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九龙约道陈公博寓所的书房里,主人公正躺在睡椅上翻阅当天出版的报纸,等待妻子把墨磨好,开始新的一天的写作。
房间里静悄悄的,唯闻条墨与石砚台的磨擦声,并散发出一股很好闻的墨香味。李励庄比丈夫小两岁,虚岁四十五,但依然胸脯丰腴,腰肢窈窕,风韵不减。她穿得体的艳蓝色丝绒旗袍,罩件西装式的墨绿色毛线衣,显得十分和谐,看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脸上的皮肤白皙,五官的形态适宜,布局得当,即使是画家的眼光,也毫无挑剔的余地。她在年龄相近的异性面前,如同一块吸铁石,见到她,保管你骨头都酥软了。但她对爱情无限忠诚,在私生活上循规蹈矩。然而丈夫却不同了,尽管她那样富有魅力,却无法约束他,仿佛一只吃惯野食的馋猫,总觉得人家的鱼,比自家的鱼腥味浓,吃起来才够滋味。不过,他从不进妓院,专找未婚的,或夫妻长期分离的年轻女性为暗妾。他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住上一两个月,就忍不住了。初来香港时,他害怕做被暗杀的曾仲鸣第二,不敢外出,一天到晚躲在家里读书,做卡片,写文章。深山的禽鸟不挨枪,他逃脱了军统的暗算。这样过了三个多月,他与蒋介石之间有了某种默契,胆子就大了,过不了三五天就过海去香港,与何玳姑、何珊姑姐妹俩厮混。
因此,这个家庭总笼罩着一种不愉快的气氛。二十年前,李励庄第一次发现丈夫在私生活上的不轨行为时,曾经哭哭啼啼吵闹过,也曾经用最大的努力,修补这残缺的爱情,但丈夫本性难改,依然故我。慢慢地,她似乎对这一切都麻木了,不在乎了。她把“烈女不嫁二夫”视为信条,也不离婚。只有一条路,听之任之,原谅他。但她毕竟是个有灵魂的女人,心中的阴影怎么也驱散不了。
现在,李励庄站在书案旁,手握足有两厘米粗的条墨,悬着膀子,使着暗劲,在石砚里旋转地磨着,仿佛要把心中的凄楚统统磨掉似的。随着膀子的旋转,胸脯有节奏地颤动着,臀部也有节奏地摆动着,又像是按部就班地绕着命运注定的圈子,走着她迂回曲折的人生之路,不能越雷池一步。
“励庄,墨磨好了没有?”陈公博放下手中的报纸,身子由斜躺变成直坐,把浅褐色长衫的前襟往膝盖上一撩,两眼望着妻子那线条优美的背影。
“噢,磨得太浓了,我再掺点水。”李励庄想这想那,墨汁已磨成为糨糊状。
“你呀,心不在马(焉),在想什么呢?”陈公博故意把“焉”念成“马”,淡淡一笑。
“我难道还想别的什么?我的整个思想感情,还不是每天围绕你的写作和生活转,磨墨,查资料,油盐柴米酱醋茶。”她掺了点水,又磨了几圈,让水和墨融为一体,从笔筒里拿出支鸡狼毫小楷,蘸上墨汁,“让我试写个字,看浓淡怎样。”她本能地在一张三十二开的白纸上写了个“何”字。字写得不错,体现了她十年寒窗的根底。她面对“何”字沉默着,心中充满了敌意。
她镇定一下,然后对丈夫说:“可以了,浓谈适宜,继续你的著书立说吧,我的大手笔!”
陈公博见妻子称他为“大手笔”,很满意。他的确天资聪明,很有才华,十五岁就在报纸上发表论文和律诗。也很有文采,翰墨流丽,语言生动。留学美国时,几乎靠卖文维持生活。他在写作上很自负。他写的文章,连汪精卫要改动几个字,都要争论几句,往往是出于对汪精卫的尊重才同意。
在陈公博身上,正好应验了流传在中国知识界的一句俚语:“老婆别人的好,文章自己的好。”
陈公博在烟斗里装上金黄的南雄烟丝,擦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两口,起身来到书案前,见到妻子写的那个“何”字,特别敏感,神经质地想到在香港的两个暗妾,反感地说:“你写个‘何’字是什么意思?”
