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碑林集刊(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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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之间(1)

———唐代墓志中新见挽歌研究

王庆卫 王 煊

在古代文学研究中,诗歌作为唐代文学的主流大放异彩,唐代也因之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现存唐诗据清人《全唐诗》及陈尚君先生《全唐诗补编》统计,存诗约55000余首,我们在翻阅《全唐诗》及其《补编》之时,发现其中挽歌诗总共有两百余首,在璀璨的唐诗中堪为别调。

挽歌是以死亡作为歌咏主题,表现生人对逝者哀悼之情的诗歌。唐诗中,挽歌无疑是比较特殊的一种,在以往针对挽歌的研究中,挽歌都来源于传世文集中的材料,2005—2006年西安碑林博物馆先后三次征集到一批唐宋时期的墓志,在这批墓志中,有多方墓志盖上阴线绕刻着挽歌,至此墓志实物上出现的挽歌方引起学者的关注。

过往的研究,多半将挽歌视为礼制与文学研究的辅证,学者多从文学角度对其进行梳理考证,而且往往将挽歌作为一种社会习俗加以考虑。墓志上出现的挽歌不由促使我们对其进一步反思,这种情况所呈现出的历史意义和民间信仰,还有时代和地域的特色等。本文基于以上考虑,着重对作为文物的墓志上出现的挽歌进行讨论,以期了解文物背后隐藏的时代因素。

一、出土墓志上所见的挽歌

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征集的唐代墓志中,在13方墓志盖上刻有挽歌,挽歌一般刻在志盖题名的四周或四杀,多是五言四句,偶见七言形式,这些墓志均出土于山西晋东南地区(古称上党、潞州)的长治、晋中等地。参以《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山西卷)

又发现两方唐代墓志盖上刻写挽歌的墓志,就目前资料所见,志盖刻有挽歌的唐代墓志数量已有15方之多。除此之外,在五代墓志中也发现有3方志盖刻有挽歌的墓志,西安碑林征集的两方宋代墓志盖上也刻有挽歌,这些墓志均为山西出土,这种极具地方特色的墓志形式,不由得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全唐诗》将五代诗歌一并收入其中,沿袭前人的一贯做法本文亦把五代墓志中的挽歌一起收入进行对比分析,为了讨论方便,先把18方墓志盖上所见挽歌抄录如下。

(1)《李神及妻郭氏墓志》盖:“剑镜匣晴春,哀歌踏路尘。名镌秋石上,夜月照孤坟。” 按:墓主葬于开元二十三年(735)。

(2)《郭远墓志》盖: “明神无所鉴,贞良命不延。送终从此隔,号恸别坟前。”按:墓主葬于贞元十五年(799)。

(3)《张怀清妻石氏墓志》盖:“阴风吹黄蒿,苍苍渡春水。贯哭恸哀声,孤坟月明里。” 按:墓主葬于大中九年(855)。

(4)《刘让墓志》盖: “阴风吹白阳,苍苍度秋水。冠哭送泉声,孤坟月明里。”按:墓主葬于咸通三年(862)。

(5)《任素妻李氏墓志》盖:“篆石继文清,悲风落泪盈。礼泉彰孝道,幽壤万年名。” 按:墓主葬于咸通三年(862)。

(6)《孙昊及夫人墓志》盖:“玄堂更不开,儿女□声哀。秋风悲垅树,明月照坟台。” 按:墓主葬于咸通十一年(870)。

(7)《张国清及妻杜氏墓志》盖: “阴风吹□阳,苍苍度秋水。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 按:墓主葬于咸通十二年(871)。

(8)《青陟霞及妻万氏墓志》盖: “洒泪别离居,孤坟恨有余。铭松春石上,残叶半凋)。” 按:墓主葬于咸通十五年(874)。

(9)《李公素妻王氏墓志》盖: “篆石记文清,悲风落泪盈。哀哀传孝道,故显万年名。” 按:墓主咸通十五年(874)。

(10)《张免及妻唐氏墓志》盖:“《哀歌》:片玉琢琼文,用旌亡者神。云埋千陌冢,松锁九泉人。”按:墓主葬于中和三年(883)。

(11) 《郑宝贵墓志》盖: “人生渝若风,暂有的归空。生死罕相逢,苦月夜朦胧。”按:墓主葬于龙纪元年(889)。

(12)《宋府君墓志》盖: “冥寞夫人路,哀哥是宋钟。目玄寒树影,声散叫长空。” 按:墓主葬于天三年(906)。

(13)《唐故府君夫人墓志》盖: “阴月吹黄蒿,挽歌渡西水。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 按:墓主葬年无考。

(14)《任君妻赵氏墓志》盖:“篆石继文清,悲凉落泪盈。礼泉彰孝道,幽壤万年名。” 按:墓主葬年无考。

(15)《李公夫人墓志》盖: “两剑匣青春,哀歌踏路尘。风悲陇头树,月吊下泉人。” 按:墓主葬年无考。

(16) 《赵府君墓志》盖: “玄泉开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载几伤情。” “蒿里谁家地,松门何代丘。百年三万日,一别几千秋。返照寒无影,穷泉冻不流。俱然同物化,何处欲藏舟。” 按:墓主葬于后唐同光二年(924)。

