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第一君: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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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祭义举大旗

虽是正月十三,却还是“三九”节气。刚下了一场小雪,又没有风,路上行人稀少,白茫茫一片。山上却斑驳陆离,如同白衣残破,露出了苍黑色的肉疙瘩。天便越发冷了,冷得树木抖索,莫说路上的行人,就连偶尔出现在雪地上的狗也脚步匆匆。

长安城也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五彩的光,更有一串串斑斓透明的光环。大自然真怪,不仅汹汹地将冷凛送到人间,还将美丽毫不吝啬地交给了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俨似将儿子一顿好打,又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糖粒,塞进还在哭嚎的儿子嘴里的母亲。

经雪的缀连,与茫茫大地连在一起的官道上走来三条骑马的汉子。中间的汉子着一身紫色裘裳,骑一匹银白色,与雪融为一体的白龙驹,仪表堂堂,轩扬不俗。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面色红润,目光温和,便愈见俊雅精明了。他就是数个月前被李渊任命为招军将军,与骁骑将军董理一起,在三晋招兵买马的,李渊的贤婿柴绍。

柴绍后面枣红马上的汉子,是柴绍的亲兵俞武与夏斌。这两个小伙子都是汾阳县人,论起来是柴绍的同乡,是柴绍从新招的两万兵马中挑选的,可谓万中挑一。二人都读过几年书,拜武林高手学过艺,又长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甚受柴绍喜欢。

柴绍意欲何往?还需从头说起。

李渊到太原的第四天,便托人到柴家提亲,又经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将宝贝女儿嫁给了柴绍。柴绍得了玉心这样一个美丽典雅、知书达礼的夫人,心花怒放,将玉心视为掌上明珠,亦对李渊夫妇充满了感激之情。不仅说服父母拿出二十万两银子作为招兵买马的资费,还在五台山下扎下营盘,竭尽所能,招收兵马。经数月努力,招兵两万余众,比在长城内外招兵的李神通和成文龙多招了五千人马,而且大有六月前增至四万之势。为了报答李渊的知遇之恩,也为给新婚才数月的夫人玉心一个惊喜,他决计到长安城中走一遭,借正月十五闹花灯之机,摸一摸长安城中的情况,打听一下全国的军政大事,为李渊起事送上一份厚礼。于是,将招兵和新兵训练事宜交给董理办理,带上亲兵俞武和夏斌,赶奔西京长安。眼看离长安还有一天的路程,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也许是爱情之火燃烧到极致的缘故,夫人玉心那美丽的面容和在洞房中向他说过的那句话,也同时出现在脑海中。他便越发惬意了,而且不无“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撩乱情绪。于是,回过头去,明知故问:“俞武、夏斌,你俩也识些文字,告诉我,这‘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作何解释?”

俞斌做个鬼脸:“又想嫂夫人了吧?不是前天问过了吗?这是汉代无名氏的诗句,我就不再重复,用汉乐府诗中的句子回答: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夏斌接上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将军十天前刚与嫂夫人会过面,又想成这等模样,可见嫂夫人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钦也,羡也!不过,思往事,惜流光,可别单相思成疾,误了大事。”

柴绍与俞武、夏斌年纪相差无几,都是风华正茂,春心勃发的年纪,有共同语言。难能可贵的是,风流倜傥的柴绍待人随和,以故与二位亲兵关系十分融洽。这句汉代无名氏的名言是在洞房花烛之夜从玉心的樱桃小口中吐出来的。吐时含情脉脉,如涓涓细流,意境和心迹却十分博大,使他陶醉、激动,更有“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的信誓旦旦。于是便镌刻在心头,便咀嚼品味,以致叨叨不休了。他自嘲地仰天大笑,言道:“看我,竟糊涂到如此地步。既然问过,再问便俗气了。其实也是,两情若是相悦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三人就这么边走边谈,便不觉累,不觉冷,亦无遥遥长安路,何时到尽头的烦恼。又行一日,巍峨的长安城便望之能及了。三人都初次来长安,面对仰慕已久的西京,便兴高彩烈,难以压抑了。

正月十五闹花灯是个传统节日,北周时已成为定例,到了隋朝初年,便十分红火了。隋文帝时,国富民强,国泰民安,华夏一统,这个传统节日达到了鼎盛时期。长安城中,彩灯如星河,前来观灯者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庶民百姓,万人空巷,车水马龙。更有长安城以外,乃至全国各地的好事者蜂拥而来,城中便成了人与灯的海洋,彻夜不息,往往从正月十五夜里开始,一直闹腾到正月十八方散。今年义军如潮,战事连绵,民皆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本不应当大闹花灯,炀帝却心血来潮,下旨各家各户都要扎灯挂灯,说来道去,为的是粉饰太平。加之战事多在山东、河北、江南一带展开,战火离长安城还很远很远;城中的朝臣和巨富又极好闹灯,灯节的规模便出奇得大,比隋文帝时隆重得多。

柴绍进入长安城中时,暮色将至,便找个馆舍住下,与两个亲兵进入城中的中心地带。

这中心地带果然热闹,如果将整个长安城比作夜的天宇,此处便是群星灿烂的银河。此处楼房林立,店铺、酒肆、茶肆栉次鳞比,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盏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数尺联串,或单人独马。从内容上分,有龙灯虎灯狮子灯、猪灯牛灯生肖灯、瓜果梨桃果树灯,亦有婆灯翁灯仕女灯。走马灯转来转去,扑朔迷离。宫灯一串数十只,从百尺竿头一垂到地,如同红花绽放。谜语灯上图文并茂,水灯之光芒与碧水交相辉映。端的是四颜六色,五花八门,游人如置身于星汉之中。勋将宰臣、黎民百姓集于这繁华之处,组成了人山,汇成了人海。当官的暂时忘记了烦恼,为民者也将战乱和贫困置于脑后,大家尽情地快乐,让精神在这灯河人海中燃烧。馆舍暴满,酒楼茶肆中坐满了人,就连妓院也人流如织。按惯例,灯节期间妓院不做皮肉生意,只是打酒座或奏乐,事实上并非如此,灯节期间的皮肉生意最多,名妓有时一天一夜接十几个乃至二十多个客人,为争风吃醋,拳脚相加者大有人在,时常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丢魂丧命。

这里是一个繁荣的所在,亦是一个畸形的世界!柴绍一行在这灯火辉煌,如同白昼的街面上越玩越高兴,天交半夜还恋恋不想离去,不觉进入皇城。

皇城中别有洞天,彩灯不仅式样繁多,规模比城外的大许多,而且非常规整、豪华,展示着无与伦比的皇家气派。这些彩灯由皇宫、东宫及三品以上的朝中重臣的府第提供,多是一流的能工巧匠扎制,花样翻新,匠心独具,不由你不啧啧称奇,翘指道好。若将整个长安城喻作一个盛满珍珠的玉盘,这里便是玉盘中那颗最大最耀眼的明珠。

柴绍被司马衙前悬挂的那盏长丈许,用彩缎装成,里边插了数十只蜡烛的麒麟灯所吸引。那灯形象逼真,光华四射,上面悬一块写着“万兽来朝”四个大字的鎏金匾额,两边挂一副巨型对联,上写:国泰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下面有百余盏形象各异的兽灯围绕。两位圣贤各骑一盏兽灯,两边也挂一副对联:梓潼帝君,乘白驹下临凡世;三青老子,跨青牛西出阳关。三人欣赏一番,又过了兵部衙门,被丞相宇文述府前的彩灯吸引住。

宇文府的殿宇楼房与司马衙门无大差异,灯却不同。三层楼上,挂一盏凤凰灯。那灯比司马衙门前的麒麟灯大出五尺有余,亦由彩缎装成,不同的是缎分五彩,灯光色彩纷呈,凤凰展翅欲飞。灯上也有一块匾牌,写的是“天朝仪凤”。两边挂一副金字对联:凤翅展丹山,天下威欣瑞兆;龙须扬此海,人间尽得雨露。灯下各色鸟灯齐备,另有两个古人,骑着两盏马灯。也有一副对联:西方王母坐青鸾,瑶池赴宴;南极寿星骑白鹤,海屋添筹。

街中走马撮戏,做鬼接神,锣鼓喧天,笙歌盈耳。看完麒麟灯,柴绍一行仍然余兴未尽,便又出了皇城,在校场中停下,观看踢球。

校场上设十处抛球场,每场内设两根彩柱,扎一座牌楼。楼上立一个圆圈,大如柳斗,称为彩门。无论达官贵人、膏粱子弟、军民人等,若将彩球踢人圆圈之中,就为胜者。这项游戏大受游人欢迎,往往从正月初一摆到正月十八日。

宇文述有四个儿子,长子宇文化及,官拜御史;次子宇文士及,尚南阳公主,官拜驸马都尉;三子宇文智及,侍作少监;四子便是彩花贼宇文吉。宇文吉被宇文述从狱中放出后,恶习不仅不改,反而变本加厉,穷凶极恶。这座球场就是他设的,意在逞风流,摆门面,显示能耐。

此时,校场上万头攒动,宇文吉坐在正中那座白搭的牌楼上指手划脚。他的两边坐着两个二八佳人,脚边摆放着彩缎、银花、银牌,这是奖品,凡胜者,奖励彩缎一匹,银花、银牌各一个。踢球者排成了长龙,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其急切的心情。并不比当年射凤求凰的少年们差多少。令宇文吉遗憾的是,从正月初一到这元宵佳节,已过半月,参赛者不下万人,却是败多胜少,仅有十余人拔得头筹。

柴绍手痒心动,终于按捺不住,不顾俞武、夏斌的劝说,拨开人群,进入圈内,向牌楼上的宇文吉道:“这么多人屡试不中,太丢面子,能否让在下先踢?在下只踢十球,若十球皆中,就算赢,有一球不中就算输,如何?不过,在下要你身边的两个女子抛球。以求圆情之乐。”

“哈哈,真人终于露面了!”宇文吉图的是个高兴,也不问柴绍姓啥名谁,家住何方,一口应下:“那就是让你踢。这玉笋、池莲两位俏佳人原本就是圆情的,为你抛球未尚不可,只是要些缠头罢了。”

柴绍答道:“这有何难?若在下输了,奉送缠头每人白银五十两。若我赢了,彩头全部归二位娇娘。”

“一言为定!”宇文吉向着参赛者摆着手:“都向后退一退,让这位公子先踢。”

身着粉红色裘裙,二目流光溢彩,美貌性感的玉笋与池莲各捧五匹彩缎,五对银花,十个银牌,娉娉婷婷地走下台来,与柴绍相见。柴绍掏出一百两银子,放在一边。相互施礼后,各按方位站好。玉笋粉袖飞动,金莲轻出,踢了个明珠上佛头,再踢个鲜桃落肩,真到舞得彩球如虹,汗流粉面,方才嘻嘻哈哈,眉眼飞动,将彩球踢给了柴绍。柴绍不慌不忙,倒踢紫金冠,彩球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穿牌楼之上的圆圈而过。

池莲也是个舞球的好手,怎肯放过这个让众人喝彩的机会?三寸金莲将脚下的彩球一挑,湘裙摇曳,环珮叮哨,彩球如同一条长龙,将整个身躯裹了起来,直到桃腮飞红,湘裙汗湿,方才一招掖里藏头,用滚圆的臀部将球送给了柴绍。

柴绍也不示弱,用小腹将球接住,然后右足骤起,将彩球踢向半空,连翻数个斤头之后,脖颈一挺,狮子大甩头,彩球似离弦之箭,飞入牌楼上的圆圈。

剩下的八个球,玉笋、池莲拿出了所有的本事,花舞彩蝶,赢得了阵阵掌声。柴绍也使出平生搏艺的手段,肩挤、脚挑,如同穿梭,将球连连踢进,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叫喊声、掌声响成一片,为原本热闹的灯节增色不少。宇文吉这才一去遗憾,如醉如痴,要柴绍上台叙话。柴绍谢绝,将十匹彩缎,以及银花、银牌,全部赠给了玉笋和池莲。本想掖起那一百两银子,又觉不雅,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离开了校场,与四条汉子擦肩而过。走出十数步,忽听其中的黄色面皮的汉子向同行的三条汉子道:“三位小弟,那不是李渊李大将军的郡马柴绍吗?是他,一定是他,与承福寺大雄宝殿前的紫衣少年塑像一模一样。待我喊他名字,他答应便是,不答应便不是。”

他乡遇故知,美事一桩,怎能错过?不待黄脸汉子喊他,便回过头去,自我介绍道:“兄长没有认错,在下就是山西汾阳县的柴绍,请问……”

“在下山东济南人氏,秦琼秦叔宝是也。”黄脸汉子指着另外三条汉子道:“这位是潞州的单雄信,这位是金山王伯当,这位是长州谢映登,都是在下的朋友。”

“啊呀呀,兄长就是岳父的救命恩人啊,失敬,失敬!”柴绍深施一礼:“各位兄长是专程来观灯的吗?”

单雄信道:“宇丞相明日寿诞,要各郡县送礼。秦兄长受济南太守所派,前来送寿礼,我与伯当、映登二位小弟赶到济南寻找秦兄,送马陪礼,便陪兄长一起来了。走,找个酒楼边饮边叙。我真想你的岳父我的兄长了,不知他现在怎样?”

秦琼、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以闹事著称,柴绍怕与他们在一起受到连累,回晋后没法向李渊交代,便谎称还有公干,不能奉陪。

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心里不太高兴,却不想强柴绍所难,便不再相求。秦琼看柴绍年轻单薄,又仅有两人护卫,不太放心,便道:“柴郡主,这次去丞相府送礼,我遇到了两个异人。一个是执班的女官,曾配驸马徐德言的南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因国破家亡,夫妻分离,她被宇文丞相纳为小妾。丞相发现她不是全身,追问根源,她哭拜于地,述说与徐德言的恩爱之情。丞相感她不惟颜色过人,且有侠气之心,便准她与前夫破镜重圆,还将她留在身边,成为女官。”

“那第二个异人呢?”柴绍问。

“第二个异人乃京兆三原坊人士,姓李名靖,号药师。是林澹言的徒弟,法力极深,能知过去未来,为丞相府主簿,负交割寿礼之责。他早知我大名,不仅取酒款待,还为我相了一面。说我印堂黑气凌人,恐贻祸患,难以脱身,即回山东交差为妙。”

“兄长,人家柴大郡马有公事,你一语道破不就行了,何必这么啰嗦!”单雄信言道。

“事关重大,不得不慎言。”秦琼很有耐心:“我领取了回文准备离开时,他说我难免此祸,交我一个包儿,说是若遇危险,打开包儿向半空中一撒,连叫三声‘京兆三原李靖’就好脱身了。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有两个,一是要你以乐昌公主与徐驸马为典范,与玉心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二是这长安城不靖,需时时小心,早回三晋。”

柴绍甚为感激,便一改前言,要与秦琼一行到酒楼相叙。秦琼想了想,推辞道:“今天色不早,待看过这校场西边五凤楼处的御灯,便回馆舍安歇,明日一早上路,以防中了李药师的预言。”

秦琼的话已出口,大家便表示顺从,三拐两拐来到五凤楼前。

五风楼共有五层,翘翅飞檐,如展翅腾飞的五只凤凰而得名。炀帝为了以示与兆民同乐,便别出心裁,将本该在宫城内展示的御灯移到了五凤楼上。

这座御灯非竹扎绢糊,是用宫中名贵的宝玩串就,状如腾空的巨龙,长约十尺有余,十分大气。上面悬一匾额,为珠宝穿就。由两个手持齐眉朱红棍的太监率二百名御林将士把守。

此处游人最多,挤成了一锅粥。其中不乏捋着饰割线袋的贼,寻番嗅味,动手动脚的色鬼,又有在家坐立不安,出来卖俏,结识标致后生的风骚女子。

秦琼一行正在观看御灯,一白发苍苍、哭哭啼啼的老妇向秦琼走来,状极悲伤。秦琼心善,便问老妇为何啼哭,老妇哭诉了刚刚发生的、让她肝肠寸断的丑事:老妇姓汪,人称汪氏,孀居多年,与十八岁的独生女儿婷婷相依为命。汪氏是个灯迷,年年灯节前来观灯,今年还带了婷婷前来。婷婷是个绝色女子,又经精心打扮,便越发光彩照人了。就在秦琼一行与柴绍邂逅的时候,婷婷被宇文吉布于城中寻找尤物的门下恶棍盯上,硬是将婷婷抱住,交给了正在指挥踢球的宇文吉。宇文吉如获至宝,躁动难耐,竟在观球台的后台将婷婷奸污。汪氏叫喊救人,观灯者知宇文吉厉害,无人相救。汪氏以为五凤楼挂御灯,定有高官在此,便赶了来……面对宇文吉的兽行,秦琼怒发冲冠,欲要找宇文吉算账。但当他记起李靖的话,便犹豫起来。不想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却按捺不住,大叫一声,扑向校场的观球台。秦琼大叫“不好”,跟随而去。柴绍也挺身而出,追了过去。

正为享受了尤物而心满意足的宇文吉见状,急令手下的百余恶棍抵住秦琼等好汉。可他们怎能如愿以偿?单雄信双剑挥舞,王伯当单刀如风,谢映登戒刀显威。秦琼更是好生了得,一双铜锏如同两条黄龙,直杀得恶棍们呼爹喊娘。柴绍正欲杀人敌阵,发现猛虎难敌群狼,忽生一计,点燃了看台。

看台大火熊熊,宇文吉难在台上立足,便跳下台来,欲借人群拥挤之势逃走。单雄信看得明白,杀开一条血路追了上来,一剑将宇文吉劈做两半。恶棍们看主人归天,无心恋战,纷纷退去。校场上留下了如丘的尸体。恶棍们丧命罪有应得,可怜校场上的游人你拥我挤,死伤千余。

适值右丞相宇文化及之子,号称隋朝第二条好汉的宇文成都带队巡城,闻报大惊,急率龙虎之师前来助战,与杀红了眼的秦琼、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血战。

柴绍不想与秦琼、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连在一起,放火烧台是出于义愤。因他未被发现,便未追随秦琼一行,乘混乱之机出了校场,在俞武、夏斌的保护下大步奔向馆舍。这时,传宣官王安一把将他拽住,说了句“快跟我走。”王安是在李渊上任后的月末,到太原传宣过炀帝御批的,李渊在议事会上任命的官员的圣旨,二人不仅同席饮过酒,而且谈得十分投机。他想也没想,便随王安来到一座酒楼。王安要了个单间,将门关上,惶惶地道:“柴公子,是李老爷要你进城的吗?若是如此,李老爷也太大意了!在五凤楼时我就认出了你,正要向前搭话,你便与那四条汉子扑向校场。若非我紧跟而至,你命休了!今夜非我当值,本想不出宫前来凑热闹,心里却躁动不安,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便信步来到五凤楼前,不想遇到了你。公子别以为太平无事,城中到处是圣上的眼睛,早晚会出事。一旦不测,丢命事小,圣上怀疑李老爷有造反之心事大。旗未立而杆断,李老爷的大业将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柴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焦灼地问:“兄长,祸已惹下,不可挽回,若被拿获,必连累岳父,这如何是好?请兄长拿个主意。”

王安思忖片刻:“今河南的瓦岗军和河北自称夏王的窦建德已羽翼丰满。圣上派大兵讨伐,败报频传。加之其他地方义军越剿越多,圣上几乎无兵可派。便写下要向李老爷调兵二十万的圣旨,要我前往太原传宣。本该连夜起行,因是灯节,圣上便宽限到后天。这样吧,我明日即赴太原,与公子同行。我这就送你们回馆舍歇下,明日晨时叫上你们一起走。今夜城门肯定关闭,且会有官兵查夜,公子定要一口咬定是山西的商人,是我的姑家表弟。”

四人出了酒楼,只见街上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南门处传来激烈的喊杀之声,可见秦琼等人并未逃脱。柴绍不免着急,极目向南门的方向望着。王安瞪他一眼,他方才稍有收敛。

一队巡逻的御林军将士迎面而来,挡住了王安一行的去路。王安亮出自己的身份,方才被放行。进入西门处的馆舍,正遇官兵查夜。官兵不认识王安,又见柴绍和俞武、夏斌身上有血迹,很是怀疑,审贼似地追来问去,并要带柴绍、俞武、夏斌到大营审查。王安被迫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官兵这才放柴绍他们住下,而且对王安恭敬有加。

次日晨时,王安带一队护卫来至馆舍,唤上柴绍等三人,大摇大摆地向南门走去。但见南门一带官兵死尸枕藉,遍地是殷红的血。紧靠门洞的尸体中,有尸无头者数以十计,不忍目睹。数百名官兵正在搬运尸体,面色惧中透惊,十分难看。一群饿狗伸着通红的舌头舔食着地上的血,有几只竟啃撕尸体,赶也赶不走。

两个抬着一具尸体向车上放的官兵看来实在憋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拉起呱来:“那四条汉子真够厉害,咱数千人都没能将他们拿住,还赔上了这么多弟兄们的性命。难道这天非变不可了?”

