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一连串的握手寒暄和酒会。在这个过程中,安妮真的感觉好幸福。她感受到了爱与关注,她由衷地感谢世界。
典礼结束后,安妮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久久不动,如痴如醉,心中充满了快乐与兴奋的回忆,只求这辉煌灿烂的一刻可以永驻。
她小心翼翼地解下粉红的丝带,脱下美丽的白皮鞋,用干净的软布擦拭后,将皮鞋放回盒子中。
她抚摸着上衣的每一颗纽扣,恋恋不舍地解开,把绣满花边的衬裙放在床上仔细欣赏。“这都是霍普金斯太太精心制作的,这要花多少心血,多少金钱啊!”
钱!一想到这里,安妮顿悟。既然从柏金斯盲人学校毕业了,就不能待在这里了,她已经长大了,应该独立养活自己了。其实她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但人的惰性让她选择遗忘。现在她二十岁了,没有很高的教育程度,一个半盲的女孩,能做什么呢?
毕业后,安妮和霍普金斯夫人待在科德角过暑假。她的日子不再像往日那样无忧无虑了,想到前途茫茫,她一筹莫展。秋天一到,霍普金斯夫人就要回学校做义工。自己该怎么办呢?
安妮想过去卖书,挨家挨户去卖书,散播文学的种子,接触形形色色的人。
这不是一件高尚而有趣的工作吗?可是想到汪汪的恶狗,“砰”一声关上的门,让你吃闭门羹的人们,还有坏天气,卖不掉的书……或许她可以在波士顿的大饭店里找个洗碗的工作,这不需要太高的教育程度,而且她心灵手巧,可以胜任,但饭店一般都请男洗碗工。她不由长叹一口气。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安妮天天烦恼,坐立不安。到了8月底,她收到院长安纳格诺斯先生的一封信。
亲爱的安妮:
别来无恙?信中附上凯勒上尉的一封信,请仔细看一看。凯勒上尉为他失明、失聪、失语的小女儿寻求一位女家庭教师。你有兴趣应聘吗?请来信告诉我。
请代我问候霍普金斯夫人。
祝快乐!
你的朋友:安纳格诺斯
接受挑战
安妮读完凯勒上尉的信后,非常沮丧。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一点也不喜欢。待在南方一个古旧的小镇上,生活还有什么希望和情趣可言?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轻弹手中的信件。“谁要去当家教!”但她又有什么其他选择呢?这是毕业后唯一的工作机会。第二天,她坐下来写了一封回信:“亲爱的安纳格诺斯先生,谢谢您的培养和关怀。经过慎重考虑,我接受您提供的职位……”
为了教好这个又聋又盲又哑的学生,安妮决定重回柏金斯盲人学校,因为她知道,与失聪、失明的人士沟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所以想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劳拉的学习资料,以做参考。整个秋天和冬天,她都忙于翻阅关于劳拉的所有记录,并仔细研究。她收获很大,兴奋不已,但她并不清楚实际困难有多大。
当时,许多类似的教育尝试都失败了,但豪博士取得了成功。安妮一直觉得豪博士是天才。阅读记录时,安妮发现了一段记载:劳拉早期是由老师博勒女士负责的。博勒女士教导劳拉,与劳拉共处了三个月,然后放弃了。她对豪博士说:“劳拉是个好女孩,但我再也无法忍受那可怕的沉默。”
读到这一段,安妮不禁想:“我受得了吗?”
1887年3月3日,亚拉巴马州塔斯坎比亚小镇,火车站广场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的两人就是来接安妮的凯勒太太和她的继子詹姆士。两人都满脸倦意。
詹姆士等得不耐烦了,有点担心地说:“如果她根本没来呢?”
凯勒太太却信心十足:“她会来的,安纳格诺斯先生说她诚实可靠,她只不过是迟了两天。”她叹了口气,“也许是她坐的火车出了故障。詹姆士,她会来的,如果她不来,海伦该怎么办?”
詹姆士听到火车从远处隆隆开来,说:“6点半的火车要进站了,这是今天最晚的一班了。”凯勒太太紧张得喘不过气,在心中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她能来。
车厢里走出几个人。有一个人看起来好像就是那位年轻的女家庭教师,但她看上去狼狈不堪。詹姆士对她的评价是:“她像一只落汤鸡。”詹姆士说得没错。安妮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吃了不少苦头。她双眼布满红血丝,精神萎靡,长途跋涉已让她困顿不已。
本来她买的是直达快车票,没想到愚蠢的售票员给她的却是从波士顿到塔斯坎比亚每站必停的慢车票。终于到了!她勉强地朝向她走来的年轻人笑笑。
年轻人问:“是沙利文小姐吗?”
