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日,月复月,转眼到了三月十四日。
迷人的春天,慷慨地散发着芳香而清新的气息。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无私地洒向大地,让人们尽情地陶醉。
汪精卫午睡起来,看了陈璧君从香港拍来的电报,知道陈公博一家老小将于今天下午乘轮船抵上海,兴奋得身上的每个汗毛孔都在欢笑。他临窗眺望,后院小花园里那一株株,一簇簇,一丛丛长着新叶,开着鲜花的树木花草,一齐生机勃发地向他露出笑容,显得那么可亲可爱,两只喜鹊隐藏在玉兰树的枝头,仿佛用它们那圆润、甜蜜、讨人喜欢的鸣啭在唤醒他美好的希望!
这一切,给汪精卫带来了欢乐和幸福。好天气,好景色,好心境,他情不自禁地哼起杜牧《江南春》里的名句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陈公博终于一家老小来上海,是汪精卫与蒋介石之间政治角逐的又一次胜利。
近两个月来,陈公博以母亲害病为由,掩饰他的看风使舵和若即若离。他好像拔河赛的麻绳,哪头力量大,他就倾向哪一头,他又像一块铁锭,哪边的磁性吸引力大,他就往哪边倒。汪精卫集团与日本政府签订的密约公开之后,米内内阁对其中某些条款做了点让步,使他感到高兴,青岛合伙会开得很顺利,汪精卫政权成立在即,对他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蒋介石又一次派“宋子良”与日本今井等人秘密会谈,他认为这是重庆政府摇摇欲坠的表现;十三日,陈璧君和林柏生来香港,转告了汪精卫的许诺,还都南京时让他当行政院院长。加之,母亲和妻子的劝说,他终于做出了选择,决定追随汪精卫走到底。
下午五点左右,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梅思平、何世祯等人在虬江码头迎接陈公博一家。
陈公博走上码头,双手握着汪精卫的右手无限激动地吹捧说:“汪主席!让我以北宋散文家苏洵的一句名言敬赠您:‘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您正是这样的民族英雄啊!”
“过誉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汪精卫无比激动。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九一八事变后,汪主席您以跳火坑的精神回国供职,现在抗战到了艰险关头,您又以跳火坑的精神想扭转乾坤,实在令人钦佩!您既然决定牺牲一己,我只有豁出来,为您分忧分劳了!”陈公博感情真挚,语调激昂。
“公博,我的好兄弟!欢迎你,感谢你,感谢你与我同甘苦,共患难!”汪精卫的眼眶潮湿了。
“在汪先生身边,陈先生不愧为忠臣。”陈璧君搀扶着陈老太太走过来,听陈公博这么说,也大为感动。
“公博若能做汪先生的忠臣,也就不辜负我的一片抚育之情。”陈老太太拉着汪精卫的一只手,情真意切地说。她用“抚育”而没有用“养育”,因为她是陈公博的继母。
“谢谢,谢谢您老人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汪精卫说罢,亲热地和妻子各挽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扶她上轿车,然后一左一右坐在她的两旁,同车去一一三六弄。
当天晚上,陈公博顾不得旅途疲劳,就迫不及待地把好朋友叶蓬和亲信何炳贤叫来,了解汪精卫对行政院各部部长的人事安排情况。他以关切的语气问道:“汪主席找孛孛、何仪二兄谈话了没有?他准备安排二位主持哪方面的工作?”
“谈了。”何炳贤不自然地笑了笑,“汪主席对我说过,新的中央政治会议决定设立法制、内政、外交、军事、财政、经济、交通、教育、社会事业等九个专门委员会,让我担任经济专门委员会副主任。”他把“副”字的音拖得很长,而且声调混浊,流露出一种不满情绪,“其实,我对经济工作不那么感兴趣。”
“何仪兄先当当,以后再做调整。”陈公博劝慰说,“搞经济工作,你还是懂行的,我当实业部长时,你就在我身边当国际贸易局长嘛!”他想了想问道:“与你合作的主任是谁?”
“汪主席说是陈君慧先生。何炳贤仍然情绪低落,搞改组同志会那阵,君慧,你,我,都天天在一起,都很了解,炳贤有工作能力,为人也很厚道!”陈公博吸了口烟斗,把烟雾慢慢喷出来,“君慧是台山人,你是海南人,两个广东同乡在一起工作很好嘛!”他接着问叶蓬:“孛孛兄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汪主席向你说了吗?”