“苍天有眼哩,要不,人家就将那么五个红豆向半空一抛,连叫三声‘京兆三原李靖’,就跳城逃走了?天作孽犹可悔,人作孽不可活哟!”“城外义军斩不尽杀不绝,这城中又闹成这个样子,不知圣上怎么想?该变昏君为明君了。”“可不,如此下去,大隋不就彻底完事吗?要让我说,那宇文吉死得好,四条汉子是英雄豪杰,除了大害!”“让我说也死得好,像宇文吉这样的色鬼、恶霸都死绝了,天下就太平了。对,那些贪官污吏也该死,该死!”看有人向这边走来,二人方才住嘴。其实他俩的话王安一行已听得明白,可谁也不过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的任务是传旨,并非炀帝的探子。

守门的将士验看过王安一行的出城腰牌,吱咯咯打开了城门。不想宇文成都却赶了过来,将王安喊住:“传宣官,出城宣旨啊?据末将所知,大凡外出宣旨,护旨者规定四十人,怎的这队伍中多出了三个?”

王安回答:“这位是我的姑家表弟,那二位是表弟的邻居,三人合伙到这长安城做生意,顺便探望于我,因是顺路,便一同前行。怎么,将军连我也怀疑吗?”

“不不不,在下怎敢怀疑圣上身边的人。”宇文成都上上下下打量着柴绍:“据报,放火之人与你的这位表弟极为相似,而且此人也有两个同伙。这么办吧,将他俩留下,待审查过再放行好吗?”

“在下佩服将军的敬业精神,只是不知有何证据?表弟他们昨天暮时进城,夜里我陪他们观灯,拂晓前送他们到馆舍歇下,怎会放火?”“何人为证?”“我就是证人,你若不信,请去问店家和查夜的官兵好了。真是岂有此理! ”“我宇文成都公事公办,非将人留下不可!”

“你不敢!阻挡圣旨就已经犯下逆君之罪,若再逼我持旨返回,罪有多重,你心中有数!好吧,我这就回到宫城,与你面君去!真正的凶手你让他们逃之天天,圣上正要问你的罪,你却又罪上加罪,让人不可思议!”

宇文成都终于服输,陪罪道:“传宣官不必生这么大的气,放行也就是了。有传宣官作保,我还纠缠什么?放吊桥!”

来到太原,李渊接下圣旨。待酒宴已毕,王安又来到李渊的小客室,开始了彻夜常谈。王安不提柴绍的事,先向李渊讲了全国的形势:瓦岗寨义军已达二十余万,夏王窦建德的军队也有十三万之众,为眼下两支最大规模的义军,已经一步步向长安逼近。徐茂公、魏征、秦琼、单通、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鲁明星、鲁明月、南延平、北延道、白显道、樊虎、连明、连甲、童环、屈突盖、齐国远、李如、贾闰南、柳周臣、王勇、程咬金、梁师徒、丁天庆、黄天虎、李成龙、韩成豹、张显扬、何金爵、谢映登、单雄信、王伯当、濮固忠、费天喜、罗成等三十多名绿林好汉相聚济南城外的一家客店,摆设香案,歃血为盟,结为金兰之好,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患难与共,大有起事之势。

讲到这里,李渊插话道:“昨日接探马报告,说是以徐茂公为首的三十多名好汉劫牢狱反了山东,正向潼关一带奔来。你在路上走了九天,他们就反了,好快呀!”“若潼关失守,等于打开了长安的大门。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夺取长安,改朝换代。”

“不仅仅如此,他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逼我起事,或者让开道路,让他们直驱长安。这班人中的大多数我都了解,如狼似虎,好生了得。就他们现在的力量而言,虽然举事比瓦岗义军和窦建德晚,攻城拔地之能,却远远大于李密和窦建德。据报,秦琼、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还有一位暗中放火的英雄,仅五个人就将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天翻地覆,可见其能量之大。其实,我不怕那些有勇无谋的绿林好汉,最怕这些人与精通军事、神机妙算的饱学之士融为一体。一旦如此,如虎添翼。今徐茂公任这班人马的军师,统率全军,这只虎要腾飞了。徐茂公此人与李靖同为道长林澹然的徒弟,据传能呼风唤雨,胸有甲兵百万,又有程咬金、秦琼等虎狼之师,必成大业。”

“既然他们有逼舅父起事之意,舅父就起事吧。起事后,凭舅父的威望,他们会投入舅父的麾下。舅父的精锐,加上这支虎狼之旅,兵力强大,一举拿下长安不费吹灰之力。”

“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一山难容二虎,莫说他们不会投于我的麾下,就是投到我的怀抱,打下江山,也会为谁为天下之主打得不可开交。以我看来,打江山争天下者,无非瓦岗寨、徐茂公的绿林好汉、窦建德与我。晚痛不如早痛。 ”

“秦琼、单雄信等英雄好汉,对舅父仰慕已久,怎会做出与舅父分庭抗礼的事?”

“这你又外行了。天子是上帝的宠儿、华夏的主宰,大凡起事者,谁不想君临天下?窦建德仅有十几万人马,占领了中国不过数郡的地盘,都建立国家,自称圣王,何况徐茂公之流。再说,那班绿林好汉已结为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只要有一人不愿投入我的门下,让他们与我抱成团,等于画饼充饥。”李渊怅然地摇摇头,然后道:“先不谈这些,快将你想说的全倒出来。听说近来又出了好多王,都是谁呀?”

王安扳着指头:家财巨万、人品极佳的曹州宋义村员外孟海公,因受开河总管麻叔谋忌恨,借开河之名挖了孟海公的祖坟,盗去棺中珍宝。孟海公忍无可忍,点齐家丁,与三个功夫超俗的夫人,以及外甥尚义,攻人曹州,杀死守将,自立为宋义王。封尚义为元帅,白顺为军师。自此之后,反者日增,大王遍地,知名者就达十八个之多。程咬金自称混世魔王,相州高谈圣称白御王,苏州沈法自称上梁王,山后刘武周称定阳王,济宁王溥称知世王,济南唐壁称济南王,湖广雷大鹏称楚王,江陵萧铣称大梁王,河北李子通称寿州王,鲁州徐元朗称净泰王,武林李执称净梁王,楚州高士达称楚越王,明州张称金称齐王,幽州铁木耳称北汉王,夏州高士远称夏明王。连同曹州孟海公的宋义王,窦建德的夏王,共有十八路较大的反王,还有六十四路人马,人称‘烟尘’,为首的是杜伏威、张善相、薛举等人。

“你说的反王仅十七个,那一个呢?”李渊指着河南方向:“是不是瓦岗寨的李密?”

王安点点头:“是将他算上了,他是不称王的王。不过,怕的是一旦徐茂公的绿林军会在不利的时候投奔瓦岗,将他给吃掉。李密是很精明,但却不是他们的对手。舅父,还有一事必须向你禀明。”他扼要地将柴绍与秦琼、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大闹灯节的事讲述一遍。

“这个柴绍,不好好的在五台山招兵,跑到长安胡闹,太令我失望!”李渊厉声道:“给我传柴绍来见!”

柴绍自己惹下了大祸,李渊不会饶过他,进入汾阳宫后,一头扎进后宫,求岳母宝惠为他向李渊说情。宝惠是个明白人,不仅不答应,反而严厉地向他训了顿。岳母不给争气,又怕见岳父,他坐立不安,尽管诗书满腹,却无计可施,如履薄冰。于是便懊悔,便自责,便当着岳母的面落下泪来。更有到汾阳县搬取夫人玉心,为其分忧的欲望。但太原城离汾阳县近百里路,若是去汾阳,一旦李渊传唤,必错上加错。然而,在岳母的开导下,他终于走出了自我折磨的泥沼,决计面对现实,大胆地向李渊认错,无论李渊如何,就是打骂也决无怨言。看天才交二更,便辞别既痛他又恨他的岳母,踏着浓浓的夜色,向李渊设在永乐殿中的小客室走去。待迈上永乐殿的汉白玉砌就的台阶,正遇前去传他的李小古。

李小古在李府多年,是看着玉心长大的。他就像玉心的长辈那样关心、爱护玉心,待玉心比自己的女儿都亲。常言说:亲闺女爱女婿,便爱柴绍,拿着柴绍比自己的儿子还亲。此时,他偷偷地告诫柴绍:“老爷为你大闹灯节,火气很大,可要小心。郡马是个聪明人,怎的糊涂到那般天地?老爷为了干大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心弦崩着,生怕有丝毫闪失,你却去给老爷惹祸,老爷能不生气?”

若在平常,李小古这般叨哓,他会当成耳旁风,可此时听来,是那么在理。心里道:“柴绍啊柴绍,你枉读诗书,连个大字不识的奴仆都不如,有何颜面面对痛爱自己的岳父?伐矜好专,举事之祸。我不正应了《管子》中的这句话吗?”他踽踽来至小客厅,垂手而立:“岳父大人,小婿知错,不,知罪,求大人严惩! ”

李渊并没有因为柴绍认错而心软,针针见血地指出了柴绍自以为是,争强好胜,骄傲自大的弊端,并针对大闹灯节的危害,分析了感情与事业的关系。然后道:“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人类的美德,宇文吉作恶多端,杀一百次也不为过。可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将领,是我李渊的女婿,并非绿林好汉,更非凡夫俗子。若这样下去,我还能信任你吗?”

“岳父大人所言极是,小婿改过也就是了。恳请大人一定信任我,千万不要把小婿凉起来!”柴绍双膝跪地:“小婿深知:细微苟不慎,堤溃自蚁穴,日后定从大处着眼,从小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以不辜负大人对小婿的期望!”

“好了,起来吧。明日就回汾阳,将闹灯节的事说给玉心听,看她如何评价。哼,在大事上玉心比你明白!”李渊言道:“三天后来这汾阳宫,有要事商议。”

柴绍退了出去。李渊望着他的背影:“是个大才,就是毛躁了些,毕竟年轻哟!”

王安摸着下巴上浓密的黑须:“那宇文吉也太可恨,要不单雄信不会首先动武。秦琼、伯当、映登与柴绍参人其事,实出无奈。雄信扑了上来,寡不敌众,能坐视不管?我年轻时碰上这种事,也会抱打不平。”

蜡烛结了烛花,李渊拿起剪刀,将烛花剪去,室内亮起来。他忽然想起了王世充,心不在焉地问:“王世充一个地痞无赖,怎的扶摇直上,成了琼花将军?看来天下无人了。王安,这到底咋回事?”

“王世充不是地皮无赖,是一个响哨哨的英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亦谙熟排兵布阵。今正率十五万人马追剿以徐懋功为首的山东绿林好汉。”王安道:“只是这琼花将军的御封,不无荒诞罢了。”接着,他向李渊讲了王世充琼花将军之职的由来。

王世充家住洛阳城外安乐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年仅十五岁,人称“青英”。青英喂养了一只会说人话的鹦鹉,不想鹦鹉挣脱了金丝索飞走了。因寻找鹦鹉,世充闹下人命,只身逃到扬州。一日,他到羊离观玩耍,巧遇一株高丈许,大如小舟,香溢数里的异花怒放,留连忘返,不舍离去,便投宿观中。夜来一梦,梦见有一神仙要他将异花画下来,赶往长安,自有奇遇。次日早晨,他就将异花画了下来,请人裱好,赶往长安。

就在异花开放的那天夜里,炀帝也南柯一梦,梦见后花园中一棵异花争艳,那花与羊离观的异花无异,只是花蕊上立着一个英俊的少年。那少年天庭开阔,地角圆方,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冲天冠,身着杏黄袍,很是不俗。这时,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合兵一处,向他杀来。与此同时,只见异花之上跳下两条大汉。一个黄脸长髯,手舞双锏,一个黑脸虎须,手挥钢鞭。眨眼的功夫,双锏与钢鞭便杀灭了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炀帝大喜,忽地醒来,方知是梦。断定必有神人相助,便令御匠将梦中的异花画于白缎之上,张挂午门,以求识者。

王世充闻知此事,急忙前往观看,见白缎之上的异花与羊离观的异花一模一样,便揭了榜文,来见炀帝。叙说了羊离观异花的状貌,并将所画异花图形献上。炀帝龙颜大悦,又见他武功高强,即封为琼花将军,率兵追剿反出山东,向长安进发的绿林好汉。

李渊听罢,也觉奇怪,便问王安:“那使双锏的黄脸汉子找到了吗?”

“圣上张榜寻找,已经康复的靠山王杨林认定,是秦琼无疑。因为靠山王不仅认得秦琼,曾想拜秦琼为义子,只是因秦琼大不乐意,此事未成。”王安回答:“正月十五那天夜里,秦琼大闹灯节,我也认定是他无疑。”

李渊打了个愣:“看来秦琼会成为我的冤家对头了?”

王安宽慰道:“梦终归是梦,不信也罢。想那秦琼极讲义气,又是舅父的恩公,怎能与舅父作对?”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为将者各为其主,不为不义。 ”李渊回答:“鱼乘于水,鸟乘于风,草木乘于时。一旦无水无风无时,便任其选择了。若秦琼真与我作对,我也不小视,从另一方面讲,人家忠于结拜弟兄,也是义举。”

尺许长、小孩胳膊粗的蜡烛已经燃尽,李小古又换上一支。这时,亲兵柱儿来报,说是探马修章有重要军情报告。李渊即传修章来见,问何军情如此紧急。修章道:“回老爷,琼花将军王世充率领的官兵,在山东和山西交界的朔州将徐茂功为首的绿林好汉截住,两军正在激战,杀得难分难解。若琼花将军胜,可解绿林好汉挺进潼关之忧。若绿林好汉胜,这山西界内就不得安生了。正在朔州一带监察军情的王威武王副将要小人前来请示老爷,是否出兵,助琼花将军一臂之力?”

“知道了,你歇息去吧。”李渊处变不惊,打开羊皮地图看着,自语道:“到底该助谁?”

王安凑向前来:“舅父既然想起事,当然要助茂功一伙了。若消灭了王世充的十余万人马,无疑为进军长安铺平了道路,何乐而不为?”

“不,要助王世充!”李渊斩钉截铁:“日后与我争夺天下者,不是王世充、宇文成都之流。而是十八路反王,尤以山东的这群绿林好汉为重。我要助世充消灭这群虎狼,为进入长安扫清道路。即使不能消灭他们,将他们赶回山东,或者河南亦可。”

王安第一次发现李渊的脸上十分难看,不仅凝着果断,更多的是狰狞和残忍。他颤傈了一下:“舅父,残杀义军,不太公道,也非舅父之初衷。如此以来,舅父的威望会大降,得不偿失,一旦举起义旗,谁还响应?”

“住嘴!”李渊拍着几案:“鼠目寸光,怎成大事?一日纵敌,数世为患,做大事不计小节,只要我先攻下长安,便是半个天子,一旦君临天下,便是人主。那时谁敢不从?当断不断,就这样定了!”

“老爷,琼花将军派人求救来了!”柱儿又报。

“让他进来。”李渊走上北面的高台,端然坐于虎皮椅上,指着壁上的烛座道:“燃上蜡烛,照亮大厅!”

说话间,进来了一个满身血迹,伤痕累累,步履踉跄的军官。军官劳累过度,下跪时扑倒在地。柱儿正想前去扶他,他却挣扎着爬起来跪着,少气无力地道:“启禀老爷,琼花将军与山东的绿林好汉战于朔州。因敌众虎狼似的,大战了两天,官兵渐渐不支。小人金小锤杀出重围之前,琼花将军已经下令向山中退却,并草书信札一封,让小人前来搬取救兵。老爷,军情紧急,若在战上十数日,官兵就有……有……唉!”