他打招呼的口气令安妮有些不快,她想:我不会喜欢他的。
于是,她冷淡地回答:“是的。”
年轻人语气依旧:“请到这边来,我的继母在马车里等你。”
凯勒夫人见到安妮后,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两个年轻女人相视一笑,一见如故。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呢!好像很善良。安妮心里想。
马车驶达一栋绿色窗帘装点的白色大屋,屋前的花园里花团锦簇。这就是凯勒家的庄园。安妮没去在意眼前的大房子,只是迫切地问:“海伦呢?她在哪儿?”她迫切地想见见自己的小学生。这时,凯勒上尉走过来。
“你好!安妮小姐,我是海伦的父亲。”
安妮点头作答,继续问:“海伦呢?”
他指着门口:“她在那里,她察觉到这几天大家都忙着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正发脾气呢。”
安妮看到了海伦。海伦正站在门口的阴影中,绿色爬藤遮住了她。她的头发像缠结成一把的干草垂在肩上,一双肮脏的小手揪着藤叶,将它们一片片撕掉,她上衣纽扣有一个没扣对,鞋子上也沾满泥土。
海伦感觉马车开进来了,全神贯注地等候着,想着该从哪一边跳上去。
安妮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没人关心这个小孩?”后来她才知道,海伦实在调皮任性,根本不服管教。有人靠近她,她就会狂暴发怒。
安妮踏上台阶。海伦马上转过身来。她知道有人从大门口向她走去,她能感觉到脚下逐渐增强的振动。海伦一直在等妈妈。这几天妈妈经常出门,海伦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只能用行动表示。她张开双臂,跳进来人的怀里。
安妮抱住了她。不是妈妈!海伦马上反应过来,像一只被网住的野兽,奋力想挣脱陌生人的怀抱。安妮有些紧张,但把她抱得更紧了。
詹姆士大叫道:“快放手,她会伤着你的。”
安妮大吃一惊,赶紧松手,心有余悸地问:“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凯勒太太连忙向她解释:“安妮小姐,海伦不让别人抱她。自从病后,她就不让人亲她,抱她。”
“有时让她妈妈亲她一下。”凯勒上尉补充一句。
詹姆士坐在台阶上,幸灾乐祸地说:“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你是来教一只小野兽的,你是一只小野兽的家庭教师。”
“说够了没?进去!”凯勒上尉命令儿子。
凯勒太太看出安妮已经疲惫不堪,便说:“亚瑟,请先带沙利文小姐到她的房间,其他的事儿待会儿再说吧。”
安妮感激地向凯勒夫人笑笑,随着凯勒上尉上了楼。
安妮在凯勒上尉背后问:“海伦该不会受惊了吧?我看她愣了一下,就拼命地挣扎。看起来,她好像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孩子。”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她什么都不怕。”凯勒上尉苦笑道。
凯勒家已经准备好一个房间给安妮用,还把墙面粉刷成了淡雅的白色。上尉放下行李,和蔼地对安妮说:“好了,你慢慢整理吧。”
海伦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进了安妮的房间。凯勒上尉做了个手势,示意将她带走。
安妮说:“让她留下来吧!反正我们迟早要相互认识的。”安妮自顾自地打开皮箱,开始整理东西,也不去搭理海伦。海伦对这个陌生的客人非常好奇。她的小手跟着安妮的动作上上下下,小脏手将皮箱反复打开又关上。“你真是一个顽强的小东西。”安妮笑着说。
海伦摸到安妮的旅行便帽,拿起来,笨拙地戴在头上,并在下巴下方打了个结。她摸索着站到镜子前面,仰头、偏左、偏右、侧视、上下打量,好像能看到一样。
安妮不禁失笑:“你这个小顽皮,看过妈妈这样照镜子吧,学得还真不错。”
海伦解开帽子,又开始寻找其他玩的东西。“你已经学会很多东西,你能够用手做眼睛,可以做很多事情,对吗?我将教你用手读写,你的手会帮你打开枷锁,给你自由。”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海伦看上去那么机灵,让她忘了她是听不到的,一直对她喋喋不休。
夜晚来临,屋内很安静。安妮精疲力竭,早早就入睡了。
而在另一边的主卧房里,凯勒上尉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凯勒夫人被他吵醒了。
“怎么了,亲爱的?”凯勒夫人问。
凯勒上尉沉默片刻,说:“那个女孩这么年轻,能够胜任吗?”
凯勒夫人微笑着说:“放心吧,亚瑟,她能行!”
