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讲。”柳如烟说,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直说,他一定尽绵薄之力。景清说,这倒不是用他出力的事,点一下头而已,只是,景清终觉得有些唐突,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如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难于出口啊?也许是不准他再与景展翼来往吧?
景清说:“你经常出入我家,我冷眼观察,你好像对小女有意,不知我有无高攀之嫌?”
柳如烟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真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景大人这么说,晚生真的无地自容了,既然大人问到,小人也不敢说谎,晚生确实喜欢令爱,只是不敢开口,总觉得大人好像对我并不中意。”
景清反问,何以见得?柳如烟很机敏地从方才的家世对话里捕捉到了景清所思所想,索性迎上去直说。门不当户不对呀。他说,此前曾暗自下过决心,他不当到侍郎二品官,不上门求亲。
这倒令景清高兴,他笑了:“你这话是打我脸啊,难道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吗?”
柳如烟说,景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势利,可他自己确实自惭形秽呀。
景清说:“我今天约足下出来正为此事。你如果真有聘展翼为妻的想法,那就尽快把庚帖和聘礼送过来。”
这对柳如烟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梦中吧?”
景清笑道,当然是真的呀,岂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柳如烟忙趴下去叩头:“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景清的表情似喜似忧:“起来吧,不必拘礼。”
接下去,景清无须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景清就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事情真相不能瞒他。昨天燕王突然带了很重的聘礼亲自上门,为他的世子朱高炽求亲。事情来得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很有几分霸道。
柳如烟一听景清用了“霸道”的词,心里踏实了些,他听人说过,不是因为生辰八字不合,罢手了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景清说,这次是带善占卜、懂星相的袁道人来的,据袁道人说,大克是大合,他的算法有别于常人。
柳如烟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了,他心想,既如此,景大人为什么又来找我?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景清说他不愿意。所以当即回绝了,他说小女早已许配给柳如烟了。话已说出去,他怕柳如烟不认账,所以必须尽快补个庚帖、补一份聘礼,日期往前提。
“原来如此。”柳如烟说,过庚帖、过彩礼,这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他提醒说,景大人没细想想,燕王执意非要他女儿当她世子妃,这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呀?景清故意问他,能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毕竟是官场中人,看得深远。依他的见解,燕王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景清是朝廷里最孚众望的大臣,这次派他来坐镇北平,明显是补张昺他们几员武将的不足。在朝廷与燕王间角逐的棋盘上,他是可活全盘的一枚棋子,谁争到了他,就有稳操胜券的可能。
景清心里暗暗赞佩柳如烟的练达、成熟,嘴上却说,这未免太夸大其辞了。
柳如烟说:“一点也不夸大。更何况,燕王拉景大人又有前缘,你们是故交,能够彼此不隔心。”
景清点头,也许柳如烟分析得对。但他不可能为燕王所用,朱棣不管打什么算盘,也得落空。也正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为伍,成为他的私士,女儿也就不可能嫁到燕王府去。
柳如烟明白了,这桩婚事,注定要披上他心有不甘的外衣了,他高兴的是毕竟得到了心爱的人,所以痛快地答应景清,回城后,就把庚帖过了,彩礼嘛,他在客中,未免囊中羞涩,他想回南京时再补。
景清却不同意。他岂是贪财之人?总要有件信物,可以搪塞燕王也就是了。
柳如烟想了想,当即从侧衣襟上解下一块日月玉珮,托在掌上说,这件日月玉珮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毕竟是他多年随身佩戴之物,就请岳父大人收下,以为信物。
景清很高兴地接珮在手,说:“好,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个吉利的兆头。”
世上没有鬼,只有人装鬼
夜半时分,徐妙锦的寝宫里洒进清亮亮的月光。徐妙锦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安静的夜里,外面持续地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轻声叫:“桂儿,你睡着了吗?”
屏风后的桂儿呓语般地说:“小姐怎么还不睡?人家困的都不行了,眼皮都直打架。”
徐妙锦说:“你这个瞌睡虫!”她掀开被子下了地,原来连衣服都没脱。她绕过屏风,把桂儿从床上拉起来,说:“起来,你仔细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桂儿揉了揉眼睛,她听出来了,好像是在打铁。
徐妙锦说她耳朵还算好使。她让桂儿跟她走,到园子里去看看,燕王府里半夜三更打铁是怎么回事,她非揭开这个谜底不可。
桂儿很不情愿,觉得是多管闲事,人家打不打铁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妙锦坚持要出去,桂儿拗不过她,徐妙锦吩咐她先去看看,小保子睡了没有?桂儿出去,不一会转回来,说,都是小姐这一碗酒赏的,小保子睡的跟死猪似的。徐妙锦得意地一笑。
徐妙锦和桂儿像两个幽灵,在夜暗的掩护下轻手轻脚地溜出寝宫,走过河上的玉带桥,桂儿声音发抖地说:“可别再碰上吊死鬼呀。”
徐妙锦说:“还不明白吗?哪来的吊死鬼!小保子就是吊死鬼。”
果然一路平安,她们悄悄走进槐树林中。越往深处走,叮当之声越发响亮,火光也越亮。
桂儿突然尖声叫起来:“哎呀,这么多烘炉!”
