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黄金周只有最后的五号那天下了雨,四号之前天气一直晴好。
赖子店里的姑娘们几乎都出去旅游了,一般都是在外面住一两个晚上的那种长途旅游,好像也有去海外旅行的。
但是,为了改造酒吧的内装修,赖子一直待在东京。
“雅居尔”酒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色调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桌子和椅子也是和蓝色基调相配的。
虽说开店已经过了四年了,可因为中间换过一次地毯,所以说也不是那么旧。
但是,赖子决定要趁着这个黄金周把酒吧内部重新装修一遍。她告诉客人们从四月二十九号到五月五号因为酒吧装修要暂停营业的时候,也有客人问这么好的酒吧为什么要重新装修。
说实话,赖子对现在的酒吧内装已经都点儿腻烦了。
客人一般就是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再多也就是一周两次,而且每次也只坐一两个小时,然后就回家了。
但是对于赖子来说,一天的一大半都要在酒吧里度过。
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很精美别致的室内装饰,每天看着也就腻烦了。每个傍晚时分,走在从青山的公寓去银座的路上,一想到又要进那个酒吧,就觉得有点儿兴味索然。
不光赖子有那种感觉,好像店里的姑娘们也都是同样的心情。有个叫明美的姑娘从开业那天就在酒吧里工作,有一次听见她小声叽咕:“这家酒吧也有点儿破旧了!”
那时候客人们已经都走了,她只是无意间说了那么一句,但话里面确实包含着对内部装饰的腻烦。
赖子倒没听到客人发什么牢骚,但姑娘们腻烦了店内装饰却不是个什么好事情。那会让姑娘们失去工作的热情,还会影响她们对客人的服务态度。
赖子心想,还不如下决心在出现那种情况之前,把酒吧内部重新装修一遍。
当然,想对酒吧内部改头换面就要花钱。但是,如果大家因此心情焕然一新,酒吧再焕发生机的话,那反倒是个好事情。
话是那么说,真要装修的话,确实要花一大笔钱。
一般来说,银座的酒吧要重新装修的话,按行情来说,平均每坪要花费一百万左右,当然要豪华装修的话就没顶了,也有酒吧每坪花费一百二三十万到一百五十万。
赖子的酒吧有十五坪。如果按照每坪一百万来算,那就是一千五百万。
虽说赖子多多少少有点钱,但考虑到以后的事情,还得从银行借七八百万。
幸好和三京银行很早就有业务关系,一方面也因为银行的副总裁伊关先生是酒吧的客人,所以银行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贷款给赖子。
剩下的就是考虑让谁来负责装修了。按照一开始的计划,赖子本打算委托给上次给自己酒吧装修的那家公司。
但是赖子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委托给一个叫日下的年轻人。
赖子认识日下是一年前的事情。
第一次,他是和一个叫边见的广告代理公司的营业部长一起来的。
边见是个很开朗很活跃的客人,从酒吧开业那天起就一直很关照酒吧的生意,对赖子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客人,只不过去年春天,有一次在回家的出租车里对赖子动手动脚,被赖子拒绝以后,他就躲得远远的了,但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日下一个人突然来了。
他在酒吧门口问:“我可以进去吗?”赖子说:“请进!”于是他就很不好意思地缩着身子进来了。
赖子还以为他是为边见的事情来发什么牢骚的,可他的举止态度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喝酒。
那时候,赖子第一次知道日下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还经营一个叫“工艺社”的装饰公司。
通过交谈才知道,他和边见是因为以前给他的广告画过插图才认识的,所以上次才跟他一起来的。
他今年三十二岁,虽然比赖子大三岁,但在酒吧里看上去要比赖子年轻得多。
第一次的时候,日下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站起来问:“我可以再来吗?”接着要用现金结账。
在“雅居尔”几乎没有客人付现金。作为酒吧一方,除非是第一次来的客人或很奇怪的客人,一般不会要求他们付现金。
日下当然也递上过名片,以前还和边见一起来过,赖子觉得他可以挂账,但他说“因为是第一次”,坚持付了现金走了。
从那以后,日下经常出现在酒吧里。
他可能觉得一个人独占一个包厢有点儿不合适,从第二次开始,他都是和两个以上的朋友一起来,但每次都是日下结的账。因为同来的都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一个个都很年轻,乍一看上去,作为雅居尔的客人很不适合酒吧的氛围。
但是,日下的那种客气到有些张皇失措的态度,让赖子感到莫名的喜欢。
从中年到了初老,男人就渐渐变得不好伺候了。刚才还摆架子逞威风,忽然就变得乖张起来,鸡毛蒜皮的一点点小事儿就开始吹毛求疵地找茬。只要赖子和其他客人说话稍微亲热一点儿,马上就开始嫉妒。
从这一点上看,日下他们就省心多了。即使陪酒的姑娘少,他们也能忍受,也从不会莫名其妙地闹别扭或放肆任性。客人很多的时候,一旦有新客人进来,他们就马上站起来把包厢让出来。
正因为酒吧过去一直接待上年纪的客人,年轻人的那种爽快就格外显眼。
既然连赖子都对他有好感,其他的姑娘当然也对他很有好感了。过了半年左右,日下就成了姑娘们在背后最喜欢的人。
但是,日下好像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对赖子很有意,赖子一坐下他就开始紧张,稍微陪他说几句话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又是握赖子的手又是摸赖子的身子,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赖子看。
赖子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年轻的男子盯着看,但她并不觉得不高兴。比起被中年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神儿盯着,被清澈的年轻人的眼睛盯着感觉要好多了。
赖子很欢迎日下来酒吧,可雅居尔并非那种便宜的酒吧。客人几乎都是大公司的董事高管或部长级的人物。
日下虽说也顶着个社长的头衔,可他的公司只是个小小的有限公司。
一个月虽说只来一两次,可一个人一次就轻松花掉两万。
赖子给了日下一个不收服务费的学生价,即使那样也要花一万五六千。
从去年秋天起日下开始挂账,但酒吧一给他把账单寄过去他马上就付钱。
赖子觉得再晚几天也不迟,可他就是那么诚实守规矩。
赖子对他说起装修的事情是去年年底的时候。那时候日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怯声怯气地对赖子说:
“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就让我来做吧!”
赖子虽然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室内装潢设计师本事如何,但觉得要是这个年轻人的话,交给他做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真要装修的话,一定拜托你!”
当时赖子是那么答应的,但那时候她觉得装修的事情还早呢。
赖子把装修的事情正式委托给日下是今年三月初的事情。
“我想这个黄金周装修酒吧,你觉得怎么样?”
赖子说了一下自己对装修的希望和要求。
因为酒吧到现在为止是以蓝色为基调的,她这次想把酒吧改成一种更素气更简约的风格。
自从酒吧开业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客人也稍微上年纪了,为了和客人的年龄相符,赖子想把酒吧的氛围改成比较安静的氛围。
日下只是默默地在那里听赖子讲,第二天就把报价单拿来了。
“您看这个报价行吗?”
赖子看了一眼报价单,总额那个地方写的是一千二百万。
“就这些钱能行吗?”
“没问题!”
“可是,现在不是每坪就需要一百万吗?因为我的酒吧有很多上年纪的客人,椅子也得换成那种坐上去很舒服的那种。”
“我想办法吧!”
“你不用那么勉强,需要的钱我该出多少出多少!”
“先照这个报价让我做吧!”
赖子说再加点钱,可日下坚持说“这样就行了”根本不听,赖子只好就那样把装修的事情交给他了。
虽说是黄金周,因为今年的四月二十九号是星期二,在银座很多酒吧三十号、一号,二号都营业,一直到星期五。
因为雅居尔也和其他酒吧一样营业到星期五,所以实际的连休加上四号的星期天只有三号、四号和五号这三天时间。
员工们因为可以连休三天都高兴得不得了,但酒吧的装修必须在这三天内完成。这三天里要粉刷墙壁,还要更换地毯和桌椅,到底能不能完成,赖子很是担心,但日下说:“一定能完成!”
不过,为了酒吧装修,日下在放假的一周前就做好了装修的效果图,好像连桌椅也都订好了。
连休第一天的三号早晨,赖子九点起床,冲好咖啡之后给店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马上传来了日下的声音。
“今天早晨八点就开始工作了,您什么时候来看看?”
对方那么问,可赖子刚刚起床还没法出门。
“我中午过去!”
赖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日下几乎没说起过自己公司的事情,但听他的朋友说,他在三田的庆应附近有公司的办公室,手下有两三个员工。
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从酒吧的内装修到广告杂志的插图制作,还有各家商店用的玻璃柜,好像还为商品陈列提供咨询服务。
“他虽然很年轻,但才华非同小可!”
日下的伙计们都那么说,可赖子没法去实际确认。
真的没问题吗……
被他那颇似年轻人的诚实的人品和低廉的报价所吸引才把装修工程交给了他,但赖子越来越觉得心里不踏实了。
不管日下在室内装潢方面多么有才能,可粉刷墙壁、安装门和柜台都是泥瓦匠和木匠的工作。还有,地毯要找地毯厂家来铺,桌椅要让家具厂家来安装。
他那么年轻,能向那些人发号施令、使唤那些人吗?