李励庄见心中的秘密被丈夫发现,心里一怔,后悔刚才没有将那张纸片撕毁。但她聪颖机灵,略一思考,显得忧悒地说:“近一向来,我老是在想,而且越想越发愁。我们来香港一年了,你既不愿意重返重庆,也不愿意去上海,更不愿意亡命异域,到底何处是我们的归宿?就这么想着想着,刚才几乎把一盘墨磨干了,也不由得写了个‘何’字。”
陈公博的眼睛判断地缓缓转动两下,把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肩上,以示亲切和谅解,然后心情沉重地说:“这是你的忧虑,也是母亲的忧虑。几天前她老人家对我说过不愿久留香港的话。孩子们也都开始做事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有时从他们的一两句话里,也流露出不愿意长期待在香港的情绪。”他长长叹息一声,“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样一来,无意中使夫妻俩的感情趋于一致了。他们面对面坐下来,都陷于沉思。
这时,年逾古稀的陈老太,正独自一人坐在她的卧室里戴上老花镜,默默地阅读最近汪精卫发表在《华南日报》上的《三民主义之理论与实际》一文。她眼睛很少眨动,手拿铅笔,不时地在字里行间圈圈画画,读得认真而入迷。正在度寒假的孩子们,有的上街溜达去了,有的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温习功课。
整个寓所静得出奇,静得可怕。公博夫妇此时的思想感情,仿佛正漂泊在遥远的,杳无人烟的异乡,眼前举目无亲,不胜凄苦和孤寂。
“不过,近一年来,聊以自慰的,也聊以安慰母亲的是,面临香港的物价飞涨,由于你的声望,各方面给予经济援助,生活水平与在四川时比较,不仅没有降低,而且有较大的提高。”李励庄沉思良久,见丈夫神情悲戚,宽慰地微笑着说,“对这一点,孩子们高兴,母亲抚今追昔更高兴。”
陈公博来香港之后,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都赠以巨款,蒋介石通过宋子良,转送给他一笔数字可观的法币,汪精卫按月派人给他送钱来,日本同盟通讯社香港分局,也从有限的活动经费中,抽出一笔钱来支援他。富人比穷人更需要钱,他已经在香港汇丰银行有了很大一笔存款,但依然来者不拒,照收不误。所以,陈老太太欣悦地说:“我最怕老来穷。宁肯年轻穷十年,不愿老来穷一天,可喜的是,来香港的这一年,我不是老来穷,却是老来富,而且越来越富了。”
“说到朋友的援助,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外出买东西之后,同时收到两个朋友托人送来的提款单,一张是庸之(孔祥熙)的,八万元法币,一张是向华(张发奎)的,五万元法币。”陈公博掏出钥匙,打开书案抽屉的锁,拿出两张提款单递给妻子,“你抽个时间过海去金城银行香港分行将钱取出来,然后一起存到汇丰银行。”其实,他最近还收到余汉谋托人送来的六万元法币的赠款,已在妻子面前打了埋伏,那钱已塞进了何玳姑、何珊姑的腰包。
李励庄接过提款单,沉思着说:“我们虽然不愁吃穿,但我总是为何处是我们的归宿而发愁,你得当机立断拿主意呢!”
“我不是没有考虑。”陈公博谨慎地说,“我的写作计划已经快完成了,今天再稍加增删和修改就定稿。这样吧,明天,就去重庆还是去上海的问题慎重考虑一下,听听你的意见,也听听母亲的意见。”
“母亲对蒋先生很反感,你千万别在她面前提去重庆的事。”妻子提醒说。
“那么,你的意见呢?”丈夫怔了一会问道。
“我倾向母亲的意见。”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能盲目,一定要慎重。”他又一次陷于沉思。
妻子走后,陈公博面对书案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默默地镇静一会,把千头万绪的思路集中到写作上来。接着,开始阅读和修改那厚厚的一叠书稿。这是他的回忆录,记载了他从一九二五年七月至一九三六年十二月间的亲身经历,是为自己树碑立传之作,但也为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保留了一些重要资料。他叼着烟斗,认真地阅读着,很少有改动。阅读到自己满意的地方,禁不住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当他阅读到一九二八年冬在上海成立改组派时,猛然想到当时的《社会新闻》对改组派的批判,提起毛笔,余恨未解地加上一段话:
“这个《时代新闻》(他记错了,应为《社会新闻》),每次都系统地登载共产党的秘史,和制造改组派的谣言,他们的眼中把改组派和共产党等量齐观,似乎我们和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非尽量丑诋,不足以平其愤。我就实业部的职才三个月,这个杂志登载一段消息,说上海没收的日货值八千余万元,我把它变卖,完全充做改组派经费。上海的日货,根本就轮不到实业部过问,要查究如何变卖,只有上海市党部才知内幕。这个《时代新闻》是有背景的,他的背景就是蒋介石先生手下的人。”
陈公博越写越得意,心境亢奋,笔不由己,正要洋洋洒洒写下去时,他的儿子陈干走来报告说:“爸爸!汪伯伯来了。”
“哪个汪伯伯?”陈公博没有想到汪精卫会来,但儿子尊称为伯伯的汪氏人物再没有第二人,又见儿子脸上的亲切和喜悦神情,紧接着问:“是汪兆铭伯伯来了?”