李渊接过信札,只见已被血染红的白缎上仅写了十个大字:李将军:火速派兵前来助战!世充。看毕言道:“我即派十万兵马前去助战。放心为是!”

金小锤一听,长出了一口气,瘫软下去。李渊令柱儿将金小锤扶至偏殿治疗、用饭,然后传令游击将军田农非、诸葛兴华来见。

夜半敲门,必有重大战事,已经入睡的田农非、诸葛兴华不敢怠慢,急忙披挂,打马来到永乐殿。李渊讲明朔州战事,然后拔出令箭一支:“二位将军听令。立即从太原郡召集兵马十万,加上本大将军的兵马四万,于明日平明赶奔朔州,将兵马交王威武副将指挥,援救琼花将军。军情似火,兵贵神速,不可耽误!”

田农非接过令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末将岂敢耽搁?请大将军放心!”

诸葛兴华胸有成竹:“当此战乱时刻,将士无不枕戈待旦,挥之即去,明日平明准时出发!”

李渊叮嘱道:“要注意两件事。这一,不可张扬,使敌知援兵是我李渊所派。这二,少带辎重,部分由沿途郡县供给。今夜我修书一封,明日出发时交你俩带给琼花将军。”

次日平明,送走了援兵,王安要回京复命,李渊将他留住,说是可以肯定,用不了数日,徐茂公便会派人前来游说,动员他举义旗,出义兵,助他们击败王世充,然后合兵一处,进击长安。王安半信半疑:“这就怪了,难道舅父是神仙下凡吗?”

“不,你这舅父肉体凡胎,只不过多动了些脑筋罢了。 ”虽然熬了一个通宵,李渊却无倦意,而且很是兴奋:“兵之大律在谨,论敌察众,则胜负可知也。你想,当此助彼彼胜,帮此此赢的关键时刻,我的十万大军一到,绿林好汉们能挺得住吗?李密的瓦岗军被官兵缠住,窦建德的军队也有官兵围剿,十八路反王去了两王,剩下的分散各地,他们不来求我求谁?他们的目的之一本来就是逼我起义嘛。信不信由你,咱们走着瞧!咱俩杀上几盘。你说,下围棋还是下象棋?”

王安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什么棋也不下。熬了一夜,我最需要的不是过棋瘾,是睡觉。”

李渊调侃道:“在宫中也是这样吗?熬了夜就睡觉?”

“在宫中是陪皇上,在这里是陪舅父,大不一样哩。若是舅父做了皇帝,就是连着熬上十天半月,我也不叫苦。”王安打个呵欠:“说真的,实在太累了。”

“若是我君临天下,先让你熬上十天半月。”李渊思忖一会:“这样吧,你今天睡觉,明日我派李小古带你在这太原城中转转,开开眼界。这太原虽比不得长安,古迹却多的是。后天你参加议事,就我、你、建成、世民、柴绍、李神通参加。第四天上咱俩下棋,先弈象棋,再杀围棋,不杀到徐茂功派人前来求援,决不停战。”

多么坚强的毅力,多么阔博的胸怀,多么壮旺的精力,再加上精谋妙略,杀伐决断,组成了一个伟人的形象。王安看着轻松自如的李渊,默默地点着头,心里道:“活脱脱一个帝王,不仅是形象,更多的是那种凶狠与善良并存,恩威并施,深邃的洞察力和不严自威的气质。”

第三天夜里,议事会在永泰殿秘密进行。这是一个长四丈,宽三丈的小房间,仅摆放着一椅数杌,别无其它陈设。枝形灯座上插了十几支拇指粗的蜡烛,虽难以用亮如白昼比喻,却也不是很暗。室内空气神秘、严肃,近于凝重。李渊在那把铺了豹皮的直背花梨椅子上正襟危坐,二目炯炯,反复扫视着他的儿子建成、世民,堂弟李神通,女婿柴绍和外甥王安,似乎想把每个人透视一遍。好久才开口说话,音量很低很沉,如同从遥远的天际滚来的闷雷:“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与会者都是自家人,我就开门见山:要大家来的目的,是商议举义旗,伐暴君,打江山,建立新天下的事。今,义军遍地,杨广江山不稳,土崩瓦解已成定局。我韬光养晦,苦心经营了十数年,盼的就是这一天。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时机最佳,不可延误,望大家畅所欲言,拿出谱气。”

李神通是长辈,年纪又大,性子又急,第一个发言的非他莫属。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他,可他却沉得住气,泥胎似地坐着。坐在他身边的李世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莫再假斯文,打头一炮。他心领神会,终于坐不住,开口说话,那话语中肯、实在,但却充满了火药味:“今,主上无道,百姓穷困,原本平静的三晋之地也成了战场。上有惊危,下有盗寇,若不趁此机会成就事业,错天授之时也!太原兵多粮足,又距长安不远,若举义旗,拿下长安,如探囊取物。大将军,只要你起事,我当先锋!”

“我已决计起事,何用你再重弹老调。 ”李渊扫视着李神通:“关键在于这义旗怎样举。说说你的打算。”

“我……”李神通大嘴一咧:“我是个粗人,能有何谱气?到时候服从命令,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也就是了。”

“就知张扬。我来问你,截止现在,你与文成龙总共招了多少人马?训练得如何?”

“回大将军,已达一万五千人。所招人马天天训练,上阵杀敌不成问题。若起事后任我为先锋,我手下的人马足矣,这是真的,如若不信,请你亲自检阅。 ”

“你这性格,可要好好改一改,作为将军,不仅要有勇,更要有谋,二者缺一不可!”

“是,大将军,一定改,改!”

心地善良的李建成言道:“若是举事,必动刀枪,打杀人命,用将士的性命垒构皇位和新江山,未免太残忍了。在江南平叛时,我真让那些惨不忍睹的尸首吓怕了。是否不战而屈人之兵,趁杨广外出巡幸时出兵将他拿下,夺了玉玺,然后建国称帝。”

“建成啊建成,亏你想得出。且不说能否将杨广擒下,就是大功告成,就能当天子坐朝廷吗?那时有谁服咱?最危险的是各路义军会拧成一股绳,官兵也会同仇敌忾,把矛头对向咱们。咱能支持多久?怕是不出月余,就会身败名裂,走向毁灭。”李渊真为建成不争气着急,心里话:“建成啊建成,一旦为父坐了天下,你就是太子。太子是未来的皇上,你这个样子能治天下吗?”

李世民双臂交叉在腹部,一副稳坐中军帐的大将军风度。他字斟句酌,语调缓慢,却是骨力四溢:“父亲的话极有道理,若以兄长之言行事,等于将自己置于死亡的境地。江山是打出来的,‘打’字为何意?就是你死我活的暴力,就是超出常人的计谋。若惧怕死亡,过分怜悯,莫说打江山坐皇帝,怕是性命也难保住。兄长也许要说: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可当今刀兵汹汹,反王无不对江山、皇位垂涎三尺,能不武不怒不参与吗?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父亲已派兵援助世充,世充必胜无疑,山东的绿林好汉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为借助与父亲的感情,求父亲举义,他们投于父亲的麾下,以避灭顶之灾。可他们意在江山、皇位,决不会与父亲心心相印,更不会受父亲管辖,一旦缓过气来,分道扬镖事小,反戈一击,消灭父亲事大。决不可姑息迁就,养虎为患。二为杀出重围,遁于李密的瓦岗寨,与李密合兵一处,暂作权宜。若李密能容,便以瓦岗为据点,派兵点将,攻城伐邑。若与李密不睦,再作计较。以我之见,立即做起兵准备,不日起兵,杀出三晋,强过潼关,直逼长安,大事成矣! ”“好,说得好!不想世民与我不谋而合! ”李渊言毕,指着柴绍:“你怎的无了大闹灯节的勇气?快将锦囊妙计拿出来,别老闷着。”

柴绍站起来:“我同意世民弟所言,出奇兵制胜。不过,要拿下长安并非易事。且不说沿途有官兵阻挡,王世充会领兵随后掩杀,杨广也会调兵遣将,围追堵截。据我算来,连新招兵马在内,三晋之兵不过三十万,一旦举义,能随岳父攻城陷阵者最多不过二十余万。二十余万人马在数百里之内连破敌数道防线,能否到达潼关还是个谜。就是过了潼关,到达长安城下,也难达目的。长安城有十万兵马守卫,易守难攻,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这么说咱就老死笼中,不举事了?”李神通不无恼意:“大将军治兵有方,怕个球!你就别再危言耸听了。”

李渊指着李神通:“你给我冷静些,听贤婿说下去!”

“伯父,侄儿以为姐夫言之有理。用兵之法,教诫为先,只有如此,方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李世民言道。

柴绍不亢不卑,清了清嗓门:“我说这番话,无非是将困难摆出来,以求良计,切不可计未定而盲目从事。当然,伯父也许会说:这好办,无非利以诱之,乱而取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罢了。但如何诱、取、避、挠、骄、劳?对方是哪个?却要心中有数。反之,就是打无把握之仗。”

李渊二目骤亮:“贤婿之言,句句在理,凡谋之道,周密为宝,若无最佳方略,不可轻举妄动。其实,我已定了方略,怕不周密,方才让大家七嘴八舌。 ”说完将已拟就的方略讲了一遍,要大家补充、修改。待大家尽其所能,将方略修改数遍,最后定论后,他问一直聚精会神听取大家意见的王安:“你就说几句吧,可要尽抒胸臆。”

王安笑道:“我身为圣上的传宣官,是来传旨调兵的。对此事不介人为佳。不过,我以为起兵虽要从速,却不可过急,需做充分准备,至少也要准备二十天左右,而且要绝对秘密。此后,先召信将谋之,再逐渐扩大范围。至于方略,我非常赞成,但要随着大势的变化修改,不可将活方略变成死方略。还有两件事我要提出来,这一,圣上下旨,从舅父这里调兵二十万,我如何复旨?这二,今太原将士前往朔州助阵,城中空虚,以防有变。”

“我来答复你。”李渊言道:“复旨一事极易。你告诉杨广,就说我的兵马大都助王世充去了,已无兵可调。若非调不可,也需数月以后。你提的第二件事我已做了准备,派人到弘化调兵去了,功曹云中海不日便会率大队人马赶到。今马邑校尉丁武周领五千人马守卫这汾阳宫,保万无一失。”

“大将军,大事不好,马邑校卫丁武周举兵造反,已将这永泰殿团团围住,且将后宫中的夫人与梦中的元霸、元吉二位公子拿下! ”柱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今大将军的亲兵们已把住殿门,正与丁武周对峙,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突如其来的事变,大出李渊预料,李渊不无震惊。可他片刻之间便冷静下来,望着洒在窗户上的晨曦,思索着对策。

李世民拽了拽李神通的衣角,示意跃跃欲试的李神通冷静,耐心等待李渊的决策。李神通哪里按捺得住,忽地站起来,叫道:“丁武周原本是个伍长,是大将军升擢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剥其皮食其肉不解心头之恨!大将军不必多费心思,我一人便可将他拿下!”

柴绍也主动请缨:“岳父,小婿与丁武周有旧交,让我出马,说他投降。他若降,有话好说,若不降,再动武不迟。”

“能不动武则不动武,若动起武来,又要屠杀人命。义还未举,便在这汾阳宫中去命见血,大不吉利。”李建成几乎落下泪来:“母亲无故受到连累,好不让人心痛。”

李渊止住了正要发话的李世民:“千钧之器,不以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为尺梃成响。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今之计,计取为上策,我亲自前去见他。今天色已大亮,他们已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好对付。就以柴绍说的从事,先礼后兵。若我说他不成,你们便杀将出去。我手中有亲兵和护卫二百人,加上你们用于护卫的人马,至少六百人,而且无不是精兵良将,对付刘武周及其五千人马,还是可以的。好了,你们做好出战的准备,我这就去会他!”

大家无不劝说李渊不要亲自出马,李渊不听,大步来到大殿门外。只见他的亲兵、护卫,以及王安的随从和李神通、李建成、李世民、柴绍的亲兵们挡住了殿门,怒视着殿外黑压压的人群。无不箭上弦,刀出鞘,虎视眈眈,一触即发,时刻都有血战的危险。

李渊在殿门前站定平和地道:“丁武周,丁校尉,我李渊一向器重于你,让你领兵守卫这汾阳宫重地,你为何抓了我的夫人和儿子?若你能讲出道理,我李渊任你宰割,反之,可别怪我无情无义。”

这时,一个英俊威武的中年军官站了出来,向李渊抱拳施礼,昂然地道:“回老爷,末将丁武周并非造反,是兵谏。虽然抓了两位公子和夫人,却未动他们一根头发。拿夫人和小公子为的是做人质,暗抓三公子元霸为的是怕他一时性起,伤害人命。”

李渊提着的心骤然放下:“你主张举义,虽属逆天大罪,却是英雄所为,直接告诉我就是,何必动刀动枪。”

“老爷死忠,往日为昏君鞠躬尽瘁不说,今又派重兵增援王世充,镇压绿林好汉,已经铁了心,谁能说动?这兵谏是被你逼出来的!”

“你如此胆大妄为,就没考虑后果?”

“后果早就想过,若是成功,大将军率众救民于水火,还一个国泰民安的清平世界。若失败,大不了一死。我丁武周是条有血性的汉子,视死如归。况且为拯黎民救社稷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我要是不答应呢?”

“若不答应,只好将你拿下,挟你走人山林,然后举义。大将军,你就答应了吧,免得吃皮肉之苦。都说大将军‘仁’字当头,‘义’字为先,当此时刻,该做出选择了。”

李渊故作沉思之状,然后道:“这么大的事,一下子难做决断,请你带伍长以上的军官进殿说话。”

丁武周思忖再三,终于答应,率十个军官走进永泰殿,在李渊的引导下来到密室。丁武周看室内的李世民等人剑拔弩张,慌忙拔剑在手,欲拼死一战。李渊笑道:“丁校尉,不必如此紧张,请坐,坐。诸位也都不要紧张,坐,坐呀。世民,你们是怎么了,都给我坐下!”

丁武周还真有大丈夫气概,一屁股坐下来,似怒非怒地看着李渊:“老爷,要杀便杀,你不该摆鸿门宴。”

“丁校尉,你看我是项羽和范增那样的人吗?”李渊坐到豹皮椅上:“若是你眼中还有我李渊,就请放下武器。”

“放下武器?我为何要放下武器?”丁武周问:“莫不是想将我等拿下吗?大丈夫宁折不弯,甭想!”

这时,李世民兀然来了个猛虎偷食,李神通也如偷食猛虎,二人同时出手,将丁武周摁住,并夺下了丁武周的宝剑。丁武周原本不是李世民的对手,况且又有李神通助战,束手就擒。然而,这位极有正义感的汉子面无惧色,放声大笑。李渊问他为何发笑,他挺直身躯:“想不到一个让我敬慕的人中之杰,手段竟这般下流。我丁武周笑你卑鄙,笑你无礼,笑你愚忠!”

等其余的军官乖乖地放下武器,李渊方才向丁武周道:“兵不厌诈,你能偷偷地抓走我的夫人与儿子,又暗中包围了这永泰宫,我就不能计取于你吗?”

军官们原本不愿随丁武周兵谏,今见丁武周已被拿下,便反戈一击,埋怨丁武周不该动武,并劝他向李渊求饶,以求宽大处理。丁武周不为所动:“若老爷不举义兵,我情愿立刻就死。老爷,兵谏之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众弟兄无关,请你不要伤害他们。”

“我爱都爱不过来,怎能伤害。 ”李渊向军官们道:“回队伍中去罢。请放心,我不会对你们怎样的。”

“父亲,是否让我去说服将士们,了结这场兵谏?”李世民问。

李渊信任地点了点头:“世民,去吧,要以理服人,切不可怒言厉色,吓着他们。”

李世民大步出了秘室,来到殿外的台阶上,笑容可掬地道:“诸位弟兄,家父为有你们这些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骄傲。他老人家让我告诉大家:同为大隋子民,当为天子效力,否则就是不忠,就是大逆不道。再说,就是家父同意举义,就这数千人马,不是自投罗网吗?大家在外当兵吃粮,已是不易,若无端去了性命,家中父母、妻子儿女、亲戚朋友不悲痛欲绝吗?我奉劝大家切莫执迷不悟,要有上下尊卑。家父是统帅,应当听他的,任何不规,都是犯罪。好了,责任不在大家,在丁武周一人,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丁校尉正在与家父叙话,并有悔改之意,只是他以下抗上,违了军法,软禁些日子后便放回。”

当兵的以军令为上,况且丁武周已“就范”,便表示听李渊的。

“如此甚好,你们这支队伍先由游击将军陶丘山、商书策为正副校尉。丁武周放出后再官复原职。”

陶丘山与商书策答应一声,遂向将士们下令:即刻跑步进入校场,接受训话。

“打死这群狗娘养的!”

众人顺声看去,是李元霸挥舞一对三十多斤重的铜锤杀了过来。原来,李元霸用力断了身上的绳索,打死看守他和母亲、小弟的士兵,仍不过瘾,便前来寻仇。凭他的力气和功夫,若杀人人群,会如入无人之境,至少要让数百人死于他的锤下。李世民怕再次引起兵变,大叫一声,分开众人,拔剑挡住了元霸的去路。元霸受阻,气得“哇哇”怪叫,便与世民对打起来。二人你刚我强,难分高下,杀得难分难解。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世民看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便高声叫道:“快去请家父前来!”

李渊闻报,来到二人面前,指着元霸大吼:“畜生,快给我住手,如若不然,为父劈了你!”

李元霸慑于父威,不敢再战,停锤道:“狗杂种们欺人太甚,抓了母亲、小弟,又来这永泰殿作祟,虽夺他们的狗头不解我恨。不想兄长却护着他们,父亲也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这不是丢咱李家的脸吗?”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罪在校尉丁武周一人,与他们无关。他们都是受蒙蔽的好人,莫说杀他们,就是骂他们一句为父也痛得慌。快给我滚到后宫去,若迟延一步,休怪我不讲父子之情!”

