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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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梅思平在东京(1)

地处北纬三十五度的东京城,既受季风型亚热带森林气候的影响,又受季风型温带针叶林气候的影响,最热的八月平均气温也只有二十五摄氏度。

现在,已是九月上旬,白天穿衬衫长裤不觉热,接近黄昏,海风阵阵吹来,还感到有几分凉意。

梅思平和周隆庠由影佐陪同,周隆庠抵达东京时,在追浜海军机场受到外务省次官泽田廉三的迎接。他们仍与上次一样,被安排在泷川古河崇舜公爵的别墅下榻。晚饭后,为了御寒,也是为了礼节,三个人都穿上挺括的西装,系上各自喜欢的领带,准备迎接海军大将野村吉三郎的到来。

他们见距离野村到来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怀着消闲的心情,来到后院小花园里散步。花园的亭榭、石桥、荷塘、杨柳依旧,唯有气氛更加芬芳诱人。三十多盆不同颜色和姿态的菊花,一簇簇不同品种的盆栽和地栽的月季花,栽种在荷塘四周的八株玉兰花,伫立在花园东南西北的四棵丹桂花,一齐盛开,姹紫嫣红,争芳斗艳。他们沐浴着如同母亲的脸一样慈祥的夕阳,耸动着鼻翼,尽情地领略大自然的恩赐。旅途的疲惫,在沁人心脾的阵阵郁香中消失了,一个个心旷神怡。

人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最容易产生美好的联想,尤其是官运亨通的时候。梅思平想到上次来这里时,只是一个专员级官员,如今已成为汪精卫集团的中央执委会常务委员兼组织部长,终于进入了扶摇直上的殿堂,胸中有股世界的一切属于我的豪情,越发感到大自然可爱,越发感到汪精卫可敬,也越发感到日本侵略者可亲。他这么想着,满腔激情吟诵道: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影佐研究过中国的历史,但对中国的诗词很少接触。他饶有兴味地说:“好啊,梅先生触景生情,赋起诗来了!”“抱歉得很,我不会写诗,刚才朗诵的是敝国唐代诗人杜甫的《后游》。”梅思平依然陶醉在幸福的感情里,“但我爱诗,往往高兴时哼哼我喜爱的诗句。”

“诗言志。赋诗如此,吟诗也如此。”影佐笑着说,“梅先生,请你说说《后游》的诗意,好吗?”

“好!说点粗浅体会,以求教影佐先生和周先生。”梅思平坦露着对前途的自信和热情,侃侃而谈,“今年六月,我与汪先生、林先生和两位周先生,晚饭后多次来这里散步,现在,我又与周先生来了。这里没有寺庵,但有亭和桥。这都是曾游之地,今天重游时,对亭和桥产生一种爱怜和迷恋之情。这是《后游》诗首联的意思。第二联的意思是说,这里的美景等待着我们重游,鲜花绽开笑脸,杨柳弯着腰肢,无私地奉献自己的一切,欢迎我们再度到来。首联说我们对这里的一切有意,而第二联说这里的一切对我们有情。也就是说,大自然是有情的,无私的。第三联描绘晨景和晚景,清早薄如轻纱的晨曦滋润着大地,傍晚时太阳的余晖迟迟不退,沙地闪着金光。二位请看,眼前的夕阳不是恋恋不舍地停在西天不落么,此情此景与诗意多么吻合啊!”他借题发挥,牵强附会,对影佐说:“尾联是说,看到如此多情无私的美景和朋友,在贵国做客的愁闷完全消失了,除此还有更好的旅游之地吗?还有更多情更无私的朋友吗?”他眉毛乐得跳了起来,面向周隆庠说:“我的解释没有错吧?周先生!”

“你的解释很正确。”周隆庠对这首诗似懂非懂,却搭讪着说,“《后游》由梅先生朗诵出来,也充分表达了我此刻的思想感情。”他由普通的科长成为堂堂的中央委员,思想感情的确与梅思平是一致的。

影佐见他们说得这样情真意切,也动了感情,高兴地说:“为了表示与两位中国朋友的友谊长在,我也朗诵一首日本古诗。”他用很有节奏的语调念道:

但愿此生身长在,今生来世忘不成。

昔虽身经许多苦,今总心怀无限情。

“这首诗的作者藤原清辅,是敝国中古时代三十六位著名诗人之一。”影佐热情洋溢地解释说:“作者认为只要此身常健,生命长在,彼此之间的深厚感情就永远不会忘记。虽然我们过去有许多艰苦的经历,可是我的心胸里总是怀着无限的友情。比如去年十一月中旬,梅先生和周先生,还有高宗武先生,与我和今井、犬养先生,在上海举行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重光堂会谈以来,虽然经过许多风险和波折,但我们的友谊却更加深厚了,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我朗诵这首诗,就是为了表达我们为了日华和平,不畏艰难险阻,以及意重情深和忠贞不渝的心情。”