“是的。随汪伯伯来的,还有李叔叔和林叔叔,就是李圣五叔叔和林柏生叔叔,以及两个不认识的叔叔。”陈干说,“他们在楼下会客室,妈妈正在接待他们。”他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噢!妈妈领他们上楼来了。”
陈公博想到自己的何去何从,尚未考虑成熟,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汪精卫见面。他刚想到这里,汪精卫、李圣五、林柏生和一个不相识的人已经跨进书房来了,只好慌忙起身迎接。
“没想到汪主席、圣五兄、石泉兄和这位先生来,有失迎迓。”陈公博忙乱地应酬着,“诸位坐,请坐。励庄,快泡茶,拿香烟来,拿点心来。”
“陈先生,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忠诚的日本朋友影佐祯昭少将。”汪精卫手指影佐说。
“久仰久仰!今天能在敝舍见到将军阁下,非常高兴。”陈公博亲切地握着影佐的手。他接着面向汪精卫问道:“刚才陈干说,除了他认识的汪伯伯、李叔叔和林叔叔,还来了两位他不认识的叔叔。那么,还有一位是谁,怎么没有上楼来?”
“是连轩。”汪精卫说,“就让他在楼下会客室休息吧!这里的情况很复杂。”陈公博会意地点点头。他想了想,问道:“你们是乘出租汽车来的吗?”“不。”林柏生摇摇头,“因为圣五兄与麦思利先生是很要好的同窗,我们乘坐他提供的小汽车来的。”“眼下的香港是英国的天下,这就很安全了。”陈公博宽心地微笑着,“当然,我们不能大意,诚如汪主席所说,这里的情况很复杂。”
汪精卫是昨天(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乘西尾提供的小型客机,先从上海到广州,然后于下午五点从广州飞抵香港。他的四个随员是经过周密思考的。万一在香港发生什么意外,可以通过李圣五找麦思利帮忙,可以利用林柏生在香港办报期间,与这里三教九流的密切关系开展活动,可以通过影佐与日本驻香港领事馆出面交涉,至于桂连轩,因为他的机智勇敢不怕死,自然少不了他。
“汪主席一行什么时候抵香港的,住在哪里?”陈公博问。
“昨天下午到的,住的地方也是麦思利先生帮忙安排的,就是他们的对外接洽处。”汪精卫回答。除了李圣五,他们都改名换姓,以中国沦陷区的大学教授身份住在这里的。这里戒备森严,军统特务不敢来,他们的安全有保障。
汪精卫坐的地方靠近书案,很快发现那摞书稿,顺手翻了几页,知道陈公博在写回忆录,又见他红光满面,似乎对他称病不能去上海有几分怀疑,以关怀的语调对陈公博说:“陈先生出院才一个多月,就写了这么厚厚的一部著作,可别把身体累坏了啊!”
陈公博这才想到自己的疏忽,没有把书稿收藏起来,窘了片刻,马上编出一些话来应付说:“这是去年在成都时写的。我觉得自己在民国十四年至二十五年这十一年间,有许多感受,想把它记录下来。因为当时工作比较繁忙,写得比较粗浅,现在想到身体健康基本恢复了,于今天早饭后翻出来看看,当增删的增删,当修改的修改,把稿定下来,也便了却一桩心愿。”他斜了汪精卫一眼,继续说,“翻阅不到一个小时,正看到我们成立改组派与蒋介石做斗争一节,加了一段话,你们就来了。等到还都南京之后,汪主席稍微清静一点,请您指教指教,看书稿的史实和论点正确不正确。”
汪精卫想到陈公博在写作上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笑着说:“你写的是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经历,我不必看了。这种体裁的著述,可以说自古以来,都是文责自负。噢!叫什么书名?交哪里出版?”
“书名为《苦笑录》。”陈公博说着,一声混浊的苦笑,“考虑稿中涉及当代中国许多上层人士,想等到其中的人物三分之二以上作古了才付印。汪主席和李、林二位先生看这样行不行?”
“书名取得非常之好,又含蓄,又真实,又深刻。你记载的这十一年,是中国政治上错综复杂,十分混乱的十一年,《苦笑录》无疑是传世之作。”汪精卫夸赞几句,笑着说,“只是大作等到那个时候才付印,恐怕我也作古了,看不到了!”
“恐怕我自己也作古了!”陈公博又苦笑一声。《苦笑录》定稿后,陈公博亲自誊写一遍,将原稿交给陈干保存,将誊清稿交李励庄保存。一九六七年李励庄定居美国后,将书稿赠给丈夫的母校,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一九七七年,陈干将原稿交给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出版。的确,这时候,在座的人,包括影佐在内,都早已呜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