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虹口日侨聚居区,有座小花园洋房,两米多高的砖砌围墙绕成鸭蛋形,因鸭蛋形宽的一端面向马路,大门就开在这里。门上端的青石板上,刻着一尺二寸高的三个大字:“梅花堂”。刻在两边的青石门框上的对联,把“梅花”二字嵌进去了:“养梅养性养高深,种花种德种宽厚。”
然而,梅花堂的主人严宏第,却是个不学无术、贪得无厌、横行霸道的大资本家,毫无“高深”和“宽厚”可言。他把这对联刻在大门上,附庸风雅,恰好反映出他的伪善心理。
院内除了一座三层楼的主体房屋外,还有许多平房,它们分别为厨房、杂屋、澡堂、车库、轿库和马厩,以及佣人、保镖、管家和账房先生的住房。后院的花园里种了二十多种花草,也名副其实地种了十多株梅树,其中最高的四株开花较迟,现在正是梅子成熟时期,地上掉了许多黄色果实,枝头上还挂着不少。
上海沦陷前夕,严宏第一家老小搬到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去了。七天前,这里住着一批日本商人。现在,梅花堂成为影佐特务机关,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梅机关。也许是因为梅子太酸,而新住在这里的三十多人,只有三个勤杂工是日本女性,偏又不怀孕,尽管梅子黄熟得那么惹眼,可谁也不青睐它们。不知根据什么,我们的祖先却把酸尊为五味之首。
这么大的院落,因住的人少,显得空荡而寂静。身临其境,仿佛处在高山幽深处的古刹里。不过,到处打扫得很干净,还显得有点生气。
七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影佐接到土肥原特务机关侦破组的电话,知道土肥原的助手晴气庆胤要来,迅速审阅完《关于松本的工作近况》,将它交给伊藤芳男,吩咐说:“请去驻沪宪兵部队,用军邮发给外务省有田先生。”这里说的“松本”,是汪精卫的代号。根据日本政府的规定,影佐特务机关每隔十天,就要向日本外务省汇报一次汪精卫集团的思想状况和汪政权的筹备情况。影佐处理完手中的工作,就与矢野、清水和犬养来到大门口迎接晴气。大约过了五分钟,一辆车头上插着一面小太阳旗的黑色小轿车向梅花堂驶过来。影佐知道是晴气来了,忙吩咐站岗的两个日本宪兵打开三天前新装上的铁栅栏门。
晴气跳下车来,低声对影佐说:“军统上海区秘书万里浪被我们抓住了,现已带来,把他关在哪里?”
影佐手指南边的一间平房,悄声回答说:“就关在那里吧。”
接着,坐在轿车后座的两个日本便衣特务,将戴着手铐的万里浪押下车来,把他关在影佐指定的地方,由两个日本宪兵看守。
“请晴气先生进屋喝茶休息。”影佐亲切地说。
“不!我得马上走。”晴气显得急匆匆,“据我们掌握到的情况,万里浪知道姜国保被捕后的详细经过。”他两手一摊,“很抱歉!我不能参加审讯了,因为土肥原先生等待着我回去,一个小时以后与他一道赴北平。审讯姜国保和万里浪,全麻烦你们了。”
“你们去北平有何贵干?”影佐话一出口,马上感到失言,懊悔地说,“唉!我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没有什么保密的。去北平,就是说服吴佩孚与汪先生合作。”晴气脸上呈现不愉快的表情,“本来,土肥原将军和我都觉得那老家伙很傲慢,都不愿意与他打交道。昨天晚上接到平沼首相的电报,坚持要把他拉过来,只好再去。”
“吴佩孚的确很傲慢。”影佐想起六月二十七日上午,在吴佩孚家里受到的冷遇,一脸苦情:“半个月以前,汪先生派李圣五先生去北平与他联系,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困惑地说,“我真不明白,首相阁下为什么非要把他拉过来不可?”