过了中午,赖子去了酒吧一看,发现门敞着,里面堆满了木材和瓷砖,有两个年轻人正在里面忙活。
日下穿着猎装夹克和牛仔裤,拿着设计图给赖子说明。
但是,赖子最头痛看这种图纸了,日下怎么给她说明她也听不太明白。
“不管怎么说,希望改造成那种安静且富有品味的氛围!”
赖子说完,把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盒装寿司和蛋糕放下就回去了。
第二天赖子没有到店里去,日下给她打电话商量柜台的位置和桌子摆放的地方。
赖子想把柜台装得高一点儿,包厢即使改变了安放的位置也不减少数量。
“只有一件事,能不能把包厢改成三人座的小包厢?”
“那也太不好用了,不行!”
赖子越来越担心,可订购的桌椅都已经进来了,那也没办法了。
赖子一直担心,第三天的下午去了店里一趟,发现店里面还是满地的木片和电线,看上去就像个堆放杂物的仓库。
“这个样子的话,明天之前能完成吗?”
赖子有些着急地问道。
日下挠着头回答说:
“我会想办法的!”
“光想办法可不行!必须按时完工!”
日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那种年轻人的诚实、老实这会儿却让赖子感觉那么靠不住。
明天之前到底能不能如期完工?那天晚上赖子担心得迟迟睡不着。
不管多么晚,明天中午一点之前不能完工就麻烦了。赖子那么想着,半夜一点以后又给店里打了个电话,还是日下接的电话。
“你还在店里?”
“今天晚上要搞通宵!”
对方这么说,赖子也不好意思说得太严厉了,只说了一句“务必,拜托了”,马上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赖子上午忙着去银行并检查庆祝酒吧重装开业的东西,所以没能到店里去。中午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日下接的,说是再有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赖子半信半疑,两点以后去了一看,只有柜台后面的架子和桌子上摆放的装饰品还没弄好,其他的几乎都完成了。
按照赖子的希望,墙壁涂成了清一色的淡驼色,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两张画相得益彰很有味道。柜台是白木的,光看柜台的话,也有些像日本料亭。
除了天花板上的照明之外,在酒吧的两个角落里还装上了日本风格的方形纸座罩灯,整个酒吧弥漫着一种宁静的氛围。
“太好了!真是太棒了!谢谢你!”
赖子紧紧握住了日下的那双大手,抬眼一看,日下正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你怎么了……”
赖子松开手,日下也慌忙把手抽了回来,再次向赖子低头道歉:“这么晚才完工很对不起!”
装修后焕然一新的雅居尔颇受客人们的好评。
“这不是很好嘛!这样一来感觉很安静很清爽!”
刚听有客人这么夸奖,接着又有客人半开玩笑地说:“总算有了大人的氛围了!”
过去的室内装潢确实过于依赖南欧的大海印象,过于浪漫,或许有一种孩子般的氛围。从这一点来看,这次的店内装饰虽然缺少几分华丽,但很雅致,能让上年纪的客人感到安静。
“这装修是谁做的?”
好几个客人这样问赖子,但赖子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找了一个认识的人……”
倒不是他们知道了是日下做的有什么不好,但因为他们和日下有时候会在酒吧里碰上,所以赖子觉得还是不说为妙。还有,日下给自己的价格很便宜,作为一个客人也太年轻了,可以说,赖子脑子里有这些想法才没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酒吧内部重装很成功,赖子总算放下心来。
装修完工的第二天,赖子给日下打电话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之后,要求他马上把账单寄过来。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日下也没把账单寄过来。
三天后又催了他一次,这回总算把账单寄过来了,可明细下面的总额是一千二百万。
这个金额确实和当初约定的一样,但赖子一直觉得活儿干得好的话,稍微贵点儿也可以。
这次的装修一千二百万实在是太便宜了!对方即使要一千五百万自己也无话可说。
“花了多少就请你要多少!”
赖子那么说,可日下只重复一句话“这样就行了”。平日里他来酒吧的时候总给他打折,他或许是为了回报那份好意,可这样的话,赖子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了。
日下的公司那么小,赖子不觉得他的公司很挣钱。他本人也很年轻,也不像有多余的钱的样子。
这次的装修工程或许是成本价,要不就是多少出现了点儿赤字。日下出于年轻人的爱面子,好像有点硬撑,可他越那么说,赖子心里就越难受。
赖子按照账单上的金额给他把钱汇过去之后,权当表示感谢,她想请日下一起出来吃个饭。
“下周的周六可以吗?”
“我真的可以去吗?”
电话里传来了日下那年轻人的兴奋而欢快的声音。
“地方选哪里好呢?”
“我哪里都行!”
“好吧!那我们六点去王子酒店的大堂吧!”
要选择王子酒店的话,那地方正好处在赖子住的青山和日下住的三田中间。
“谢谢您!”
日下可能在电话那头正对着自己低头行礼吧!赖子忽然觉得他那过分恭敬的口气很滑稽可笑。
银座的俱乐部周六几乎都休息。雅居尔也是如此,除了十二月份之外,周六都休息。
赖子被客人邀请去吃饭或看戏,尽量选择周六去,星期天一般不出门。
每天都到霓虹闪烁的大街上去,每周至少有一天想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
到了约好的周六那天,赖子到了王子酒店的大堂一看,日下已经到了,在那里等她。
日下来酒吧的时候总是穿西装打领带,但今天穿了一套好像是订做的上面有细条纹的灰色三件套,系着一条华伦天奴的领带。三件套好像很适合身材高大的日下,但总觉得他是特意穿着来的。
“我们去哪里好呢?你还没吃饭吧?”
听赖子这么问,日下马上回答说:
“马克西姆怎么样?”
“你常去那样的地方吗?”
“不是,只是偶尔去。”
“你要是喜欢法国菜的话,就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马克西姆餐厅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东京也属于超一流的西餐厅,当然错不了,但赖子想去一个小而雅致的西餐厅。
赖子不觉得日下提出要去马克西姆是因为他经常去。因为今天是和女性见面,他想拼命向对方展示最好的地方,赖子觉得那是年轻人争强好胜的一种表现。
赖子从酒店大堂打了一个电话,预订了一家面朝并木通大街的名叫“萌普齐”的法国餐厅。那家餐厅的话自己经常去,那里的领班也认识,餐厅的氛围也很安静。
还有,那家餐厅的冷盘样数很多,酱鹅肝、鲍鱼和鱼子酱等等风味独特,盛在小碟里,十几种小冷盘一道道端上来,非常有意思。
两人进了餐厅,发现餐厅的工作人员给他们安排了里面的一个包厢。赖子先点了两人份的冷盘,然后问日下喝什么。
“我们喝葡萄酒吧!”
赖子不怎么能喝葡萄酒,但她没有表示异议。
领班马上拿酒水单给他看,日下稍微考虑了一下问道:
“有六六年的波尔多马尔格吗?”
“很遗憾,没有!”
听领班如此回答,日下小声嘀咕:“这可怎么办?”犹豫再三,他点了一种赖子从未听说过的葡萄酒。
“要是有波尔多就好了!因为六六年的葡萄最好!”
赖子微笑着点点头。
迄今为止,赖子和各种各样的客人一起吃过饭,几乎所有的客人都选择服务生推荐的葡萄酒。
和他们比起来,日下提出的要求很难,那或许也是年轻人想努力表现自己的一种虚荣的表现。
赖子觉得他再放松一点、举止再自然一些就好了,她问日下:
“葡萄酒的味道如何?”
“嗯!我觉得很好!”
可能他也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太多了吧!这回他很诚实地点点头。
“这个,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赖子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
“给我吗?”
日下半信半疑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套登喜路的领带夹和袖扣。
“这个太漂亮了!”
日下马上拿着领带夹在领带上比量了一下。
“那么,我现在就别上这个!”
日下把领带上别着的珍珠领带夹拽下来,把赖子刚送给他的领带夹别了上去。
这种直截了当的做派很像个年轻人。
“谢谢您!”
日下把崭新的领带夹别在领带上,再次向赖子深深地低头致谢。
吃完饭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是八点多了。
“我来付!”
日下想付账,赖子拦住了他。
“那怎么可以!是我邀请你来的!”
“那么下次我请!请您再陪我去一家!”
下了电梯走到外面,忽然感觉有点儿憋闷。现在才五月中旬,看天空的模样,好像要进入梅雨季节了。
可能是因为酒吧都关门了吧,虽然是周六的晚上,但并木通大街上行人很少。平时都是车水马龙的,可今天马路上的车嗖嗖地就过去了。
“去哪里好呢?”
“哪里都行……”
赖子一边回答一边看旁边大楼的玻璃窗,然后就站住了。因为店家关门所以变得很暗的玻璃窗的对面,映出了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怎么了?”
“没什么……”
过去赖子和客人一起在街上走的时候,也好几次看见过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身影,哪一次都不是有意识地去看,只是无意间猛然看到了而已。
那时候走在自己身边的,总是身材有点发福的中年男性。但今天玻璃窗上映出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赖子觉得好像有了新发现。
“七丁目有一家我熟悉的酒吧,就是有点儿小,那种地方也可以吗?”
