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些我们在历史中、工作中、建设中、发明中、脱离蛮荒的文明进程中找到的所有关于手的记录。手象征着力量和杰出的劳动。强壮有力技工的手从事砍伐、拉锯、切割、建设工作;灵活精巧的手从事描画野花、浇铸希腊花瓶;政治家的手负责制定法律。正如眼睛不能对手说我不需要你一样,它们对世界同等的重要。我们赞美双手,更赞美双手付出的劳动!
触摸的力量
触觉在我看来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器官,却变成了一种味觉。
几个月以前报纸上公布了《马蒂尔达·齐格勒盲人杂志》创刊的消息,其中刊载了下面这段话:
“许多诗歌和故事必须删除其中视觉描写的内容,涉及月光、彩虹、星光、云彩和美丽的风景的文学艺术作品或许不应该发表,因为这对看不见它们的盲人来说反而更加痛苦。”
这意味着我或许不应该谈论美丽的宅邸和花园,因为我的贫穷而无法拥有它们;或许不应该阅读介绍巴黎和西印度群岛的书籍,因为现实中我无法去游览;或许不应该梦想天堂,因为可能我永远无法到达。但是富于冒险性的心灵激励我使用视觉和听觉的词语来表达我的生活感受,虽然我仅能从类推和想象中获取这些词语的含意。日常生活中的这种危险的游戏,既让人感到快乐又是消磨时光的嬉戏。当我读到那些只有眼睛才能欣赏到的宏伟壮丽的景象时,我激动的心情如火焰般炽热,仿佛亲眼看见一样而兴奋不已。描写月光和云彩的作品不但不会增加我的痛苦,反而引领我的灵魂超越痛苦的狭小束缚,抵达到更加广阔的地方。
批评家津津乐道于我们身体的局限性、我们无法完成的任务。他们猜想失明和耳聋完全阻断了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享受,因而断言我们在精神上也无权去谈论天空、山峦、鸟儿的歌唱、色彩等等美好的事物。他们宣称我们通过触觉获得的感受完全是一种间接的体验,就像是我们的朋友为我们感受阳光的照射一样。他们否认感觉先于视觉,而我在他们看见事物之前已经预先感受到该事物的存在。一些大胆的怀疑者甚至更加离谱地否定我的存在。因此,为了能够证明自我的存在,我只得采用笛卡儿的方法:“我思故我在”。于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我被确证存在,而证明我不存在的重任则只好交给怀疑者们去解决了。当我们发现我们对大脑的了解是多么微乎其微时,任何人都打算假定他所知的和未知的世界的状况也就不足为怪了。我承认看得见的宇宙中存在我意想不到的、浩如烟海的奇迹。同样的,自信的批评家,我体会到的无穷无尽的感觉也是你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天性赋予眼睛宝贵的视觉能力,也同样赋予全身宝贵的感觉能力。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肉体上仿佛生长出无数双眼睛在观察一个每天都焕然一新的世界,包围我的寂静和黑暗热情地为我敞开一扇通往无穷无尽感觉的大门。这些感觉引领着我前进、带给我知识和信息、帮助我的成长积累经验并使我获得无限的快乐。在触觉、嗅觉和味觉这三个忠实向导的帮助下,我经常旅行到黑暗和光明的边界地带,去体验光明中的城市。人类身体天生就具有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而平衡调整各个器官的能力。如果一个人的眼睛残疾,他将无法看见白昼美丽的脸庞,因而他的触觉将变得更加敏锐,分辨能力也将大大提高。通过持之以恒的训练,我们不断强化和拓展其它健全器官的功能,人性的潜能也在不断磨砺中被逐渐开发出来。这也是盲人的听力往往比其他人更敏锐、更精确的原因所在。嗅觉也发展为一项从纷繁芜杂中了解、分辨事物的新功能。永恒不变的自然规律使人体的各个感官之间彼此协同工作、强化互补。
我们用手“看”到的更准确还是用眼睛看到的更清楚,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评判。我只知道我用手指看到的是一个生机勃勃、鲜活多彩并令人感到心满意足、欢欣鼓舞的世界。触摸的确能给盲人带来许多甜蜜而美好的记忆,而比我们更幸运、视力健全的同伴们却因为他们尚未开发的触觉而与之失之交臂。当他们看东西时,他们把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毫无疑问,这也是他们的知识为何如此模棱两可、漏洞百出、毫无价值的一个原因。很可能我们对无法通过手触摸的现象的认知也一样的不完美,但任何事物在我们眼中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幻想的薄雾。