“有什么办法?只好从命。好,我走了,再见。”晴气与影佐等人握手告别。
影佐和犬养、矢野、清水来到三楼三一五号房间。房间的东墙下放着四把藤椅,藤椅前面有一张约八尺长的条桌。距离条桌五步远的地方,孤零零摆着一张木骨牌凳。一看便知道,这是影佐特务机关私设的公堂。
“先审讯谁呢?”影佐望望坐在他左右的同僚。
“我的意见,先审讯姜国保,看他怎么招供,然后再把万里浪带来对质。”犬养显得深思熟虑。
“好!”影佐很兴奋,“我的想法与你一样。”
姜国保被戴笠关押了七天,居然活着回到汪精卫的特工组织,既引起了汪精卫集团的惶惑不安,也引起了土肥原和影佐两个特务机关的深切关注。汪精卫想到姜国保投靠过来之后,为保卫他与同伙们的安全、发展特工组织卖过不少力气,尤其是五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汪精卫一伙处于生死攸关的严重时刻,若没有姜国保将戴笠“居之安”的计划及时透露出来,他们早就一命呜呼了!若不是姜国保秘密从重庆带回蒋介石反共和他派人赴香港的重要情报,他汪精卫与蒋介石的第三次较量,也许会一败涂地!但是,汪精卫面临的现实却是这样无情。如果姜国保又投靠了戴笠,现在由戴笠派遣过来,他必将死在姜国保手里,他的一切也将败在姜国保手里!姜国保出现在七十六号之后,汪精卫身边的人,一致要求将他拘留审讯。可是,汪精卫不同意。他想,如果真的如姜国保所说,他在戴笠的酷刑面前坚贞不屈,是死里逃生归来,岂不伤害了他的感情?弄得不好,姜国保感到汪精卫对他不信任,他真的再倒向戴笠,岂不弄巧成拙?总之,汪精卫感到棘手难办。七月十二日下午,正当汪精卫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时,土肥原和影佐来了。双方经过一番磋商,决定由土肥原特务机关出面逮捕姜国保,由影佐特务机关负责审讯,然后再由土肥原他们抓一个熟悉姜国保被捕内幕的人对证,看姜国保所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这样做,如果姜国保的确是坚贞不屈,由汪精卫出面保释,他不仅对汪精卫没有反感,而且会感激涕零。汪精卫笑着说:“好,这真是两全其美啊。”
现在,姜国保戴着手铐,由两个日本宪兵押进来,接受影佐等人的审讯。
他是十三日上午,独自一人离开七十六号去一家烟酒铺买香烟,被土肥原的便衣特务逮捕的。几天来,他一直认为日本特务逮捕他,一定是把他当作军统特务而采取的敌对行为,只要把他投靠汪精卫的情况说出来,日本人就会向他赔礼道歉,派车送他回七十六号。可是,关押了七天没有人审讯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越想越糊涂了。因此,当他知道即将接受审讯时,他的心情是轻松的,也有心怀侥幸的某种愉快。
审讯开始了,四个日本人都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姜国保先生生你为什么被捕,知道吗?”影佐首先发问。
“是因为你们把我当成国民党军统分子。”姜国保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是一种误会。”
“你是不是军统分子?”犬养问。这些人毕竟不是法官出身,审讯没有人做记录,没有一定的程序,谁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也没有法官式的冷酷面孔。
“过去是,现在不是了。”姜国保正想说他投靠汪精卫的经过,日本人又说话了。
“正因为如此,戴笠才在七月四日晚上关押你,是吗?”矢野开始接触实际。
姜国保心里一惊,一下子乱了方寸,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也许,嗯,可能是吧。”
“你向戴笠招供了些什么?”清水紧逼一句。
“戴笠几次审讯我,主要追问汪主席住在什么地方。”姜国保怔怔地说,“我说不知道。我说我虽然到过汪主席住地,但每次都是吴四宝与我同车去的,车进大门也不停,我的确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在哪里。戴笠不相信,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你们只要撩开我的衣服,就会看到我身上到处是伤痕。”他直愣愣望着审讯者,默默地想:这个问题丁默邨他们没有提及过,怎么日本人倒追查起来了?他来不及细想,耳朵又传来了日本人的问话:“戴笠这么拷打你,他为什么又放了你呢?”他抬头看,问话的是影佐。
“不!不是戴笠放走我,是我死里逃生回来的!”姜国保急得满脸通红。影佐感到审讯不出什么新东西,准备结束第一次审讯,表情严肃地对姜国保说:“你现在退堂,下午再来。但是,你一定要说真话。”姜国保被押走不久,万里浪被押进来。他四十来岁,西装革履,蓄着偏分头,一举一动都显得很文静,很潇洒,这与他的尊名相距甚远。