七丁目的话,走着去一会儿就到了。两人并肩往前走,很快就遇上了信号灯。虽然是红灯,但没有车要过来的样子。
日下突然轻轻戳了一下赖子的肩膀。
“过吧!”
话音未落,日下撇下还在那里犹豫不决的赖子,大步流星地过了马路。见他不顾信号灯横穿马路,赖子也不由地紧跟其后。
“红灯两人一起闯的话就不害怕!”
雅居尔的客人都是些很有身份的人,但年龄都很大了。和他们一起走路的时候,面对信号灯绝不硬闯。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哪怕绿灯刚开始闪也要大喊一声“危险”,立即站住,更别说红灯的时候硬闯了,也不会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两人一起闯红灯不怕”。
日下和那些经常和自己一起走路的上年纪的客人根本不一样。赖子久违地体味到了一种和年轻人一起走路的乐趣。
日下带赖子去的是七丁目街角大厦地下的一家叫“萨布莱”的酒吧。酒吧很小,除了柜台里面只有一个包厢,店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桑,另一个好像是她的妹妹。
日下马上把赖子介绍给两人。
“总听日下先生说起您,果然是漂亮啊!”
对方开口就这么说,让赖子有些困惑,日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得出他很高兴。
“您两位今天是约会吗?”
“因为总给日下先生添麻烦,今天是我约他出来的!”
“被这么漂亮的人约出来,日下先生也是艳福不浅啊!”
日下满脸通红,问赖子喝什么。
“我来一杯很淡的加水威士忌吧!”
“我想喝波本威士忌!”
听他这么说,赖子又觉得很可笑。
虽然不是很了解他的喜好,可怎么也用不着在这么一家小酒吧里点什么波本威士忌啊!或许还是年轻爱面子的表现吧。
“那么!”
日下端起加冰波本威士忌,和赖子轻轻碰了一下杯。
“我这个酒吧虽然很小,但周六也营业,请您以后多多关照!”
因为妈妈桑拿出了名片,赖子也连忙从带子夹缝里把名片夹掏了出来。
“应该是我请您多关照才是!”
正要把名片递过去,手里拿着的名片夹里有一张小纸片忽然掉到了地板上,日下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到柜台下面把小纸片捡了起来。
日下这个人很有眼力见儿,在刚才的店里时,也是一进门就帮自己把椅子拉了出来,桌子被冰水杯子弄湿了也马上把服务生喊过来让他擦干净了。
迄今为止,和赖子交往的那些客人,或许是因为都出生在昭和十年之前的缘故吧,都不懂得怎么为女性服务。他们也可能早就察觉了,但觉得给女人拉椅子、帮女人穿大衣有点儿难为情吧?
从这一点上看,日下这个人很热情也很机敏,但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很厌烦。
“本来还有更好的酒吧,因为今天是周六……”
“你可不能这么说!这家酒吧这么安静,不是很好吗?”
那时候妈妈桑的妹妹搭话了。
“日下先生今天好像很幸福啊!”
“阿美今天穿的衣服很别致,好时髦啊!”
老板娘的妹妹今天穿了一件真丝连衣裙,胸前印着很时髦的图案。
“是吧?是不是很漂亮?”
听日下征求自己的意见,赖子点点头,觉得说出“时髦”这个词儿的日下更亲近了。
和上年纪的客人聊天的时候,“时髦”这种词是根本不会出现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赖子觉得日下确实和自己是同一代的人。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赖子很不擅长和年轻客人应酬。因为从做舞伎的时候就一直和上年纪的客人接触,总觉得年轻人不可靠,偏偏还那么爱讲大道理。
比如说,今天的日下也是那样,年轻人莫名地喜欢装样,特爱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心里明白他是在逞强,可有时候也觉得挺扫兴。
但是,赖子现在觉得,他逞强正是年轻的表现。年轻就是酷,就是清爽。感觉很合拍,有些事情不用说也心有灵犀一点通。最重要的是那股认真劲儿和清洁感。如果年轻,这些或许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现在的赖子来说,日下说的做的看上去都那么新鲜。
近来,银座的酒吧也没有曾经的那种热闹光景了。走在高级俱乐部一家挨着一家的旧电通大街和并木通大街上,每天都会发现一两家酒吧门前摆着庆祝酒吧开业的漂亮的大花篮,可那也是又有一两家酒吧倒闭的证据。
一家俱乐部关门大吉了,新的俱乐部又开张了。但是关门之后再也不开门的俱乐部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一般来说,大俱乐部比小俱乐部经营要困难一些。大俱乐部看上去堂皇漂亮,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俱乐部为了支付陪酒女郎的工资和店面的权利金和租金也是焦头烂额。
总是客满的话还好说,客人一旦减少,店大费用也大,俱乐部也显得很冷清。
近来,想新开店的人考虑到这一点,对那些大店面都敬而远之。他们想物色的是那种顶多十坪或不到二十坪的小店面,而且陪酒女郎也控制在十人左右。
其中也有的俱乐部觉得不用陪酒女更轻松,四五坪的柜台只雇一两个打工的女孩子。或许这种店不应该叫俱乐部,而应该称其为酒吧,这种店经营起来没有什么风险。
雅居尔面积有十五坪左右,属于现在比较流行的大小适中的规模。客人也比较上档次,酒吧也刚刚装修过,可以说在银座属于那种经营条件比较好的店铺。
但也不是说它没有任何问题。赖子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怎样才能招来好女孩儿。
当然,如果仅是招聘陪酒女郎的话,只要肯出高价钱,还是能招来的。但是,那样一来的话,陪酒女孩儿的工资势必就转嫁到餐饮费上了。
也有女孩子能保证每天有三万或四万的营业收入,可要是雇这样的女孩子的话,她从一个客人身上就必须拿到五万或六万。
还有,正因为这样的女孩子每月必须完成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的销售额,所以对客人的争夺就会很激烈,女孩子之间也容易起纠纷。
赖子从很久以前就坚持不用这种比较内行的女孩子。雇工资那么高的女孩子来,员工之间的那种平衡就被打破了,而且整个酒吧也给人一种唯利是图的印象。
但是,又便宜又漂亮而且很会招待客人的那种女孩子确实很难找。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领班或服务生到别的酒吧去挖墙脚,但往往会和对方发生争执,而且那种女孩子一般会要一笔很高的服装费。
偶尔也有女孩子是通过在店里工作的其他女孩子介绍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但等这样的女孩子来就来不及了。
反复考虑之后,赖子从去年年底开始自己亲自上街去找,她把自己的这种做法戏称为“街头猎艳”。
话虽如此,但并非赖子直接和她们搭讪。酒吧休息或周末的时候,她和领班一起去繁华热闹的地段,赖子在咖啡馆里等着。
领班在街上看到觉得不错的女孩子就上前搭讪。
现在的女性都很开放,即使在街头被男人搭讪也不会胆怯害怕。
“我看你太有魅力了,所以想打扰你一下,请问你有没有去银座的酒吧工作的想法?”
领班庄司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长相很文雅,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有戒心。
当然也有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的女孩子,但两个人里面总会有一个人摇摇头说:“啊?我……我可不行!”
这个时候庄司会紧追不放。
“我们酒吧在银座也是颇有名气的一流酒吧,就当上当受骗一次,请你见见我们的妈妈桑好吗?”
“妈妈桑?她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家叫‘贝蒂和杰克’的咖啡厅里!进门右边的座位上那个戴墨镜的就是!”
女孩子这时候仍旧半信半疑,但只要肯接茬就有可能。
“你不愿意的话当场拒绝就行了。你只需听她讲就可以了,那可是个很漂亮的妈妈桑,喝茶喝咖啡的费用当然由我们老板娘来付!”
到了这个程度,一般的女孩子都想去见见妈妈桑。特别是当她看到对方是两个人的时候一般就会放下心来,比较容易上钩。
即便如此,肯到咖啡厅里来的十个人里面顶多也就是一两个。
在街头和女孩子搭讪的领班很辛苦,可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坐在咖啡馆里和好几个女孩子面谈的赖子也不轻松。首先要给对方看自己的名片让其放心,然后就从时装开始聊起,聊对方现在的工作,一点点地摸清对方的想法。
和赖子见面的女孩子都震惊于她的美貌,开始的那一会儿都会看呆了,然后就打退堂鼓说“我这样的可不行”。这时候赖子一般都是一边哄劝一边向她介绍酒吧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几乎都是公司里的女文员或女大学生,好像对光怪陆离的银座很感兴趣。也有女孩子听着听着心情就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认真地问一些问题,比如工资和工作条件等等。其中也有女孩子当场就答应来酒吧工作,但大多数的女孩子都会说再考虑考虑。
赖子去的地方大体是涩谷、原宿以及四谷那一带。
要是那一带的话,长得比较漂亮、着装有品味的女孩子很多。既然是在酒吧里工作,太拘谨不行,太轻浮也不行。
即使对方有那个意愿,赖子这边有时候也没法录用。
但是,赖子用这个办法已经成功地物色到了四个女孩子。
这四个人都是初次在酒吧工作,虽然天真单纯,但在应酬客人方面就有点儿差强人意了。
但是,女性好像能很快适应和熟悉这种地方。
一开始的时候还土里土气的,陪客人坐的时候也手足无措、很不自然,但还不到一个月就变得又能喝酒又会讲笑话了。穿衣打扮越来越讲究,着装的品味也越来越高雅,让人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只要能坚持一开始的三个月,以后就没什么问题了。
客人这边,比起那些一看就是老手的陪酒女郎,他们好像还是更喜欢比较外行的清纯一些的女孩子。虽说找这么一个女孩儿很费事,但只要成功了就没有什么损失。
但是,其中也有好不容易招来的女孩子,干了十天半月就辞了。
这只能说是女孩子和酒吧之间没有缘分。
六月初,赖子久违地又上街去物色女孩子了,地点是靠近四谷车站的咖啡厅。
四谷那个地方虽不像新宿和池袋那么大那么热闹,但周边有很多女子专科学校,是个鲜为人知的物色女孩子的好地方。
周六下午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左右,最后和两个女孩子谈妥了。那两个女孩子都是女大学生。
酒吧里现在有十个陪酒的女孩子,赖子想再增加两个。街头物色很顺利,一天就达到了预定的目标。
“那还是因为妈妈桑长得漂亮啊!”
