春早

溥仪的前半生,尽管曾三次“登基”,但“巡幸”的地方却少得可怜。南国的景色,他从未领略,偶有所闻,也只是从几位南方师傅——陈宝琛、朱益藩等人口中听到只鳞片爪。乾隆三下江南的故事,他幼时虽听得如痴如醉,也无数次萌发过畅游江南的幻想,但囿于种种羁绊,只留下了怅然遗憾。

而幻想的实现,却是在他成了公民之后。一九六三年年末,当他得知来年初春,全国政协将组织他们去江南参观时,伴随众人一阵雀跃后,遐思的神态似又堕入童年的梦幻之中……

翌年三月十日晨,溥仪携妻登上政协派来的大轿车。上车一看,真热闹:杰二弟、杜聿明、宋希濂、范汉杰、廖耀湘、王耀武、杜建时、罗历戎、郑庭芨、杨伯涛、董益三、李以,康泽、沈醉、王子衡等人早已静坐“恭候”。偕眷同行者中,有溥杰的妻子嵯峨浩、杜聿明的妻子曹秀清、宋希濂的妻子易吟先、杜建时的新婚夫人——画家李念淑、郑庭芨的妻子冯丽娟、李以劻的妻子邱文升……

当时这个曾被人戏称为“帝王将相参观团”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北京火车站启程。

开车不久,带队参观的陈此生和连老来看望大家。

“老溥,”陈此生对伏窗远眺的溥仪说,“你当皇帝时都没到过南方,这回可要大开眼界了!”

“是呀,我头一回去江南。”

细心的连老得知他的妻子有点感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要照顾好她的身体哟。”午间,在餐车上,溥仪心情异常高兴,食欲大增,连饮了几杯啤酒,再加上随行的中国新闻社记者吴群逗趣,他不时捧腹大笑。

南去的列车,在大地奔驰。三月阳春,万物复苏。沿途一派勃勃生机。当夜,溥仪兴奋得难以成眠。

北国的初春,依然微有寒意。而江南春早,南京已是春天的世界。

然而,谈起过去的南京却是令人如坠“三九”。作为旧政府的首都,这里尽管整日灯红酒绿,但遮掩不住的是糜烂的气息。上百万的人口,只供养着少数脑满肠肥的腐败的官僚……

溥仪初抵南京,便聆听了南京今昔的长篇报告,省政协唐秘书长洪亮的南方口音,在会议室的墙壁上发出了回声:“南京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

理性认识次日便在一个工厂得到了验证。南京汽车制造厂,原是日本军队的一个小修配厂,现在能生产成批的载重汽车。溥仪跟随杜聿明一起跳上汽车,老杜以行家的架势,发动引擎。在“突突突”的发动机声里,溥仪坐在驾驶室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短短一天,溥仪又和大家连续参观了中山陵、梅花山、灵谷寺、明孝陵,仍未感劳顿,一路有说有笑。拜谒过中山陵,前往志公殿途中,溥仪与沈醉同行。

“是不是‘志公说法,顽石点头’的那个志公殿?”

“是那个殿。”沈醉随口答道。

“好呀,到那儿去看看。”溥仪幽默地说,“我们这些顽石,虽然没听过当年志公说法,只经过改造,不也同样点头了……”

志公殿附近有一座沈醉在军统时的上司戴笠的墓茔。当沈醉站在墓前默默端详时,溥仪也走了过来。他很纳闷这个没有墓碑的坟头。

“这是谁的坟?”

“这是戴笠的坟。”

“啊?”他闻听,大吃一惊,立即要拽着沈醉走开。“你来看戴笠的坟,被人发觉,岂不要挨一顿批……”

“没有关系,既然能把它保留下来,我怎么不能来看?我今后发表对台湾广播时,还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在台的朋友呢!”

溥仪听罢,自觉失言,嘿然而乐。这倒并非笑他谨慎过分,而是说同抚顺那个向所方汇报别人问题以证实自己进步的溥仪相比,他有了更真实的情感。

游览过玄武湖,听说来南京不逛夫子庙是一大憾事,他吃过晚饭,便偕妻去逛秦淮河北岸的夫子庙(北宋景祐元年,因建文宣王庙而得名)。他信步迈入一间门脸不大的汤圆小铺。妻子是南方人,爱吃这种风味,便叫丈夫买几个糖馅和肉馅的汤圆,又购置了点地方土产,随后便沿着碎石子铺的马路往回走。

行至河畔,两人停下了,一起观赏着街上欢乐的人群以及河里往来的船只。这时,一个本地人与他俩攀谈起来。他告诉溥仪:“解放前,有很多人还在船上生活,有的妇女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以卖唱为生,甚至在船上接客,操皮肉生涯……”告别本地人,归路上,溥仪不禁对秦淮的过去发出了伤感的叹息……

使他大为动情的是在太湖畔。始终陪伴他们在无锡游览的吴钟琪先生,偶然在湖边发现了一通乾隆题词的御碑。溥仪遂唤过杰二弟,二人细细琢磨了一阵,确认是祖碑无疑。吴先生凑趣讲起乾隆三下江南的传说,谁知讲着讲着,却发觉溥仪泪眼涟涟,抚碑泫然。

“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不是。”他破涕为笑,摆了摆手,“我今天看到这块乾隆碑,心情很激动。我的祖先以封建皇帝身份巡游江南,而我作为新中国的公民畅游江南的,意义绝然不同了。我从自己的经历里感到,一个有真正自由的公民,比起封建皇帝来要自由自在,幸福得多!”