徐妙锦忙用手捂住桂儿的嘴巴,不让她做声。她们仔细看去,只见林子里烘炉栉比鳞次,火光熊熊,烟雾腾腾,每个烘炉前都有几个光着脊背的人在铁砧子上锤打兵器,也有人在淬火,打造好的长矛、大刀被装进长木箱中,运到地下通道里。
桂儿小声说,燕王府打造这么多刀枪剑戟干什么呀?
徐妙锦示意她噤声,拉着她绕过一排烘炉,来到地道口,她们躲在树后观察着。忽然一阵喊杀声传来,她们吓了一跳。向地道里一看,里面宽敞得如同演兵场,至少有几百人在练习捉对儿拼杀,张玉亲自站在队前督练。
过来一些抬着木糟子、木桶的人向地下演兵场走去。桂儿说:“好香,是红烧肉味。”可不是,木桶里是大块大块的肉。
徐妙锦看见张玉转过身朝地道外走来,她连忙拉着桂儿走开了。
为女人不值得得罪王爷
京杭大运河上,挂着燕王大旗的官船沿河南行。朱棣这次不急,走的是漕运水路。坐在船上,没有马背上的疲劳感,他和道衍显得悠悠然,坐在舱面罗伞下对弈。
道衍还在讨论老话题,殿下出其不意地回南京朝觐,又是孤身一人,朝廷会怎么想?
朱棣明白,他无论怎样恭顺,真的也好,装的也罢,朝廷照样会视他为眼中钉。他不在乎建文皇帝怎么想,他要做给天下人看。
道衍并不赞同,他认为朱棣过分看重天下舆论了,那殿下最好老守田园,什么都不做。一定会博得个好名声。
朱棣有他的想法。不论什么时候,人心向背都至关重要,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千古不易的定理。现在建文皇帝最大的失策在于他连废五王,这时候世人的指责就不在五王做过多少违法事了。容不得人,向自己的亲叔叔开刀,他把自己摆在了输理的、被拷问的境地。人都有同情心,你越可怜,越扮成弱者,越受人同情,对手仍不放过你,你就占住了理。
道衍认为这是哀兵制胜的道理。但当你转弱为强时,人们又会反过来指责你。朱棣不担心后事,到那时候就不必瞻前顾后了,由胜者书写历史就是了。都说古时候有秉笔直书的史官,他就不信,他看正史、野史,一件事常常是南辕北辙,所以没有绝对的真实。
道衍认为,这倒说到点子上了。忽然问:“殿下怎么能下这步棋,这不是满盘皆输了吗?”他这才发觉,朱棣有点心不在焉。
朱棣一直惦记着袁珙办的事,他又抑制不住涌动于心底的兴奋,又怕他把事情弄砸了,弄成打不着狐狸徒惹一身臊的难堪局面。
袁珙既是廊庙之器,这点小事能难住他吗?他先不去惊动景清,而是先从柳如烟这薄弱环节实行突进。
他把柳如烟约到前门外一家酒馆里,柳如烟有几种推测,也猜到可能与婚事有关,他不能拒不前往,在燕王府里,袁珙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可能是朱棣的代言人呢,且看他施展什么妖术。
袁珙今天没穿道袍,是一套绅士服装,也就具备了绅士派头。进了酒楼,袁珙拣了一张雅座,他笑着揖让柳如烟:“坐,柳大人请坐。”又关照跑堂的说,菜就不点了,挑你们馆子里拿手的好菜尽管上。
柳如烟客气地说:“你我素昧平生,我怎么好打扰先生、让先生破费呢。”袁珙说:“现在认识了,不就是朋友了吗?”
这时跑堂的先端来几碟冷荤,筛了酒,说:“客官请慢用。”他离去后,袁珙举起杯说:“来,为今日相识喝一杯。”
柳如烟明知他是谁,却装作不认识。酒,他没有喝,他说,先生不亮明身份、不道明来意,这酒他不敢喝。
袁珙说:“何必这么性急呢。”他便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柳如烟拱手称“如雷贯耳”。
袁珙告诉柳如烟,不是他找先生有事,他也是受朋友之托,来找他商量一件小事。他把“商量”两个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柳如烟说:“请讲。”
跑堂的上来一道热菜,并且拉长声说:“干烧鸭子来咧……”
跑堂的走后,袁珙说:“我先问柳大人一件事,听说你聘了景清的女儿景展翼为妻,不知可是真的?”
