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枫与杨亿尘从小一起长大。
他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被江宁叫醒时,他还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本想小小的抗议一下,但看到多日不见的爸爸眼眶通红疲惫不堪的样子,还是快速爬起来穿好衣服。
爸爸牵着他的手在医院的一个病房外停了下来,门没有关严,透过缝隙他看见妈妈正抱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女孩温言抚慰。子枫看见爸爸对着妈妈点点头就牵着他走向旁边的病房。
小女孩在肖青怀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到底是小孩子”肖青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病房的空床上,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又交代值班的护士帮忙照看一会,这才回身去找江宁。听到声响,江宁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房门的玻璃窗看到肖青凝重的脸,会意地点了点头,牵着子枫轻轻走了出去,小心合上门,肖青朝旁边的房门努了努嘴,低声道:“睡着了”。
江宁微松了口气,“你在这里看着小柳,我去办手续”,又蹲下身子,看着子枫说“儿子,屋子里的那个哥哥。你能陪着他吗?”
“好”
江宁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子枫忙抓住他的胳膊,他才稳住脚步,连日的操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乖儿子”江宁摸了摸子枫的头,又对着肖青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这才转身。
子枫记得就在不久前,杨叔叔刚刚回国来他们家找爸爸的时候,虽憔悴疲惫,却还是爽朗风趣,酒过三巡,爸爸高兴地对自己说杨叔叔还抱过小时候的自己…这么短短几周,就…
那个男孩子握着杨叔叔的手,脸埋在雪白的床单里,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子枫站在他的身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手背上因用力而突起的青筋。听爸妈说这个男孩子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现在没有了爸爸。不知道该有多伤心。鬼使神差地,他凑过去弯下腰,轻轻拍了下那个男孩的背,不想那个男孩受惊一般迅速抬起头来,子枫下意识地咧开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男孩定定的看着他,黑矍矍的眼睛,宝石一般嵌在苍白瘦削的小脸上。子枫正绞尽脑汁想该说些什么时,这男孩突然两眼一翻,栽倒在床上。
子枫吓坏了,不敢出声,也不敢再去拍他,呆了一下拔腿跑出房间去找大人。医生来了,说小孩子睡眠严重不足,劳累加上伤心过度,这才晕过去,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起先肖青和江宁两人都没有说话,末了肖青叹口气,起身对江宁说:“你在这守着,我回去煮些鸡汤带过来。”
安排完杨瑜帆的后事已是几天以后,这期间杨亿尘都是安安静静的,除了下葬那天,子枫见他躲在角落偷偷的掉过一次眼泪外,再也没见他流露出别的什么类似悲痛的情绪,他平静而礼貌地和每一个来悼念的人打招呼,仿佛那躺在棺木里的人不是他相依为命的爸爸,而是什么不相干的远房亲戚。
杨柳还是醒来就要找爸爸,又哭又闹,怎么也不安生,任谁都哄不好,江宁和肖青心疼之余也有些头痛,最后还是子枫想让爸爸妈妈休息一会,自告奋勇的提出背着杨柳去院子里遛弯,哪知这小姑娘竟然不哭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杨柳哭闹,子枫立即背上她就往外跑,弄得两个大人都哭笑不得。
这天吃过晚饭,待三个孩子都睡了,江宁关了电视,一言不发的坐到肖青身边。看着丈夫欲言又止的神情,肖青递上一个安慰的笑容:“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房子和存折都留给你,子枫也跟着你,我带着那两个孩子走,这样以后你的日子也好过些。”
肖青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里又痛又委屈,泪水顷刻而出,“江宁,你就这样想我的?”