小野兽
安妮离开波士顿时,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学生们送给安妮一个洋娃娃。这是大家一起凑钱买的,劳拉还给娃娃缝制了一件漂亮的外衣。现在,它静静地躺在安妮的箱子中。好动的海伦早就发现它了。她自己房间里有一大箱大小各异的娃娃,觉得这个娃娃也是亲切熟悉的东西。她用力拉出娃娃,紧紧抱着它。
“这是个好的开始。”安妮决定立即着手。她拉住海伦的手,在她掌心拼写“doll(娃娃)”。海伦马上抽回自己的手。她一向不喜欢人家摸她。但是,她的好奇心让她克服了厌恶感,当安妮再次拉着她的手时,她不再挣扎了。
安妮反复把“doll”写在海伦的手心里,然后让海伦拍拍娃娃的头。安妮连续做了几次拼字、摸娃娃的动作。海伦刚开始时觉得莫名其妙,但她一直聚精会神地感受着手掌中的描画。
这时,凯勒夫人手上抱着一堆要洗的衣物走过来。她问道:“你们俩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戏啊?让我也玩玩。”
安妮冲她笑笑。从相见的第一眼开始,她们就非常投缘。安妮心里清楚,其他人,比如凯勒上尉、詹姆士等,都把她当作请来的佣人,没有把她当朋友。
安妮举起海伦的手,又在她掌中拼字,并对凯勒夫人解释道:“我把字写在海伦手中,让她熟悉一些手语。”
安妮又伸出手,快速挥动手指,做出一连串动作。“我说的是:‘你好吗?
天气很好,是不是?’海伦只有一双手可以依靠,她的手就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刚才我把‘娃娃’写在她手上,等她会拼这个字时,我就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她手里抱着的洋娃娃上。我想让她明白文字和物体的关联。你看,她开始画了,她能写出一部分了。很好,再来。”
安妮弯下腰,帮着海伦的指头书写,口中说着“再加一画”,指引海伦完成单词。安妮看到凯勒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希望,急忙解释道:“我们才开始,她还不懂字代表的意义,没有想到这个字代表娃娃这个物品。这只是一种模仿,所以我们要不停地反复练习,直到她了解。海伦,你会了解的,是不是?”
安妮又回头向海伦说:“好吧!让我们多玩一会儿这个游戏。”她伸手拿开娃娃,要海伦在她手中拼写“娃娃”,然后再把娃娃还给海伦。她想加深字和物的关联印象。
可海伦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这个陌生人从她手里拿走了娃娃。她生气地咆哮起来,涨红了脸,握紧拳头,向安妮扑去。
安妮一把推开娃娃,海伦拳如雨下。安妮用力抓住她的双手。
凯勒太太央求道:“安妮小姐,安妮小姐,请把娃娃还给她吧!”
安妮回答:“不行,她会得寸进尺,如果她一撒野我就放任,我还怎么教她?”
凯勒太太非常担心地说:“你如果不给她,她会一直闹下去。”安妮一边与海伦搏斗,一边拒绝:“不行,我要让她听话,她需要知道什么是服从。”
凯勒太太继续哀求:“安妮小姐,求求你给她吧,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服从啊!”
安妮说:“没关系,我只是多了一样工作而已。我得先驯服她,然后才能教她学习。”
海伦和安妮互不相让,最后海伦瘫在安妮怀中。
哈,总算放弃了。安妮暗自高兴。可是,当安妮舒了一口气,松开手时,海伦飞也似的逃出房间。安妮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怜悯:“好吧,也许我太心急,我一定得有坚定的信心,不能操之过急。这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来,就这么简单。”
安妮原以为海伦会像劳拉一般温柔、哀怨,从黑暗寂静的彼岸频频感恩。然而海伦不是劳拉,她生龙活虎,家人都同情她,呵护她,让着她,把她宠坏了。
这个五岁的小女孩极其任性,生起气来如同野兽。
其实海伦对安妮发脾气还有一个原因,她感到恐惧,觉得安妮正将她的习惯死死压制住,试图改变她五年以来的生活习惯。此前,没有人打开她的心扉,引导她走出黑暗。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摸索,不懂得如何排遣孤独感和绝望感,只有用拳打脚踢发泄她的焦虑不安。
一天,凯勒太太交给海伦一叠干净的毛巾,示意她拿去给安妮。海伦顺从地上楼,半道上把毛巾丢在地上,自己上楼,走到安妮的房间门口。她知道安妮在屋里,轻轻摸索着,找到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把门锁上,并将钥匙塞进大厅的衣橱里,溜之大吉。
安妮听到门口咔嚓一声,到门口查看时,为时已晚——门已经锁住了。安妮在屋里大喊,凯勒太太和厨娘跑了过来。
凯勒夫人大喊:“安妮小姐,出什么事了?”
“她把我锁在里面了。”
两位女士都很清楚“她”是谁。厨娘还半信半疑:“她会做这种事?”
安妮抑制住怒气,冷冷地说:“就是她,这个孩子得好好管教。”
因为找不到钥匙,凯勒夫人只好派人把凯勒上尉找来。没想到凯勒上尉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每个月付她二十五美元,她竟然笨到被锁在屋里。”
凯勒太太着急地说:“可是亚瑟,她的房间在三楼,我们得赶快把她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