入夜,溥仪伫立太湖饭店窗前。远处的灯火如繁星点点,四周河流遍布,水波粼粼,在月色下闪泛着银光。一派江南水乡夜色,与他童年的憧憬,似乎奇妙地重合了……

在上海,他又与妻子一起寻访她童年时的居所。时光的流逝,带给他的是对今天的珍爱。

寂静的夜晚,溥仪夫妇并排走在上海静安寺路(现名南京西路),他们慢慢睃视着变化了的上海里弄,时而悄声低语,时而又停步察看那些饱经风霜的上海建筑——妻子在这儿曾度过了她的童年。询问的结果,才知道当年的老住户都已不知迁往何处。提起上海的变化,妻子感慨至深。她自幼在上海长大,赴京近二十年中一次也未回过这里。这次,溥仪专程陪她整整走了一条街。

“你的父母如果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途中,他听到她介绍幼年的生活时,说,“他们一定会欢迎咱们的。”说着,面露惋惜之态。

旧日的溥仪呢?将岳父荣源当做奴仆役使,即使在伯力看守所也是如此。而现在,从他对从未谋面的岳父和岳母的态度上,也可察觉他的感情今非昔比。他不堪回首那个曾和父母、姊妹与世隔绝的自己,而宁愿以公民的身份与丈人一家欢聚,以尽半子之谊。不可忽视,他有了常人的感情生活!

无须发愁没有向导,妻子对上海了如指掌。他们在闲暇之际,一起到最热闹的大新、永安、新新、先施等百货公司去买东西、游逛,这可把爱凑热闹的溥仪乐坏了。他买了旅行包,还抱回一大堆小孩子玩具,像戏装的小花脸,洋娃娃……妻子看到他的鞋子旧了,劝道:“给你再买双皮鞋吧?”

“不用,多买些小玩艺儿吧……”

溥仪虽年近六旬,却似乎返老还童了。

“我想,溥仪结婚之后的第一件事,应该到妻子的故乡去度蜜月。”当他新婚第四天,一位记者在香港报纸上大发议论,“你做了大半辈子‘皇帝’,西湖的山水还未领略过吧?今日有机会了!”

如今,预言变成了现实。

“这回,可到你的家乡来了。”火车还没停稳,溥仪就愉快地对妻子悄声耳语。她对他谈起自八岁离杭赴沪,只有十岁时与父亲回来过一次,从此再也没有返归故里。

暮夜抵杭州,入夜时分,溥仪夫妇仍站在歇宿的杭州饭店窗前,眺望西子湖。

“这里有什么变化?”他想从离别家乡多年的妻子口里获知西湖的今昔。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西湖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破壁残垣,现在不同了!”他们借着月色和反光的湖水,可以依稀看到湖畔修葺整齐的围墙。

“想不到啊,竟然一起到你的家乡来了。”溥仪若有所思。在天津张园做寓公时,一次去起士林西餐馆吃饭,结果被顾客辨认出来,吓得他不得不慌忙从后门溜走。当时,连他去中原公司理发都受干涉,那些清遗老动不动就出来“劝驾”……

作为一个皇帝也不自由,要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这是妻子难以想象的。“像现在这样自由,过去怎么可能呢?”他又一次大发感慨。

他仰慕民族英雄岳飞,于是,与连老和杭州市政协唐秘书长一同前往瞻仰岳坟和岳庙。溥杰闻说也追了来。在凛然正气的岳飞和被千古唾骂的奸臣秦桧塑像前,溥仪和溥杰景仰和痛恨的情感交织一起。

归途,溥仪触景生情地对连老说:“对比岳庙内的岳飞和秦桧,我更懂得了‘荣’、‘耻’,也明白了人民眼中,‘功’、‘过’分明!”

溥杰言语不多,却作了一首倾注了情感的《七律》:“六亿人民今做主,湖山全变旧容姿。千秋铁案群奸像,万古英名二岳祠。遗殿遗碑停辇处,秋风秋雨舍生时。昔日西子嫌唐突,触目沧桑动我思。”溥仪看到杰二弟的诗作,赞同地不住点头:“同感,同感……”

雷峰塔是西湖中带有传奇色彩的一景。溥仪行至夕照山的雷峰塔旁,聊起《白蛇传》的传说,于是问身边的妻子:“看过《白蛇传》吗?”

