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 人
辉煌的灯光照耀之下,那些本已华丽的陈设更加显得华丽,龙飞看在眼内,不由浮起了那样的念头。
在他的面前是一道晶莹的水晶帘,灯光下,异采流转,宛如一道瀑布,亦似到挂天河。
水晶帘中隐约坐着一个人。
龙飞看不清楚那个人,那个人却好像已经看清楚了龙飞。
龙飞方在水晶帘之前停下脚步,水晶帘后那个人就隐约可见连连在点头。
杜杀的威严的声音旋即在水晶帘后透出来,道:‘很好,很好。’
龙飞奇怪问道:‘什么很好?’
‘我是说你这个人。’杜杀缓缓道:‘很少人像你这样镇定的。’
龙飞道:‘哦?’
杜杀道:‘以前你可有进过这种地方?’
龙飞道:‘没有。’四顾一眼,才接道:‘这里布置的华丽,无疑是令人非常惊讶……
杜杀截道:‘你也没有例外。’
龙飞道:‘也没有。’
‘我看你却是若无其事。’
‘这大概是因为我平生遇到的奇怪的事情,奇怪的地方太多。’
‘是么?’
龙飞试探道:‘这儿好像是一个宫殿。’
‘本来就是的。’
‘很多年了?’
‘这座宫殿建筑在七百多年之前,距离现在,正确的时间是七百三十九年三个月,另一个十九日。’
‘你记得这么清楚?’龙飞也实在有些诧异。
杜杀道:‘宫中的岁月古来不易消磨,空闲的时间既然是那么多,自不免数数日子,一遍记不稳,千百遍之后,就会记得很清楚了,何况——’
一顿才接道:‘我的记性一向都很好!’
龙飞怔怔的听着,忽然道:‘听你这样说,你好像在这里已住了七百三十九年三个月另一十九日。’
杜杀道:‘是事实。’
龙飞沉默了下去。
杜杀接问道:‘你不信。’
龙飞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杜杀笑道:‘人的确很少活到七十岁。’
龙飞脱口道:‘你难道不是……不是一个人?’
杜杀道:‘我可以说也是一个人——只是另外一种人。’
龙飞追问道:‘又是那种人?’
‘天人!’
——天人又是怎样的一种人?
龙飞正想再问,杜杀已接道:‘这座宫殿完成的时候,我已经到来人间。’
龙飞又叹了一口气,道:‘这是说,现在你最少也已经有七百多岁了。’
杜杀道:‘若是由我到来人间那一天开始计算,可以这样说。’
龙飞叹气道:‘然则你……’
杜杀道:‘我真实的年纪是一个秘密。’
龙飞道:‘嗯。’
杜杀道:‘女人的年纪,本来就是一个秘密。’
龙飞脱口道:‘你,是一个女人。’
‘难道你以为我是一个男人?’
龙飞苦笑。
杜杀道:‘也许我的声音实在太像男人的声音了。’
龙飞苦笑道:‘事实是我分辨不出来。’
杜杀道:‘男女不分,这更加糟糕。’
龙飞只有苦笑。
杜杀接道:‘一个人老了,声音难免就会发生变化,天人也不例外。’
她叹息又道:‘我也实在太老了。’
龙飞只有听着,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一些什么。
——七百岁的老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他实在奇怪。
杜杀实时道:‘你掀开水晶帘子,进来。’
龙飞几乎立即举步走上前,将那道帘子掀开。
一股浓重的杀气剎那迎面迫来。
龙飞‘嗯’一声,一只手不觉已落在剑柄上!
没有人向他迫近。
在他的周围两丈,一个人也都没有,可是他却感觉到杀气扑面。
就像有一支剑迎面刺来,必杀的一剑。
只有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的高手、杀手,才能够发出那么浓重的杀气,这是龙飞的经验。
好像这样的杀手、高手,龙飞先后遇过很多个,然而当他感觉到这么浓重的杀气,对方的兵器即使仍未出击,人距离他已最多不过几尺。
现在他周围两丈之内仍未见人。
那剎那龙飞不禁心头一凛。
杜杀的声音实时又传来,道:‘你怎么这样紧张!’
龙飞那剎那亦已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杜杀。
那是一个老妇人,高坐在丹墀之上,很老很老的老妇人,满面皱纹,刀刻一样。
她的头上一根黑发也都已没有,银针一样,白而亮,在头顶挽了一个髻。
那个发髻的形式,已不是这个朝代能够看见,插在那之上的几种饰物,亦是形式古拙。
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与翡翠一样,也只是唐朝遗下的壁画中能够看见。
——这个人难道就是杜杀?