土肥原特务机关经过顺藤摸瓜,才把万里浪抓到手的。七月八日晚上,他们抓到了军统特务孙重仁,从他嘴里得知戴笠扣押和审讯姜国保的大致情况,并马上将这一情况告诉汪精卫和周佛海,要他们提高警惕。姜国保出现在七十六号之后,晴气再一次审讯孙重仁,但他对姜国保被审的具体内容不清楚。不过,他交代了一个情况,军统上海区行动组朱理谊直接参加了审讯。于是,土肥原手下的侦破组依照孙重仁提供的地址,逮捕了朱理谊。朱理谊交代的情况与姜国保交代的基本相似,姜国保的确没有把汪精卫的住址交代出来,因而几次遭到毒打。据朱理谊说,姜国保是被释放还是自己逃跑的,只有万里浪最清楚,因为他既是陈恭澍的亲信,又是机要秘书。
万里浪,这个在染缸子似的军统里浸泡了六个年头的特务,染就了一身机灵、钻营、阴险、狡猾等特殊本色。现在,经过影佐等人一番引诱,那善于钻营的本色,发出束束幽光。他将知道的内幕悉数奉出,恳切地说:“我说的一点不假,可以与姜国保当面对质。”
下午两点,姜国保又被押到三一五号房间。参加审讯的还是上午那四个日本人。“姜国保!你究竟是自己逃跑的,还是戴笠放出来的?”影佐眼睛里闪着狠狠的凶光。姜国保望着影佐那可怕的目光,又见他没有称他先生,而是直呼其名,着实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沉着地说:“的确是自己逃跑的。”影佐向门口的宪兵挥挥手:“把万里浪先生请来!”万里浪面对着姜国保,端坐在矢野旁边,那神气,仿佛他也成为审讯者。顿时,恐怖和悲哀攫住了姜国保的心房。他知道万里浪坐在他的对面,但眼睛不敢正视他。“万先生!请你如实说说姜国保离开军统的详细经过。”影佐心平气和地说。“我一定如实说!”万里浪想到影佐让他去汪精卫的特工组织当处长的许诺,心中充满了狂热的激情,“因为姜国保不肯说出汪先生的住址,戴笠已下令枪毙他。说实在话,在上海的军统组织里,我是陈恭澍信得过的人,也只有我知道姜国保与陈恭澍是表兄弟。戴笠的杀令一下,陈恭澍急得团团转,找我商量挽救办法。为了保住姜国保一条命,我以陈恭澍的名义向戴笠写报告,让姜国保打到汪先生的特工组织去,乘机谋杀汪先生。戴笠十分赞成,他在报告上批道:‘事情成功了,赏姜国保四千块银元,提升为上海区副区长。’姜国保也满口答应,在报告上写道:‘感谢戴局长的救命之恩,保证在一个月内完成任务。’并在上面按了手印。”
“谁按了手印?谁这样写了?你捏造事实诬害我!”姜国保身上出现了一种赌徒式的偏执狂,非要赌赢不可,“那天你也在场,因为我不答应,戴笠一脚把我踢翻在地,还是你把我扶起来的呀!”
“请万先生继续说下去。”影佐说。
“戴笠把你踢翻在地?是我扶起你?你这才是捏造事实哩!”万里浪轻蔑地冷笑一声,“陈恭澍的报告由我保管,锁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只是现在无法拿出来。下面,我继续揭发。你姜国保按下手印以后,戴笠才下令给你解除脚镣手铐。接着,你姜国保,我,还有陈恭澍和戴笠,一起研究如何重新取得汪先生他们的信任。办法是三条:第一,制造假象,说戴笠睡在某某地方,由你向汪先生报告,派人破门而入,床上自然没有戴笠,但在桌子上发现一个笔记本,上面有戴笠亲笔写的关于谋杀汪先生的大致计划。因为汪先生手下的丁默邨和林之江都认识戴笠的笔迹,一定会信以为真。”
“完全是捏造和诬害!”姜国保咆哮着,重复着这句辩词。
“你叫喊什么?”影佐手上没有惊堂木,只好在桌子上拍一巴掌,“等万先生说完了你再说!”
“第二,在适当时候,由陈恭澍制造袭击《中华日报》的假象,再让你姜国保去报告。当然,汪先生会马上派出武装人员埋伏在报馆四周,严阵以待。陈恭澍他们乘车子到了目的地,胡乱打几枪,双方一接火,就迅速退回到安全区。”万里浪见在座的日本人一副满意的表情,心里热呼呼的:“第三,由我起草一份假的、军统上海区的八月份工作计划,其中着重谈到如何偷袭汪先生的特工组织和如何谋杀汪先生。这个计划,只油印一份,已于十一日晚上交给你。让你在适当的时候面交汪先生。”
“那份油印计划放在什么地方?姜国保!”影佐故意追问一句,看他老实不老实。
“根木没有什么油印计划。”姜国保那线条模糊的面孔颤抖了一下,这才显出恐惧和痛苦的棱角。
“那就让你顽固到底吧!”影佐气愤地说。接着,他微笑着望了万里浪一眼:“请继续说。”
“骗取汪先生的信任之后,你姜国保就下手谋杀汪先生。”
万里浪瞟了垂头丧气的姜国保一眼,“武器是戴笠交给你的无声手枪和五发子弹,以及两颗定时炸弹。戴笠吩咐你见机行事,或用手枪将汪先生击毙,或将定时炸弹放在汪先生的办公室和卧室里。你的所谓逃跑,也是戴笠设的假象。他要陈恭澍在关押你的那间房子的窗口上吊一根绳子下来,说你是从三楼援着绳子逃跑的。这的确把军统的人也给蒙住了。”他谄媚地向日本人一笑,“我说完了。铁证如山,看姜国保怎么辩得了!”
“姜国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犬养向他投去敌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