“谢谢,谢谢影佐先生对我们的深情厚谊!”梅思平觉得自己包容在一片温馨的氛围之中。

“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周隆庠想到自己能够成为政治上的暴发户,与日本政府的扶植息息相关,感情炽热而深沉。

夕阳已被暮霭卷去,给大地留下了一片昏暗。晚上八点左右,一辆小轿车由前后各四辆摩托车护送,威风凛凛地开进了古河别墅。梅思平、周隆庠和影佐早已站在那里迎候。泽田也来了,他首先下车,然后扶着野村吉三郎一只胳膊把他迎出车来。双方见面握手之后,进入会客室,享用梅思平从上海带来的高级茶点和香烟。

野村虽然已年过花甲,头发仍是黑的,天庭和脸颊也很饱满,胖瘦适中的躯体上着一身日本海军高级将领制服,显得很魁梧。他年轻时,准是个气宇轩昂,具有阳刚美的男性。唯一的缺陷是只有一只右眼,除了睡觉,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深褐色眼镜,谁也看不出他的眼神。

“我对两位中国和平使者的到来,表示真挚的欢迎!”野村习惯地打着手势,眼角和嘴角的肌肉往上抖动,说明他面带笑意。但笑意很快僵住了。两撇眉毛锁在一起,嘴角的肌肉微微往下挪,是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他坦率地说:“二位从上海来,使我想起在上海的一段痛苦经历。鄙人参加过日俄战争,那时才从海军学校毕业出来,当少佐,与俄军打了九个月,真可以说是出生入死,却安然无恙,连一根毫毛都没有损伤。可是,在上海的和平环境里,在意外中失了左眼。”他朗朗地怪笑一声,这种笑声只有在自我解嘲时才发得出来,接着毫不掩饰地说:“看来,和平环境不和平,我吃亏吃在丧失警惕上。”

野村丢掉左眼是一九三二年的事。这年一月他担任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配合陆军两个师团侵略中国上海。当时,驻防上海一带的国民党十九路军,在全国人民抗日高潮的推动下奋起抵抗,但蒋介石以及这年一月出任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的汪精卫,坚持不抵抗政策,于四月下旬派代表与日本谈判,五月五日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划上海为非武装区,规定中国不得在上海至苏州和昆山地区驻军,而日军则可以在这一带布防,非武装区成为日军的控制区。六日上午,进攻上海的日军近两万名代表,在上海虹口公园召开庆祝大会。

十点五十分左右,正当野村站在用门板搭成的临时讲台上,得意忘形地大讲他们对上海的侵略获胜时,猛然从左边三尺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巨响,一颗定时炸弹在门板下面爆炸了,门板被炸开了一个大洞。野村的左腿被弹片击伤,有块匕首般锋利的木片飞上去,不偏不倚正好刺入他左眼的瞳孔,随着脚踩鱼膘那样啪的一声左眼报了废。坐在他旁边的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被冲击波掀倒在地左脚被炸断。正在给野村倒茶的随身卫士,被拦腰炸成两段,当场毙命。

“这是什么人干的?”梅思平认贼作父,表情十分气愤。

“是中国人干的吗?将军阁下!”“不!中国人很老实。”野村鄙夷地冷笑一声,“是高丽国人干的!”梅思平对野村这种肆意侮辱中国人的语言,没有丝毫反感,只不伦不类地“噢”了一声。

安放定时炸弹的是朝鲜青年尹奉吉。日本侵占朝鲜那年,刚出生的尹奉吉随父母流浪来到上海,长大后在虹口公园当花木工。事情败露之后,他毫不隐讳地说:“是我干的!我痛恨日本侵略者,因为你们侵吞我的祖国已经二十九年了!我日日夜夜只想着为祖国报仇雪耻。感到遗憾的是,只炸死一个普通的日本兵!”第二天下午,他高呼“高丽国万岁!”走向刑场。

“鄙人在上海五年,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失去一只眼睛,第二年获得海军大将军衔。”野村又怪笑一声,“眼睛,大将,大将,眼睛。一想到上海,心情就不那么平静。”因为看不清他眼神的真实表情,只见他的眉毛往上挺扬起来,既有伤感,也有欢乐。

野村说完,出现一阵沉默。梅思平和周隆庠找不出适当的语言,只好用蹩脚的微笑应酬。影佐毕竟是职业特务,具有随机应变的本领,笑着说:“将军阁下性情这么豪爽,心情这么豁达大度,您至少会活到一百岁!”

