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千古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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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康有为:传统“乌托邦” (4)

其实,康有为在与光绪的唯一一次交谈中,就明确建议,不撤旧衙门,不革旧大臣。光绪一激动一发怒,就忘了康有为的“指点”,身边又无“高参”筹划,“导火索”就此点燃。康有为不能及时地将自己的谋略上达天听,君臣无法密谋决策,难以校正改革的失误。戊戌维新变法,既缺乏通盘考虑,也没有什么有条不紊的规划与切实可行的措施,更谈不上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基本上是光绪独自一人,按照康有为过去的上书内容,参照俄国、日本的改革经验,在一种急躁失控的情绪之下,“跟着感觉走”。如果说在促成光绪帝毅然下定决心变法时,康有为的确起过关键的决定性作用,那么在改革的具体路径及施行过程中,他所发挥的实际作用,显然被夸大了。

当然,康有为在百日维新期间,也有着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

国家的积弱,社会的保守,国民的惰性,几千年的沉重包袱非一日所能形成,更非一日所能丢弃。作为一介书生,康有为缺少从政经验,把改革看得过于简单。比如军机大臣召见时,他与因署任直隶总督前来谢恩的荣禄在朝房相遇,荣禄问他有何“补救时局之术”,康有为说:“非变法不可。”荣禄道:“固知法当变也,但一二百年之成法,一旦能遽变乎?”康有为回道:“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即变矣。”可见康有为对待变法的认识与态度,显然太过天真草率。涉及制度的深层次改革固然需要流血,但不是杀几个高级官员就能解决根本问题的。以为改革一蹴可就,没有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将原本可争取的对象,也推向了变法的对立面。

康有为一个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不懂得中国黑暗的官场学,看不到事情的实质,抓不住问题的关键。他以为只需打动光绪皇帝,改革大业就可一帆风顺了。如果换上另一个朝代与另一个皇帝,事情也许可行,然而,他似乎半点也不明了光绪的后面,虽隐实显地坐着大权在握、虎视眈眈的太后。就连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重臣都畏之如虎,且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的慈禧,康有为竟然视而不见。慈禧太后虽然归政,可她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此,就连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也看得十分清楚,他说皇上“无赏罚之权,全国大柄,皆在西后之手,而满人之猜忌如此,守旧大臣之相嫉如此,何能有成”。

要想变法成功,对慈禧太后唯有争取,得到她的同情、理解与支持,不能忽略她,万不可刺激她,更不能惹怒她。康有为似乎从来就没考虑过慈禧太后的威严与力量,是无意间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最后,他也将改革的成败与否归于慈禧,只是这种归结的落脚点,不是化解矛盾,而是完全激化,结果势不两立。他想利用袁世凯,史家学者们都说他过于轻信了一个两面三刀的阴谋家。问题的症结不是轻信与重用,而是他在考虑动武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根据当时的情势与权力格局,不存在围园擒后这种可能。如果没有此谋与袁世凯的告密,维新变法也会中断或者延缓,但不可能被恨得咬牙切齿的慈禧全盘推翻,慈禧也不会产生废除光绪另立新帝的念头,更不会发生由一系列因素而形成的合力所导致的八国联军进占北京……

中国古代社会的每一次重大变革,从王安石变法到张居正改革,再到戊戌维新,皆从儒家原典与传统社会寻找变革动力,结果无一不以惨败而告终,这也说明中国传统社会缺少变革的内驱力,缺少转型的机制与可能。

在戊戌维新的最后时刻,康有为欲挽狂澜于既倒,除密谋由谭嗣同策反袁世凯外,还策划由毕永年带一百人进颐和园捕杀慈禧,又想利用大刀王五及湖南会党发难,还向英、美公使求援,并让伊藤博文在觐见慈禧太后时“剀切陈说”使她回心转意……他尽心尽力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将个人的生命能量发挥到了一种少有的极致,虽无力回天,但其精神与勇气着实可嘉。

也许是意识到了维新变法在最后时刻的重大失误,康有为至死都不承认自己有过密谋兵变之举。策反袁世凯的确凿证据自不待言,而削发为僧的毕永年后来也留下了一本《诡谋直纪》,记下了当年所发生的一切。为了掩盖捕杀太后兵戎相见的计谋,对谭嗣同临刑前的绝笔诗也作了一定的篡改。“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一百多年来,谭嗣同的这首《狱中题壁诗》不知激励、鼓舞过多少中华优秀儿女,而原诗却与流传的有所区别:“望门投止思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将“掷刀”改为“横刀”,最后一句的“公罪”之论全部改写,也就抹去了武装夺权的痕迹,显出一种忍辱负重、舍身成仁的气概。

被康有为及其弟子篡改的还有所谓的衣带诏。维新变法进行到第九十五天,光绪帝在慈禧的胁迫下压力重重,自感情形不妙,却又无计可施,便给他所信任的军机四卿之一杨锐下了一道密诏,让他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等人筹商,想出既不得罪太后,又能使改革继续进行的办法。而康有为却将“密诏”改为“衣带诏”,将诏书的对象由杨锐改为他本人,将内容改为要康有为等人“设法相救”。谭嗣同游说袁世凯发动军事政变,向他出示“衣带诏”时,机警狡猾的袁世凯当即就表示怀疑,而光绪帝也一直否认自己下过这样的密诏。幸而杨锐的儿子保存了父亲交给他的密诏原本,杨锐交给康有为的光绪密诏只是一份抄本。

光绪当年确曾派人给过康有为一份密诏,只是内容有别。因局势恶化,光绪让他前往上海“督办官报”,“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关于“衣带诏”的篡改,学界另存一说,康有为是在这份密诏的“汝可迅速出外”之后,添加了“求救”二字。如此一改,就变被动的外出避难为主动的寻求救兵了。