“说了,陈先生!”叶蓬的兴致比较高,“汪主席让我继续从事军事,他说将来军委成立,让我当军委常委兼编练总监和陆军部长。”
“好,好,搞军事,孛孛兄是行家。”陈公博认为对叶蓬的安排适得其所。
“这年头,枪杆子比笔杆子吃香啊!”何炳贤羡慕极了。
“我刚才说了,何仪兄的工作以后再做调整。”陈公博很有权威地说,“你想摸枪杆,以后我跟汪主席商量,让你去军委,也当个什么总监,好么?”
“衷心感谢陈先生的偏爱和栽培!”何炳贤开心地笑了。
半年后,陈公博果真让何炳贤当了军委经理总监,掌握军需物资和军队财政大权。“行政院各部部长的人事安排,二位听到一点消息吗?”陈公博的话转向他最关心的问题。
“听到一点传闻。”何炳贤说,“据说外交部长一职,汪主席自己兼任,内政部长是陈群先生,财政部长是周佛海,司法行政部长是李圣五先生,工商部长是梅思平先生,铁道部长是傅式说先生。其他各部的部长由谁当,没有听说。”
“据说军政部长由鲍文樾先生当。”叶蓬补充说。
“啊!志一先生也过来了!”陈公博惊喜地说。他对鲍文樾很了解,这人年近五十,辽宁凤城人,原是蒋介石的参谋本部的参谋次长,陆海空总司令部驻北平办事处处长。“这可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啊,他倒向我们,等于挖了老蒋身上一块肉哩!”接着,又以关切地口吻问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鲍先生是华北派遣军多田司令长官规劝过来的。上月二十八日,他抵达上海,当天晚上,汪主席就设宴欢迎他,我和何仪兄都应邀作陪。”叶蓬说着,一种嫉妒的感情不禁涌上心头,“鲍先生才过来几天,就委以重任,是否有点失慎?请陈先生考虑。”
“明天我问问汪主席,如果已经内定了,先让鲍先生代理代理。”后来汪精卫接受陈公博的建议,的确只让鲍文樾任代理军政部长。陈公傅沉思一会,转弯抹角地说:“本来,行政院各部的人选,由汪主席做主就行了,可是,他非要我考虑安排,我实在感到力不从心。我对立法工作有兴趣,今天傍晚时,我一再对汪主席说,行政院长还是由他当,让我管管立法院的工作好了。”
“汪主席当党的主席和国家主席,陈先生当行政院长,我看恰到好处,希望陈先生不要推辞。”何炳贤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想到由陈公博当行政院长,他可能捞个什么部长当当。
“陈先生德高望重,当行政院长,国内国际都拥护,千万不要推辞。”叶蓬也把自己的升迁寄托在陈公博身上。
“谢谢二位的好意,不过我很犹豫。”陈公博口是心非地说。他望着脸膛英俊的何炳贤,马上想起他的两个暗妾,笑着说道:“何仪兄有两个很能干的妹妹。玳姑和珊姑在香港联络站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她们回上海之后,工作安排好了吗,都住在哪里?”
“谢谢陈先生对她们的鼓励和关怀。”何炳贤并不知道陈公傅与他的两个妹妹厮磨的事,感激地说,“玳姑被安排在《中华日报》当校对,珊姑在国民新闻社当译电员,她们与特工总部一批女特工人员一起,住在愚园路附四十八号。”
“上海的社会秩序很混乱,让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姐住在那里,真叫人担心哩!明天,我要陈春圃先生安排姐妹俩住到一一三六弄来。”陈公博为了长期占有这姐妹俩,计划将她们安排在他身边干点什么,“至于她们的工作,待还都南京后再重新考虑。我看,让玳姑当校对,珊姑当译电员,都是大材小用啊!”
“谢谢,谢谢!”何炳贤满心欢喜,“托福,托福!”