江宁手忙脚乱地擦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急急解释:“小青,你别哭,我只是,只是不想拖累你…瑜帆的孩子…我不能不管”
肖青沉思了片刻,抬头凝重地看着他:“这两个孩子以后就在咱家吧”。
“小青,这可不是多添两张碗的事儿,你,你真的想清楚了?”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咱们子枫一个人太孤单,要不是政策不允许,我还想再要几个孩子的。”肖青笑得没心没肺。
江宁眼中的痛楚,愧疚,感激交接着一一闪过。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肖青只觉像白骨精遇到齐天大圣,瞬间被打回原形。卸下那故作轻松的笑容,肖青沉声道:“那两个孩子太可怜了,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儿…咱们两个大人怎么都好说…多辛苦点儿就是了”。
江宁握住肖青的手,哽声道:“小青,我代瑜帆谢谢你”。
杨亿尘和杨柳就这样住进了江家,成了江家的一分子。懵懵懂懂地,子枫也知道这突然多出来的哥哥和妹妹与自己是不同的,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来都是主动让出来,杨柳从前就被杨瑜帆公主般养着,又有哥哥在身边护着,自然认为子枫的这些谦让都是理所当然,也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份待遇。反而是杨亿尘,见杨柳做的过分了,便沉着一张小脸从她手里拿回来再还给子枫。
江宁那时候还在教育局工作,打了几个电话,没费什么力就把杨亿尘兄妹安排进了子枫做在的那所小学。子枫和杨亿尘同一个年级邻班,杨柳小他们两个年级,在他们下面那个楼层。
杨亿尘本就不是多言活泼的孩子,常常同学们都走光了,还一个人埋头认真地写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子枫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便起身收拾书包,两个人一起下楼去找早已等在那里的杨柳一道回家。若是轮到杨柳值日,两个男孩子就一起等着,若是轮到子枫或者杨亿尘,则由不值日的那个领着杨柳先回家。
日子就这样慢慢悠悠的往前划着,转眼就到了中考的时间,肖青每天变着花儿的给他们做饭,嘴上说着不要有什么负担,尽力就行了,心里还是殷殷的盼着两个孩子能考上重点中学。江宁平时对他们学习要求颇严格,现在临考试了反而鼓励他们多出去玩玩,于是晚饭后常带他们到院子里打打乒乓球,羽毛球。
结果也没让人失望,子枫和杨亿尘双双考上了A市最好的一中,还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这让肖青整天笑得合不拢嘴,索性请了假带着三个孩子去南方的几个城市玩了一个月。江宁因为工作的原因走不掉,送他们去火车站后又一个人去买了新鲜的蔷薇花,然后去了墓地。墓碑上的人笑得如沐春风,嘴角是温柔的弧度,江宁愣愣看了许久,用袖子小心翼翼擦拭片刻,轻声说:“瑜帆,亿尘考上了一中,还分在了尖子班…这孩子聪明,像你,尤其那股子韧劲儿…小柳也很听话,两个孩子都很好…你放心吧”。
报道那天,子枫拉着杨亿尘些兴冲冲的去找他们的班级,突然听到有人大叫:“子枫,子枫”,听声音是个女孩子,子枫下意识的回头。周围都是来报道的新同学,没有熟悉的面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正要接着往前走,听见那呼喊声又近了些“子枫,子枫”,随后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正对上一张笑脸,弯眉亮眼,肤色雪白,还没待说话,来人便笑着推了他一把:“怎么,三年不见就不认得你孟雨姐姐了?”
“不是,就挺意外的,你也考上一中了?”子枫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往杨亿尘身边挪了挪。
“吆,你看看我还没害羞呢,你倒脸红起来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孟雨忍不住大笑,子枫又往后挪了挪,孟雨这才看到他身旁的杨亿尘,愣了一下,问:“你是?”
“杨亿尘”
“哦,你好,我是孟雨,三年级之前和子枫家住在一个院子”。
“哦,听子枫讲过”
“呃,他一定没说过我的好话”
“…”
见孟雨大有促膝长谈的趋势,子枫忙打断道:“你在哪个班?”
“五班,你呢?”
“我和亿尘一样,都在一班”
孟雨酸溜溜地说:“哦…尖子班啊”
“咱们快去找教室吧,以后有时间再聊”,子枫拉着杨亿尘忙不迭地走了。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子枫常常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没有在一中遇到孟雨,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事实上,他和杨亿尘,孟雨三人不但是初中同校,后来还上了同一所高中,接着又上了同一所大学。缘分,有时候还真是一件奇妙而又让人费解的事情。你不知道下一秒你会遇到什么人,不知道茫茫人海中为何会只认识那些人,不知道为何那些人中只独独爱上那一个人。
报道结束就是正式开学了,一中离家就四五站地的车程,不算远,江宁和肖青商量之后决定让两个孩子走读,家里的伙食总比学校强得多,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怠慢不得。
于是放学后两人便结伴回家,出了校门是一条笔直的大马路,马路两旁栽着高大的白杨,夕阳下披着层层晕红的光,顺着这条路直走就能到家…年少的日子没有太多烦恼,就像身边静静流淌的岁月…悠然安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