(17)《李行恭及妻陈氏墓志》盖: “坟树草欺那日落,断洪飞处长兄愁。云连乐惨哀声发,苦痛人和血泪流。” 按:墓主葬于后晋开运三年(946)。

(18)《裴简墓志》盖:“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泪流何是痛,肠断复销魂。”按:墓主葬于后周显德二年(955)。

挽歌起源很早,《左传·哀公十一年》曾有这样的记载: “将战,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杜预注:“虞殡,送葬歌曲,示必死。”孔颖达疏云: “盖以启殡将虞之歌谓之‘虞殡’。歌者,乐也;丧者,哀也。送葬得有歌者,盖挽引之人为歌声以助哀,今之挽歌是也。旧说挽歌汉初田横之臣为之,据此挽歌之有久矣。”

《晋书·礼志》云: “汉魏故事,大丧及大臣之丧,执绋者挽歌。新礼以为挽歌出于汉武帝役人之劳歌,声哀切,遂以为送终之礼。虽音曲摧怆,非经典所制,违礼设衔枚之义。方在号慕,不宜以歌为名。除不挽歌。挚虞以为:‘挽歌因倡和而为摧怆之声,衔枚所以全哀,此亦以感众。虽非经典所载,是历代故事。《诗》称:‘君子作歌,惟以告哀。’以歌为名,亦无所嫌。宜定新礼如旧。’诏从之。”可知在汉魏时,挽歌就已成为丧葬礼仪的组成部分。

除此之外,还有人认为挽歌起源于汉代田横门人哀悼田横之歌。挽歌始于先秦和始于汉代两种说法的内涵是有差异的,所谓始于先秦是指作为送葬歌曲的挽歌;所谓始于汉代,则是指作为正式送葬礼仪的挽歌。两者之间并没有矛盾,它们的主要功能是相同的,前者比较原始而随意,后者为官府所确认和规定,有着比较正规的礼仪形态和音乐形式。挽歌是中国古代常用的哀祭文体之一,先秦时就已出现各种挽歌形态,到了汉代逐渐形成风气和规范,并被官方定为“送终之礼”。自东汉以后出现了以挽歌为乐的奇异现象,反映出当时人们的特殊心态与审美风尚。魏晋以降,文人所创造的挽歌成为特殊的抒情诗样式,意在表现诗人们对于人生的体悟。

汉末魏晋人除了在葬礼中使用挽歌外,他们还喜欢在非葬礼场合于酒酣之后吟唱挽歌,但明显不以助哀为目的。相反,崇尚“以悲为乐” 的审美时尚,表达身处乱世的人们对于生命危浅的惶惑和忧惧,追求行为的放诞和风流,则成为汉末魏晋人喜欢吟唱挽歌的原因和目的。如果说助哀实用是葬礼挽歌的“主旋律” 或本职,那么,汉末魏晋人在非葬礼场合吟唱挽歌,则是葬礼挽歌在本时期的“变调” 或流变。魏晋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挽歌又走向实用,重新回到葬礼之中了。

六朝时期,文人挽歌经历了脱离礼仪、又回归礼仪的演变过程。就类型而言,魏晋时期的挽歌抒情性较强,南朝刘宋时期挽歌以自挽式诗和赠献居多,北朝时期挽歌则以实用型的赠献诗为主。

任半塘先生论唐代挽歌云:“唐承前代习尚,而多所演变。于主文之挽章外,确有主声或合乐之‘挽歌辞’ 在。自宫庭、阀阅以至民间社会之丧祭殡葬中,皆有挽歌之制。其歌辞之繁者为五律联章,简者为七绝或七言二句通用之‘挽歌’。歌调情况不详,唯知有单纯饰哀者,亦有带娱乐性者。后者甚至广邀名手,曲尽新奇,开音乐大会。市上有凶肆之设,兼储职业歌者,曰‘挽郎’,专习其技,以俟雇用。普通人于唱挽歌,亦有优为之者。”

从挽歌的对象而言,《全唐诗》所收的挽歌大多是文人士大夫为皇帝或达官贵人所写的挽词,因而针对性很强,其内容完全契合哀挽的对象;而墓志盖上的挽歌文字较为通俗浅显,可视为民间文学的一部分。新见墓志盖上的挽歌明确出现“哀”、“哭”

等哀伤之情的字眼有很多,挽歌中所表现的意象也都带有哀伤的情调,所选景物也都散发着沉重的色调,如“风”字选用的词语是“阴风”、“秋风”、“悲风”、“风悲”;“月”字选用的词语是“夜月”、“月明”、“明月”、“残月”、“苦月”;“水” 字选用的词语是“春水”、“秋水”,且其色“苍苍”。此外,还有“寒树”、“孤坟”、“泉声”、“幽壤”、“黄蒿”、“九泉”等语词,无一不是引发人们哀伤的意象和场景。

