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平来了。他睡眼惺忪地坐在汪精卫面前,与一切有修养的人一样,用手帕捂住嘴巴,连打了几个无声的哈欠。好像打哈欠也能传染似的,他打,汪精卫也跟着打。两人都打得很起劲,把眼泪都带出来了。
“深更半夜把你叫醒来,真辛苦你了,梅先生。”汪精卫的睡意被呵欠赶跑了,显得精神起来。
“说不上辛苦,我总算睡了两个小时,而汪主席,这一夜还没有合一下眼,年纪又比我大十三岁,您才真正辛苦!”梅思平感情真挚地说。
“原来决定二夫人与影佐先生明天赴东京。可是,她,怀孕了,坐不得飞机,也坐不得轮船,只好劳驾你了。”汪精卫轻轻一笑,笑得很甜,“周隆庠先生与你一道去,他是你的翻译,也是代表成员,因为他是中央委员。”
“好啊!恭喜二夫人,恭喜汪主席!”梅思平微笑着,“本来,赴东京,二夫人是最理想的人选,既然如此,我毫不推辞,一定努力争取把事情办好。”
“本来,决定明天召开六届一中全会,梅先生不能离开上海。但是,我想来想去,非你去不可。当然,高先生也可以去,可他病成那个样子,不忍心派他。”汪精卫用抚慰的语气说,“你这次赴日,以中央执委会常务委员、组织部长的身份去,一定会引起日本政府的重视。几天来,我已与许多中央委员打过招呼,你的常委和组织部长,大家会一致通过的。”
“衷心感谢汪主席的苦心栽培!”梅思平脸上出现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起身立正,对汪精卫深深一鞠躬。接着,汪精卫就梅思平赴日问题进行一番嘱咐,直到凌晨两点五十分才各自上床睡觉。
第二天上午,汪精卫的国民党六届一中全会在一一三六弄大院二栋三楼召开。八点整,周佛海宣布开会,接着由汪精卫就国际局势和党务建设做报告。
“诸位同志!今天所要讲的,一是国际局势与中日和平之利弊,二是纵观本党自三届全会以来的党务建设存在的严重问题,看党务建设之危机。”汪精卫面前只摆着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面写着简单的讲话提要,“先讲第一个问题。诸位知道,当前国际局势的焦点,是举世瞩目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是国际紧张局势发展的必然趋势,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们处之泰然,没有丝毫的惊慌。”他冷笑一声,借机抬高自己,贬低和丑化蒋介石,“据一位昨天从重庆来沪的朋友告诉我,三日下午三点左右,蒋先生刚午休起床,正在洗漱间漱口和洗假牙。这时,陈布雷先生来到他身边,告诉他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顿时惊恐万状,慌忙来到他的办公室看英国和法国对德国的宣战声明。蒋先生一边看,一边急得呜噜呜噜说些什么,在座的蒋夫人、孔祥熙、陈布雷等人谁也听不懂。原来,他的假牙还拿在手里呢!”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他自己也开心地怪笑着,“而我们,在座诸君有谁这么惊慌过?没有,绝对的没有!因为大家有预见,有远见。兄弟我,能够与你们这样一批有远见的政治家共事,殊属荣幸之至!”他说到这里,坐在台下的丁默邨带头鼓起掌来,“当前的国际局势,对中日和平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有相抵触的一面,也有相反相成的一面。在重庆方面,一定会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实力,准备对付因世界大战而带来的种种意外,比如进一步投靠美国和苏俄,从他们那里获得更多的支援,比如继续维持国共合作局面,进一步利用共军打日军,又利用日军打共军,在两败俱伤之中壮大自己的武装力量。这样,为日军彻底摧毁重庆政府增加了难度。这无疑对我们是不利的,也就是事物相抵触的一面。那么,相反相成的一面在哪里呢?第一,英国过去给重庆有过支援,如今它与德国交战,已经自顾不暇,不可能再以经济支援蒋先生抗日;第二,日本为了迅速解决中日战争,按照阿部首相所言,叫做迅速解决中国事变,一定会对重庆和共党发起猛烈的进攻,一定会积极支持我们的新政权早日建立,以便腾出财力、物力、兵力促进大东亚共荣圈的实现,也就是为了早日发动大东亚战争。这样,我们可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混乱之中,休养生息,真正达到和平反共建国之目的!这就是我们三日晚上,兴高采烈地放鞭炮,放花炮,弹冠相庆之原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台上台下,臭味相投。会场里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现在讲第二个问题。”汪精卫满怀激愤,悬河泻水似的诉说蒋介石自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以来,在中央各部和各省培养亲信,排除异己,致使国民党员之间相互残杀等情况之后,极为反感地说:“如今由蒋先生领导之中国国民党,已成为地地道道的蒋氏宗祠。若不相信,以打油诗为证:‘老子本姓蒋,天生的国民党。昨天填了表,今天当县官,明年为专员,后年任部长。打屁虽不香,但却惊四方。’下面还有几句,一时记不起来了。”
