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老友毕竟是知音。但他表面上不好认账,便连忙摆手:“快别这么说,幸亏是密室,你我又是至交。这是想一想都有罪过的事。我朱棣再委屈,也断不会有这邪恶的念头。”
景清揶揄地笑着说他口是心非,他心里有这念头,也正常,付诸行动,则很可怕。他不是很崇拜唐太宗吗?唐太宗是一代明君,他肯于纳谏、礼贤下士,治国有方,才创建了为万世景仰的贞观之治,可他脸上的一块黑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玄武门之变杀兄屠弟,逼父皇让位,这块黑痣同样让他万世留憾。所以我以旁观者为殿下忧,殿下即便成功了,你能躲过后世唾骂吗?
朱棣有点灰溜溜的,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不是你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就像在大风天,你会被大风吹着往前跑,想停下来也不可能。
景清笑道:“这么说,殿下现在已经被大风推着往前跑了?”
朱棣阴郁地点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
景清问:“不想停下来?”
朱棣索性说破,脚下是悬崖,停下来会掉下去,停下来必死,一鼓作气顺着风往前冲,也许死里逃生。
景清说:“那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多言了。”
朱棣满怀期冀地问:“你不助我一臂之力吗?不帮我逃生吗?”
景清说:“我想拉住你,别被邪风带走,不过我想我办不到了。”
朱棣忽然转移话题说:“你不是把女儿带出来了吗?改天带到府里来,和徐妙锦她们一起热闹热闹。”这是他的一个新的兴奋点。
景清淡泊地说:“她在北方住不惯,这一两天就想回去了。”
与老友相见令他失望,他脸上却仍然挂着笑意。他不能表现在脸上,他不能放弃。他相信人心都是可以感化的。张信怎么样?救了他老母一命,他们之间的感情距离不是马上拉近了吗?感情也是得投本钱的,没有无本而获利的美事。
一家人也得防着点
养了几天,李谦已经能下地了,这天中午,郑和又给他提了食盒来,打开盖,是一只蒸鹅。李谦一见鹅肉就反酸水,这几天上顿是鹅,下顿还是鹅。他皱着眉头说:“又是吃鹅?”
郑和说:“把你烧的!平时呀,你连鹅毛也摸不着,一来燕王府大鹅成群,吃不完,二来也是殿下特意吩咐下来的,让好好给你补补身子呢,你这功劳可大了。”
李谦开始坐下来吃鹅肉,先撕了一条大腿分给郑和,郑和也不客气,大口啃起来,两个人都弄了一嘴巴子油。
郑和说:“殿下对你够好的了,是因为你哥哥是领兵将军吧?”
李谦鬼着呢,他绝口不提给燕王当眼线的茬儿。他只含糊地说:“也不全是,殿下心好,看我可怜吧。”
这时朱棣和张玉走来,李谦和郑和忙站起来,油乎乎的手急忙往衣襟上抹。
朱棣笑着问:“小保子,病养得怎么样了?”
李谦说:“整天吃大鹅,不吃药也早没病了。”朱棣哈哈大笑。
张玉对弟弟说:“还不谢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谦这才趴下去叩头:“谢殿下大恩。”
朱棣说:“若说谢,我还得谢你呐,你是为我才吃了苦头的。这回好了,你和郑和就在我跟前做事吧,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了。”
李谦又一次谢了殿下。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他真怕朱棣又让他去干阴阳人的事。
朱棣又说:“徐妙锦在府里的日子,你先过她那边去伺候她,你把她伺候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李谦又答应了一声。朱棣打发郑和说:“我不是让你把书房里的书趁好天拿出去晾晒吗?你却跑这来混大鹅吃。”
郑和说:“这几天不是一直阴着吗?”他从窗户向外望一眼,艳阳高照,他吐吐舌头说:“哎呀,天放晴了!”推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朱棣是故意支走了郑和,这才对李谦说:“小保子,我从来没把你们哥俩当外人,所以也就有啥说啥。”
张玉说:“殿下大恩,我们一世都报答不完,有话尽管说。”
朱棣说:“小保子去伺候徐妙锦,要处处留心。”
李谦说他明白,王妃的妹妹,他能怠慢吗?
朱棣见他没明白,又点拨他说:“是呀,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好酒好饭恭敬着,不过呢,园子里不能让她到处走,她如果要去后院禁地,你得死活劝住她。”
李谦很是惊讶,心里犯寻思,不是一家人吗?还有什么背着她的吗?不过他没问出口,朱棣早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了。
张玉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训斥弟弟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呢!叫你看住她,你看住就是了。”
李谦表示为难,这可不好办,她是个大活人,腿长在她身上,她想上哪,谁拦得住呀?