李渊借题发挥,巧妙地将这场兵谏进一步化解。将士们见状,感动不已,纷纷跪下,一谢李渊的不杀之恩,二劝李渊莫再难为李元霸。李渊趁此机会,又将矛盾化解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他慢步来到大殿的台阶:“弟兄们,说良心话,我李渊只知埋头政事、军事,对大家爱护不够,更缺乏了解,缺乏沟通,方有今日之变。错不在大家,亦不在武周,全在我李渊一人身上。言室满堂,言堂满室,是谓圣王,我定是太专横了。召远在修近,闭祸在除怨,希望大家不要怨恨我,要时时提醒我,当局则迷,旁观则清啊!从今以后,我当去弊留益,与大家甘苦与共,共创大业。”

一场兵谏不仅在一个时辰内就化解了,而且融洽了与将士们的关系,应该说是因祸得福。如何处理丁武周却成了一大难题,李神通、柴绍、王安都主张杀一儆百,李建成以为既然兵谏已经平息,还是留下丁武周性命,惟有李世民一语不发。李渊便问:“世民,以你之见呢?”

李世民言道:“丁武周,义士也,不仅不能杀,还要将举义之事向他言明,将他揽于麾下。为了麻痹杨广,将狱中与武周相貌大同小异的恶霸杀掉,让王安表兄将头颅带给杨广。声言武周兵谏父亲反叛朝廷,被父亲杀掉,以头颅与护卫表兄前来下旨的将士为证。听说杨广在宇文述之流的挑唆下,对父亲疑心重重,欲要父亲百日内修一座晋阳宫,若有迟误,便夺父亲性命。如此以来,昏王的疑心去矣!咱们也有了准备举义的时间。”

李渊不知杨广让他修晋阳宫一事,便问:“世民,可不兴胡诌海谤,这修晋阳宫之事为父怎的不知?”

李世民言道:“父亲有所不知,儿子训教了数百名探子,大都布于长安、洛阳,杨广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就连姐夫助秦琼等人大闹灯节,杀宇文吉一事,我在出事后的第八天就已知晓。本想告诉父亲,怕父亲为难好心一片的姐夫,方才将此事压下。”“好你个世民,跑到为父的前边去了。不过不要自满,马为策者驰,当再接再励,挥鞭驱驹。”李渊暗暗佩服世民的精明老道,再次私下感慨:“若建成有世民之才就好了!”

李世民看李渊未对自己的话做出明确的结论,便问:“父亲,不知孩儿的话是否中你的意?请明示。”

“汉书》中有言: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我当然要将你的话记在心里了。”李渊言道:“想不到你又与为父不谋而合。走,都随我去见丁武周,看我的手段。为人择官者乱,为官择人者治,我就择下他这个人才。”

此时,丁武周已被押人密室旁边的房间,看李渊等人前来,以为死期已到,便凛然地道:“是要我赴死吗?不必兴师动众,一人持刀足矣。就让我到殿外死吧,我可面对苍天,俯视大地,说一声‘我丁武周问心无愧!’”

“武周,我的好兄弟,你错怪李渊了!我并非愚忠,正在暗中筹划举义之事。”李渊解下丁武周身上的绳索,从怀中掏出那份举义方略:“武周,请你过目!”

丁武周看过方略,哭着道:“我丁武周太混了。老爷,我无颜面对于你,你就送我这条糊涂虫上路吧!”

“不知者不为怪,是我怕泄密,没提前告诉你,责任在我而不在你。”李渊为武周擦拭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将世民的话重述一遍,接着道:“武周,为了举义之大事,你就在这永泰殿委屈些日子,待我宣誓起兵时再将你放出。”

丁武周拍着胸膛:“人生难遇明主,我丁武周能遇老爷这样的明主,一世无憾了。莫说在这永泰殿住上些日子,就是到死,我也无怨无悔!”

大事已定,王安又要回长安,李渊言道:“咱有言在先,今日当弈上几盘。若你赢,带上丁武周的假头颅尽走无妨,若输,就继续弈下去,直到你赢为止。”

王安的棋艺在李渊之上,自觉赢李渊不在话下,便一口应允。二人摆开架式,大战起来。王安万万没有料到,李渊犹如神助,大战三盘,以失败而告终。王安也是烈性汉子。当此时刻,就是撵他走,他也不会走,非要争回面子不可。于是便继续弈下去,连弈三天三夜,终于疲惫不堪。双方协商,休息两天两夜,继续大战。两天后,二人又摆开了战场,杀得天昏地暗,云中海前来交令,李渊才耽搁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又投入了战斗。不觉又过了三天三夜。这时,柱儿来报,说是一个身背双锏的黄脸汉子求见。李渊的大手在棋盘上一拍:“王安,你小子看明白,定是徐茂公派人搬兵来了。据我推断,前来搬兵之人,是秦琼秦叔宝无疑。”

王安惊呆了,暗道:“难道舅父真的是神仙下界?”

李渊迎了出去,一眼认出来者是自己的恩公秦琼,便深施一礼:“原来是恩公驾到,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来人果然是秦琼。秦琼也迎上前去,深施一礼:“扶危济困,乃人之本分,兄长何必如此。若说报恩,兄长早已报了。兄长在承福寺为小弟建报恩祠也就够了,怎能念念不忘?今小弟有要事相求,进殿说话。”

二人来至李渊的密室,秦琼开诚布公:“山东绿林兄弟,与官兵大战于朔州,琼花将军王世充本已不支,不想十余万官兵如从天降,使王世充卷土重来。我等弟兄危在旦夕,徐军师万般无奈,派我前来说服兄长举义,与我等弟兄合兵一处,共同打江山建天下。这是军师给兄长的信札,请兄长过目!”

李渊接过信札,只见上面写道:李渊李大将军明鉴:今昏君杨广,骄奢淫佚无道,穷兵黩武,毁先帝大业,可恨之极。凡忧国忧民之士,无不义愤填膺,纷举义旗,讨伐无道。大将军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正义之志,当为义而献身,为社稷与民生而奋起。若愚忠下去,必身败名裂,毁了半世英明。不才茂功,恳劝大将军不可错过良机,立即举义为宜。若大将军举义,助我杀出重围,我定率弟兄们投入大将军麾下,助大将军登基坐殿,且辅佐到底。今派大将军之恩公秦琼前往求援,请大将军看秦琼脸面,派兵助我。徐茂公拜上。

“哼,想耍我李渊,做梦去吧。”李渊这么想着,向秦琼道:“恩公,徐军师之言,甚是有理,看在恩公的面子上我李渊也要出兵相救。不过,渊想任着一条道走下去,不想赚个不忠的罪名。你回去告诉徐军师,就说我李渊失礼了。徐军师是个明白人,决不会让我为难。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恩公愿造反,我李渊决不相难,但我李渊意在忠君,也请恩公与众多好汉谅解。”秦琼好说歹说,李渊就是不答应。秦琼便道:“人有人路,蛇有蛇道,既然兄长不愿相救,我秦琼便不再难为于你,我等弟兄们杀个鱼死网破也就是了!我这就回营。”

“战事正酣,恩公急于回营,自有道理,渊不便强留。恩公回营后,一定向徐军师言明我的苦衷,求徐军师与众位弟兄见谅。如果战败,请好自为之,若另投他处,经过我的地盘,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秦琼走后,李渊又与王安杀得天昏地暗。王安负多胜少,越发恋战,二人出车跳马,杀得难分难解。这日,杀至中盘,李渊虚晃一着,将一马掩于车之后。王安上当,李渊马站大角,将王安的老将将死在城中,言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这句话是兵圣孙子所言,并非舅父独出心裁,只是合理运用罢了。”王安道:“舅父棋艺大进,外甥认输。”

“你错了,舅父的棋艺仍然在原来的水平上,只不过心无大碍,充分发挥。再者,舅父头三盘将你杀昏了头,你处于急于取胜的状态,欲速而不达,终至败北。舅父意在谈人说事,不计输赢。王安啊,舅父举事已成定局,你的作用很大,责任极重,凡事多动些脑筋,切不可盲目从事。以后消息要多,从事要严,若有半点差迟,定会酿成大错。舅父嘱你三点,心要多动,脑要多想,谋要多用。”

“外甥记住了。”王安口服心服:“这次回宫,我带走柱儿,让他为我跑前看后,省得我凡事亲自出马,引起杨广怀疑。也请舅父多多保重,不可废寝忘食。身体是本钱,若是有恙,便处于无能为力之中,什么打江山坐天下,空想而已。来,再杀上最后一盘,明日我便回宫复旨,久不回去,杨广定会猜疑。”

“也好。”李渊边摆棋子边道:“丁武周的假头颅你走前砍下为好,以防路途之上腐烂。”

王安趁李渊说话的当儿,支了一门当顶炮,喊了声“将”。李渊跳马堵住,言道:“王安,你小子也懂兵法了?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二人杀至各仅剩一马一卒一炮的时候,王安炮沉底,卒占中,马卧槽,三管齐下,将李渊的老将憋死在城中。然后长出了口气,一语双关地道:“舅父,原本这盘棋外甥占下风,可我趁你走神的当儿将你的老头儿憋在城中,动弹不得,故有此胜。”李渊问:“你这又用的何计?”

王安指着棋盘:“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

“刚才你不是说趁我走神的当儿战胜我的吗?并未行诈啊!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倒是有的,行诈之说就牵强了。恰如其分地说,用的是避实就虚之计。你的炮避开了我这匹良马,然后突然沉于我的老将之下。初时如处女,逼我开户。我的门户刚开,你的马、炮、卒便如脱兔,我来不及阻挡,老将便成了俘虏。此次举义,我有精锐之师,又有百姓拥戴,不怕王世充、宇文成都之流,也不怕山东的绿林好汉和李密的瓦岗军,更不怕小富即安的窦建德,最怕潼关和长安的守敌。这倒不是说他们如何厉害,是潼关险要,易守难攻。长安坚固,攻城不易。”

“我也有此想。前者舅父曾说只要过了潼关,拿下长安不在话下,其实我早就看透舅父的心思:两者都怕。若舅父杀过潼关,也为各路义军打开了门户。长安是焦点,官兵想守住,义军想夺,若不在短时间内拿下,等于将自己投入了死地。总而言之,舅父当在攻打潼关和长安之事上多费些心思,多考虑几个方案,因为战局千变万化。明天我就回宫,及时与舅父联系也就是了。”

次日,送走了王安,李渊立即召开由董理、赵伟、司马回车、贾德旺、宋黑子、铜管山、毛孝,以及弘化太守惠春风、功曹云中海、龙门太守鲍坤、校尉丁武周、晋阳令刘文静及门客长孙顺德、刘弘基等二十多人的会议,布置举事事宜。会议通知数日前就已发下,该到的全到了,齐刷刷地坐在永泰宫的大厅内,等待为王安送行的李渊到来。李渊刚踏上大殿的台阶,探马报告,说是宫中的蒲公公下旨来了。李渊道:“定是为修晋阳宫的事。世民,你小子神了!”

李渊表情严肃地在福祐殿中的议事厅中踱步。他眉头紧锁,处于沉思之中。时而抬头望着窗外,时而观察着几案上的地图,然后又锁起眉头,埋首踱步。

刚下过一场透犁雨,空气湿润清新。太阳还是那样狠毒,火焰还是那样炽烈,却在蒸汽的对抗下朦胧起来,天与地之间的空间便柔和舒展了许多。树木抬起了头,狗收起了长长的舌头,人也不再那样汗流浃背,烧熟了似的。

一部偌大的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缓缓地转动着,向福祐殿的顶部泼洒着水,水珠溅开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光环。虽然水量有限,却由于不停地泼洒,殿顶便成了水的世界。活泼好动的水的儿女成群结队地顺着瓦与瓦之间的槽沟流下来,哗哗啦啦地唱着歌落到地面上。殿顶上笼起淡淡的雾气。雾气渐渐增多,成了一片五彩的云。这汾阳宫中特有的去热装置,营造了一种田园风光与流光溢彩的殿堂紧密结合起来,温馨、壮丽的气氛,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

厅堂内便凉爽了许多,闷热难以藏身,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十几个垂手侍立的亲兵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却是汗不出,气不喘,可见厅堂内的宜人程度。

李渊突然抬起头来,烦躁地道:“给我将那水车停了,哗哗啦啦地,搅得我心绪不宁!”

“是,老爷。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一声。”

这时,两个手拿葫芦状宝扇的娇娇女子碎步而入,十分小心地在李渊身边扇动。风便生出来,习习的,凉凉的。

“出去,给我出去!”李渊撵走侍女,厉声问:“世民和建成怎么还没到?再派快马传他们。”

“老爷,已经派出三匹快马了。两位公子的人马扎在南线,以防敌人派来讨捕的兵马。从南线到这里近三百余里,两位公子一时半刻来不到。估计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还请老爷息怒。”“军情紧急,竟这般迟慢!”李渊又走到地图前:“潼关方向有何动静?”“回老爷,探马报说潼关已增兵五千,而且加紧了对行人的盘查,稍有可疑之处,便抓起来审查。据说圣上,不,杨广严旨守住潼关,以防老爷率兵过关,乘长安之危。”“前来议事的将领们都到齐了吧?”“都到齐了,单等老爷训话呢。”“王威武与高君雅二位将军押在西偏殿,可要给我看好了,若让他俩跑掉,我连你们一块收拾!”

李渊与亲兵孙义举对话的当儿,李建成与李世民先后闯了进来。二人满脸灰尘,一身汗水,气喘不迭,眼窝深陷,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李渊松了口气,同时言道:“通知前天就送给你俩了,磨蹭到现在才来,要求你们的属下也这样吗?我准备中午举义,现在离午时仅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在战场上,该死伤多少人马?”

李建成与李世民双双跪下:“孩儿延误了时间,请父亲重罚。”“好了好了,起来吧。”李渊问:“建成,安阳之敌有何动静?”“回父亲,安阳仅有官兵八千,形不成威胁,他若北上,孩儿的两万人马会将他们一口吃掉,不足为虑。不过,据探马报告,他们有集结的迹象。以孩儿之见,他们虽然蠢蠢欲动,却不敢冒然北上,能守住安阳城就不错了。”李建成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那面长约五尺有余的铜镜中的自己的脸已被尘土盖住,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李渊又转向李世民:“世民,洛阳的王世充怎样?那家伙心眼儿特多,以防他偷袭。”

“回父亲,孩儿断定王世充不会冒险北上击我。他若北上,洛阳就会落入瓦岗军之手。今瓦岗军有山东的那群绿林好汉加盟,势力大增,一旦王世充北上,洛阳马上就会被瓦岗军占领。如果王世充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自我难堪不可,孩儿便行关门打狗之计,将他放进山西,来个前后夹击,将他消灭在这山西境内。”

“举义后,你俩就成了我的左膀右臂,责任之大,可想而知,要多动脑筋哟!” 李渊言道:“赶快洗漱,陪我到永泰殿去,将领们大概等急了。举义之事实在不易,准备了这好长时间,真要行动,事情还千头万绪。”

永泰殿的议事厅中,坐着六十多个将领。上至将军,下至参军,还有太守、知县,晋阳乡乡长刘世龙也来了,济济一堂,但却无人喧哗,就连相互间的对话也成了窃窃私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将领与官吏们大致分为两拨,将领为一个类型,大都坐在一起,官吏们为一个类型,扎成一堆。每个类型又以感情、性格、爱好等分为若干群体。董理与宋黑子一个曾当过山大王,一个曾当过义军首领,性格又极为相投,二人交头接耳,议论着当山大王和义军首领的感受和追随李渊后的辉煌。赵伟与司马回车并排坐着,正在谈论当知县和做招军将军的体会。商书策和陶丘山是这群头面人物中惟一在最近带过兵打过仗的将领。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向柴绍大谈朔州之战的激烈,宣扬自己纵横捭阖,指挥有方。弘化郡太守惠春风与太原太守陆知非很是动情,陆知非的唾沫星子溅到惠春风的脸上。处于礼貌,惠春风不去擦它,静静地听。晋阳令刘文静是人群中惟一的七品芝麻官,与别人谈不到一起,只好与比他的地位还低的晋阳乡乡长刘世龙说这道那。李神通更是憋不住,与成文龙分析着所招新兵的训练、素质,以及武器的使用等情况。河东太守鲍坤正与诸葛兴华谈到高兴处,升任游击将军才月余的毛孝插了一嘴:“听说杨广回京后大病了一场,整天发高烧,烧得说胡话,差点送了他娘的命,可有此事?”

诸葛兴华如同亲眼见过似的,生动地回答:“可不咋的?烧得可厉害了,怪烫人的。那胡话说开了就没完,什么天兵天将下界捉拿他了,什么他的脑袋被搬走了,多着呢。”

“诸葛将军,这么说你目睹了?”鲍坤好奇地道:“能眼看着天子发昏,太过瘾了!你这辈子没白活!”

诸葛兴华做个鬼脸:“开个玩笑罢了,你俩却当真了。他杨广再坏也是皇帝,咱能见到?嘿嘿嘿嘿!”

贾德旺与田农非身为游击将军,不打仗就浑身不舒服,总想到战场上冲锋陷阵,李渊准备举义,正合了他俩的意。二人一个跃跃欲试,一个磨拳擦掌,心情格外激动。贾德旺抽了抽腰间的宝剑,摇摇头:“我这佩剑真成装饰品了,自从龙门血战后就没用过。龙门血战时,我用他杀了十数人。那时,真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人活着总要干一番事业,务家的种地,经商的赚钱,当先生的解惑授业,咱这当兵的就要打仗、杀人。我的决心早就下定了,举义后奋勇杀敌,立几个大功!”

田农非正要感慨几句,一眼发现了向这议事厅走来的李渊和建成、世民,便戳了贾德旺一下,要贾德旺莫再大发议论。贾德旺以为田农非在开玩笑,正要做出反应,田农非的嘴巴对着他的耳朵道:“喂,大将军来了!”