柳如烟的心一阵乱跳,果然是这事。他说,当然是真的,而且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反问袁珙,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袁珙直言不讳地说,燕王看中了景小姐,不知这事他有耳闻否?
柳如烟生气地说,这叫什么话!难道藩王就可以夺人之妻吗?
袁珙说:“那当然不会。”
接下去,袁珙开始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他认为,柳如烟首先需要权衡利弊才是。他现在当着一个穷翰林,名挺好听,不过六七品官吧?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一个王爷,值得吗?反过来说,如果他识趣,燕王不会不感激他,一句话就能送他上青云,还问,不知他信不信?
柳如烟的心突突乱跳,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他霍地站起来,说:“我柳如烟再没志气也不至于卖妻。”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袁珙在他背后说:“柳大人别后悔就行。”
柳如烟站住,回过头来说:“我有什么后悔的?”
袁珙说:“你知道燕王殿下这次到南京去朝觐了吧?他走时就告诉我了,他认为你一定不会跟他争一个女人,作为报答,他已决定奏请皇上,把你要到燕王府来,做王府的左参议,那是从四品官了。”
柳如烟冷笑,说他不稀罕。
袁珙就是另外的看法了,这不是他稀罕不稀罕的事。皇上绝不会为这点小事驳燕王的面子,等皇上谕旨一下,他想不到燕王手下就职,行吗?那他就是抗旨了。
这一招够狠毒的了,朱棣为夺人妻,把他弄到自己眼皮底下折磨他,让他受气,他如不顺从,会有好果子吃吗?
柳如烟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说自己是朝廷命官……
袁珙说:“言下之意,你可以不服燕王管了?燕王府里的官,也不是燕王的私家奴仆,同样是朝廷任命的。你也许以为,燕王与朝廷不睦,但你别忘了,燕王还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他们关系再不好,向皇上要一个人,皇上会驳他的面子吗?”
柳如烟垂头丧气地待在那里。
袁珙又把他拉回到酒桌旁坐下,劝慰地说:“老弟还是涉世不深啊,我奉劝你三思,即使景清的女儿是九天仙女,也不值得为她得罪了王爷,丢了前程。把燕王维护好了,就会官运亨通,天下美女还不尽你挑吗?来,喝一杯!”
柳如烟木然地把一杯酒一饮而尽,不等袁珙替他斟,他自己又接连喝了几大杯,情绪坏极了。
自己人还是得袒护自己人
无情的事实,粉碎了徐妙锦的天真,现在她不得不相信大哥徐辉祖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了。徐妙锦借去看哥哥的机会,把燕王府私造兵器和练兵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哥哥。
徐辉祖生气地拍了桌子,在他看来,朱棣就是谋反。
徐妙锦虽然对朱棣有非议,大哥以“造反”论处,她还是吓了一跳,谋反?这不会吧?是不是看得太重了?
徐辉祖告诉她,背着人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要干什么?现在一切谜都解开了,养大鹅,是用鹅的叫声掩盖打铁声、操练声。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必须马上奏报给朝廷。
徐妙锦反对奏报皇帝,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特别是她可怜姐姐,不能对不起抚养她长大的姐姐。
她央求说:“大哥,咱们可以劝劝他呀,告发了燕王,万一皇上震怒,获罪的就不仅仅是燕王,你就不管我姐姐了吗?”
徐辉祖不为所动,不徇私情,他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是不能原谅的。徐妙锦急得流出了眼泪,她说:“早知你会这样,我就不来告诉你了。万一姐姐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不都是我害的吗?你能狠下心,我可下不得手啊,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徐辉祖哭笑不得,这丫头,尽说糊涂话!这是不明事理呀。
徐妙锦搜索枯肠,又很认真地找了一条理由为朱棣辩护,说燕王不会谋反的,他若想谋反,他还能到南京去朝觐吗?
徐辉祖不想与小妹再争执下去,心里有一定之规。为了安慰她,也为了她不坏事,就哄她说,她说的也在理。他说:“行了,别哭了,你回去也不必对你姐姐说什么,就当你没看见那些事。”
徐妙锦惴惴不安地问:“大哥,那你不向皇上告发了?”
徐辉祖应付她说,不告发了,给他以观后效的机会,不过,他再不收敛,可不客气了。
徐妙锦毕竟幼稚,马上破涕为笑,放了心。
书生得不到女人就又哭又闹
此时的景展翼还沉浸在幸福的泡沫中,不知道那五光十色的泡沫即将破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