“下面的几句我记得:‘老蒋的学生,腾达又飞黄,小则带个军,大则管兵团。蒋姓的亲朋,一齐大沾光,鸡犬都升天,耗子也称王。谁若敢反对,子弹穿胸膛。’嘿嘿,真刻画得惟妙惟肖!”坐在汪精卫左边的周佛海赶忙接腔。
“同志们!自一九二九年,蒋先生主持召开三届全会开始,历经四届、五届和去年的临代会,至今十年间,他不仅把国民党弄成了蒋氏宗祠,而且把党员的品德也弄到腐化堕落之地步。他手下的人,个个只想升官发财,但打起仗来,一听到敌人的枪声,就逃之夭夭。中国的兵比日军多,可是老吃败仗,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总理创办黄埔军校时,兄弟正在他身边供职,亲眼见他为军校撰写一副门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如今,军校的学生,除了少数三民主义的叛逆者投靠共产党以外,其余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已被蒋先生培养成升官发财和贪生怕死之徒。记得去年在武汉办黄埔分校时,中央军委在分校门口贴上总理撰写的那副对联。第二天清早起来,发现好事者偷偷地在昨夜里将四个字的横批贴在门顶上:适得其反。诸位看,讽刺得何等深刻!如此下去,岂不亡党亡国乎!所以,我们,六届全会的全体中委和监委,必须浩然正气,与党内的腐朽思想搏斗,为党务建设的百废俱兴效力!”接着,他大吹大擂地说要如何如何把国民党建成‘和平奋斗救中国’的党,建成反对‘升官发财’和‘贪生怕死’的党,然后发誓说:“兆铭生不负本届大会之所托,不辜诸同志之所望,死则不愧对总理及诸先烈之英灵。”
“下面,宣读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的任命书。”周佛海满面红光,心中泛起一股皇帝为臣相加封般的豪情,“一、任命褚民谊同志为中央党部秘书长,陈春圃、罗君强二同志为副秘书长;二、任命梅思平同志为中央组织部长,戴英夫、周化人二同志为副部长;三、任命陶希圣同志为中央宣传部长,林柏生,朱朴二同志为副部长;四、任命丁默邨同志为中央社会部长,汪曼云、顾继武二同志为副部长;五、任命周佛海同志为财务委员会主任委员兼特务委员会主任委员,丁默邨、李士群二同志为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特务委员会设特工总指挥部和肃清委员会,丁默邨同志为特工总指挥部主任,李士群、唐惠民二同志为副主任,肃清委员会由周佛海同志兼主任,丁默邨、李士群二同志兼副主任。”他放下手中的任命书,向台下扫视一圈,“被任命的同志中,有三位同志大家不够熟悉,我简单介绍一下。一位是戴英夫同志,又名鹏天,生于一八九七年,江苏丹阳人,曾任大学教授、上海警备司令部秘书长、江苏省农矿厅厅长。好,请戴英夫同志起身与诸位见见面。”
戴英夫中等身材,年纪虽然四十有三,但打扮入时,浅灰色的西服,系着猩红色领带,看去像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他霍地起身,昂首挺胸,双手抱拳向四周致意。
“需要介绍的第二位是朱朴同志。”周佛海说,“朱朴同志又名朴之,生于一九〇〇年,江苏无锡人,曾任大学教授、外交部宣传专员、江苏省代理教育厅长。”
周佛海刚念到“代理”二字,朱朴就激动地站起身来了。他高瘦个子,鼻梁上架副金丝边眼镜,穿件米黄色府绸长衫,很有学者风度,微笑着,向四周的人频频点头。
周佛海接着说:“现在介绍顾继武同志。他字泽生,又名渺生,生于一九〇一年,也是江苏无锡人,曾任中央统计局情报员、情报科长。”
顾继武也是中等个子,与戴英夫的打扮相似,因为他的实际年龄比戴英夫小四岁,显得更年轻,也很文雅,好像正在就读的大学生。他的仪表,与他在六年特务生涯中,杀害过三个共产党员、四个抗战爱国人士的凶残本性很不相称。也许他感到周佛海介绍的三人中,只有他过去的职位和文化最低,有一种自卑感的缘故吧,起身亮相时,好像大姑娘出嫁一样,两眼羞答答的不敢正视前方。
这时,国民通讯社的译电员杨人杰,手拿刚收录到日本政府的备忘录和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电讯,来到会场门口,要求见林柏生。坐在门口负责警卫的吴四宝不同意他进会场,不耐烦地说:“什么‘屁王六’、‘天生’这么重要?你把它交给我吧,由我转送给林先生。”
杨人杰不知道吴四宝目不识丁,以为他说的是江苏南通方言,把“备忘录”和“电讯”说走了调,忙说:“的确很重要,请吴先生过目。”吴四宝接过备忘录和电讯,两片嘴唇微微动着,做出认真默读的样子。他见杨人杰走远了,才起身进会场,将它们交给林柏生。两分钟以后,它们被转送到汪精卫手里。汪精卫提笔在备忘录上批道:“向大会宣读后,刊明日《中华日报》显著地位。”又在电讯上批语:“向大会宣读后,交中央党部档案处存敌档部。”然后递给周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