变法失败,康广仁、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有为在英人的帮助下侥幸逃脱清廷的严厉搜捕,经香港逃到日本,可谓九死一生。此后的康有为,便以“更生”为号,所致力的“事业”,就是延续“百日维新”中断的一切,保皇复辟。

一个没有功名官爵的书生,在一个有着几千年森严等级的封建社会里,受到最高权力统治者光绪皇帝的器重,托以经天纬地的大任,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维新变法,这一切,看似比登天还难,却神话般地在康有为身上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因此,他对光绪皇帝感恩戴德不已,但求肝脑涂地、以身相报。自变法失败仓皇出逃,就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在逃亡船上听说光绪已死,康有为痛不欲生,当即给弟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就要投海自尽。幸而被英人濮兰德拦住,说传闻不可信,不妨弄清确凿消息后再说。他之所以活着,仿佛就是为了光绪皇上。此后逃到日本,康有为求助于英、美、日各国,希望列强共同干预,勒令慈禧太后归政。

眼见没有结果,又远赴加拿大、英国等地,每到一处,都以伪造的“衣带诏”为据,发表演讲,鼓动海外华侨支持皇上复政,共同参与他的保皇大业。他发起成立“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短短两年时间,就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刮起了一股保皇旋风。当时海外华人共五六百万人,遍及五大洲二百余埠的保皇会成员竟多达百万余人,如此大规模的世界性华人统一组织,哪怕在华侨史上,也属第一次。可见康有为的活动能量之大,并非某些人想象的呆子型书生,而是一位善于利用广泛资源创造神奇的人物。此后的庚子勤王,创办学校、报刊与实业,与同在海外活动的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针锋相对,便是在“皇上一复辟,可立行变法自强,立与民权议政,立与国民自由自主”的信念下展开,他坚信“圣主必复,中国必全,幸福必至”。

在流亡海外的十六年时间里,康有为环球三周,四渡太平洋,九越大西洋,八过印度洋,还在北冰洋呆了一个星期,游历四十二个国家和地区。对此,他以相当自豪的口吻说道:“若我这游踪者,殆未有焉。”又说“足迹已遍天下,觉大地无可游者”。就现有资料而言,这样的游历与行程,的确创造了“国人第一”的奇迹。当然,他的这种游历,并非单纯的游山玩水,而是考察各国历史、地理、政治、制度等,“比较中西”,以作未来发展之借鉴。

1908年,光绪帝驾崩,正在南洋的康有为闻讯,有如五雷轰顶,当即发起各种致哀悼念活动,并为光绪服丧百日,然后才剃发除去丧服。

尽管光绪已死,复辟无望,但康有为还是坚持唯有君主立宪才能救中国,继续维护清朝统治。辛亥革命爆发,满清政权覆亡,皇帝被推翻了,君主没有了,康有为仍一意孤行地不改初衷,坚持保留君主名号,造出一个“虚君共和”的新名词,以代替过去的“君主立宪”。他认为虚君的人选有二,一为宣统皇帝溥仪,另一位就是孔子的后裔衍圣公。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支配下,康有为在张勋复辟的丑剧中扮演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请出已经退位宣统溥仪,恢复大清国号,改1917年为宣统九年,废除民国刑律,实行君主立宪政体。尽管康有为在复辟王朝中不获重用,仅戴了个弼德院副院长头衔,但他以“文圣”自诩,建言献策,草拟了一大堆有关尊孔教、复读经、除满汉、表忠烈、续世爵、复绅士、改新律、起遗老之类的诏书。结果闹剧只演了十二天,就在讨逆军的枪炮声中匆匆收场,康有为不得不逃进位于东交民巷的美国使馆寻求保护。

正如真理与谬误只有一步之差,圣人与小丑、圣人与罪人其实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说戊戌维新受挫,康有为的出逃尚有一种激荡人心的悲壮刚烈之感,那么于张勋复辟闹剧草草收场中的溜之大吉,则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同样的失败逃命,前者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与进步,后者则属典型的逆历史潮流而动。国人虽然习惯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但他们早就愤恨于这种迫不得已的苟且偷生。“敢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封建帝制一旦被推翻,要想回到变态的过去,民众肯定不会答应。表面上看,都是尽心尽力地辅助皇帝,但时间有先后,性质便判然有别,前者为英雄,后者不过在历史的舞台上扮演了一回丑角。

逆历史潮流而行,就连得意门生梁启超也不得不站出来反对他,康有为自然是气得半死。于是师生失和,分道扬镳,相得益彰的“康梁”并称,在一段时间内变成了互为政敌的“康梁”反目。

康有为的固步自封、顽冥不化,固然与其个性因素密切相关,比如性格怪异、好走极端、过于自尊、不肯认错等等;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的一种政见与认识。

变法失败,康有为肯定有过一番深刻的反思,他晚年曾忏悔道:“追思戌戊时,鄙人创议立宪,实鄙人不察国情之巨谬也。程度未至而超越为之,犹小儿未能行而学踰墙飞瓦也。”作为冷静的旁观者,西人李提摩太说维新变法“败于激烈,过于急进”;赫德说维新派“不顾中国的吸收力量,三个月内所想改革的政事,足够中国九年消化”。他们的评说无疑有着一定的道理。如果维新变法都有过速之嫌,那么以中国的专制之深厚,民智之低下,民风之未开,革命是否更加急进激烈?于国人而言,民主、共和是否过于“铺张奢侈”?其实,就维新变法以来中国一百多年的历史发展情形而言,只要我们稍稍持平、客观一些,就会觉得,保守的君主立宪制于古老的中国,实则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也就难怪民初有着较为广泛的“市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