龙飞目光甫落,不期就生出了这种疑心。
那个老妇人的相貌实在太慈祥。
看见她的人,无论相信都会怀疑。
比起任何一个吃长素的老太婆,她那份慈祥相信都是只有过之,并无不及。
最低限度,龙飞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慈祥的老妇人。
可是说话却分明出自那个老妇人的口中。
那个老妇人的目光亦是慈祥之极,一个发出那么浓重的杀气的人,目光又怎会这样慈祥
——难道这股杀气是来自别人?
龙飞心念方动,那个老妇人已接道:‘你在怀疑我是否杜杀?’
龙飞不由自主的点头。
那个老妇人竟好像看到龙飞心深处,道:‘无论怎样看来,那股杀气都绝不像发自我的身上,是不是?’
龙飞应道:‘实在不像。’
‘你再看!’老妇人的双眼突然射出两道寒人的光芒,就像是两支剑一样向龙飞射来。
龙飞心头不禁又一凛。
老妇人接问道:‘你现在可相信?’
龙飞颔首,道:‘这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
老妇人道:‘杜杀本来就不像一个女人的名字。’
龙飞道:‘老人家真的就叫杜杀?’
老妇人道:‘你还怀疑什么?’
龙飞摇头,道:‘这其中会不会另有意思?’
杜杀道:‘你非常聪明。’缓缓沉声道:‘我因为杀念太重,所以才会被贬落凡尘,天赐我杜杀这个名字,就是在告诫我不要再妄动杀念!’
龙飞道:‘看来在人间这七百多年来,老人家的杀念并没有完全消弭。’
杜杀道:‘已经消弭不少了。’
龙飞道:‘常人动杀念,就是要杀人,天人动杀念,又如何?’
杜杀道:‘也是要杀人!’
龙飞皱眉道:‘哦?’
杜杀道:‘坐。’手指丹墀下一个锦垫。
她那双眼睛已回复方才那样的慈祥,可是那股杀气龙飞仍然感觉存在。
他缓步走到那个锦垫旁边,坐下来。
站着他已经感觉到杜杀帝王殿的威严,一坐下,这种感觉更加浓重了。
杜杀看着他,笑笑道:‘很不习惯是不是?’
龙飞并没有否认,点头道:‘嗯。’
杜杀道:‘你是这里的客人,本该请你坐在我身旁,可惜你若是坐在我的身旁,无论你怎样坐都会比我高,我不喜欢别人看来比我高。’
龙飞笑笑。
杜杀道:‘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客人了。’
龙飞道:‘能够在这里作客,在我实在是一种荣幸。’
杜杀道:‘是真的?’
龙飞道:‘我从来没有到过一个这样华丽的地方。’
杜杀道:‘这里的华丽,已没有任何的地方比得上。’一顿道:‘若是你早七百年到来,肯定你绝对不会怀疑我的说话。’
龙飞道:‘可惜我只是一个凡人,能够活上七十年,已经是不易,何况七百年?’
杜杀盯着他,道:‘你仍在怀疑。’
龙飞点头道:‘因为我只是一个凡人,对于这种事情难免有些怀疑。’
杜杀道:‘可惜我也不能提供你什么证据。’
她淡然一笑,接道:‘七百年之前的事情,就是告诉你,是非真伪,你也是分辨不出。
龙飞道:‘嗯。’
杜杀道:‘我既不能够向你证明,在七百年之前就已存在,那你无妨就将我当做一个只不过七十岁的老婆婆。’
龙飞道:‘这可有影响?’
杜杀道:‘并没有。’
龙飞转过话题,道:‘这里实在是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
杜杀道:‘也许你甚至怀疑这个地方的存在。’
龙飞道:‘不瞒老人家,方才我事实有一种感觉——以为自己不过做梦。’
杜杀道:‘我明白。’
龙飞道:‘建造一个这样的地方也不容易。’
杜杀道:‘若是以人力建造,的确不容易。’
龙飞惟有苦笑。
杜杀道:‘这里就只有一个进口,本该封闭的了,只因为公孙白,延到现在。’
龙飞奇怪道:‘与公孙兄有什么关系?’
杜杀道:‘他没有跟你说是怎样得到那张地图?’