向来一本正经的领班很稀罕地恭维了赖子一句。
“那是因为庄司先生会说话啊!辛苦你了!”
赖子喘了口气,给了领班一些小费,转身出了咖啡厅。
日下再次出现在雅居尔是在街上物色到的女孩来酒店上班三天后的事情。那天从傍晚就开始下雨,晚上九点本应是酒吧最上客的时候,但那天晚上店里比较空。
日下还和以前一样,站在门口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确认里面比较空之后才放心地走了进来。
服务生马上把他领到五号台,两个女孩儿马上坐在了他身边。
赖子那时候正在二号台那边,只是远远地对他点了点头。
五月中旬一起吃过饭之后,日下又开始常到酒吧里来了。每次都是和朋友或公司的同事一起来。
但是今天很稀奇地一个人来了,而且穿了一套深色的西装,系了一条黑色的领带,一身很素气的打扮。
他来过酒吧好多次,好像已经轻车熟路了,刚坐下就开始和女孩子聊天。
但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把视线投向赖子这边。
女孩子们都调笑着说:“日下先生是冲着妈妈桑来的吧!”赖子自己也能感受到来自日下的好意,但仅此而已。
上次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也是从那家叫萨布莱的酒吧出来之后直接把自己送回了家。到了公寓门前,赖子对他说晚安,他也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他不像一部分中年客人一样说什么“想到妈妈桑的房间里去”或“想进家里去喝杯茶”。
去别家店的时候,日下神情开朗很能说,可和赖子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寡言少语了。
那或许是年轻人的矜持和怯懦混在一起的表现,但赖子喜欢他那种不知拿自己怎么办的神情和举止。
或许正因为到现在为止见到的都是那些毫不客气闯进来的客人,日下的那种拘谨才让赖子觉得更加新鲜。
倒也不是特意让他着急,赖子在二号桌陪客人坐了十分钟左右之后,去了日下的那张台子。
“今天是你一个人吗?”
“不好意思,我突然就来了……”
日下有些惶恐。
“这么个雨天,客人能来光顾,我就千恩万谢了!可是,你今天穿得好素净啊……”
“今晚本应是灵前守夜。”
“什么人去世了?是不是你的亲戚什么的?”
“是我父亲。”
“你父亲去世了……”
赖子又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确实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系着一条黑领带。
“令尊是什么地方不好吗?”
“突然就死了。”
“天哪!是不是心脏病什么的?”
日下低着头沉默不语,可能是不愿回答吧!
“那可真够不容易的!你要是早告诉我的话,我也去祭奠一下,葬礼是明天吗?”
“不用了!我和他一直没有住在一起。”
好像有什么内情,赖子觉得问多了不合适,于是就不做声了。
“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喝酒,于是就这个样子来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一条别的领带吧!”
赖子让领班去更衣室拿来了一条原本打算分给客人的法国圣罗兰领带。
“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哪怕就今晚一晚上,你系上看看吧!”
领带是蓝底带白条纹的,和深蓝色的西装很相配。
“我可以拿走吗?”
“别客气!拿走就是了!我觉得这条领带和你很相配!”
日下第一次露出了年轻人的笑容,他忽然把杯子伸过来说道:
“请给我一杯更浓的加冰威士忌!”
“今晚应该给令尊灵前守夜,你那么个喝法合适吗?”
“我不在乎!今晚就想来个一醉方休!”
“可是,你还要回去守夜不是吗?”
“不!我不会去了!从今天起,我终于自由了,终于完全是一个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和我一起喝吧!”
日下说完,猛灌了一大口刚兑好的加冰威士忌。可能是喝得太急进气管了吧,他呛了一下。
“就因为你喝那么急……”
“妈妈桑,我可以唱歌吗?”
酒吧里虽然有一架立式钢琴,但赖子一直尽量不让客人唱歌。那些醉醺醺的客人一旦唱起来,酒吧就变成练歌房了。为了保持酒吧宁静的氛围,即使有钢琴也很少让客人独唱。
但是,日下非要唱歌,拿他也没办法。还有,在应该为他父亲守灵的日子里唱歌,也实在稀奇。
他是精神太亢奋还是心情太寂寞?
在女孩子们的掌声中,日下站在钢琴前面拿起了麦克风。
“虽然唱得不好,请让我唱一曲!”
日下说完往上拢了拢头发,唱了起来。
输给了贫穷,
不,是输给了尘世,
又被逐出了这条街,
莫如死了更干脆……
没想到日下唱的竟然是充满怀旧气息的《昭和枯草哀歌》。
饱含感情,嗓音激越明亮富有穿透力,唱得实在是太好了。
但是,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唱这首歌呢……
赖子看着紧闭双眼的日下的侧脸,感觉看到了自己迄今为止不知道的日下的另一面。
唱完歌,日下又开始喝起酒来,而且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他来酒吧的时候好像已经喝了一些了,现在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不见他平日里的拘谨,今天特别能说,上半身前仰后合,口齿也有点含混不清了。
赖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醉成这个样子的日下。
“你最好不要再喝威士忌了!”
赖子拦住还要再喝的日下,让服务生给他端来一杯茶。
“我给你叫辆车吧!”
“不,我还不想回去!我还可以在这里待着吧?”
日下就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摇摇头,眼睛因醉酒而充血,刚系上新领带,衬衣的胸前部分也松了。
“大家也都继续喝!”
他对女孩子们喊,可现在已经过了关门的时间,其他的客人也只剩下一组了。那伙客人听说车来了,也正要站起来。
“好了吧!日下先生!我们这里也要下班了,您喝杯茶回去吧!”
听赖子催他走,日下突然两手按着膝盖低头向赖子行礼。
“妈妈桑,能不能请您陪我出去再喝一杯?”
“你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最好还是直接回去吧!”
“求求您了!我今天好寂寞!”
日下抬起脸来看着赖子,醉眼里露出哀求的眼神。
“好吧!我把你送回家,请稍等一会儿!”
赖子说完,向要回去的客人那边跑去。
“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客人回去的时候是一定要过去打招呼的。那是妈妈桑的职责,也是起码的服务。
赖子把最后的客人送到电梯门口返回酒吧,发现日下两手撑着桌子正低着头一个人喃喃自语。
“妈妈桑!我们先走了!”
赖子对要回去的女孩子们点点头,扫了一眼账单,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领班,开始准备回家。
“出租车怎么办?”
“在外面随便打一辆就是了,不麻烦你了!”
赖子回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叫私人出租车,但到了这会儿再预约私人出租车恐怕要花很长时间。
“好吧!日下先生,咱们回去吧!”
赖子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日下刚站起来就摇晃了一下。
“天哪!你可站稳了!”
“没事儿的!”
赖子想扶着他,日下甩开她的手想径直往前走,可他还是踉踉跄跄脚下不稳。
“那是因为你喝得太猛太多了!”
赖子牵着日下的手埋怨道。她这会儿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训斥喝醉了的儿子。
十二点正是酒吧下班的时间,出租车站前摆起了一字长蛇阵。赖子放弃了排队,举手拦住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
在非正规的乘车处搭乘出租车会被加收费用,但到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办法了。赖子告诉司机多付两千日元,然后和日下坐进了出租车里。
“麻烦师傅去三田!”
“不!我不回去!”
“还想找个地方继续喝吗?算了,别喝了,直接回家吧!”
“请您就陪我去一家!”
“不行!”
赖子的口气很严厉,日下可能是死心了吧!
“那样的话,我送妈妈桑回去吧!司机,请去青山!”
“不,请去三田!”
日下一下子安静下来,还以为他同意了,忽见他双手捂着嘴巴,胸口在不停地起伏。
“你怎么了……”
日下好像喝多了想吐,赖子马上把手帕递给他,轻轻搓了搓他的后背。
“没事儿吧?”
日下点了点头,往后一仰靠在座位后背上,脸色苍白。
赖子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把车窗打开了。
“你最好吹吹凉风!”
日下顺从地用手帕捂住嘴,把头靠近车窗。赖子觉得这个状态把他送回去有点儿于心不忍。还有,她也不知道日下的公寓在哪里。
“不好意思!还是请您去青山吧!”