大家都发现了李渊父子,便停止了议论,哑言端坐,一下子恢复了将军或太守的风度。会场上便平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

李渊脸上的肌肉、血管、神经好像停止了工作,红中泛青。二目射着阴森森的光,悚然可惧。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向与会者打招呼,直接走向北边的平台,站在几案前,默默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然后不无杀气地道:“大家一定知道今日议事的内容。是举义前的最后一次议事,也是其意义不可估量的一次议事。我壮严地宣布,今天午时,行举义典礼!”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眨眼间掌声雷动,却没有欢呼。与会者边拍掌便看着李渊,等待李渊继续言讲。

李渊的话更沉重了,如同截铁:“我李渊身为大隋子民,又是杨广的表兄,本不该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可他任用奸小,草菅人命,昏淫无道,挥霍无度,以致社稷倾危,民不聊生。我李渊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陈寿有言: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制权。为了匡扶正义,拯救水火中的黎民,我方才临危举义。诸位都是有血性的汉子,都是志如大鹏,宁折不弯,就是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眉头不皱的仁义志士,又是与我心相印手相连,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陶炼出来的兄弟,当一如既往,与我同生共死,将昏君杨广赶下宝座。建立一个新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新江山。咱们既然捆到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何不利于团结的细微末节,也会损伤这个整体。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各位,一旦打下江山,我定以诸位兄弟为主建立朝廷,论功行赏,共同管理国家,决不伐功施劳,乘伪行诈,更不会像历代君王那样疑心重重,杀戮功臣。但人各有志,我也不难为大家,若哪位临阵改辙,为时不晚。”

李神通叫道:“大将军,凡与会者没有一个孬种,你就继续说下去吧。”

“是啊!我们跟定大将军了。就是有三个两个的怕死鬼临阵逃脱,也无关大局!”

“我们这些人,都是敢死之士,从不想图点什么,更不想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只要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心安理得了。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将心智、力气贡献给最崇敬的人就得了!”

“大将军,离午时仅有一个时辰了,就别为这些小事费脑筋了。当理不避其难,我当一往无前,视死如归!”

与会者纷纷表态,并要李渊赶快下令,也好争取时间准备举义的事,无不心头焦灼,似乎要是再拖下去,举义的事就会胎死腹中。李渊审时度势,在调动起了人会者的情绪之后,言道:“举义是人生的大事,马虎不得,到底有没有想退出的?我数到十,到时无人提出异议或退出,便布置任务,若有人做马后炮,定斩不饶!一、二、三……”

“大将军,末将想退出!”

大家顺声看去,原来是参军赵亦军。赵亦军是归德人,自李渊西征杨玄感,便追随其后,作战勇敢,心地善良,任劳任怨,是出了名的孝子。每当发下薪俸,总要留出一半,找机会带给高堂老母。他的父亲死得早,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养大成人。十五岁那年,李渊招兵买马,深明大义的母亲把他送到李渊身边。他先当普普通通的小卒,又成为李渊的亲兵,因在龙门城之战中立有战功,被提拔为参军。他不是个完人,却是个好人,他的属下都喜欢他,成为他的朋友。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未落,便被斥责之声包围。与会者无不义愤填膺,有的甚至咬牙切齿,还有的要揍他、杀他,将他碎尸万段。宋黑子属于后者,他鹤立鸡群般地跳上几案,指着赵亦军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姓赵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小米干饭你他娘的白吃了。你早不退,晚不退,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退出,我看你是有意破坏举义。看我不将你的脑袋拧下!”

董理挡住了宋黑子,叭地给了赵亦军一个耳光:“赵亦军,平日里你小子还像个人样,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你他娘的却成了熊蛋。男子汉大丈夫,沧海可填山可移,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怕什么?”

“赵亦军,哀莫大于心死,愁莫大于无志。你不应当心死,更不应当无志,振作起来吧。”龙门郡太守鲍坤劝道:“病莫大于不闻过,辱莫大于不知耻。此时悬崖勒马还未时不晚,快跪下,求大将军饶恕!”

李渊言道:“我有言在先,赵参军无罪。”李渊问:“赵亦军,你退出谁也无权阻拦,却要有走的道理。告诉我,为何退出,是胆怯了还是别的原因?”

赵亦军扑通跪倒:“大将军,我姓赵的虽然无大能力,却不是孬种。自从随你征战,从未磨过奸耍过滑。龙门血战在敌箭飞向大将军的千钧一发之际,我挺身而出,用身体挡住了羽矢,救了大将军性命,至今肋间的箭伤还隐隐作痛。朔州之战,我身先士卒,率属下冲入敌阵,连杀敌两员虎将……”

“大将军问你为何退出,并非让你摆功言好,自吹自擂。在这一时一刻都十分珍贵的时候,容不得你喋喋不休!”

李渊向气势汹汹的司马回车道:“不要打断他的话,让他说下去。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就是晚一个时辰举义,也要让他将肚子里的话倒出来。赵参军,不要怕,说下去。”

赵亦军失声痛哭:“大将军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今又将‘善良’二字诠释得如此清楚,怎不让我痛心疾首?我知道我不应该退出,退出有罪,更对不起你,可我又不能不退出。昨天末将接到邻居送来的信札,说是高堂老母病重,要在咽气之前见我一面,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尽孝再尽忠。等送走了八十四岁的老母,再投军中,奋勇杀敌,就是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本打算早向大将军请假,看大将军日理万机,忙得眼窝都陷进去了,终于没有开口。此时提出,是咬了牙横了心的结果。大将军若不准,我便不回家,若准我就立刻回去。老母劳累了一辈子,就见我一面这点要求,我能不答应吗?大将军,我的大将军!”

李渊被打动了,立即做出了回答:“谁没有母亲?谁不爱自己的母亲?谁不想孝顺自己的母亲?赵参军的高堂老母已病人膏肓,想见自己的儿子一面,人之常情。人生于世,当以孝为先,我若阻止他行孝,岂不是罪过吗?孙义举,从我的薪俸中支取白银三十两,交于赵参军,算作我的孝敬之心。赵参军,你走吧,等老母过世后再来找我,我会一如既往。走啊,昂起头来,你是去行孝,并非临阵脱逃。”

诚之所感,能开金石,赵亦军向李渊磕了三个头,又向大家深施一礼,抹着眼泪道:“我会回来尽忠的,会与诸位并肩作战,同舟共济的!反之,我还算个人吗?”

李渊磊磊落落,入情入理的话,不仅使赵亦军大受感动,也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种以心治人的治事方式,看似简单,却非一般人能做到的。必须出于爱心,将下属放到平等的地位上,真正为属下着想,才能做到,而且恰到好处,天衣无缝,才能诚之所感,触处皆通。若不精不诚,华而不实,必适得其反。李渊做到了,况且是在箭在弦上的关键时刻。大家望着赵亦军的背影,暗暗地问自己:“我怎么就做不到?难道仅仅因为方法不对吗?”

“好了,咱们再回到举义的事情上来?”李渊又严肃起来:“陆太守,举义用的高台、旗帜准备好了吗?”

陆知非十分把握地回答:“昨天就全部齐备。单等大将军登台宣读举义檄文。 ”

“李将军,你的新兵做好入场准备了吗?”

李神通一拍胸脯:“回大将军,没问题,保险步伐整齐,斗志昂扬地入场。若有一人捣蛋,你砍我的脑袋!”

“柴将军,你的新兵呢?”

柴绍站起来道:“请大将军放心,若不能盔明甲亮,雄赳赳地入场,愿受军法处置。”

“各位将军的部队和郡中的部队怎样?”等将令和太守们做出肯定的答复之后,李渊又道:“杨广已经得到我们即将举义的消息,正在调兵遣将,妄图扼杀。各路义军,特别是瓦岗军与窦建德的军队,也会向我们开刀,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有他无我,有我无他。若是我们存在下去,他们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君临天下就成了梦想。据我推断,窦建德的正统思想严重,关键时刻会发生动摇,瓦岗军中的山东绿林好汉们却会持之以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既要对付官兵,又要对付各路义军,其严重程度可想而知。鉴于此故,一要约法三章,严肃军令;二要抱成一团,杀个鱼死网破。建成,你来宣读‘约法三章’。”

李建成与李世民一直站在李渊左右,如同两只把门的雄狮。李建成接过“约法三章”,极有力度地读了一遍。

“约法三章”中的用词短促激烈,字字充满了杀气。仅“斩”、“杀”等血腥的字眼就出现过十多次。违抗军令杀,叛变投敌杀,临阵逃脱杀,奸淫虏掠杀,祸害百姓杀,延误军机杀,自作主张杀……入会者肃然起敬的同时,不无后怕,有的竟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颈。李渊嗖地拔出宝剑,剑光陡闪,几案的一角叭地掉到地上:“违犯‘约法三章’者,这就是下场!”他收起宝剑,向李世民道:“宣布任命!”

李世民接过任命书,字正腔圆地读道:“李世民为敦煌公,左领大都督,右统军隶。李建成为御林将军,负守卫大将军府和后宫之责。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刘文静为司马,石艾为河下县县长,殷开山为椽吏,刘政会、长孙顺德、刘弘基、宝琮等为左右统军,余者职务不变。”

入会者听罢,议论纷纷:“石艾之人倒是了解。此人颇有心计,做县长绰绰有余。殷开山、长孙顺德、宝琮等人也十分熟悉,其他的人就说不清了。”“怎的不从老部下中提拔?尽是些新面孔?”“裴寂是否有一飞冲天之嫌?一下子成了大将军府的长史,令人大惑不解。”“刘文静由一个知县成为司马,不可思议。”“刘政会与刘弘基是何等人!咱从没见过面。”“大将军可别走了眼,让一群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成为左膀右臂,覆水难收啊!” “…”李渊看透了大家的心思,言道:“国有贤良之士,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我李渊惟才是举,以故任用了一批新人。他们是藏于山中的芝兰,埋于地下的珠宝,而且是经过炉火锤炼的真金。汉武帝曾说:路不险,则无以知马之良;任不重,则无以知人之材。他们是曾在险路上驰骋的良马,是负过重的人才。为了使各位了解他们,更好地与他们共事,我将他们介绍给大家。 ”

裴寂,字玄真,蒲州桑泉人。祖父曾任司隶大夫,父亲曾任绛州刺史。他天资颖惠,十四岁时就补为蒲州主簿,开皇中任左亲卫,后为齐州司户、侍御史、驾部承务郎、汾阳官副监。李渊早年与其有旧,进住汾阳宫后,常与其弈棋,有时通宵达旦。他深明大义,不仅为李渊起兵举义出谋划策,还将与龙山县知县高斌廉博戏赢得的数万两白银用作军费。并献出米九万斛,杂彩五万匹,甲四十万,以供军用。若论谋略,深谙兵法,排兵布阵,无一不精。若论文采,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通。最令李渊看中的是,因为官多年,精通宫殿管理,处事果断。

刘文静,字肇仁,彭城人,世代居住京兆武功,祖父曾任石州刺史,父亲死于战场,追赠为上仪同三司。他少时便袭父亲仪同三司之爵位,后为晋阳令,与汾阳宫监裴寂感情甚笃,经常同宿。李渊坐镇太原后,他发现李渊有四方之志,便通过裴寂与李渊结交。曾说:渊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祖,武功同于魏太祖。其子李世民更非常人,伟姿仪有器干,倜傥多权谋,比渊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乃上苍赐予。于是,动员李渊尽快举义,并做出结论:若渊举义,响应者众,不用半年便帝业可成。李渊对他非常器重,曾多次与他计议举义之事。为使王威武和高君雅就范,让刘政会告王、高二人谋反,并邀请王、高二人到晋阳宫做客,乘机囚禁了王威武和高君雄,当日送于李渊,以作祭义旗之用。

长孙顺德是文德顺圣皇后的族叔,祖父曾任秦州刺史,父亲曾任右勋工,因避辽东之役,逃至太原,深为李渊和李世民所看中。他与刘弘基、刘文静合作,招募义兵近万,竭其所能,助李渊举义。

刘弘基,雍州池阳人,父亲曾任河州刺史,他以父勋爵,荫为右勋侍。落柘善交际,不事家产。隋炀帝攻打高丽时,县里抓他入伍,他潜逃藏匿,后被捉住。放出后以盗马为生。李渊父子人太原后,他千方百计与之结交,成为挚友。他不仅参与了捉拿王威武和高君雅的行动,而且招兵两千余人。

刘政会,滑州胙城人,祖父曾任北齐中书侍郎。他曾任太原鹰阳府司马。李渊入太原仅数日,他便率兵马投于门下,并与李世民共谋举义之事。受李渊之托,状告王威武与高君雅谋反。为李渊举义立下了大功。

介绍了裴寂、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刘政会之后,李渊又将石艾、殷开山、宝琮等人简单介绍了一遍,然后道:“我还要向大家介绍一个人,他就是率众兵谏,被我砍下头颅送于杨广的马邑校尉丁武周!”

“啊,死了的人竟能复生,这就怪了!”

“丁武周的头颅明明装在木匣中被王传宣官带走了,怎又活过来了?不可能,大将军是在开玩笑。”

“也说不定,我在长安城中见过大变活人的把戏。我瞪着眼看着一个少女进了木箱,打开后却不见了,盖上后再打开,少女又出现了,你说神奇不?”

“大将军腹有三韬六略,定是用了偷梁换柱之计。”

“肯定是送给了杨广一个假丁武周的人头。” 入会者吃了一惊,又是一阵议论,如同刮了一阵旋风。

李渊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道:“传丁武周来见。”

不一会,丁武周出现在大家面前。丁武周着一身用铁片打制,铁丝与铜丝贯穿而成的连环索子甲,头戴兽面铜盔,绿色的盔缨大如巴掌。脚蹬犀牛皮制成的胡靴,腰悬玉饰珠嵌,装潢华美的太阿宝剑,气宇轩扬,威风凛凛。模样没变,只是比原来自了胖了。他见过李渊,又向大家深施一礼,微笑着自我介绍:“已经‘死’去的丁武周回来了,诸位看我是也不是?”

大家一致结论:一点不差,是马邑校尉丁武周。

“兵法曰:兵不厌诈。为了麻痹杨广,我令人砍下那个与武周相貌相差无几的死囚犯的头颅,留下了武周。”李渊言道:“丁武周,我任命你为骁骑将军,随我左右。你定要实现你许下的诺言,不惜性命,杀敌立功。”

丁武周答应一声,坐于一边。

李渊看了一眼墙边的滴漏:“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不能再拖延下去。各位立即回去,率人马入场。务要振作精神,以壮军威。到此为止,各司其职去吧! ”

大家走后,李渊与李建成、李世民来到西偏殿。他要与将要作祭旗之用的王威武和高君雅再交谈一番,将事情的原委向这二位昔日的英雄,今日的囚犯交代清楚,让他俩死个明白。

西偏殿没有去热设备,里边很是闷热,又不朝阳,光线也暗。王威武与高君雅被关在北面的秘室里。这是一间长不过两丈,宽仅丈许的很小的空间。窗户仅有三尺见方,比其它的厅室暗得多。

高君雅、王威武被五花大绑,而且被背靠背地拴在一起。因是人为的冤案,极不服气,怒冲冲的,当然也有要死前的悲哀。二人初时争辩,而后大骂,接着便面对现实,谈起后事来。李渊父子向偏殿走来的时候,俩人还在说个不休:“想当年在战场上陷阵冲锋,刀剑相碰,戈矛相击,血溅肉飞,是何等的潇洒、威武。记得征伐高丽时,我拍马向前,连杀十数敌,余者闻风丧胆,魂飞烟灭。我高兴得疯了似的,只觉得胯下马如龙,自己似虎,游刃有余。战后评功,圣上将我好一番夸奖。从那时起,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总想陷敌破阵。想不到一个让敌人心惊胆破的英雄。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早知如此,不如战死。这有多窝囊啊!做了个屈死鬼。记得小时候母亲为我占了一卦。那卦是四句诗,现在已记不清了,但四十岁后有大难一句我却铭刻在心。想不到那卦如此之灵,这不,就要过鬼门关了,不是大难又是什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累,倒不如死了干净,两眼一闪,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到了那边还要受罪,因为我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屈指算来,达百人之多。”

“我说王将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信为刘邦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没他就没汉家的天下,可到头来还不是被刘邦与吕后加上个造反的罪名给杀掉了吗?杀掉他一个也就罢了,还他娘的斩草除根,杀了他的夫人和儿子。归根结底是韩信的能耐太大,刘邦怕他篡夺皇位。凡事都有个比较,咱俩与韩信比一比,也就心安理得了。要说窝囊,他比咱窝囊得多。早在他拥兵百万,刘邦在荥阳被项羽打得落花流水,单人独马跑到赵地向韩信求助的时候,蒯通等人就劝他自立,他也清楚打下江山后刘邦不能容他,可他矢志不移,不仅助刘邦君临天下,还笑对吕后的屠刀,何等壮烈!咱也效法于他,笑对死亡。至于功过是非,后人自有评说。如果单从名气上看,人百年之后留下的不是金银财宝,是名声。咱俩在这个时刻去死,又是冤死,记住咱俩名字的人肯定很多很多。上至圣上,下至黎民百姓,有口皆碑。什么叫‘忠’,为天子为国家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圣上和国家之急就叫忠。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咱是忠臣良将,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

“大凡人,谁不死?为国家而死,千秋青史胜封侯。这些道理我懂,可我总觉得李渊不够朋友。为了他,咱得罪了圣上,他却昧着良心向咱开刀,也太心狠手辣了!”

“有什么狠不狠辣不辣的?马为策己者驰,他李渊想举大义打江山,需要咱这两匹马。再说了,他举大义,顺乎天而应乎人,咱忠君报国,也天经地义,从道理上说,谁也别指责谁。但为了取胜,双方就无姑息迁就了。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不管谁打败谁,都无可非议。 ”,“咱俩也太善良了,若是早告御状,他李渊就会败在咱的脚下。咱却怕受良心谴责,一拖再拖,终至成为阶下囚,任其摆布。早知如此,咱也像他这样,也来个欲加之罪。孙子日:兵之情主迷,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揪心的事也罢。人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置于脑后者也就无所畏惧了。咱在敌人面前将死置之度外,才有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之举,现在咱也要仰头挺胸地走上黄泉之路!”

“是啊,越复杂的事越简单,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此时英勇赴死,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二人便沉默起来,这个很小的空间便死一般得静。看押他俩的将士似乎怕打扰他俩,不再走动,甚至憋着应当咳嗽的咳嗽。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梦,况且梦的主人原本是他们的上司,是被冤枉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们也是人,不想将这暂时的宁静搅得支离破碎。

一只不知好歹的老鼠鬼鬼祟祟地从黑暗的角落里跑出来,在王威武的身边停下来,然后又来到高君雅的脚旁。先是瞪着圆圆的小眼睛观察着这两个被捆的囚犯,接着便窜到他俩的身上。

要在往日,这两位将军会齐声喊“打”,此时却无动于衷,因为他俩体会到了生命的宝贵,感到这只老鼠十分可爱。人的感情太丰富了,丰富到了因时因地因物而异的程度。同样是一只使人恶心的老鼠,同样是那两个人,感觉的差距竞如此之大。

“王将军,这只老鼠活泼好动,现着生命的灵光,好可爱哟!”高君雅向站在他肩头上的老鼠做了个鬼脸:“靠近点,再靠近点,对,靠近我的脸。”

王威武叹口气:“咱他娘的还不如一只老鼠。老鼠还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咱却成了这般模样。记得小时候我捉了一只老鼠,母亲将它包上泥在锅底下烧熟,那肉真嫩真香。可此时想起来就有一种残忍的感觉,它是条性命啊!”