二、刻写挽歌的纪念碑

这些新发现的挽歌,一般都刻写在墓志盖上。在中国古代,墓志多为石质,在古人的思想中,石质材料一方面与死亡相连,另一方面又与不朽发生着关系,这两种关系进而隐含了死亡与成仙之间的第三种联系。在中古时期墓志经常作为灵魂主要所在的象征,表现出生死之间既相连又分离的关系。

墓志在6世纪以后逐渐成为中国丧葬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通墓志包括两个部分:下半部铭刻墓主的传记,顶部则展示墓主的名讳和官职尊号,四周往往装饰有各种图案。墓志被埋入墓葬时上下两部分是紧紧地固定在一起的,这种结合可以看作是一个墓中之墓:如同特定的图画形象能够以视觉形式在墓室中表现逝者, “埋藏”在墓志中的墓主传记则是对逝者的文字性表现。

刻有挽歌的墓志盖,根据纹饰的差异刘天琪先生将其分为四个类型:第一式以《张免墓志》为代表,此志盖题铭、纹样、挽歌、八卦、四神、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齐备;第二式以《郭远墓志》为代表,题铭外四周为规则的龟纹,中间刻有挽歌一首;挽歌外层四周刻有八卦符号,中间饰有几何纹,四杀刻卷草花纹各一组;第三式是《仕素妻李氏墓志》,志盖正中间刻题铭,题铭外围刻有八卦符号,符号间饰以规则的几何纹样;第四式是《杜墓志》,题铭外层饰以简略的龟纹,内刻有挽歌一首,挽歌以外,刻有八卦符号,并间以几何纹饰。另外,《赵睿宗墓志》则是比较特殊的,在这方墓志中刻有两首挽歌,前一首四句刻在志盖顶部,绕刻于篆额四周,在其周围刻有八卦符号;后一首八句刻于志盖覆斗下部的四条竖棱两旁。

在18方墓志盖上,多在挽歌内圈或外侧四周刻有八卦符号。墓志作为一种特殊的纪念碑,它上面镌刻的纹饰必然会有隐含的意义,在出现挽歌的墓志盖上刻画的纹饰除了八卦之外,还有四神、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等天象图案,而《张免墓志》志盖题铭、挽歌、八卦、四神、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齐备,正可以作为一个范例来探讨与挽歌共出之纹饰的内涵意义。

张免志盖从内向外可分为五个层次。最中间层刻有挽歌,一般的挽歌都环刻在志盖题铭的内或外侧,刻在正中间者非常特殊。其文曰“哀歌:片玉琢琼文,用旌亡者神。云埋千陌冢,松锁九泉人”。第二层,志盖题铭“张君之志”四字篆书刻在四个角落,中间饰以蔓草纹样,尤其是“之”字,完全变形,如果没有其他三字,几不可识。

第三层,刻有八卦符号。上下两边符号间饰以斜叉网纹,左右两边符号间饰以连缀团花。第四层,刻有二十八星宿图案。第五层,刻有四神与十二生肖图案。四神刻在间,上为朱雀,下为玄武,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十二生肖图,从玄武左侧的子鼠顺时针排列,与今天的十二生肖时序一样,皆为持笏人形,头上峨冠刻以十二生肖动物形象。四杀的四个交汇处饰以蔓草花纹,使得志盖构成了一个完整体。

隋唐时期,墓志盖多为覆斗状。对于志盖的这种形制,刘凤君先生认为:“志石方而表示地,志盖覆斗形表示天。‘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汉至唐宋时期的大型砖(石) 室墓,顶为穹窿顶或覆斗形顶,顶上绘日月星辰象征天体。方形墓室穹窿顶者,正是《曾子》所言: ‘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之谓圆,下首之谓方。始识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 方形墓室覆斗形顶者和覆斗形盖、方形石墓志一样,和《天文录》‘天形如笠,中央高而四边下’ 的记载相符。墓志标题刻在覆斗形盖顶中间,志文刻在志石上面,亡者的功名可与天同辉,与地共存。”除此之外,志盖呈覆斗状也与古代墓葬中发现的式关系非常密切。式是古代重要的占卜工具,实际上也是古人宇宙模式的一种体现。式分为上下两部分,结构与覆斗形墓志相似,但又有所不同。覆斗形墓志与西汉以来的墓室建筑形式形成一个明显的对照,在象天法地这一点上,式、穹窿顶墓室与墓志是一脉相承的。覆斗形墓志的整体,恰似一件放大了的式,又像一个缩小了的穹窿顶墓室。志盖从形状与纹饰上来看,其设计思想正是用它象征天穹,与式的天盘和穹窿顶墓室的顶部意义相同。在志盖所刻画的纹饰与墓葬中壁画上所看到的纹饰一样,都是用来表现天界的代表图案。“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