“去青山倒是没问题,他不会吐吧?”
“有我在这里看着,没事儿的!麻烦您了!”
日下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从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
他喝得那么急,喝醉了一点儿也不奇怪。原本酒量就不行,还喝了那么多。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能控制好吗?现在这样,简直就是一个撒娇的大孩子!赖子想那么说却忍住没说,把车窗又开大了一点。
日下好像平静下来了,把手帕从嘴巴上拿下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虽然在车里面看不太清楚,但他的脸色好像好了几分。
“对不起!”日下小声说着。
他想坐直了,赖子用手按着他,不让他坐起来。
“你最好就这样老老实实地靠在后背上!”
日下再次倚在座位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出租车穿过永田町,上了青山通大路,从那里到赖子的公寓用不了五六分钟。
出租车到了公寓楼下,赖子轻轻摇了摇日下的肩膀说道:
“醒醒!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住的公寓,你上去休息一下吧!”
赖子走在前面进了公寓楼,日下默默地跟在后面。虽然已经不想吐了,但他的脚步还是踉踉跄跄的。
在电梯内明亮的灯光里看,他仍然脸色苍白,可能是稍微吐了一点儿吧!西装的领边脏乎乎的。
迄今为止,虽然有村冈和秋山那么两三个人进过赖子的房间,但深更半夜到赖子房间的男人,日下还是第一个。
“请进!”
赖子打开门,日下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慢腾腾地进了屋。
“你可以在那里稍微躺一会儿!”
赖子指了指右边的沙发,然后去了厨房。
“你喝冰水吗?西装也脱下来可能更舒服一些!”
日下连续喝了两杯冰水,然后把西装脱了下来。
赖子递给日下一条擦脸的手巾,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西装的领边。
“我先给你大体擦一擦,你最好明天送到干洗店去!”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喝酒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日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忽然抬起脸来说道:
“可是,我今天确实想喝酒!”
“今天应该去给令尊守灵,你却醉成这个样子,不回去真的可以吗?”
“真的不用回去!反正我是个私生子。”
“什么……”
赖子手里拿着湿毛巾又问了一遍:
“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有正式入父亲的户籍。”
赖子为了让自己镇定一下,去了厨房,将烧水壶灌满水,放在煤气灶上。
“过会儿喝点儿热茶怎么样?你可以先在那里躺一会儿!”
赖子冲好茶水端过去,发现日下两条长腿伸开,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赖子把头顶上的灯关了,只留下窗边那盏高高的落地灯。
“那么重大的事情我可以问问吗?”
“没关系的!您愿意听吗?”
赖子沉默不语,日下闭着眼睛小声说道:
“我的母亲被死去的老爷子抛弃了。”
“……”
“老爷子还是学生的时候和母亲好上了,好像还同居过。但是,当他知道母亲怀孕了的时候,觉得害怕就跑掉了。老爷子跑掉之后,出生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赖子静静地喝了一小口茶,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听他讲。
“从那以后,我一直憎恨父亲,不,也憎恨母亲!”
“恨你母亲?为什么……”
“如果母亲不想把我生下来,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人世上。如果她没有恋恋不舍地去追那个逃走的父亲,那么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能那么说呢……”
“母亲把我当做成工具!她以为怀着我,只要不把我打掉,父亲就会回到她身边。她是个愚蠢的母亲,天下最差的母亲!”
“你不要再说了!”
赖子不由地喊了起来,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日下好像也吃了一惊,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你不要再说你母亲的坏话!我讨厌诅咒自己母亲的人!”
日下低着头闷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好像怄气似的点着了烟。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理由,但你母亲终归是你母亲吧?多亏了你母亲你才能长这么大!”
日下就像个被训斥的孩子,手里拿着烟,低头不语。
“你母亲一定很苦!”
垂着头的日下可能是流泪了吧,赖子见他悄悄地用手指擦了一下眼角。
“再给你来一杯冰水吧!”
“不用了……”
日下摇摇头,把手里还很长的烟掐灭了。
“你现在还恨你的母亲吗?”
“不,母亲的事情不管它了,她本来就是那样的女人。可是父亲是不能原谅的!他都让母亲怀孕了还逃之夭夭,我一直在想,怎么找父亲报仇!”
“你见过你父亲吗?”
“见是见过,但没有说过话。我是不会和一个让母亲怀孕却逃走的男人说话的!那时候母亲让我说点儿什么,可我一句话也没说!”
“天哪!你出生之后,你母亲和你父亲还见过面吗?”
“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一部分生活费是父亲给的。”
“那么说,你父亲又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是吗?”
“是的!总而言之,我母亲被他抛弃之后,成了他的小老婆!”
“日下先生你……”
“不过那也算了!那些事情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被如此粗暴对待的母亲,今天去给父亲守夜竟然还哭了!在抛弃自己的男人面前哭了!我就觉得这件事情太窝囊了……”
赖子喝了一口茶,等着日下心情平静下来。
“对你来说,即使是个令人憎恨的人,对你母亲来说,一定是个难以忘怀的人吧?虽然没能和他结婚,但他或许是个很善良的人。”
“没有的事!父亲在我长大之后还到处拈花惹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胡作非为!”
“可是,你父亲也没有对你特别冷淡吧?”
“怎么说呢……”
“你父亲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各种事情。你的心情我也明白,可他毕竟是个已经过世的人了,你应该想想他的好……”
“说实话,其实我也没有憎恨父亲。”
“可是,你刚才……”
“直到昨天,不,今天早晨听说他死了之前,我一直恨他。我一直觉得那样的男人还是死了好!可是,今天听说他死了……”
说到这里,日下拿起茶几上的手巾擦了擦眼睛。
“早知道他要死的话,在他生前对他说句话就好了……”
日下说完就面朝天花板闭上了眼睛。但是,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是个混蛋!”
日下又喊了一声,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赖子看日下在那里哭泣,忽然觉得日下的境遇和自己很相似。生身父亲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自己没能入父亲的户籍这一点也是一样的。但是,赖子现在对自己的父亲既没有特别的恨,也没有特别的爱。想起父亲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半是来自他的。
从这一点来说,日下的心情好像更复杂一点。可能是因为父亲刚刚去世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男人特有的那种感受性,反正他的情绪摇摆得很剧烈。
“日下先生,今晚你就在那里睡吧!”
赖子觉得,如果自己陪他说话,他的心情能平复下来的话,其实陪他一晚上也没关系。
到目前为止,赖子家里还从未留宿过男人。
即使秋山那样的曾经以身相许的男人,赖子也不会让他夜里进自己的家。
对于赖子来说,以身相许并非是因为爱情,而是出于生意的关系,也是一种游戏。即便肌肤相亲,那也仅是幽会时的露水关系,道别之后彼此就形同陌路了。
一旦对某个男人以身相许,他就会恬不知耻地想彻底进入女人的世界。不过是随意把身子给了他,他却误以为女人是爱他的,开始骄横,耀武扬威。也有男人最后走了进去,颐指气使,俨然以丈夫自居。
赖子绝不想让那样的男人,脚上满是泥巴,就鲁莽地闯进自己的世界。她一看到男人那种自信爆棚的傲慢,就觉得兴味索然。
既然是一个人生活,就不想让男人照顾,也不想被男人干涉。
在外面的话另当别论,但唯有公寓的房间是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圣地。赖子根本不想让男人在那里休息或睡在那里。
但是,唯有今晚的日下是个例外。
他喝醉了,走到半路上因为难受又吐了。虽说现在稍微平静些了,但脚步还是摇摇晃晃,脸色还是苍白的。
还有,日下今天去给死去的父亲守夜,精神上受到了冲击。他的情绪因悲伤和对父母的复杂心情而剧烈摇摆。他虽然凭着醉意讲起了自己的过去,但他真情诉说对父母的爱憎的姿态,让赖子感同身受。
还有,即使和日下待在一起,也丝毫觉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俗不可耐的腥臊。赖子有一种错觉,她觉得不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而是和自己的弟弟或儿子在一起。尽管日下比自己还大三岁,但赖子总有一种不安,觉得自己不陪着他不行。
“再给你一杯冰水吧!”
日下摇着头,慢慢地爬了起来。
“厕所在哪里?”
“走到头就是!”
赖子指了指门前面,日下点点头站了起来。他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看着他进了厕所,赖子去了卧室脱下了和服。
解下带子,把和服挂在衣架上,换上了毛衣和牛仔裤。
虽说现在是深夜,但对方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这一点让赖子放下了女人的那种矜持。一身轻松地回到客厅,发现日下不见了。
赖子觉得有点奇怪,从外面敲了敲厕所的门。
“日下先生!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赖子就那样在厕所门口等着,不一会儿,日下用手擦着嘴角从里面出来了。
“你吐了吗?”
“不小心把厕所弄脏了一点儿。”
“那有什么关系!”
赖子去厕所看了看,发现坐便器边上还有一点儿呕吐物。
赖子马上用抹布擦干净,用水冲下去之后回到了客厅,发现日下把长腿伸开坐在椅子上。
赖子从卧室拿来枕头和毛巾被,放在了沙发上。
“你把衣服脱了,就在那里休息吧!”