“这屋里的空气真污浊,光线也太暗。咱要在走之前呼吸些新鲜空气,多享受些阳光。”高君雅说着,向者房门的方向喊道:“快给我们将窗户打开!”

从门缝中传来稚嫩的声音:“回高将军,大将军有令,要我们严加看管,这窗户是不能开的。若将窗户打开,一旦被大将军知道,我们吃罪不起啊!唉呀,不好,大将军向这边走来了!二位将军有话就向大将军说吧。”

高君雅言道:“王将军,看来时辰到了,可要不卑不亢,视死如归,死出个样儿。”

“那是自然,我不会低头的,脊梁更不会弯!”王威武将头颅仰起,怒视着房门处:“高将军,死到临头,咱可要让他将事情说个明白。他若仍然认为咱有罪,咱就将他痛骂一顿,待到了哪边,咱也好向魂灵们拍着胸膛说:我们虽然被冤枉,但却不是孬种。如此以来,谁也不敢欺负咱!”

正说着,房门被打开,阳光洒进来,好明好亮。李渊随之出现在王威武和高君雅面前。他脸上溢着笑意,好像是前来探望多年不见的朋友。

王威武扭过头去,昂然地道:“李渊,李大人,不要再假仁假意,不就是要送俺俩上断头台吗?我们随你走就是!”

“大丈夫既然赴死,就要死得壮烈。告你说,你李渊别想再耍我们,我们早已看透了你的狼子野心。从我们踏上黄泉路的第一步起,我们就召唤你,让你不得好死!”高君雅大义凛然:“这就走吗?请把脚上的镣铐给我们打开,我们会步履坚定地走向刑场。只是要求你的刀要锋利,一刀将我们的头颅砍下!”

好一个视死如归,宁以义死,不苟幸生的男子汉大丈夫!好一个不毁其节,身处危境而志不可夺的烈士!李渊被震憾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本以为在这就要走向刑场的时刻,王威武与高君雅会说一些要他抚恤高堂老母,看顾妻子儿女的话,或是垂头丧气,留恋这个世界,不想二人却昂然不屈,理直气壮。他的双腿似乎有点抖,便坐下来,而且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才疙疙瘩瘩地问:“二位将军猜对了,送你俩上路的时刻快到了。你俩有什么要求和遗憾吗?”

王威武叭地吐了一口唾沫:“血性男儿,虽死无憾!”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高君雅的眼睛里射出了刀锋似的光:“要说遗憾,当然有。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死不足惜,却要死个明白,免得没法向阎王、小鬼交代。”

李渊站起身来,避开高君雅与王威武勾魂夺魄的目光,接着踱到窗前,顺手推开窗户,低沉地道:“我来见你俩的目的,就是想让你俩死个明白。二位身绎百战,人品不错,为国家、百姓,还有我李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为什么要夺我们的性命?”王威武问。

“二位将军虽受杨广派遣,监视于我,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拖骗杨广,从未告过密。从感情上讲,我李渊不仅不应当夺二位性命,好好报答才是”。

高君雅问:“是谁告我俩谋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诚布公地说,是我指示晋阳府司马刘政会书写密告信,将你俩告下。本想将你俩召至这汾阳宫抓捕,不想晋阳县令刘文静抢先一步。”

“这么说那密告信中所言谋反之事是假的?”

“王将军所言极是,全是诬陷之词。”

“噢,我高君雅明白了,你是想借俺俩的头一用!”

“此言一点不差。因为你俩本来就是杨广的爪牙,三军之中,郡县之内,街头巷尾,无不知晓。今日午时我就宣布举义,恩来想去,还是用你俩的人头祭旗最合适,请二位理解。”

王威武放声大笑,言道:“既然李大将军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就死吧!”

高君雅也很是豪爽:“人生自古谁无死?你搬下我们的脑袋也就是了。不过,话说在前头,一旦你李大人成了这华夏的主宰,可要将我们的冤案公布于众。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也就无什么遗憾了。”

一阵凉风吹来,缓解了室内的闷热。窗外那棵梧桐树上飞来数只不知名的鸟儿。鸟儿在浓密而又苍翠的树叶中飞来跳去,啁啾欢唱,似乎想用歌声和舞姿缓和室内的气氛,唤起李渊的良知。又好像用歌声为王威武和高君雅送行。一只多管闲事的狗跑过来,向着鸟儿们狂吠,好似在说:人家快要死了,你们还他娘的唱、唱,可恨之极!天空万里无云,灼热难当,李渊的耳朵里却嗡嗡直响,他问自己:是闷雷还是战鼓?那只曾经给予王威武和高君雅生命之灵光的老鼠又出现了,蹲在墙角,定睛瞅着王威武和高君雅,似乎在问:这世界上的人怎么了?自相残杀,连我们都不如。

“别磨蹭了,打发俺俩上路吧!”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回事,还是早上路得好!”

王威武与高君雅看着李渊,眸子里散发着急不可奈的光,如同大战前夜请缨出战,争立头功的英雄。

李渊蓦地回过头来:“我答应二位将军的请求,假若我李渊能够君临天下,定为二位树碑立传,名垂青史。二位将军的府上我已派人去过,各奉上黄金百两,白银五千两,作为父母、夫人、儿女的养资,只是没将实情相告。日后我每年各奉银三千两,直到二位的儿女长大成人。”他从衣袋中掏出两张纸条,分别送到王威武和高君雅的面前:“二位请看,这是收据。这张是王将军的家父写的,这张是高将军的高堂老母写的。他们都很好,放心为是。”

静,出奇得静,空气似乎不流动了。轰隆声便大了,可以肯定,是闷雷,并非鼓声。

突然,王威武放声大哭,肝肠寸断地叫道:“父亲、母亲,孩儿对不起你们,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了!夫人,就难为你了,你可要挑起养老和抚养儿女的重担啊!”

高君雅也泪水涟涟:“父亲、母亲,你们不要难过,要坚强地活下去。孩儿从没做过对不起天地祖宗的事,孩儿赴刑,也并非有罪。孩儿为数百年才出一个的伟人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将死之人的情感、泪水,浸泡着李渊的心。李渊眼圈发红,心似刀剜。在人性、人格、人品和激情的促使下,他撩起战袍,向着王威武、高君雅施了单跪礼:“二位英雄豪杰,请受我李渊一拜!皇天在上,我李渊决不食言!”

“大将军,你的好意我们领了,走吧,别误了举义时间。将士们肯定都在等咱们呢。”王威武道。

高君雅提出:“请解掉我们身上的绳索和镣铐,让我们自己走向刑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李渊边点头,边亲解其缚。这时,忽啦啦闯进来十几个将士,将王威武和高君雅围住,生怕犯人越轨。

王威武舒展着筋骨:“不要这么紧张好吗?就是叫我跑我也不跑,能这样死去是我的造化!”

高君雅推开那杆长矛:“还用如临大敌吗?让开!”

李渊勃然大怒,指着将士们:“滚,滚,都给我滚!”

王威武在前,高君雅在后,二人大步来到偏殿外,然后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向李渊举义的会场走去。

雷声唤来了雨云,叭哒哒滴了几个雨点。雨点很大,落在大地上,将尘土打上了窝。

举义会场设在太原城外的校场上。校场很大,至少能容纳二十余万人,比长安城中皇城外的校场大得多。靠北设一个三丈多高的三合土夯筑高台,高台虽然千疮百孔,却十分雄伟、古朴、威严。这是北齐年间修建的点将台,北齐皇帝为对付北周的入侵,曾在这里集过兵,点过将。李渊来太原后,也曾在这里指挥将士演练过阵法。那是去年年末的一个深夜,李渊与裴寂弈棋。二人约定,若裴寂输了,就将《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兵法》《韩信兵法》用小楷抄写一遍。若李渊输了,就在校场指挥兵马演练阵法。这次激战,虽然李渊竭尽全力,以二比三告败,于是就在这校场上让裴寂大饱了眼福。

此时,点将台顶部被装扮一新,新铺了石板,遍插彩旗,正面那面长一丈五尺,宽一丈的白色旗帜上绣了六个大字:伐杨广建新朝。字是红色的,大如柳斗,格外醒目。大旗左边架十面战鼓,右边悬三口巨钟,各有十条身着鎏金索子甲,腰挂宝剑,威风凛凛的汉子守卫。大旗前边是杨广曾经用过,由八个木匠做了两个月才成功的几案。几案四围盘绕着九条姿态各异的龙,四条腿上各雕刻着六只雄狮,做工之精,实属罕见。几案上摆放着令箭和文房四宝,一把镶珠嵌玉的宝剑放在几案左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鼓与钟的前面,各立着三十余人,鼓前立着的是将军以上的武将。武将甲胄于身,手握剑柄,如同天神下界。巨钟前站着袍翅鲜明的文官。文官本应君子谦谦,笑容可掬,此时却板着面孔,就像泥塑的一般。

台下是将士和战旗、刀枪组成的海洋,“海洋”无边无际,里边装着二十万之众。将官顶盔贯甲,小卒军装罩身,无不握刀持枪,壮严肃穆。械分多种,旗分五彩,甲胄各异,人海呈现着各种颜色。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如惊涛骇浪。

当日晷的晷针与正中的刻度重合的时候,李渊来到点将台上,站在几案后。李渊着新打制的银盔银甲,银甲的甲片呈字型,如同海浪。银盔也别具匠心。如同一只猛虎的头颅。猛虎的嘴张着,二目眈眈,骇然可怕。这是大将军府长史裴寂的杰作。裴寂在数月前就请太原城中手艺炉火纯青的银匠赶造这副盔甲,四个银匠费时一个月,才大功告成。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告诉李渊,直到昨天方才泄露天机。作为一个大将军,盔甲应当庄重实用,穿上这副又轻又薄的银甲,太显花哨,有失大将军的本色,李渊以故不打算穿它。又一想,穿就穿了,也无大碍,况且在这历史的转折点上穿它,意义重大,况且不能太任性,以防冷了裴寂的心。他便在台下脱掉旧盔甲,着上了这银光耀眼的工艺品。不想出现的效果却大出他的预料,人们的目光刷地对上了他,称赞之声不绝于耳,不待立在一边的裴寂宣布举义大典开始,便掌声四起。

这时,裴寂用尽平生之力,高声喊道:“请大家安静,举义大典现在开始!”

话音未落,钟鼓齐鸣,声震环宇。台上的武将有头盔盖着耳朵还能忍受这黄钟大吕掀起的声浪,文官们可就惨了,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若钟鼓继续敲打下去,耳膜被震上几个窟窿是肯定的。太阳大概害怕了,慌忙扯起一片乌云遮住了脸。

钟鼓十响,终于停止了敲打,余音却久久不去,在天地间回荡。将士们的欢呼声却仍处于高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如大海汹涌的波涛。

裴寂用劲打着手势,前面的将士逐渐安静下来,后边的将士莫说他的手势,在他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处于外围者只是凭感觉。靠连锁反应。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裴寂宣布:“由李大将军宣读举义檄文!”根据安排,此时他应当要大家鼓掌欢迎,他却将这个步骤删了去。心里话:如此以来,声浪又起,这举义典礼何时结束?然而,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话音还没有消失,前边的将士又欢呼起来。后边的将士目光难及,根本就不知是咋回事,也跟着欢呼、跳跃。不知是谁高喊“李大将军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石激起千层浪,“万岁”之声便响彻天宇。

没有这个喊“万岁”的安排,是大家自发的。正因为是自发的,李渊的心中方才热浪滚滚。他向上拔了拔身躯,同时产生了自己就是天子,将士们此时喊“万岁”虽然为时过早,却也尚无不可的感觉。裴寂想让这风起云涌变为风平浪静,李渊制止道:“就让他们喊吧,喊吧!我李渊自信会登基坐殿的。这是将士们的心声,也是预兆,挺激动人心的。若他们都为未来的天子而战,何愁杨广不灭,江山不改?”

停下了,终于停下了。将士们喊哑了嗓子,大汗淋漓,精疲力尽,如同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也是,杨广昏暴到了令人发指,天怒人怨的程度,大都来自庶民中的将士,谁都盼望有一个自己心目中的能干之士站出来,率领大家除暴安良,建立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新天下。他们要求不高,未来的天子只要有功者赏,有罪者罚,用忠去奸,还隋文帝时的府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也就知足了。他们高喊“万岁万万岁”,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更非应景之作,而是发自内心。因为他们了解李渊,信任李渊,认定未来的皇帝,非李渊莫属。

李渊开始宣读举义檄文。他很冲动,以故声情并茂,铿锵有力。读到历数杨广罪行的时刻,横眉竖目,咬牙切齿,如同受过杨广迫害极深者的血泪控诉。谈到欲达到的目的时,坚决、肯定、胜利在握,好像乾坤在自己的手中攥着。

檄文不过千余字,是他亲自起草,又经裴寂、刘文静等文章出类拔萃者的反复修改而成的。说它一句顶一万句未免夸张,用词恰切,句意厚重,要表达的情感十分到位,并恰到好处。打破了檄文的规范,省却了从三皇五帝历数到当今伐无道,匡社稷的文字,开门见山,一开始便纳入正题,历数杨广的滔天罪行,接着谈举义的重大意义,最后摆列要达到的目的。难能可贵的是,基本放弃了干涩难懂的字眼,多为白话,为的是老百姓和普通士卒能够听懂、看懂。最后那部分是这样写的:昏君无道,苦害黎民,人怨天怒。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岂容荒王颠倒。杨广不杀,国无宁日,社稷不扶,大厦必倾。渊心系兆民,挂怀社稷,常梦中哭醒,夜半难眠。终致忍无可忍,率众揭竿,虑难立权。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转乾坤与阶乎。恳请苍天保祜,后土保护,先帝助之,将士用命,兆民载舟,金戈铁马,一路畅通无阻,伐无道于倾刻,除暴隋于一瞬。建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新华夏。渊可对天宣誓:若江山到手,定以明君为范,以昏王为鉴,富国强民,理财不与,政平刑简,民乐地辟,上下相亲,昭俭而尚德。功不滥赏,刑不滥罚,等赋、政事、财万物,以养兆民。招贤任能,言室满堂。兴教育,扶商工,业农桑,修水利,救贫困,抑公权、士族,不通于轻重,不笼以守民,不调通民利,不以语制为大治。凡朝臣吏官,多从功者中择取,不足者从非功者中选用。渊敢肯定,只要不挠不屈,视死如归,谋略精妙,运用合理,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读罢檄文,战鼓又响,巨钟又鸣,掌声和欢呼都再起。老天似乎也受了感动,又叭叭哒哒滴了几个雨点。

如此众多的人马,如此大的事业,当然要约法三章。李世民当仁不让,高声宣读,其气质、气势、声调、激情,与李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约法三章”中凝着屠戮之气,虽然“杀”字很多,台上台下还是一片叫“好”之声。不独为“约法三章”叫“好”,更有对李世民的高度评价和敬仰之情。

这时,孙义举跑上点将台,将一只芦花公鸡交给李渊。李渊抽出几案上的宝剑,剑光闪过,殷红的鸡血滴于几案旁偌大的十个酒坛之中。与此同时,十个亲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上得台来,每人抱起一个酒坛,先给李渊倒上一碗,再边向文臣武将面前放碗,边向碗里倒酒。待全部倒齐,李渊举起酒碗,用指头醮着血酒向半空一弹,再醮着酒向地上一洒,然后言道:“皇天后土,我李渊与弟兄们自今日起伐无道,除暴隋,天经地义,恳请护佑。各位将士,咱们饮下这碗同心酒,从此一心一意,劈荆斩棘,共创勋业,永不分离。皇天后土作证,亿兆庶民作证。来,干!”

文臣武将答应一声,伸脖仰颈,将酒饮下。然后学着李渊的样儿,摔碎酒碗,以示决心。

咚咚咚,鼓鸣十响,哨哨哨,钟响十声。

祭旗仪式十分重要,以故大凡举义者,无不用活生生的人来作祭,这已成为不成立的定例。陈胜、吴广起义时,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以两个秦尉的头相祭,方才出兵,攻城破邑,成为先例。李渊进一步发展了这个先例,祭旗者的规格上升到了将军。喝过血酒之后,裴寂宣布祭旗仪式开始,王威武与高君雅分别被两个祖胸露乳,身着红色坎肩的彪形大汉押到台前,然后摁着王威武与高君雅的脖颈,以图让二人跪下来。王威武、高君雅挣扎着,说什么也不跪。李渊见状,言道:“就让他俩站着受刑吧!”

王威武“哈哈”大笑,霍然站起。高君雅昂然而立,压根儿就没跪下。二人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大有身虽死,无憾悔,试身手,补天裂的壮烈。

战鼓两声,巨钟双响。

这是死亡的前奏,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生命的序曲。

刽子手的鬼头刀忽忽生风,一代豪杰人头落地,鲜血如喷泉,直冲宵汉,下了一阵血雨。尸体不倒,刽子手用力跺了两脚,方才扑倒在地。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能用智慧和双手打造刀锋,却惨死在刀锋之下。

不知苍天真的有灵性,还是巧合。就在王威武与高君雅走完人生历程的时候,原本羞羞答答的雷神大动肝火,巨响连声,闪电恰似委蛇,划破了西边天际。雨云飞动,沙沙作响,刹那之间,乌云布满天空,大雨哗哗倾倒。

都说金戈铁马的战争年代风烈雨多,往往两军对垒,杀声如潮之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甚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是苍天痛恨人间的悲剧,还是为死者悲哀,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成为千古之谜。据传,有人做过研究,并试图做出结论。说是两军厮杀,将士众多,掀起滚滚黄尘,扯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风便大,雨便多。这种解释偶尔闻之,似觉有理,细细分析,却不无牵强。

暴雨给予了凉意,滋润了大地,唤醒了干枯的禾苗,给这举义大典增添了悲壮,却也不无干扰。裴寂抹着脸上的雨水,望一眼虽傲然屹立,壁立千仞,却不无落汤鸡般尴尬的李渊,问道:“大将军,暴雨似浇,最后那个项目还进行吗?”