“看过。”

“你看,戏中的白蛇就是被法海压在这塔底下的。”他用手比划着,牵强附会地说,“白娘子有个儿子,后来长大了,晓得了这事,就把雷峰塔推倒了。这是一个传说……”其实,作为传说,他也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听到的同伴只是笑了笑,谁也没有去纠正他。因为,溥仪也说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嘛。然而,他在对《白蛇传》中,偏袒“自由恋爱”的白娘子的婚姻观,却成为了人们并无恶意的笑柄。

西湖梅家坞,人称西子湖畔的一颗新绿珠。陈毅副总理曾赋诗赞道:“青山四面合,绿树几坡斜。溪水鸣琴瑟,人民乐岁华。”溥仪到此,便深深地被西子湖畔旖旎的风光和采茶人的生活所陶醉了。

西湖公社卢社长向他们介绍了这里的发展变化之后,又带着他们在绿色、香郁的茶田一起采摘龙井茶叶。劳动中,当他晓得面前这位戴着眼镜的高个儿老人,就是“宣统皇帝”时,忙把年轻的妻子唤来介绍给溥仪,还请他在笔记本上签字留念。

午后,溥仪抽暇来逛西湖栖霞北麓的黄龙洞。传说,南宋淳祐年间,江西黄龙山有个高僧慧开来此结“庵”,黄龙洞便由此得名。这个洞“盘山蹊径,蜿蜒山谷”,曲折幽深。溥仪感到很新鲜,在洞中钻来钻去,连妻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一个人钻到洞子深处玩去了。

洞里当时还未装灯,有的地方,只从顶上透过一缕光亮。人们刚走到深处,溥仪却早在那儿悄然躲伏,突然一下伸出脑袋吓唬人。可他那笨头笨脑的动作,几乎每次都被提前发现,把人们逗乐。

有趣的是,洞旁不远,有一块竖石上刻着:“有龙则灵”四个大字。有的同伴指着问他:“有龙灵不灵啊?”他的回答是哈哈大笑。往来的游人,谁能看出,在洞中玩得那么开心的老人,竟是当年的“真龙天子”呢!

无须说,杭州的七日畅游,给他带来了颇多感触。沈醉这位同行者,便听到了他离杭后的一席话: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来看看,还以为只是形容。现在看起来,至少比过去皇帝住的阴森森的故宫,要好上几十倍。难怪乾隆皇帝要三下江南。我敢说,那时他来也未必有我们玩得这么痛快!”

迎着落日余晖,参观团经过近一天的跋涉,下榻黄山宾馆。

次日清晨,春雨潇潇而下。溥仪随众人在宾馆中坐听黄山管理处的杨处长介绍这座唐朝以“黄帝”命名的俊秀奇峰。

黄山自古以来就是中国著名的游览胜地。遍历中国名山大川的明代学者徐霞客曾形容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其中,著名的七十二峰令溥仪最为神往。听了介绍,他恨不能马上起身登山,可惜因雨阻,只在附近的风景区转了一圈。

隔天,溥仪游览月井、三叠泉、药臼、虎头崖,途中又遇大雨,只得跑回宾馆。惟有李以,杨伯涛、沈醉等人手持雨伞,过半山寺,越文殊院,攀上了黄山顶。这确使他自叹不如。待伙伴介绍了黄山主峰的“奇观”,又使他对没有继续攀登后悔不迭:“以后再有机会来黄山,无论如何也要爬上顶。”

虽然未登黄山之巅,宾馆中的游泳池,却使他产生了浓厚兴趣。谁知这位“真龙”,竟是“旱鸭子”。按他的话说,“在宫里时,是绝对不允许我游水玩的。即使伪满宫中专为我修了一个游泳池,也从未游过。”这次,在黄山宾馆游泳池,是他生平第一次身穿游泳裤、头戴游泳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前。他“雅兴挺高”,一连游了三天,整天乐滋滋的。

辗转几日,溥仪随参观团来到了湖南韶山冲。在招待所,所长兴奋地介绍起韶山冲和毛主席幼年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笔在刷刷地记录。至今,溥仪所遗日记中还存有这天满满几页的笔记。他缓步来到毛泽东故居,仔细地察看着,惟恐漏下一点。书房、厨房、谷仓……以至连牛栏、猪圈旁也无不慢踱许久。

当他看到毛主席诞生的那张古老木床时,非亲手摸一下不可。讲解员告诉他,这些陈列物品,不准乱摸,以便长期保存。溥仪仍再三要求,无奈,管理人员只得答应了,但声明只允许他一人。听到这个说法,溥仪又表示不摸了,惟恐别人说他特殊。当看到沈醉等人都悄悄地摸了一下时,这才充满敬意地抚摸了那张在他看来不同寻常的床一下。

走出故居,溥仪拉上妻子在门前合影。这时,摄入镜头的溥仪,身穿白衬衫,手里拎着走路时脱下的外衣,满面春风地与妻子并肩站立。明媚的阳光,碧绿的田野,缓缓的溪流,使溥仪心旷神怡。“这个地方山清水秀,风景真好。”他甚至说,“住在这里多好啊,我都不舍得走了……”

……

“滔滔九派闲庭步,黄鹤悠悠顾可招。”告别了,武汉!在杰二弟的勃勃诗兴中,溥仪一行自湘转道武汉而踏上了返京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