日下顺从地脱下了白衬衫和裤子,身上只剩下裤头和背心,然后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赖子把纸巾盒放在茶几上,在他的脚上又盖了一条毛巾被。
“冷不冷?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喊我!我把纸巾和毛巾放这里了。”
“谢谢!”日下闭着眼小声说道。
赖子泡完澡卸了妆上床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之后了。
一想到日下正睡在客厅里,赖子就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赖子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房间被厚厚的窗帘遮着,很暗,但从窗帘一角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很明亮了。
赖子在床上把睡衣的前襟合上了。
“日下先生吗?”
“是我,我要告辞了。”
赖子从床上爬起来,在睡衣外面穿上了短外褂。
“你要回去了吗?”
“昨天晚上喝醉了,真是对不起了!”
卧室的门锁着,赖子慌忙对着梳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再次看了看前襟,把门打开了。
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西装的日下,就站在门口。
“你身体没事儿了吧?”
“谢谢您!已经好多了。”
看他的脸色好像是刚起来的样子,但脸色确实好多了。
“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赖子昨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已经两点多了,这等于说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
“你要回家吗?”
“母亲或许在担心我。”
赖子想起来,昨天晚上是日下的父亲的守灵夜。
“这会儿已经有电车了吗?”
“没有的话就打车回去!”
赖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客厅,发现沙发上面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摞着枕头。
“睡得好吗?”
“嗯!托您的福。”
日下说完,忽然表情认真地向赖子低头致谢。
“昨天晚上真是谢谢您了!我今后绝不会再给您添这样的麻烦了!”
“你不要那么夸张好不好?”
“我就这样回去了,请您好好休息吧!还有,这条领带我拿走了!”
日下把手里拿着的那条圣罗兰领带给赖子看了看,然后向门口走去,赖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楼下门口大厅的门开着吗?”
“从里面可以随便打开!”
日下点点头,蹲下来穿上了皮鞋。突然听到门上的信箱打开的声音,接着看到报纸被塞了进来。
日下穿好鞋,再次看着赖子说道:
“我想求您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事情,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是当然!那种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请你相信我!”
“我还可以去您的酒吧吗?”
“请你一定要去,我随时恭候!”
日下好像放下心来,他点点头,瞥了一眼茶几那边,然后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那,我回去了!”
“回去路上小心!一定要善待你母亲!”
日下再次向赖子低头致谢,然后拉开了门。
清晨清冽的空气伴随着明亮的阳光一下子扑面而来。
日下面对耀眼的阳光,好像瞬间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马上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迎着晨风走去。
听着日下的脚步声远去了,赖子锁上门,回到了沙发那边。可能是因为醉酒的日下在沙发上睡过觉吧!沙发上还残留着幽微的酒精的味道,但客厅里面依旧是井井有条整整齐齐的。
虽然外面已经很亮了,但拉着窗帘的客厅还是很暗。赖子想直接回卧室,可转念一想,这会儿根本不能马上入睡。她又想喝杯咖啡,可喝了咖啡的话,就更睡不着了。
犹豫半天,赖子从餐具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倒进玻璃杯里,坐在椅子上正要喝,忽然发现茶几上有一张白纸。
昨晚睡觉前,赖子把纸巾盒放在了茶几上,那张白纸对折着,就放在纸巾盒的旁边。
赖子把白纸展开,上面是一行用钢笔写的字,字迹很工整。
给你添麻烦了,我喜欢你。
日下
赖子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又把白纸翻过来看了看。
好像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是一张细长的很小的纸片,背面什么都没写。
赖子把纸片重新叠起来,喝了一口白兰地。
热辣辣的液体顺着睡眠不足的身体渗透到角角落落。
日下说是要走,却看着茶几这边欲言又止,可能就是想提醒赖子注意茶几上的这张留言条吧!
可是,就这么一行字也太简单了!
赖子觉得,要是倾诉爱情的话,应该有更潇洒别致一点的句子。他刚从醉中醒来,脑子还迷糊糊的,要么是写这些已经竭尽全力了,要么就是开玩笑……
但赖子觉得日下不会开这种玩笑。想必他是认真的。赖子盯着那行字看的时候,也觉得简洁的文字里面透出了日下的诚意。
日下本来就不是一个饶舌的男人。他虽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笨嘴笨舌的说不清楚。赖子对那样一个不善言辞的日下有时候也很生气,但那或许是年轻人的一种羞涩。
如果他喜欢自己的话,按说他有过无数次当面说出来的机会。他可以在卧室门口说,还可以在回去的时候说。要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话,一定当场说清楚了。
如果是个有点儿强硬霸道的男人的话,他或许直接索吻或求欢。实际上,那个时候即使日下向自己求欢也不能责备他。让一个男人深夜睡在自己的屋子里,天亮的时候还和他在卧室门口说话,即使被他霸王硬上弓,也无话可说。
但是,日下没有显露丝毫想那样做的样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记事本的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行字就走了。
作为一个女人,很希望他干脆说清楚。
但是,要求日下做到那一步或许有点太过分了。
说起插图和建筑等他有自信的话题的时候,日下会变得能言善辩滔滔不绝,但一讲到男女之间的事情的时候,就变得少言寡语。和赖子两人待在一起没有话题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忸忸怩怩。要说那是怯懦,确实也是怯懦,但那也是日下身上的优点。
赖子一边喝着白兰地,把日下留下的那行字又看了一遍。
倒不是字写得有多么好,但他的字很温润很柔和。
他说到昨天晚上为止,他一直憎恨父亲,一直觉得父亲死了才好。但他又说等到父亲死了,才觉得自己对父亲的冷淡不可饶恕。
他或许是个嘴上严厉内心却很善良的人。想着想着,赖子觉得自己的内心渐渐充盈起来。
“真是个怪人……”
赖子直接走进了卧室,拉开了窗帘。
已经快六点了,初夏的大都市在明亮的朝阳里静悄悄的。透过各种楼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直通往青山通的大路。因为时间还早,偶有汽车通过,但几乎看不到人影。
赖子从窗户俯视了一会儿那条静悄悄的大路,然后把窗帘拉上了。走到床前,把日下留下的那张纸条夹在床头柜上的记事本里面,脱下了短外褂。
床上还留着她刚爬起来时候的身体的余温。他也真是的!说出来不就好了嘛!总是愁眉苦脸的。赖子现在第一次在心里把日下当做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客人。
从日下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的第二天开始,连续五天都在下雨。
因为是梅雨季节,下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场雨下得也太长了。一天两天的还好说,连续三天因为下雨不能出门的话,人的心情就会逐渐阴郁起来。
第五天的下午,赖子觉得自己的下腹有阵阵轻微的疼痛。俯瞰着阴雨笼罩的楼房街道,赖子知道排卵日又来造访了。几乎每个月都准时造访的排卵日,这个月好像来的有点儿早。赖子觉得这轻微的紊乱或许是因为阴雨连绵的天气。
傍晚,赖子正要准备出门,秋山来电话了。
“你近来怎么样?”
去年秋天,虽然只有一次以身相许,但从那以后,秋山说话总是这番口气。
“没怎么样,还是老样子!”
“这场雨好烦人啊!要不要去什么地方散散心?”
上次把身子给他的时候,尽管赖子没有感到丝毫激情,可秋山依然穷追不舍。自己冷冰冰的身子到底哪里有魅力?或许他认为上次没能让女人激情燃烧,有损他花花公子的名誉。
“这样的鬼天气,到哪里去也不行啊!”
“北海道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么远的地方……”
“那么明治神宫怎么样?现在应该是内苑的菖蒲最好看的时候!”
明治神宫很近,雨天看菖蒲也别有一番情趣。赖子和他约好周六下午去明治神宫,刚要放下电话,秋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熊仓死了!”
“你说什么……”
“熊仓好像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真的吗?”
“我也吓了一跳。我是昨天听中京物产的野田专务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是死了吗?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周以前了!”
“他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自杀……”
“还是因为筹集资金困难吧!好像他去各家银行请求贷款,最后还向黑社会借了高利贷。一想到他的自杀是因为上次取消了与他的合约,我就感觉很内疚!”
赖子手里拿着电话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熊仓从东南亚进口了大批紫檀家具,本打算把那些东西批发给大协百货,而秋山突然变卦取消了合约,秋山刚才所说的熊仓自杀的原因,指的就是这个事情。因为那时候马上就要正式签合同了,所以熊仓受到的打击也是巨大的。
但是,怂恿秋山取消合约的是赖子。为了恳求秋山硬把合约取消,她甚至不惜以身相许。
秋山说感到内疚,其实更内疚的是赖子。
如果熊仓自杀的原因真的是因为资金链断裂走投无路,那么把他置于死地的正是赖子本人。
“你怎么了……”
因为赖子忽然不说话了,秋山好像觉得有点儿奇怪。
“看你那么吃惊,原来你还是喜欢熊仓啊!”
“你瞎说什么呀……”
“因为劝我不要从他那里进货的是妈妈桑,我也觉得不会有那种事儿!”
秋山既然这么说,赖子也是无话可说。
“他竟然自杀了,真可怜!”