“进行,就是天下刀子也要进行。这暴雨为咱壮行色,不是更有气势吗?”李渊坚定地回答:“按原计划进行,开始!”

裴寂说的下一个项目,也是典礼的最后一个项目,即游行,为的是唤起军心、民心,增强凝聚力。于是,游行开始。李渊率点将台上的文臣武将走下点将台,骑马走在前边,三军将士紧随其后,循序渐进。在激烈的钟鼓声,暴雨声和战马歇斯底里的嘶鸣声中,徐徐行进。先绕太原城一周,然后兵分四路,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挺进,入村入县,荡荡浩浩。

这是隋代前所未有的、华夏历史上规模最大,声势最大,影响力最大,产生的效果最大的一次举义大典。华夏远古居民首领黄帝与炎帝对蚩尤的大战典礼,以及黄帝与炎帝大战于阪泉之野前的誓师,周文王与商纣王会战于牧野前的大典,与此相比,稍见逊色。

李渊病倒了,感冒发烧,咳嗽不止。有人说:这是上天因冤杀王威武与高君雅给予的惩罚。群僚们将责任推到了暴雨身上。李渊一笑置之,言道:“是我李渊与将士们的诚心和义举感动了上苍。那雨是上苍喜极而泣的泪水。至于生病,更不能大惊小怪,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好些将士不是也病倒了吗?”

夫人宝惠,李建成、李世民、李元霸自李渊病倒,就一直守在床头。他已经以大将军的身份令建成与世民不要管他,立即回到东线去,建成与世民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说:“东线是三晋的门户,一旦官兵压过来,三晋吃紧,很难腾出兵力打通去长安的道路。你们拒敌于国门之外也好,关门打狗也罢,不管用什么办法,定要将入侵之敌消灭在东线。为父恢复健康后,便举兵攻打河下,在河下建大将军府,置三军,与太原城成犄角之势。你俩回东线后,尽快安排好。待我打下河下,东线三军便由建成统率,世民马上回来,左领大都督,右统军隶。你俩的责任都极为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李建成道:“父亲,攻打河下之役就由孩儿出马吧,宰鸡焉用牛刀。孩儿保证三天内拿下此城,待取胜后再回到东线指挥三军。”

李世民道:“这攻打河下的事交孩儿办理吧,先让哥哥回到东线去,因为他是日后东线将士的统帅。”

“你俩都不要争了,还是为父亲自挂帅为宜。如此办理可振奋军心、民心。再说,河下地理条件优越,城墙高厚,坚不可摧,河下城守相又极为顽固,声言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我若不出马,岂不被他小视了?午饭后你即赶到东线去,哪是我的一块心病啊!”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渊动怒的李元霸克制着自己的暴躁和张扬,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李渊不无感动,直夸他长大了,懂理了,礼貌了,夸得他心里直乐。此时却忍耐不住,叫道:“父亲,孩儿老大不小了,又有一身好武艺,要是继续这样憋下去,会死了。这攻打河下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他娘的用不了两锤,就能将城墙打上个大窟窿!父亲有所不知,经这近十个月的苦练,孩儿的锤术、弓箭、马上功夫大有长进。不是胡吹海谤,那号称大隋国第二条好汉的宇文化及的狗儿子宇文成都,程咬金、秦琼等山东那班绿林好汉,哪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李渊摸着李元霸的头:“为父晓得你的本事,但却不能骄傲,应当一如既往,苦练下去,使功夫炉火纯青,争做天下第一。这攻打河下的事你两个哥哥都争不了去,何况你。告诉你说,以后仗有的打,你会有用武之地的。”

宝惠从府医手中接过药碗,边用汤匙搅着边道:“今将士如云,士卒似雨,同仇敌忾,何必事必躬亲,况且年事已高,不经折腾。以我看,就让世民挂帅,元霸为先锋,我为军师,一举拿下河下,来个初战告捷,开门大吉。”

“夫人不得了了,竟要上阵。这后宫的事就忙得你团团转,还要抚养元吉,逞的什么能?”李渊戏谑地道:“我才五十多岁,还能折腾一阵子。姜子牙八十挂帅与商纣大战于牧野,廉颇六十岁还日食米三升,开三石之弓,况且我李渊。 ”

宝惠一匙一匙地将药汤舀到李渊的嘴里,又端来清水,让他漱了口,然后深情地看他一眼:“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看来曹操的这句诗是为你写的了。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可要悠着点哟!”

房门被打开,孙义举走了进来,向李渊道:“老爷,刘文静刘司马在外边等待多时了,是否让他进来?”

“你怎的不早说?”李渊坐起来:“快请他进来见我!”

孙义举出去不一会儿,刘文静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先问过李渊的病,然后才道:“不知大将军唤在下何事?”

李渊言道:“刘司马,大战在即,人马不足,我令你到突厥借兵,你敢担当此任吗?”

“回大将军,我刘文静生性倔犟,越重的担子越想挑,不仅敢当此重任,且定能大功告成!”刘文静很是自信:“借多少?请大将军指示!”“将士十万,马一万匹。”“送何礼物?”“金银珠宝、彩缎华绸、日用瓷器、茶之精品,外加粮食、食盐。只要他借给我兵马,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他摘下。你在三天内拿出方案、礼单,交我过目。”

“好,一言为定!”

刘文静就是这么个性格,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凡答应的事,非办成不可,凡不答应的事,你就是跪下磕头,送金赠银,他也决不应口。既然已经接下了李渊的将令,就无再啰嗦的必要,况且李渊还在病中。便告辞回府,埋头于方案之中。

李建成大惑不解,问李渊道:“父亲,今咱兵多将广,怎的还要借兵?孩儿弄不明白。”

“就是嘛,仅我元霸一人,就可当十万兵马,借兵何干?况且人家又不是白借。”李元霸虎目圆睁:“父亲,就收回将令吧。”

李渊不作正面回答,向对借兵极感兴趣的李世民道:“世民,你以为呢?”

李世民回答:“孩儿以为应当借兵,而且要多借。”

“这是为何?”

“父亲容禀。今咱有将士三十万,若去掉后勤用兵、府中用兵、将领的亲兵和老弱残疾,能上阵冲锋陷阵者不足二十万,再扣除东线占用的四万人马,仅剩十万余众。这十万余众既要保卫这三晋,又要守护攻下的城邑,杯水车薪,捉襟见肘。如此以来,用于攻城夺邑的将士便少得可怜。况且我们需四面出击,既要对付官兵,又需对付各路义军。”

“咱就不能抛弃三晋,集中兵力与敌作战,直插西南,转战千里,一举拿下长安。”

孩儿以为父亲是在试探于我。父亲不是刚才还要拿下河下,与长安互为犄角吗?重兵作战,必有依托,没有巩固的后方,就等于断了粮源、兵源。粮食不继,兵源不足,义流动作战,必败无疑。兵法曰:国贫而用不足,则兵弱而士不厉;兵弱而士不厉,则战不胜而守不固;战不胜而守不同,则国不安矣,就是讲的这个道理。

“建成、元霸,都听见了吗?以后好好学着点。”李渊对世民的回答非常满意,但却告诫道:“世民,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可要戒满戒溢,更进一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又不逾矩。你还未到而立之年,还很浅薄,若浅尝辄止,难当大任。今你是敦煌公,统领三军的大都督,任重而道远,必须有自知之明。有了自知之明,就能知人、胜人,才能自胜自强。诸葛孔明有言:虽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只有这样,才能处变不惊,才能一去自负,指挥若定。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俩午饭后一定回去。元霸你也练武去吧,为父觉得好多了,无作陪的必要。”

数日后,李渊大病初愈,便点起三万兵马,以丁武周为先锋,向河下杀奔而来。

河下是隋朝的一个郡,地处山西与陕西交界的黄河下游,故名河下。它西、北两面背靠黄河天险,东倚峰峦叠嶂的无名山,位置险要,易守难攻。此城修筑于秦始皇平定六国之初,经历代修建,规模大增。城墙为巨石垒砌,如同江南的建康城。共有四门,不仅皆有瓮城,而且门为双重。城堞自不待言,每隔数尺筑箭台一座。箭台设在城堞之下,长丈许,宽六尺有余,三面是石墙,墙上开供放驽开弓的方孔。因后宽前窄,又上下倾斜,成马面状,故有“马面”之称。城头滚木擂石如山似丘,城下鹿砦赫然,由带枝的巨木、石块和钉板之类组成。莫说爬上城墙,就是搬掉这些鹿砦也极为不易。

河下郡归山西管辖,当在李渊的掌握之中。李渊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曾经前来视察过两次。原任太守周颐与他相处得很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不想刚过了年,周颐便遭遇不测。城中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妓院,妓院仅妓女就达八十余人,在三晋地域内堪称“老大”。就妓女的人数而言,比长安城中最大的妓院还多出十几个。妓院不断增添新鲜血液,经常从出美女的陕西米脂和江南购进妙曼绝伦、技艺高超的美女佳人。春节期间,鸨母花重金从江南建康买来名妓陈美人。陈美人年方二十,却已出道五年。不仅丽质天生,而且高傲尊贵,擅长画兰。能歌善舞,轻如游龙,袖如素蜕,歌喉俨似百灵鸣啭,风韵不逮南陈皇帝陈叔宝的张丽华和孔贵嫔。周颐进士出身,颇有文采,喜歌赋声色,经常光顾这个妓院,是个为美色一掷千金的主儿。因此,甚受鸨母和妓女们的欢迎,每当引进新人,必先让他享受。陈美人人院的第二天,鸨母便通知于他。他闻香而至,既与陈美人交流了诗赋、欣赏了陈美人的兰花和歌舞,还饱餐了陈美人的秀色。

城中有一班奸人妻女,抢掠财物,无恶不作的恶棍本想弄足银子,首先尝鲜,见状怒不可遏,乘着酒兴,蒙面而入。原打算教训周颐一顿,不想出手太重,将周颐治于死地。太守被害,非是小事,李渊即派人前来协助郡衙捉拿人犯。不想一无所获,到李渊举兵伐河下之时,仍然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周颐被杀,河东郡太守缺额,李渊奏报上去,并推荐柱儿为河东太守。太守爵不过五品,争抢此职者却比比皆是,朝中重臣及吏部之中便乱起来,推荐自己的亲信者、推荐朋友者、推荐亲戚者大有人在。举贤不避亲,这尚无不可,可恨的是那些拿了别人钱财,为人消灾的贪官污吏,专世宵小。他们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硬是将那些送了重礼而本事有限,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们向人选的行列中加楔。当然,取得最后胜利者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朝臣。那时,宇文述已辞去丞相之职,由其儿子宇文化及取代。他虽然无了权力,能量却仍然很大,收了湖州功曹华德侠的六百两白银,外加黄金一百二十两后,通过儿子宇文化及,硬是将华德侠顶了周颐的缺。

知恩图报,人之常情,华德侠便念念不忘宇文述的知遇之恩,不仅对宇文述恭敬有加,言听计从,而且独出心裁,增高加厚城墙,变着手法搜刮民脂民膏,捞取本钱,供自己挥霍,并将宇文述最感兴趣的珠宝和战国铜鼎、古玉之类的文物孝顺宇文述和宇文化及。监视李渊的行动成为他的得意之作,常常派出亲信到太原窃取情报。不仅得到了宇文述的赞许,丞相宇文化及还许愿年内将他的爵位提高到四品,调京都任职。如此以来,他的情绪更加饱满,热情更加高涨,得到李渊准备举义的消息后,决心与李渊对抗到底。他多少懂点兵法,知道地利的重要,不仅在加固城墙上大作文章,还利用山多石头广的优势,准备了大量擂石,准备了足用一年的粮食和木柴。他常常对属下说:“我先避其锐气,寻机击其惰归。若无隙可乘,守也把李渊守死!”听说李渊率众来攻,他下令紧闭四门,不准出入。并亲自登上城头,嘹望义军动静。但见义军已将河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帐篷如云。远者离城十里左右,靠黄河的西门与北门处,仅离城三里许,且在黄河岸边扎营。正是营炊之时,烟雾四起,与薄暮交融。他咬牙切齿地道:“李渊啊李渊,你已成为众矢之的,看你能在我这城下待多久?最多半月也就是了。”

扎下营盘,李渊啥也没做,用过晚饭后便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已是天光大亮。洗漱完毕,吃了早饭,便在先锋丁武周的陪同下,率领骁骑将军董理、招军将军成文龙一行绕城视察,下午方才回到中军大帐。次日又沿黄河东带视察了一天,并且查看了岸边的地势、土质。第三天方才停止视察,在中军大帐中与丁武周、成文龙边饮酒边议论攻诚之计。他将那盘兔肉端到几案一端,在盘的西面和北面放上了两支竹筷,又将几根鱼刺放在竹筷的东边,然后道:“二位将军,这菜盘是河下城,竹筷是黄河,鱼刺是树林,咱怎样才能拿下此城?需要强调的是,咱们的压力很大,必须速战速决,然后立即南下。拿下此城的时间定在十天之内,若十天内破不了城池,就无功而返,决不能被华德侠粘住。”

成文龙连想也没想:“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实,生于狐疑。今大将军身先士卒,三军服威,士卒用命,战无强敌,胜利在握。以末将之见,明日便全军皆上,攻打城池。我军准备充分,攻城器械精当,用不了三天,就能大获全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晓得华德侠拥有多少兵马吗?准备了多少滚木擂石和鹿砦?”

“回大将军,据末将所知,城中有兵马两万五千。城头上的滚木擂石成堆成垛,鹿砦之宽度约有十丈许。”

“孙子曾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我仅有兵马三万,兵力与敌相近,不仅不能攻,也不能围。若攻,必伤亡惨重,用万余生命作代价,攻下城池就算不错。若围,必旷日持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敌若攻我惰归,大事休矣!就是敌不攻我,以守代攻,不仅时间赔不起,又围到何年何月?”

“这……这得如何是好?”成文龙皱起眉头:“总不能不战而回,便宜华德侠那小子吧?这河下城可是进入陕西的门户,三晋的屏障啊!”

李渊避开成文龙急切的目光,向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丁武周道:“丁将军,你有何妙计?”

丁武周将目光移到兔肉盘上:“大将军,强攻是下策,正当用人之际,我们不能拿着弟兄们的性命当儿戏。以末将之见,火攻为妙。将羽矢绑上蘸油的棉花,制成火箭,硬弩亦是如此,集中火力射其四门,待城门火起,便一拥而入。运用此计,可大量减少伤亡。”

“敌城四门皆有瓮城,且城门两重,就是城门被毁,也难过瓮城。如此办理,伤亡照样很大,以故此计并非妙计。”李渊提示道:“二位将军请看,河下城在黄河下游,地势又低于河岸丈许……”

“大将军是想用水攻?”成文龙惊呼道:“此计甚妙。照此计行事,华德侠小子及其属下就要喂王八了!”

丁武周也以为行水攻之计为上策,但却不无担心,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淹了城中的守城之敌和百姓事小,若河水从城门溢出,危及城外生灵,就不无过分了。”

李渊笑道:“兵大律在谨,论敌察众,则胜负可先知也。经两天探察,我决计用水攻。但兵不厌诈,只做出水攻的样子,摆水攻的阵势而非水攻。目的在逼华德侠投降或出城与我决战。二位将军,请接将令!”

丁武周与成文龙如同被重物击了一下,猛地站起:“是,接令!”

李渊也立起身来,威严地道:“丁将军,你率两万人马守住东、南、北三个城门,深沟高垒,准备与敌接战。敌若开城击我,必穷凶极恶,千万小心。如果有失,提头见我!”

“武周接令!”丁武周接过令箭:“我定严守以待,不放走敌人的一将一卒! ”

李渊又拔出一支令箭:“成将军,你率人马一万,在黄河大堤与河下城西门处开凿河床。我已计算过,从黄河大堤到西门不过三里路程。河床不能太窄太浅,以宽里许,深八尺为宜。限你三天内完成,声势一定要大。给华德侠造成我真要行水攻之计的错觉。开凿的河岸要高厚结实,若他不上当,我便变虚为实,真用水攻!听明白了吗?”

“成龙明白!”文成龙接过令箭:“若三天内完不成任务,我甘受军法处置! ”

次日一早,将士们便各就各位。丁武周率将士在离东、南、北三门不足二里处挖沟掘壕,成文龙率众在方圆三里的地段内开凿河床。将士们头顶烈日,脚踏热土,轮班作业,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

华德侠高枕无忧,不仅饮酒,而且作乐,不仅在郡衙听歌观舞,还将陈美人弄到衙中同宿同乐,出尽了洋相,就连他的亲兵也看不下去,劝他从酒与色中走出来,进一步作防守的文章。他哪里肯听,不仅以破口大骂回击善意的相劝,而且还将郡丞星六大踢了一脚。功曹秦为善还是个人物,顶风而上,闯入郡衙,不由分说,叭叭给了陈美人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臭婊子,给我滚!大战在即,你他娘地跑到这郡衙卖弄臊气,弄得华太守神不守舍。如此下去,这仗如何打?这城如何守?”

陈美人细皮嫩肉,哪里经得起秦为善力可破石的大巴掌?粉脸儿立刻胖了起来,如同青紫色的馒头。自入道以来,她一直被达官贵人和巨商富贾们宠着。更令她自豪的是,炀帝巡幸江南,御宿建康城时,曾经宠幸过她,送给她一颗价值连城的河珠。不想一个小小的功曹竟对她下如此狠手,她当然难以忍受,哭着向华德侠道:“太守,当今圣上都让妾三分,他姓秦的却对妾如此凶残,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可要为妾做主,杀了这个狗熊似的家伙!”

私闯太守的卧室,已使华德侠怒火中烧,又不经允许,打了他的掌上明珠,欺人太甚。华德侠暴跳如雷,骂道:“秦为善,你算了他娘的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死吗?”