“我呀,从来没有考虑寿命的长短。”野村风趣地说,“我按照中国大文学家苏东坡一句名言行事:‘鸡鹅鱼肉,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到即行。’苏东坡只活到六十四岁,我今年六十二了,再过两年就‘时到即行’啦,哈哈!”他开怀大笑,嘴张得很宽,带有几分粗俗。

“哪里,哪里!苏东坡一生不得志,生前曾先后被宋王朝贬谪黄州、惠州和儋州。他生于忧患,死于忧患。”梅思平总算搭上了腔,“可是将军阁下,一直是受到贵国天皇陛下和政府重用的栋梁之材,踌躇满志,加之性格开朗,一定会长命百岁!”

“中国有句俗话:‘成天愁,不长久,成天笑,九十九。’将军阁下这么爽朗和乐观,肯定会长寿。”周隆庠也找到了应酬的话。“说愁,我倒不愁。我这一辈子不愁吃穿,也从来没有为工作发过愁。我有一条经验,凡是干不了的事,我不愿干的事,我都不干。”野村显得幽默地说,“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七七日,发生中国事变,日华全面开战,我身为海军大将,免不了上战场。这年八月上旬,听说要进行淞沪战争,我想到我这只眼睛,就于交战前夕,申请退役,省得把老命也丢在上海。”他的坦率近乎轻率,“退役赋闲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月,当时的近卫首相要我出任学习院院长,我想到自己还能胜任,就干到现在。前天,阿部首相非要我任外务相不可。说实在话,我虽然担任过驻德国、奥地利使馆的副武官和驻美国使馆的武官,与外交工作有过接触,但把握不足,我对阿部首相说,先别任命,让我见习一段时间再说。今天由泽田君陪同,与梅先生、周先生见面,就是见习的开始哩!”

“阁下学识渊博,谙熟国际事务,待人一见如故,具有杰出外交家的素质。”梅思平点头称赞。

“说不上杰出,能够胜任就了不得啦,野村东扯西拉了半天,这时才言归正题,我今天来,纯属朋友的拜访。初次见面,这么随便闲谈一番,让中国朋友知道鄙人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呢。”

“阁下是位平易近人,又令人尊敬的好朋友!”梅思平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明天上午,阿部首相接见梅先生和周先生,并请影佐先生参加接见。”野村将眼镜往上推了推,缓缓起身,“我们告辞了!二位来到异国,难免寂寞,那就谈谈诗画下下棋,消遣消遣。”他声音柔和,眼神含有梦一般的朦胧,令人如入仙境。

“我和周先生来到东京,受到日本朋友的热情接待,加之这里的居住条件很理想,饮食也很好,一点也不感到寂寞。”梅思平感激地说着,与周隆庠送三个日本人上车。

接着,梅思平和周隆庠就阿部明天的接见,对方可能会提出些什么问题,进行近半个小时的推测和研究,十点左右,各自回临时卧室休息。

两人的卧室隔着会客室,一个住东,一个住西。梅思平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走进两步,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用右手支托着右脸颊斜躺在床上。她见梅思平进来,嫣然笑着下了床,向梅思平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梅思平惊愕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这主要是心理上的畏缩,而不是肢体上的退却,他心慌意乱地退出门去,刚喊了声:“周先生!”就被那女人拉了回来。

“不要惊动周先生,他卧室里也有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你看,周先生跟梅先生不一样,他就没有冲出门来喊你呀!”她肉感而甜蜜的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伸手把门闩上了。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梅思平担心她是日本主战派派来的女特务,仍然惊魂未定。

“我名叫福田圣子,是歌妓,懂点琴棋诗画,奉外务省之命,前来陪伴梅先生。”圣子微笑着轻声细语,很有名门闺秀风度。她长得很美,脸庞是玫瑰色的,晶莹明净,眼睛如秋水,像明星,似宝珠,那两个黑瞳孔一闪,就流露出无量的神秘美,娇嫩的嘴唇,像是专为与异性接吻而生的。她的身材几乎美得无可挑剔,无与伦比,两肩浑圆,身形柔软窈窕,体态轻盈纤弱,完美而隆起的胸脯和曲线优美的体态,使人联想起亭亭玉立的初开荷花。她衣着时髦,也很协调,把女性的优点衬托得恰到好处。总之,她集艺术家和美的鉴赏家所惬意的那种气质于一身。见到这样美妙的女郎,即使是避世绝俗的老法师,心田里也会荡漾起一股春情。

梅思平如梦初醒,似乎明白了野村临走时说的:“消遣消遣”那句话的含义。但是,如果她真是由外务省派来的,野村怎么不直说呢?对了,含蓄才有诗意,但他还是惶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