朱棣说:“当然不能生拉硬拽,小保子是心眼最活的人,得想个妙法子,既拦住她,又不惹她生气。这得多动点心思才行。”
张玉说:“记住没有?别光知道吃大鹅肉香。”
李谦眨眨眼睛,说:“我知道了。”
不动手也能拦住人
每到黄昏时分,徐妙锦就喜欢带着侍女桂儿等几个丫环在府里漫步,或玉带河畔,或假山太湖石上,或湖心岛上,她是个爱玩的姑娘。自从李谦来伺候徐妙锦后,徐妙锦不管上哪去,他也在后面跟着,左手提茶壶,右手拿着面巾,走路一溜小跑。好在他嘴甜、殷勤会来事,不惹人烦,暂时没惹恼了徐妙锦。
夕阳把玉带河照得通亮,像流淌着一河金子。雪白的鹅群如同浮在金河里的天鹅。嘎嘎地叫着、戏着水。
过玉带桥时,李谦上来扶她。徐妙锦甩开他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不用你搀扶。”
李谦赔笑说:“其实我搀扶你,不是为小姐,而是为我自个。”
徐妙锦很觉奇怪,这她倒不明白了。
李谦说:“小姐若有个闪失,王爷不得打我一顿乱棍哪?反过来说,你若在王爷和王妃面前说我几句好话,他们说不定会重重赏我,那我不是赚了吗?”
徐妙锦不禁乐出了声,挖苦地说:“怪不得你在皇上面前那么有面子呢。伺候完皇上,臭了,又有亲王接着。不过,你这么精明,不也在皇上那里砸了锅吗?”
李谦说他是为了报燕王之恩啊,没办法的事。丢了命也得认。
徐妙锦说:“看样子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人一经过河边,鹅群扑拉着翅膀,叫声更大了,徐妙锦一不小心踩了一脚鹅粪,气得连连跺脚,李谦忙跑过来,蹲下身,用手绢为她擦拭。徐妙锦说她真得搬出去住了。大鹅黑天白天叫,晚上睡觉都睡不好。她真纳闷,燕王就不嫌吵吗?谁出的主意,养了这么多大白鹅?燕王府再养上些鸡、鸭,不就成了鸡鸭舍了吗?
养鹅好啊,李谦说王府里上上下下都爱吃鹅肉,只要有鹅肉吃,就得不怕吵。徐妙锦忽然侧耳细听,透过鹅叫声,她好像听到一种被掩盖的细微的叮当声,是从槐树林深处透出来的。她望着树林里面问:“你们听,什么声音?”李谦马上否认,没有啊,什么声音也没有。
桂儿侧耳听听,也听到了叮当的声音。
徐妙锦说:“对,好像是打铁的声音。”她同时发现了槐树林子里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就说:“不对,是有声音,走,咱们去看看。”
李谦尽量冲淡地说:“小姐管那么多闲事干吗?管他什么声音。”
徐妙锦说:“我这人好奇。”说着还想往前走。
李谦很着急,又不好生拉硬拽地拦阻,他眨眨眼睛,灵机一动说:“小姐还是别去的好,万一吓着了我可要挨打了。”
徐妙锦说:“什么吓着了?”
李谦顺口胡说的本事还是很到家的。他说,一来燕王府,就听老人说,槐树林子里常闹鬼,都是女鬼。从前元朝大都被小姐父亲国公爷攻陷时,有十多个皇妃、宫女吊死在槐树林子里,一到阴天下雨或是晚上,这些冤魂屈鬼就会出来找替死的,若不,永远不能重新托生。
徐妙锦怀疑的目光在李谦脸上盘旋了一阵,略加沉思,说:“那咱不去了。”她嘴上说不去,心里更想进去一看究竟了,只是她必须运用一点小智谋。她已经意识到,朱棣派亲信小保子来伺候她,未必没有监视她的意图,再想想大哥的交代,她弄清疑点的心就更强烈了。
谣言让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南京鼓楼大街闹市上,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道士,手执一把撕裂的破扇子,脚蹬芒鞋,足趾外露,此人正是袁珙,他一路半唱半吟地喊着:
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他每喊一通,就用小刷子在墙上刷了糨糊,贴上一张帖子。引得人们围着看。揭帖上写着的也是这么几句话。
一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侧耳听着,又看看袁珙新刷的帖子,忽然对旁边的围观者说,这疯道人他见过,当年太祖皇帝立太子时,疯道人也在南京街头出现过,喊的就是这几句话。
人们议论纷纷,这帖子说的没头没脑,什么意思呀?是谶语吗?还是天机?是不是天下要大乱呀?