看样子秋山现在也很后悔。
“那,你去吊丧了吗?”
“一个把人家逼上死路的男人怎么有脸去吊丧啊!再说了,我和他只是为了签约的事情才见了几次面,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可话又说回来,我原以为他是个刚强的男人,没想到他意志那么薄弱。看样子老天一下雨就没什么好事儿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秋山的长吁短叹。
“今天很想到你店里去,可因为明天要去福冈出差,所以就去不成了。这个周六我很期待!到时候我们吃点儿好东西,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吧!”
秋山说了声再见,马上把电话挂断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看现在这个下法,今天晚上也不会停。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动不动,赖子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熊仓死了……”
赖子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但她还没有真实的感受。岂止是没有实感,她甚至觉得门铃现在就会响起来,戴着银丝眼镜的熊仓马上就会出现在房间里。
“是真的吗?”
但秋山是不会撒谎的。
“那个人,死了……”
赖子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走进里面的和式房间,站在了贴在大衣橱上面的铃子的照片前面。
“铃子你听我说,熊仓死了,听说他自杀了!”
赖子对着照片上的铃子说,但铃子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稍微侧着脸,一脸灿烂地在微笑。
“你觉得好不好?”
从铃子死去的那天起,找熊仓报仇就是赖子的誓愿。离开京都刚到东京的时候,赖子每天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情。
赖子一向认为,铃子的不幸自不必说,自己人生的扭曲错乱全都是因为熊仓的缘故。
她觉得,只要向熊仓报了仇,以后的人生什么样都无所谓了。
那个心愿,今天终于实现了。
正如赖子谋划的那样,熊仓被取消了合约而东奔西走去筹措资金,走投无路甚至向黑社会借高利贷,最后被黑社会逼上绝路而自杀了。
自己的夙愿确实按照最初的计划实现了。
现在应该高举双手高呼万岁,应该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跑来跑去。
但是不知为什么,赖子就是不能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
“终于大仇得报……”
尽管心里那么想着,可赖子并没有感到多么喜悦。
虽然觉得这样就行了,但她的心情却越来越阴郁。
“姐姐,我可是尽了全力了!”
赖子对着照片说,可铃子还是不回答。
“我做得不对吗?”
一边对着铃子的照片发问,赖子渐渐害怕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做了一件一般不会被原谅的很残忍的事情。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恐怕别人会说自己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自己可能会一头栽进十八层地狱。
“他为什么就死了呢……”
确实,赖子过去一直憎恨熊仓,心想那样的男人应该死后下地狱。
但是,熊仓现在真的死了,赖子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尽管她觉得熊仓该死,可一直认为他还不会死。都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那样的坏男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她一直觉得敌人还很厉害很冷酷,但是没想到他就那么轻易地死掉了。本以为敌人离死还早呢,可醒过神儿来才发现敌人已经死了。
赖子现在之所以感到不安和害怕或许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突然没有了敌人而感到一种虚脱感,二是因为自己亲手把一个男人赶上了绝路而感到后怕。
“铃子!我该怎么办?”
如果铃子还活着的话,两个人还可以分享复仇的喜悦和后怕,但现在赖子只能一个人去接纳这一切了。
那天,赖子到酒吧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
迄今为止,即使和客人结伴去店里,也都是在八点半之前,像今天这么晚还真是稀奇。
可能的话,赖子本来想休息。现在这种状态,即使去了酒吧,也不能好好应酬客人。
赖子本来是这么想的,过去对熊仓的憎恨先不管它,唯有今天晚上想待在家里为熊仓祈求冥福。
但是,八点多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广告代理公司的边见部长到酒吧来了。
说起边见,去年春天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回家的出租车里他对自己动手动脚,赖子气愤不过,半道上甩开他自己回家了,从那以后一直还没有什么联系。他原本也不是什么恶人,赖子事后觉得自己的那种做法太没有大人气概了,为此还彻底反省了一番,但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既然边见本人久违地到酒吧来了,自己是绝对不能不露面的。还有,领班说今天晚上陪酒的女孩子有三个休息的,接待客人的人手不够。
赖子虽然没有心情去酒吧,但她还是打扮利落去了店里。
但是,到了酒吧以后,赖子反而觉得心情平静下来了。
边见部长依旧是满面春风,好像上次的事情已经忘了。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和客人们应酬,赖子的心情渐渐明快起来了。
赖子喝起了白兰地,而且喝酒的节奏相当快。
九点多了才到店里来,到十一点的时候,赖子已经醉意朦胧了。
因为边见部长说是要回去,赖子刚要站起来去送他,脚下不稳,身体一摇晃,把放在桌子边上的一瓶矿泉水弄倒了。因为平时很少喝醉的赖子打了一个趔趄,领班见状慌忙跑了过来。
“没事儿的!我只是被桌角剐了一下!”
赖子装作若无其事,可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喝醉了。
送走了边见部长,赖子去化妆间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面颊和眼圈儿都是红的。赖子用湿毛巾捂住眼角,过了一会儿用脂粉稍稍补了补妆。
赖子从化妆间出来,猛然发现最右边的五号台上,日下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好像是刚刚进来,见服务生正问他喝点儿什么。
赖子向他低头行礼,日下也慌忙低头还礼。
可能是还记挂着上次的事情吧!他似乎欲言又止。赖子也顾不上那么多,径直去了商事会社的部长的包厢,一坐下就又要了一杯白兰地。
“妈妈桑,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哪有什么好事!正因为没好事才要喝酒嘛!”
“不过,老板娘稍稍花容凌乱的时候才更妖娆妩媚啊!”
看着醉态可掬的赖子,客人们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出了酒吧,我们再去别处喝吧!妈妈桑也一起去怎么样?”
“多谢您的盛情!不过今晚就饶了我吧!”
“我说吧!还是有好事儿吧!是不是和男人约会?”
“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约会啊!”
放下酒杯抬起脸来的那一瞬间,赖子忽然觉得熊仓就站在酒吧入口的门前。
“啊……”
赖子小声惊叫,看着门口那边,部长和姑娘们也都齐刷刷地看着酒吧入口那里。众人视线的前方,正好从厕所出来的日下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边走还边往这边看。
“怎么了?”
“没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赖子摇摇头,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
但是,她的脑际还残留着刚才看到的熊仓的影像。
难道是心理作用……
大约半年前的一个雨天,熊仓确实推开酒吧的门硬闯了进来。那时候他已经烂醉如泥,最后还跪在地上给赖子磕头,恳求赖子务必想办法帮帮他。
可能是生意不顺利吧!记得他那天形容憔悴,明显苍老了许多。
那时候领班马上跑过来,从后面抱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门外,听说酩酊大醉的他出门就摔倒在泥水里。
可能是因为刚才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吧!赖子刚才瞬间觉得熊仓正面向这边,站在那里。
但是,站在那里的原来是日下。
虽然只是瞬间的事情,可为什么日下看上去像熊仓呢?长相和年龄根本不一样,一个是形容疲惫的初老的男人,一个是清清爽爽的年轻人,根本没有理由看错。
“还是因为自己喝醉了吧……”
赖子喝了一口冰水,对部长说了声“谢谢”,站起来去了日下的座位。
“欢迎光临!今天日下先生一点儿没醉啊!你没醉我倒是醉了!如此醉态百出的女人,你一定很讨厌吧?”
“不,没有那种事情!”
“好吧!回头你能送我回家吗?”
“好的,当然……”
日下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坐在旁边的女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日下先生,妈妈桑可是点名让你送她回家,多好啊!可是妈妈桑,你真的放心吗?”
“没事儿的!日下先生可是个绅士!给我来杯白兰地!”
赖子又要了一杯白兰地,边喝边想起了自己的房间。
一想到过会儿要回到那个阴暗的房间,赖子就觉得心情阴郁。
到现在为止,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也从未害怕过,但唯有今天晚上不同。待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她总觉得熊仓马上就会敲门进到房间里。
这样的夜里,能陪着自己还能让自己放心的人就只有日下了。这个年轻人的话,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听,而且不会胡来。
“来吧!咱们喝酒!”