龙飞道:‘没有,只说过那张地图的功用。’
杜杀道:‘那种地图是赐给对本宫曾经有恩惠的人,所谓恩惠,我很难给你一个明白,却可以绝对肯定,不会再出现了。’
龙飞在听着。
杜杀道:‘本宫绝对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恩惠,然而有时却不由自己,那只有予以偿还,地图也就是信物,无论那个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们保留着本宫给他的信物,将信物送回来,本宫都会尽全力替他解决。’
龙飞道:‘解决不来呢?’
杜杀道:‘没有事情本宫解决不来的,正如这一次,公孙白尽管身中阎王毒针,只要他仍然有气,来到了本宫,绝对死不了。’
龙飞道:‘这是我最高兴听到的一句话。’
杜杀道:‘地图在你的身上?’
龙飞道:‘老人家知道?’
杜杀道:‘嗯,拿出来,抛给我。’
龙飞将那张地图取出,向杜杀抛去。
他用的力道恰到好处,那张地图准确平稳的凌空落下。
杜杀倏的把手一招。
那张地图忽然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牵住,速度一快,飞投向杜杀那只手的手心。
龙飞看在眼内,暗忖道:‘这个人好深厚的内力。’
他动念未已,地图已碎成千百片,从杜杀的手中飞出来,散落在丹墀之下。
那简直就是魔术一样,倘若也是内功的一种表现,杜杀的内功修为,毫无疑问已登峰造极。
‘老人家的内功修为实在是晚辈生平仅见。’龙飞叹息道:‘这一次晚辈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杜杀却摇头,道:‘你以为这是一种内功表现?’
龙飞诧声道:‘不然是什么?’
杜杀道:‘说你也不明白的。’
龙飞苦笑道:‘晚辈不明白的实在太多。’
杜杀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无关重要,离开了这里之后,你就当是做过一场梦是了。’
龙飞道:‘不知道晚辈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杜杀道:‘在公孙白未完全痊愈之前,我看你是不会放心离开的。’
龙飞道:‘阎王针非同小可。’
杜杀道:‘在一般人心目中是的。’
她缓缓接道:‘江湖上七种最毒的毒针中,阎王针只是名列第四而已。’
龙飞道:‘哦?’
杜杀道:‘这件事你也许不知道。’
龙飞道:‘确是不知道。’
杜杀道:‘因为你对那些东西并没加以研究。’
龙飞道:‘然则老人家——’
杜杀眉宇间隐约浮现出一抹黯然的神色,龙飞却没有发觉,在他坐着的位置,要看清楚杜杀已经不容易。
那一抹黯然的神色迅速消逝,杜杀道:‘天下间很少事情我不知道的。’
这并非直接回答龙飞的问题,然而她既然这样说,龙飞也再追问不下去了。
杜杀接说道:‘我知道,你与公孙白,其实也并非朋友。’
龙飞呆望着杜杀。
杜杀道:‘像你这样的侠客,现在已不多了。’
龙飞淡淡的一笑。
杜杀道:‘我喜欢你这种青年人,所以我请你进来一见。’
龙飞道:‘我……’
杜杀截口道:‘你就在这里住下,公孙白痊愈之后,你与他一起离开。’
一顿道:‘这是你们第一次进来,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了这里之后,最好将这里一切完全忘掉。’
龙飞道:‘一个人要记忆一件事固然不容易,要忘记一件事情,却更加困难。’
杜杀笑笑道:‘岁月催人老,也会令人的记忆逐渐淡薄。’
龙飞颔首,道:‘不错。’
杜杀上下打量了龙飞一遍,道:‘你心中仍然有很多事不明白,想知道?’
龙飞道:‘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杜杀道:‘一个人好奇心太重并不是件好事。’
龙飞道:‘也不是一件坏事。’
杜杀笑笑,道:‘不错不错。’
那笑容陡然一敛,接道:‘有一点我希望你稳记。’
龙飞道:‘那一点?’
‘这里不欢迎好奇心太重的人。’
龙飞沉默了下去。
杜杀盯着他,一会,又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龙飞微喟道:‘我本来还请教老人家一件事,但老人那么说,我只有放在心中。’
杜杀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那是什么事。’
龙飞道:‘哦?’一面的疑惑。
杜杀道:‘你是否想知道当门那面云壁之上为什么刻着碧落赋?’
龙飞诧异道:‘为什么?’
杜杀道:‘这个问题方才你已经问过了。’
龙飞道:‘老人家却没有答复我。’
杜杀道:‘方才你不是也已经想到了什么?’
龙飞一怔,道:‘难道……’
杜杀截口吟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大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
龙飞失声道:‘老人家莫非——莫非就是碧落赋中人?’