然而,我们能触摸的所有东西都不是模糊的或不确定的事物。通过触摸我认识了朋友们的面孔、无穷无尽且变化各异的直线和曲线、所有事物的外表、丰腴肥沃的土地、娇艳美丽的花朵、高大挺拔的树木和强度不同的风。除了能够感受到触摸对象、外部形状轮廓以及气压的变化,我还能察觉到数不清的振动。从日常生活物品的振动中我获得了许多知识,我在房子里随时随地能感受到它们的振动。
我发现脚步声因人的年龄、性别和走路的方式而在感觉上有所不同。儿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会和成年人的脚步声混淆。年轻人强壮有力、自由奔放的脚步不同于中年人沉着稳重的步伐,也不同于老年人在地板上托着脚走路的声音或者轻敲地板的迟缓、蹒跚的步调。女孩走在未铺地毯的地面上时的轻快节奏与老年妇女低沉的步伐有着明显的差别。新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肥胖的女佣在厨房里上下忙碌而使盘碟刀叉相撞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让我不禁捧腹大笑。有一天在一家旅馆的餐厅里,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并用脚去仔细聆听。我发现两名服务员来回走动,但步调并不一致。乐队正在演奏乐曲,我能感觉到音乐的旋律沿着地板像波浪一样起伏回荡。一名服务立刻迈着优雅轻柔的脚步向乐队走去。而另一名服务员则无视音乐的存在,他急匆匆的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心中是一片吵杂混乱的节拍。他们的脚步让我想到一匹斗志昂扬的战马与一匹拉货车的马套在一起并驾齐驱的情景。
脚步声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走路的人性格和心情。我从脚步声中能感觉到他们的坚定不移和犹豫不决、急促匆忙和深思熟虑、精力充沛和无精打采、疲惫懈怠、漠不关心、胆怯羞涩、愤怒悲伤等心理特征。其中,我对自己所熟悉的人的情绪和个性最为敏感。
脚步声经常被一些振动打断,因而我能从中判断他们在什么时候跪下、踢东西、摇晃物品、坐下或者站起来。于是我根据人们面对我的举动以及姿势的改变而做出某些适度的回应。此时,我感觉到赤着脚的肉爪子发出的明显而轻柔的脚步声和一阵轻微的晃动。这是我的狗跳上椅子向窗外张望时发出的声响。虽然我不允许它这样径直闯进来,但偶尔我能感觉到它有类似的行为,那是因为它不是跳上了椅子而是擅自跳上了沙发。
当木匠在房子里或附近的马厩里工作时,我能从那倾斜的、上下起伏的、参差不齐的振动,以及响亮震荡的一锤接一锤的击打声中,判断出他正在锯切或捶打东西。如果我靠得更近一些,木头表面的往复振动说明他正在使用刨子。
地毯上一阵轻细的飘动声告诉我微风将我的报纸从书桌上吹落;一连串怦怦的声音是铅笔在地板上滚动的信号;如果一本书掉落则是短促的、砰的一声重响;连续叩击阳台木栏杆的声音是晚餐已经准备好的意思。许多这样的振动声在户外完全感觉不到。在草坪或公路上,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跑步声、跺脚声以及轮子转动的声响。
通过将手放在人们的嘴唇和喉咙上,我了解到许多特殊的振动。比如男孩轻轻的笑声、某人惊奇的“哎呀”声、烦恼时的“哼哼”声、令人讨厌的短促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尖叫声、窃窃私语声、刺耳的锉磨声、呜咽声、哽咽声和喘气声。动物无言的表达在我看来也是丰富多彩、生动无比。猫发出的呜呜的叫、咪咪的叫,以及生气、忽动忽停、快活时的呼噜呼噜声;狗发出警告或快乐的欢迎时的汪汪叫声、绝望时的短而尖的叫声和满足的鼾声;母牛的哞哞叫声;猴子的叽叽喳喳声;马喷鼻的声音;狮子的怒吼声和老虎可怕的咆哮声。为了使批评家和怀疑者在审读这篇文章时不至于产生疑问,或许我应该补充说明一点,所有这些声音都是通过我自己的手去感觉到的。从童年至今,我总是利用每一次参观动物园、动物展和马戏团的机会去了解动物。除了老虎以外,我曾亲手触摸过所有其他动物,都曾与它们交流过。我唯一摸过的一只老虎,是一家博物馆中陈列的像小羊羔一样完全无害的老虎标本。但是,我曾经将手放在老虎笼子的栅栏上倾听它的谈话。我触摸过好几只活生生的狮子,并感觉他们高贵的吼叫像瀑布从悬崖上坠落一样气势恢宏。