秦为善以牙还牙,指着华德侠:“华德侠,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花钱买了个太守吗?像你这样的庸才脚踩脚蹑。今,李渊在城下虎视眈眈,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将士们在城头日晒雨淋,苦不堪言,你不仅不闻不问,反而放马南山,穷奢极欲。你不配做朝廷官员,不配对任何人发号施令,吹胡子瞪眼。告诉你说,从此时起,你改过自新倒还罢了,否则我先杀了这个婊子,再砍下你的脑袋!事到如今谁也不怕谁。要说怕哪个,我秦为善最怕的是李渊!至于你,有你反而坏事,无你将士与百姓有福!”

“反了,反了!给我将姓秦的拿下,拿下!”华德侠向门外喊着:“小的们,快给我抄家伙!”

话音未落,华德侠的二十多个亲兵冲了进来,剑拔弩张,将秦伪善围住。

秦为善嗖地拔出佩剑,也向门外喊道:“来人啊,给我将华德侠抓起来!”

冲进了三十多个顶盔贯甲的将士,将仅穿了条裤衩,光着身子披一件短衣的华德侠抓了起来。赤身露体的陈美人这时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倚在华德侠的肩头上瑟瑟发抖,筛糠一般。奸男淫女相互依靠,狼狈之极。

“姓秦的,你给我听清楚了,将士们对你恨之入骨,没人听你的,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与你的亲兵们就会倒下一片!”秦为善南征北战,是员大名鼎鼎的骁将,若论其能力和功勋,做个三品将军绰绰有余。可惜他不会吹牛拍马,请客送礼,更无人扶持,才在这河下郡当了个功曹。他的火气憋大了,但却以大局为重,耐着性儿忍着。今儿个终于火山爆发,失去理智,做出了这等既违国法,又不近人情的事情。

华德侠也憋着一口气,他这太守是花重金买来的,若不想回报,还买这个太守千啥?只有大把抓钱,不失时机地享乐,这口气才能放出来。因此,他的主要精力根本没用在治郡和治军上,治郡之权他交给了郡丞,兵权交给了秦为善,教育权交给了太学博士,死死抓住的只有财权。作为一把手,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坐在车上赶着马走不仅不为过,反而是大家风范,治事有方的表现。可大权他没有揽住,小权便真的分散了,出现了各自为政的局面,只是在守城一事上出现了暂时的统一,不想他却自命不凡,又演出了一幕幕颠鸾倒凤,于人不齿的丑剧,以致激怒了官吏、将士和平民,否则秦为善也不敢如此猖獗。想着往事,目睹现实,他才害怕起来,色厉内荏地道:“秦为善,你可晓得大隋的王法?就不怕圣上拿你问罪?”

秦为善逼视着华德侠:“该问罪的是你。我来问你,作为太守,不思治郡报国,反搜刮民财,灯红酒绿,寻花问柳,在兵临城下之际有过之而无不及,该当何罪?”

“三晋之地的郡县大都与朝廷为敌,我却临危不惧,与李渊为敌,这又作何解释?”

“我秦为善看中的是事实,并非言词。既然想与李渊对抗,你有何作为?”

“令修城墙,屯积粮食,以守为攻,这难道是假的吗?”

“放你娘的驴驹子屁!这是我与郡丞的提案,是我与郡丞领着干的。你问过吗?关心过吗?”

郡丞星六大因秦为善大闹华德侠出了一口恶气。但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生怕因内哄误了守城的大事。便走进来,以和事佬的身份劝解道:“大敌当前,二位当各自约束,同心协力,并肩对敌才是,怎能闹成这个样子?秦功曹,你身为太守的下属,怎能了无尊卑,让太守如此难堪?太守踢了我星六大一脚,我的臀部至今还痛疼难忍,还未找太守算账,太守没骂你、打你,你又何必恼成这样!”

华德侠看有了机会,急忙顺梯子下台:“是啊,你这是何必呢?我就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你也不该这样,悄悄告诉我,我改了不就行了吗?啊!我再不好也是太守。”

“华太守,华老爷,你也别说得如此轻巧,吃了灯心草了?不知有多少人提醒你把心思用到治郡治军上来,你做到了吗?我这屁股上的伤痕不就是回答吗?你看你,袒胸露乳抱着个赤身露体、无羞无臊的婊子,这成何体统?”星六大不露痕迹地将华德侠讥刺了一番,方才郑重其事地道:“华太守,能胜强敌者,先自胜也,你该醒悟了。并非我星六大合稀泥,秦功曹有功也有过,功在为守城呕心沥血,为立于不败之地敢于抗上,过在不该如此暴烈。你也有功有过,功在为圣上为社稷不畏强暴,过在敛财好色。说句到家的话,一旦城陷人亡,就是有座金山、有难以计数的美女,又有何用?振作起来吧,你是太守啊!秦功曹,你也别得理不让人,就与太守握手言和行吗?”

秦为善将宝剑插入鞘中:“只要他不虚太守之位,从今往后不再做污秽之事,我秦为善就不与他一般见识。我是为了这座城池,为了将士和百姓才动粗的,反之,他华德侠就是给我磕八个响头,叫三声‘爷’,我也不与他为仇!”

“好吧,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振作起来,与诸位携手对敌。”

华德侠实在憋气,便强忍怒火答应下来。最倒霉的当属不知迷倒了多少异性的陈美人,极爱动手动脚的华德侠将火气泼到了她那滚圆而性感的屁股上,一脚将她踹到了榻下。她那引以自豪的娇躯和娇躯上起伏的山丘,深深的沟壑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好美啊,难怪华德侠如此着迷”,莫说那些正处于春情萌动期的亲兵们,就连星六大和秦为善也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于是,一场内哄表面上就这样结束了,双方别别扭扭地结成了一致对外的统一战线,开始计议守城事宜。就在这时,在西门一线守城的将士来报,说是义军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在西门至黄河东岸一线开挖河床,大有水淹城池之势。此举完全出乎华德侠、星六大、秦为善的预料,三人吃了一惊,慌忙来到西门,急步登上城楼观察。

黄河东岸到河下城西门一线,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若将黄河比作碗沿,河下城便成了碗底。假若黄河决口,河水能淹到城墙的半腰,其危险程度可见一斑。历朝历代的官吏、平民,无不对此认识充分,以故年年都加固河岸,补修城墙,备下石块、草袋,以迎汛期。

此时的西门外热闹非凡,人众如搬取食物的蚂蚁,五色旗帜在半空猎猎飘扬,人声鼎沸,夹杂着高亢的劳动号子和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河北等地的民歌。义军将士们旁若无人,挥锹抬筐,热火朝天,如同久久不去的龙卷风。工程进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二里宽的河床已现雏形,两岸也堆成了土的黄龙。

“看来李渊要淹我河下城无疑了。”华德侠边望边道:“一旦掘开河岸,黄流滚滚,力大无穷,城门非垮不可。若是如此,城中必成汪洋,我等也就束手待毙了!”

星六大举人出身,从未经过战阵,不免胆怯:“是啊!水火无情。据传,这河下城初建时黄河决口,半天的功夫就将城池夷为平地。那时城墙单薄,又为土筑,此传说十分可信。尽管城池今非昔比,固若金汤,也难逃厄运。”

“为今之计,用土石将城门洞封住、夯实为上策。只要大水进不了城,保证城中无恙,最惨的当属城外的百姓,黄水像脱缰的野马,谁都不认。墙倒屋塌事小,百姓性命事大。”秦为善言道:“二位以为堵门洞之计如何?可以相信,这城墙泡上三年五载不会倒塌。”

华德侠摇摇头:“此为下策。李渊大凡用水攻,必然想到封堵门洞这一招。再说,黄河一开,若不及时封堵,会淹掉大半个山西,若继续流淌,山东、河南也会成为泽国。李渊决不会淹掉他的老巢,失去依托,更不会因此引起民愤,成为千夫所指。在我看来,他宁愿不要这座孤城,也不会因小失大。”

“这么说他在吓唬咱们?以此逼咱投降或出城决战?”星六大自言自语。

秦为善言道:“李渊以谋略见长,行引蛇出洞之计也是可能的。咱就来他个蛇不出洞。不过,封堵城门十分必要,咱观察一天,明日就封堵门洞,以防措手不及。”

只要理智的堤坝决口,任何人都会处于不正常状态。华德侠属于智商不太高,却也不傻的那类。已经恢复常态的他,此时还真用了心思,言道:“运奇谋,出奇兵,为李渊的特长,若咱封死门洞,城池就成了死城,说得不吉利一些,这河下城就成了牢笼。若李渊行老鼠打洞之计,挖掘地道,通入城中,然后开坝放水,大水冲开用作掩蔽的土层,突如其事,猝不及防,这城池便成了水桶,军民人等就成了桶中的鱼虾!”

三人无计可施,回到郡衙。又坐下来商议,仍难拿定主意,最后华德侠言道:“真要到了那个地步,降是万万不可的,只好出城与他决战了。他有人马三万,咱有人马二万五千,势力基本对等。若我们突开四门,行突然袭击之计,胜券定能在握。”

秦为善摇摇头:“你不见东、南、北三门外他们正在挖壕垒壁吗?他们以逸待劳,又有壕堑相阻,若用弓弩击我,我必完全处于被动。”

华德侠一时性起,智商兀然增大:“这城门不能堵!”

秦为善也提高了嗓门:“这城关不能开!”

二人都记起了原来的矛盾,争执的力度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渐渐地便由问题之争演化成道义之争,又由道义之争变为图报复泄私愤,如同两只咬疯了的狗。

星六大这个名字很古怪,是他老爷爷临死前起的。他老爷爷快闭上眼的时候,他从娘肚子里钻出来。老爷爷听到啼哭声,回光返照,又开口讲话,说是咱这星氏家族出了五个大人,就给我这曾孙起个六大的名字吧。上天保佑,也让他出息成个大人,也好使咱这家族中兴。于是,从此以后他就称星六大,他就成了六品大人。从政后,他这名字便变了味儿,好事者你一句我一句,又经文人加工,便成了大好人、大善人、大手笔、大酒量、大脑袋、大和事佬。将他的性情、为人、学问、酒量、形体和处事态度,活灵活现地总结了出来。他的确是个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的和稀泥者。从小就有给人拉架的记录,往往不管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了事。此时,他又站了出来,不无幽默地道:“狗咬狗两嘴毛,鳖咬鳖两嘴血,你俩咬来咬去,不仅咬不出个明堂,反而关系越咬越糟,这守与战的事越咬越不好办。二人都是朝廷命官,你咬我我咬你,有失风度。华太守官儿最大,大官应当有大官的样子,少说几句不行吗?秦功曹大小也是个将领,将领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壮怀激烈。放在这儿却未免声势大了点。他是太守,你是功曹,功曹怎能与太守计较?算了算了,怨家宜解不宜结嘛。”

于是,不欢而散。华德侠与秦为善谁也不想再见谁的面,关于战与守的问题便撂了起来。星六大的工作量因此而加大,两边都跑着,尽力将这两滩稀泥混合在一起,却终未成功。

一连过了四天,河床竣工,东、南、北三门前的壕堑也已修成。中午时分,李渊令丁武周亲到南门下,向城中射入了他劝华德侠投降的亲笔书札。华德侠清楚李渊的信中写的什么,看不想看,不看又想看,终于还是打开信札:华太守明鉴:拿下河下之城,乃渊举义后的第一仗,非打赢不可,反之,我就不来了。今河床已竣,通入城中的十条暗河也已告成,只要我一声令下,城中便成海洋,将士与百姓便成鱼虾。渊向以仁慈著称,功成而不居,位高而恻隐。以故劝你投降,以免城内玉石俱焚。今,杨广作恶多端,已成众矢之的,寿终正寝为期不远,你何必自恃其能,为一个即将亡国的君主卖命?识时务者为俊杰,望你三思,莫逆流而动,成千古罪人。若冥顽不化,非要与我对抗不可,我便掘坝放水。到了那时,后悔晚矣!限期一天,明天午时前若不答应,后果如何,你心中有数。

看过李渊的信札,数日来原本坐卧不宁的华德侠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是为了报恩,还是想做个忠臣?他说不清楚,反正他不想投降。然而,不降即战,战又调不动兵马,因为兵权在秦为善手中,他这个太守成了附庸。于是便找来星六大,要星六大动员秦为善出兵。星六大知道,要秦为善出兵,需等日从西出之时,但还是答应下来,找秦为善去了。这时,亲兵来报,说是城中首富、士绅鲁远求见。鲁远家有良田千顷,店铺十数个,家财万贯,有“鲁百万”之称。自古以来,官绅一家,他上任后的第二天就去拜访了鲁远。鲁远豪爽慷慨,挣大钱不计小利,不仅热情接待了他,还送给他白银千两,作为见面礼。从此二人打得火热,他无偿地将城内位置极佳,宜于经商的三亩土地送给了鲁远,鲁远也不食言,送他黄金二百两作为回报。如此以来,血浓于水,谁也离不开谁,将“狼狈为奸”一词诠释得再明白不过。于是鲁远求见,自然无推辞之理。

鲁远七十多岁,因保养得极好,虽然妻妾成群,身体却还算硬朗。他不瘦不胖,精神矍铄,未等就座,便向华德侠道:“华老弟,你不必客气。我这次来见你,是受城中士绅和百姓之托,要你开城投降的。今李渊拉开了水淹这河下城的架势,若不降他,城中士绅、百姓的命就休了。我辛辛苦苦挣下的万贯家产也就泡汤了。在这箭在弦上的严峻时刻,保命要紧,什么忠不忠的都成了小事一桩。你就立即下令开城投降吧。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送你白银六万两作为报答!”

“鲁兄与众士绅的心情小弟十分理解,我却是决不投降的。”华德侠言道:“城门是要开的,却是用于我率兵击敌。”

鲁远放下心来:“只要不囚于城中,李渊不开坝放水就好。那你就率领将士与李渊在城外厮杀吧,我与众士绅、百姓在城中杀猪宰羊,等待为你接风洗尘。 ”

“不瞒兄长,小弟虽有统兵与敌在城外决战的雄心,却难调动兵马,兵权在秦为善手里。”“我早就与你说过,别尽将心思用在寻欢作乐上,你就是不听,尾大不掉了不是?不过这也极好补救,让秦为善领兵出城杀敌也好嘛。”“可他想堵住城门,不想与敌厮杀。”“这个秦为善,非要将将士和全城士民送于水底不可,我看他昏了头了!我去找他。平日里他要银给金,没慢怠过他,我的话他还是听的。”华德侠激将道:“小弟身为太守,他都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况且兄长你。”“太守?这城中谁把你当太守看待?一个傀儡罢了。他可以不听你的,却不能不听我的。凭啥?就凭我鲁远不惜钱财,就凭我鲁远讲感情重情义!”鲁远财大气粗,又见华德侠成了夹尾巴狗,已无巴结的必要,便不无怒言厉色了:“你等着,看我的话好不好使!”秦为善的功曹府在城的中心地带,与星六大的府第相连。此时,星六大正在与秦为善窃窃私语:“秦功曹,封堵城门与出城决战都非上策。为了将士和百姓的生命财产,我以为还是投降为妙。天下乱到了这般地步,圣上的宝座已摇摇欲坠,咱继续忠于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华太守让我前来动员你出兵,一路之上我想了好多好多,最后决定向你摊牌,不知你意下如何?”

“投降的事我并非没想过,可就是扭不过弯来。我也清楚李渊举义顺乎天应乎人,也明白不能拿城中的十余万人的生命当赌资,更知道与华德侠共事今日不败,总有一天会败,但却总认为投降是一种耻辱,是对圣上的不忠。”

“李渊比咱官做得大,又是保了两帝的有功之臣,还是圣上的表弟,他都反了,况且咱们。”“让我想想,好好想想。”鲁远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风风火火地将华德侠的话重述了一遍,然后道:

“投降也好,出兵也罢,只要他李渊不放水灌城,怎么办都好。”星六大求援道:“鲁兄,你看降好还是战好?”鲁远一语中的:“当然是降好了。依我看,就是出兵迎敌,也打不过人家。

人家的士气多旺,咱们的士气多低,据我所知,厌战者十之有六。我识不了多少字,可我也清楚天下大势非人力所为这个道理。既然不能胜,为何非要扒着眼照镜子不可?秦小弟,就不必多费心思了,降了也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

秦为善终于答应道:“那就投降吧。鲁兄,你以为怎么办理这投降一事?”

鲁远喜出望外:“这还不是极简单的事,交出印玺,捧上册籍,俯首称臣也就是了。”星六大问:“若是你的密友华太守坚决不降咋办?他是太守,这投降的事该由他办理才是。”

“这个嘛……”鲁远捋着山羊胡子:“他若铁了心,咱就来个丢车保卒。为了这十数万人的性命,丢掉他一个,值得。至于密友之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华德侠花了我那么多钱,能不跟我好吗?其实我见了他就恶心。一个财迷、色鬼,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却不能夺他性命,将他死猪似地捆起来交给李渊也就行了。 ”

三人又详细地研究了大半个时辰,进行了细致的分工。秦为善召开军事会议,宣布投降事宜,星六大负整理图籍之责,鲁远至郡衙劝说华德侠投降,三管齐下。

次日平明,李渊便起了床,逗弄着那只从黄河岸边的树林中捉获的百灵。百灵极为活跃,在笼中跳上翻下,唱个不停。李渊本不会吹口哨,此时却试着吹起来。响是响了,却不太好听。百灵却更乐了,更加起劲地唱、跳,醉了似的。早饭时,悠闲的李渊破例地喝了一杯酒,晕乎乎的,不由地哼起了小曲。太阳竿子高的时候,文成龙前来交令,说是掘堤事宜已安排停当,单等他下令放水。看他一副闲适之态,便问:“大将军,这么说你已断定华德侠投降了?”

李渊笑问:“你以为呢?”“我以为尚在两可,华德侠与咱决战的可能性较大。”李渊又哼起来,不置可否。丁武周大步走进来,他也是前来交令的。说是东、南、北三门的将士已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战。“丁将军,你以为还有接战的必要吗?”李渊先入为主。丁武周道:“天到这般时候了,还不见动静,末将以为敌突开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我的可能性很大。”李渊言道:“开水不响,响水不开,据我推断,敌人投降的可能性十之有九。 ”正说着,孙义举来报:“大将军,河下郡丞星六大与功曹派人送投降书来了。

来人说,太守华德侠至死不降,已被关押,待大将军受降时一并将他交出。”百灵鸟叫得更欢了,李渊从虫碗中捏了一只虫儿,填到它的嘴里。孩子似地问道:“你这小东西,通人性似的,也为本大将军举义后初战告捷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