杜杀道:‘我是的。’
龙飞道:‘风雨雷电?’
杜杀道:‘非我。’
龙飞道:‘那么日月星?’
杜杀道:‘我在其中!’
龙飞四顾一眼,道:‘这是宫殿,老人家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日后?’
杜杀道:‘日后正是我!’
龙飞心头砰然震动。
故老相传,武林中有一群人,住在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武功高强,绝非一般人所能够匹敌。
因为他们都是来自碧落,都是天仙谪降凡尘,他们所用的,已不是武功这样简单。
他们也就取名于碧落赋中。
风雨雷电,惊世骇俗,却仍得听命于天,惟天命是从。
天也就是天帝,有日后,有夜妃,有月女星儿。
他们一旦在人间出现,整个武林必然都为之轰动,也必然有一大群邪恶之徒命丧。
武林中人称之为天谴。
谁也不知道这‘碧落赋中人’到底是凡人还是天人,却知道,他们乃是代表着正义。
有关他们的传说,据云已传说了千百年。
传说中,他们简直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共存。
这也许只是传说而已,但根据历代武林中人的记载,近这二三百年来,他们的确每隔十年就出现一次,清除武林中那些邪恶之徒。
那些记载可以肯定并没有疑问,有些乃是在执笔人死后才发现。
综合所有记载,每一次出现,那些碧落赋中人都是那个样子。
他们若是真的每一次都是同一人,根据记载,他们每一个最少都已经有二三百岁的了。
凡人又怎会如此长命?
——眼前这个日后看来的确已经有几百岁的了。
龙飞不觉半躬起身子,一再仔细打量了那个杜杀几遍,然后近乎呻吟的一声叹息。
杜杀盯着他,道:‘这个答复你应该满意了。’
龙飞颔首,又是一声叹息。
杜杀双掌旋即一拍,道:‘来人。’
两个白衣少女应声从殿旁转出,拜伏在丹墀之下。杜杀目光一落,道:‘你们由现在开始侍候龙公子起居。’
两个白衣少女无言点头。
她们最多也不过十六七岁,虽然比不上翡翠,但也有几分姿色。
可是她们的眼睛都显得有点儿呆滞,神态也显得异常木浊。
龙飞看在眼内,暗忖道:‘这两个女孩子看来有些失常。’
杜杀也就在这个时候回向龙飞,道:‘她们一个叫珍珠,一个叫铃珰,是侍候你的,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她们。’
龙飞点头,方待道谢,杜杀说话已接上。‘但她们只听得懂一些浅白的说话,这点你也必须清楚。’
‘她们……’
‘虽非白痴,比白痴却好不了多少。’杜杀淡然一笑。‘所以你不必在她们身上动脑筋,向她们打听什么。’
龙飞一皱眉头。
杜杀挥手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龙飞欠身道:‘好。’
那两个少女同时站起身来,一齐向龙飞一福,一笑,道:‘这边,请!’
一样的声调,一样的说话,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笑容。
笑得与白痴无异,而面上虽然在笑,她们的眼中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龙飞不由得毛骨悚然,他仍然举起脚步,跟在那两个少女之后。
杜杀目送他离开,亦一笑。
这一笑竟笑得也好像白痴一样。
幸好龙飞并没有看在眼内,他心中这时候已然被种种疑惑填满。
神秘的宫殿,美丽的翡翠,杀气盈腔的杜杀,白痴无异的侍女!
他有生以来,何尝来过一处这样奇怪的地方,见过这样奇怪的女人?
她们难道真的就是所谓碧落赋中人?
碧落赋中人也就是天人?
天人难道就是这样子?
清晨,烟雨迷蒙。
宫殿彷佛凄迷在云雾之中,那一泓湖水,也彷佛已经化为云雾。
龙飞推窗外望,几疑已非置身人世。
他居住的地方是那么华丽,那么舒服,然而这一夜,他并没有一觉好睡。
他的思想根本没有停顿过,几次想外出走走,看看这附近的情形。
珍珠、铃珰两个也就侍候在寝室门外,长夜不寐,他三再请她们回房去休息,她们都只是报以一笑。
白痴一样的一笑。
一直到天亮铃珰才离开,只留下珍珠侍候门外。
这时候龙飞已经起来。
对窗的那边湖畔,是一片林木,林外山峦起伏,烟雨中,就像是一个剃掉了眉毛的女人,淡淡的微露青色,美丽而妩媚,又带着些儿神秘。
龙飞并不是第一次烟雨中看山峦,却是第一次有看女人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