同样,我也熟悉水罐中的液体发出的扑通声。因此如果倒牛奶时牛奶溢出容器,我不能以无知为借口而敷衍过去。我也清楚的知道软木塞发出的短促清脆的砰的声音、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钟表的滴滴答答声、风车金属般的摇摆声、气泵费力的升起和落下的声音、水管松松垮垮的喷水声、微风拂过门窗如同叩门的声音和许多其他不计其数的振动声。某些振动的感觉不属于皮肤表面的触觉体验,比如痛苦、热、冷等的感觉。它们能够穿透皮肤,渗透进神经和骨骼,带来更加丰富和饱满的体验。鼓声让我从胸膛到肩胛骨都感受到一股重击;火车、桥梁和碾磨机器的嘈杂声如同“海老人”一样控制着我,喧闹散去后久久不肯离去。如果将我触摸到的振动和运动连接起来而不受时间限制,那么这些无止尽的振动将一刻不停地运动着。如果我静止不动,地球会因这些永不停歇的运动而将我远远的甩在后面。所以当我走下火车时,月台飞速旋转,我将很难稳步向前。
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是一个振动计,但是我的感觉并非精准无误。当我伸出手时,若触摸到皮毛般的物体,手指便开始不自主地四处移动起来,就像春天里的动物一样活泼。而当我小心翼翼的停顿片刻,更加仔细地再次触摸它,发现这只是件皮外衣在风中轻轻的飘动。对你我来说,地球看上去似乎完全静止不动,而太阳却是在不停的运动,因为下午的光线越来越黯淡,如同它们抚摸过我的脸庞时感觉到的温度的变化,直到空气完全变得凉爽。当你乘船远航时,海岸看上去是在后退,我理解这与光线运动的原理一致。因此当你说平行线似乎汇合在一起,大地和天空相连时,我很难相信。我的几个感官早就告诉我它们本身具有的不完美和迷惑性。
不仅仅是感官具有迷惑性,而且我们很多语言习惯也表明,即便五官健全的人也很难确保他的感官功能准确无疑。正如我知道的那样,我们听风景,看声音、品尝音乐,还有海老人出自《天方夜谭:辛巴达航海记》。任何被海老人骑在脖子上的人,就休想从他腿下逃脱,只能做他的奴隶。
人告诉我声音是有颜色的。触觉在我看来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器官,却变成了一种味觉。从我们大量使用的词汇中可以判断,味觉似乎是所有感官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它统治着我们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习惯。我们用来描述各种感官的感受而使用的语言充满了矛盾。我那些拥有五扇门的大房子的同伴们在家时,并不像我在家那样感到安适。这能否作为我的感觉缺乏精确性的解释呢?
优美的振动
在我的体验和别人的体验之间,没有我不能跨越的无声鸿沟。
日常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振动帮助我认识这个世界,那些让我激动的高亢、宏大的振动形形色色、数量众多。我怀着敬畏之情倾听雷声的轰鸣,以及海水拍打海岸时势不可挡的巨响。我热爱这架能演奏多声部的风琴,欣赏汹涌起伏的大海用浪花奏出的旋律。如果音乐能够用眼睛来欣赏,我能告诉你风琴的音符将飘向什么地方。它们拔高或降低、爬升或回旋、时而大声浑厚,时而高亢猛烈,不一会儿又变得轻柔庄严,音符之间散布的微颤与音符彼此融合。我不得不承认这种风琴的音乐能让我的心灵沉醉。
其他乐器也能带来可以触知的快乐。看上去温婉高雅、楚楚动人的小提琴,在音乐家的手中能奏出最轻柔的乐曲。与钢琴的音符相比,小提琴的声音显得更加精致细腻。
当我抚摸演奏中的乐器时,最喜欢的应该是钢琴的声音。如果将手放在琴身上,我感觉到微细的颤音、旋律的回响和紧随其后的安静。这向我解释了声音如何在听者的耳朵里逐渐消失的原因。
多么轻柔和清澈的声音越往前走越发轻柔透彻哦这穿越悬崖峭壁,甜蜜而悠远的是仙境隐约吹响的号角我能领悟音乐所表现的主旨和情绪。当音乐在琴键上轻快地跳跃起伏时,我知道这是一支快乐的舞曲。我也能领会那缓慢忧伤的挽歌,还有幻想曲的悠扬旋律。在瓦格纳的歌剧中,当沃坦为保护熟睡中的勃伦希德而点燃令人畏惧的火焰时,一阵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着的音符横扫过雷鸣般的旋律,让我霎时兴奋不已。伟大的音乐家用手在乐器上歌唱,多么美妙神奇啊!我从未成功地分辨一首乐曲与另一首乐曲的不同,我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做到,但是在我专注时大脑的精力集中和用力绷紧的状态让我感觉非常好,我甚至怀疑或许欣赏音乐时的快乐来源于作曲时付出的努力,并且在力度上保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