赖子又把酒杯端了起来。
房间里能听到低低的空调的声音,远处偶尔传来警笛声。
听外面还有车来车往的声音,估计现在才半夜两点左右。公寓虽然位于青山大路稍微往里一点的地方,但因为面朝通往六本木的大路,凌晨四点之前都能听到汽车通过的声音。
听着远处传来的汽车的声音,赖子转脸看了看身边。
赖子正躺在双人床上,身旁躺着日下。
夜色里,日下正仰躺着,鼻子里发出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赖子一边听着他那细微均匀的鼾声,一边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差一点儿就十二点了。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十一点半的时候所有的客人就都走了,赖子和领班简单地碰了个头,接着就出了酒吧。
虽然那时候腿不听使唤,走路摇摇晃晃,但她还记得那时候日下扶着自己的肩膀。
就那样,从酒吧出来,坐进了约好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日下提议再找个地方喝点儿,但赖子拒绝了,命令他直接把自己送回家。
就那样,日下把自己送了回来。
但是,那时候是怎样打开的公寓入口的门,又怎样到的房间,这一切赖子都不记得了。
但看自己现在好好地待在房间里,或许是半路上把钥匙给了日下。
昨天晚上虽然喝了很多白兰地,但在酒吧里的时候,记得自己还很清醒。那时候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失态。
但是,一坐进出租车里,只剩下她和日下两个人的时候,好像酒劲儿忽然上来了。这会儿没有客人看见了,没事儿了,好像那种安心感让她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可是,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喝那么多呢……
日下也一定很吃惊。明明是一个人偶然进来喝杯酒,没想到被迫陪一个醉酒的女人,甚至还迫不得已地把她送回了家。而且现在正和那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
赖子见到日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一个人回家害怕,想让日下送自己回家而已。
赖子之所以喝那么多酒,也只是因为她觉得喝醉了就能把熊仓的事情忘记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
但是,结果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码事。
回到家里以后,赖子自己喝冰水,给日下拿出来了威士忌和玻璃杯。虽然很模糊,但那时候的情形赖子还记得。
然后,赖子去了卧室,开始把和服脱下来。
解下带子,把盐泽的单衣挂在衣服架上,身上只剩下(穿在和服下面的)长衬衣的时候,忽然发觉日下在身后站着。
“你怎么了……”
赖子刚一开口就被日下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他想干什么?赖子把脸扭向一边,想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但是,日下使劲儿搂着她的肩膀,强行要吻赖子的嘴唇。
在赖子过去的印象中,日下只是一个纤弱的男人,但那时候他的强壮宛如磐石一般。虽然反抗了,但她醉酒的身子很快就被日下按倒了。
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日下喘着粗气,野蛮地把头埋进赖子的怀里亲吻她的酥胸,赖子的内心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我喜欢你!喜欢你……”日下喘着粗气反复说了好多遍。耳边听着日下的呢喃,赖子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排卵日。
万一怀孕了到时候再说!赖子除了对自己身体的好奇心之外,还有几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它去的心情。
赖子放弃了反抗,日下反倒不安起来。他抬起上半身,问赖子:“可以吗?”
从胸部到下半身都已经赤裸裸了,到了这会儿还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但是,日下仍然怯生生地俯视着赖子,记得他还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浸在醉意朦胧和躺在床上的安逸中,赖子觉得他的话有点儿滑稽可笑,又有点让人不放心。
“真是个奇怪的人……”赖子心里那么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日下好像又犹豫了片刻,然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粗暴地扑到了赖子身上。
日下什么也不说,赖子觉得他就像一头野兽一样,但她明白,一个欲火焚身激情燃烧的年轻人正真诚地索要自己的身子。
但是,他的急冲猛突简简单单就结束了,赖子觉得意犹未尽。
他比赖子以前以身相许的任何男人都动作激烈而且瞬间缴械。完事儿之后,日下马上从赖子的身上翻下来,然后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的……”赖子怀着这种心情轻轻地左右摇了摇头。日下好像终于放下心来。
“再让我亲一次吧!”
日下说完再次爬到了赖子身上,但这次的动作比刚才要温柔一些。
赖子只记得这些,后来好像又懒洋洋地睡了一会儿。
赖子虽然是第一次让男人搂着睡觉,但醉意和疲惫让她觉得身子很沉。
赖子直起上半身,想慢慢地把腿抽出来,忽然发现日下的脸轻轻动了一下。
赖子待在那里不动,等日下睡熟了才悄悄下了床。
把床头柜上的座钟拿过来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和日下一起回到公寓的时候是十二点半左右,那么说才过了两个小时。
赖子把掉在地板上的长衬衣捡起来,穿上浴衣去了浴室。
昨天下雨的时候感到的排卵日的疼痛这会儿已经消失了。
刚才的意想不到的男女交欢或许让自己的身体吃了一惊。
赖子浸在浴缸里,把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又回忆了一遍。
昨天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一切的紊乱始自昨天下午秋山来的那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熊仓死了。从那以后赖子就无心工作,刚决定要休息的时候,酒吧领班又来电话了。
没办法去了店里,但心里还是不平静,最后醉成那个样,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个时候日下出现了,赖子觉得刚放下心来,醉意却越来越深,最后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但仔细想想,和日下发生肉体关系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赖子见过很多客人,但像日下那种从一开始自己就抱有亲近感的客人一个也没有。
自己没有意识到和日下之间的男女这种关系,过去一直在心里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有时候当成自己的儿子。但自己这么想的本身或许就是对他有好感的证据。
现在,把身子给了日下,赖子既不后悔也不烦恼。当然,虽然没感觉到特别的肉体的喜悦,但和与熊仓等其他男人做爱的时候相比,赖子觉得和日下做爱更爽快一些。
因为是把身子给了那么一个满腔真挚地向自己求欢的人,赖子觉得那也挺好,自己心里也能接受。
回想一下,对男人以身相许之后这么想,对赖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赖子原本就不是那种一旦对男人以身相许就纠缠不休没完没了的人,这次也是一样,她不觉得因为和日下有了一夜之欢,和他的关系就会更深一步。她觉得今后还会和以前一样,和他就像朋友一样,有时会像兄妹一样交往下去。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赖子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微妙地摇动。全身的血液流速加快,过去一直混浊沉淀的东西渐渐变得清澈起来。她觉得有种东西从身体的深处慢慢充盈起来。
“莫非是因为自己还在醉意中……”
赖子在浴缸里伸开手脚,让全身沉浸在那种感觉里。
从浴缸里出来,穿上蓝染的浴衣,系上一条博多的半幅带,把带子结成贝口结,然后从浴室里出来了。赖子就那样直接去了客厅。
客厅里亮着灯,还是昨天夜里回来时的样子,阳台上的窗帘稍微开了一点。
昨天回来的时候,日下在沙发上坐下之前,可能是看了看窗外吧!现在好像雨还在下,窗玻璃湿漉漉的。
赖子拉上窗帘,去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把立体声音响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张比利·乔尔的唱片。赖子边听边喝咖啡,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抬眼一看,原来是日下从卧室里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上身是衬衫,下面是裤子。在明亮的灯光里突然和他四目相对,赖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一点上,好像日下也是一样的。他瞬间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帘,然后慢腾腾地在赖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已经起来了!”
“喝咖啡吗?”
赖子站起来去了厨房,给日下冲了一杯咖啡。
“可能有点儿太浓了!”
赖子把咖啡杯放在他面前,日下说了声“对不起”。
赖子微微一笑,想起来昨天夜里在床上他向自己求欢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
“有什么好笑吗?”
“没,没有……”
“你已经醒酒了吗?”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昨天晚上醉成那个样子!”
“不,我很高兴!”
见日下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赖子点着了一支烟。
日下喝着咖啡,等赖子抽完一口烟之后说道:
“今后还能经常和我幽会吗?”
“等日下先生有空的时候吧!”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怎么能行!男人还是工作最重要!”
日下点点头,往音响那边看了一眼问道:
“你喜欢这个人的歌吗?”
“怎么说呢,属于我喜欢的那种吧!”
“我也有这个人的唱片,下次我把《正是你的方式》带来!”
日下百无聊赖地听了一会儿唱片,然后忽然想起来似的看了一眼阳台问道:
“雨还在下吗?”
“只下了一点儿,你不回家也可以吗?”
“没关系的!”
“你妈妈不是在等你吗?”
“母亲昨天回乡下去了。”
赖子点点头,日下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问问你吗?”
“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醉成那个样子?”
“客人劝我喝,经不住劝就喝了。”
“可是,你从来不会喝醉吧?真的只是那样吗?我总觉得有其他什么原因。”
“确实有点儿烦心事儿!不过,托你的福,我已经忘掉了。”
赖子想起了熊仓的事情,但什么都没说。把那样的事情说出来,等于把自己的丑陋暴露出来。
“昨天晚上要不是你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呢!”
“你也有那么痛苦的事情吗?”
因为日下的表情太认真了,赖子不由地移开了视线。
“下次再遇到那种事情的时候请告诉我!我尽管能力不济,或许多多少少能帮上你的忙。”
只和赖子睡了一次,日下好像已经作为一个男人开始考虑如何保护她了。
要是平时的话,赖子只看到男人的那种态度就会觉得很扫兴,但现在不同,日下的那种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劲头儿让赖子觉得莫名的喜欢。
“做酒吧生意,一定也有很讨厌的客人吧?”
“其中……不过,客人们都是好人!”
“你刚才说的烦心事,是不是酒吧的某个客人的事情?”
“怎么说呢,要说他是客人也是客人……”
“那个人怎么了?”
“死了!还那么年轻,忽然就去世了……”
日下点了点头,马上抬起脸来问道:
“你过去喜欢那个人吗?”
“哪有的事儿!你为什么那么说?”
“我觉得你是因为喜欢的人死了自暴自弃才把我叫来的。”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日下好像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再给你冲一杯咖啡吧!”
“不用了!我是不是还是回去比较好?”
“怎么了?”
“要是打搅的话我就回去,当然我是想在这里待着。”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关系的!”
“那么,还像上次一样,就让我在这边的沙发上休息吧!我再休息一会儿,到了五点我就回去。”
日下说完,脸上露出了亲昵的笑容。
赖子瞬间觉得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熊仓的音容笑貌,她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