几乎在同一个时候,汪精卫和大小两个老婆为把行政院长的宝座夺回来而大伤脑筋。
今天是十四日,是汪精卫与陈璧君同居的日子。晚饭后,他又感到脊椎骨有点隐隐作痛,把徐珍叫到陈璧君的卧室里做了一阵按摩,稍微舒服一点,就穿上衣服,若有所思地问陈璧君说:“我让公博当行政院长,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可以说是满口答应。”陈璧君喟然长叹一声。
“真的?”汪精卫一惊,“你详细说说,在香港,你是怎么提出来的,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好!”陈璧君沉重地点点头,“我和柏生到了香港九龙公博家里,与陈老太太闲谈了一会,就回到公博夫妇卧室,先向他们简单介绍了新的中央政治会议的筹备情况,然后将你的原话转告公博,我说:‘公博,汪先生说了,你回上海之后,请你出任行政院长。’万万没有想到,他连句客气话都没有说,只笑了一声:‘当行政院长,我能够胜任吗?’柏生满以为这是你的本意,赶忙相劝:‘按照陈先生的智慧和才能,当行政院长绰绰有余。’励庄马上接话:‘汪主席看得起你,信得过你,如果你推辞,汪主席会不高兴哩。’公博说:‘那么,我只好勉为其难了。’唉!糟糕透了。”
“噢!这真是弄巧成拙了。”徐珍话一出口,担心刺伤丈夫,怔怔地望了他一眼,等着他的发作。
也许是姨太太的用词恰到好处,也许是爱情高于一切,汪精卫并不计较。
现在,他只是由大权旁落带来的痛苦折磨着,烦躁地一跃而起,在房间里急踱了几步,又重重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责备陈璧君说:“其实,璧君,唉,我的原话并不是这样说的。我只说只要公博回上海,让他当行政院长也可以。”
“你的话里有个‘只要’,又有个‘也可以’,照你的原话直说,不引起公博的严重不满那才怪哩!”陈璧君很反感,“你怎么责备起我来了?我的四哥!”
在这里,“行政院长”只不过是钓竿上的诱饵,为了引诱陈公博不去重庆。
汪精卫觉得妻子的话无可反驳,一阵语塞之后,无可奈何地说:“我原来满以为公博会谦让,想不到,他对当行政院长这么感兴趣。现在,公博已经满口接受,弄巧成拙也好,弄假成真也好,只好听之任之,无法改口了。”一阵无比空虚的沉默,茫无头绪的沉默。“这件事由先生改口,确有诸多不便。不过,可以求影佐先生帮忙。”徐珍默默地听着,思索着:“如果先生和君姐同意,由我出面找影佐先生。”“可以!但要讲究策略,千万不要流露出我的本意。”汪精卫奸笑一声。“由珍妹出面比较合适。”陈璧君的话里有几分情意,也有几分信任,“相信珍妹一出面,会马到成功。”接着,三个人商量了好一阵,徐珍看看手表,见时针正指着晚上九点,时间尚早,就驱车去影佐特务机关。
影佐于十天前娶了一房姨太太。姨太太名叫严珍妮,二十来岁年纪,秀丽端庄,很有风度。去年十二月初,她毕业于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今年二月底受聘于苏州中心小学,任教才一个星期,被负责物色“上等行乐所”的“候补姮娥”的增冈一郎看中,被迫与一批同命运的年轻女性来到南京,又被影佐看中,征得增冈同意,纳她为妾。这时,影佐正在教严珍妮学日语,见徐珍到来,夫妇俩赶忙起身迎接。
“二夫人这时候来,一定有重要事情吧!”影佐看看手表,已是九点二十五分。“影佐先生真是一位心理学家!”徐珍微笑着,显得很轻松。“二夫人请喝茶。”严珍妮将一杯茶放在徐珍左边的茶几上,轻手轻脚地走开了。“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徐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影佐先生知道,陈公博先生与汪先生是肝胆相照的同事和朋友。”“对,是的。”影佐茫然地听着,揣摩着。“今天晚上八点左右,汪先生当着周佛海先生、褚民谊先生和梅思平先生的面,让陈先生任行政院长。”徐珍说,“可是,这三位先生从资望和才能两方而衡量,一致认为陈先生不及汪先生,行政院长应由汪先生担任。同时,他们担心陈先生出任行政院长会不孚众望,影响中日和平运动的深入开展。”
“你与你君姐的意见呢?”影佐问道。
“她和我一样,虽然也有与周先生他们同样的看法,但见汪先生执意要让陈先生出任行政院长,也不便反对。”徐珍淡淡一笑,“因此,周先生他们非要我出面找影佐先生不可。我本不想来打扰你,见是三个常委的一致要求,只好背着汪先生来。”她从影佐的表情判断,也似乎不愿意让陈公博出任行政院长,又笑着说,“我来,仅仅为周、褚、梅三位常委起个传声筒的作用。好,我的任务完成了!”
“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影佐肃然地说。
“我?”徐珍一愣。
“你必须果敢地说服汪先生,行政院长一职不能谦让给陈先生。”影佐当机立断地说,“从种种迹象看,陈先生是否真心实意拥护和着力推动日华和平运动,目前尚很难判断。因此,我同意周、褚、梅三位先生的意见。”
“汪先生已经做出决定,陈先生又满口答应,我怎么好说服汪先生改口呢?”徐珍显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她见影佐陷于沉思,接着说:“这件事只好由影佐先生出面,或者说服周先生他们,或者说服陈先生。根据你的威望,你的话大家都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