拄杖老者说,里面肯定藏着玄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哪里能洞穿其中的奥妙,一时南京城里人心惶惶。
朱允炆近几天也被闹得心神不宁。皇宫里屡屡闹鬼,太监们接连几次看到半夜时分几个大殿里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一片饮酒作乐声,可是走近一看,又不见人。又有人看见,一个无头男子,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直入宫内,随后,京师又发地震,文华殿、承天门和锦衣卫武库接连失火,各地水、旱、蝗灾的檄报也不断上奏朝廷,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全国,朝野上下一片惊慌。
朱允炆又是一夜无眠,尽管打不起精神来,还得撑着。朱棣果真上表为其胞弟周王朱橚求情了,朝廷急需拿出个章程来应对。
朱允炆面前矮几前坐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重臣。大家都不提闹心的灾害、怪异的事,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方孝孺将看过的奏疏又送回到朱允炆的龙案上。朱允炆说,不出所料,朱棣果然斗胆上奏疏为周王求情了,他不怕连坐,这是怎么回事?
齐泰一针见血地说道,他这是收买人心,他要在各藩王面前博得个好名声,他要表明,对兄弟,他不但不会落井下石,也不是自扫门前雪,他是有仁爱之心的。
方孝孺也认为这是一步好棋。这等于是缔结联盟的盟约,他听说各王都接到了这份奏疏的抄本,他为什么抄给各王?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朱允炆问他,他怎么知道各藩王都有抄本?
原来昨天蜀王进京祭祖,方孝孺去见他,蜀王也接到了朱棣的这份奏疏抄本,并且出示给方孝孺看了。
朱允炆也不得不承认,朱棣这一手确实很高明啊,一箭双雕。
争论了一阵,齐泰坚持己见,既然朱棣自己送上门来,就以他包庇周王为由实行连坐,借机削燕王之藩,看他有何话说。
黄子澄以为不妥。朝廷毕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燕王谋反,世人不知真相,同情心会倾向于他,那就适得其反了。即使要连坐,也得想好了以什么罪名削他封。
齐泰的想法就再简单不过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允炆有点悲观地说:“还是先别动朱棣为好,他在各王当中,是佼佼者,勇智过人,又最善用兵……”他深知不是王叔的对手,他在心理上就自然甘拜下风。
方孝孺为他打气,圣上何必长他人志气?你是堂堂一国之君啊。
朱允炆说:“在各位爱卿面前,朕也无须遮掩,若非群臣百官力争,也许当年太祖皇帝早把皇位传给他了。”
齐泰劝他切不可这么说,陛下大任受命于天,是应天顺人的。别人岂可觊觎?
黄子澄要实际些。皇上所忧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他觉得还是剪了枝叶再说。齐王朱榑多次巡塞作战,有战功,也有野心,代王朱桂也该废,还有湘王朱柏、岷王朱楩,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追随燕王,又有劣迹,废他们有借口,没人同情,这等于先断燕王手足,使他孤立。
齐泰仍然力主先罢燕王,燕王既是首恶者,废了他,别的自然冰消瓦解。可宣他进京,趁机捕获。
这时朱允炆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在阶下欲进又止的样子。他说:“宁福,探头探脑地干什么?”宁福便进来,叩了头,奏道,方才五军都督府来报,说南京城里出现一个疯道人,乱喊乱叫,还往城墙上、城门上贴揭帖,说的话像是谶语,没人解得开。
朱允炆说:“有揭帖吗?拿来朕看看。”
宁福递上一张揭帖。朱允炆看了皱眉,说:“莫逐燕?这是谶语吗?很隐晦呀。”
当他让宁福把揭帖传给三个大臣看过后,黄子澄忽然说:“又来了!这个疯道人在当年太祖立储时就在南京露过面,说的也是这几句偈语,只是大家绞尽脑汁,当年也没人懂,现在我解开了。”
朱允炆问:“莫逐燕,是不是指燕王?”
黄子澄说:“回皇上,一点不错。这偈语告诫说,不要逼迫燕王,逼急了,他就会飞到皇城来当皇帝了。”
齐泰发现朱允炆的脸色很不好看,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忙说,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疯道人的话有什么准。也有可能是朱棣派来惑乱人心的。他主张可派人先刷掉疯道人贴的揭帖,再捉了这疯道人,下到大牢里,给他来个狗血淋头,看他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朱允炆采纳了,对宁福说:“传朕旨意,全京师关闭城门,由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出面搜捕,立刻捉拿疯道人。”
方孝孺提醒皇上,抓可以,不过最好别在大庭广众场合抓,百姓会说朝廷心虚,连一个信口雌黄的疯道人也容不得。
朱允炆说:“对,秘密抓捕就是了。”
宁福下去了,这件事给朱允炆的刺激更大,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们还是先别逐燕了。先废易废的几个王吧,这样做比先动燕王要稳妥。也会起到威慑燕王的功效,他能收敛,也就是了。”
齐泰虽觉得惋惜,却也没办法。
深夜的南京,满街是举着火把的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兵士,见着墙上的揭帖就撕,沿街敲门入户搜人。弄得鸡鸣犬吠,直搜到天亮,抓了上百个道观里的道士,一审,全不是那个疯道人,疯道人莫非借土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