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留的活口都是有用的
景清在孤寂中无事可做,终日以书为伴,在寂寞和痛苦中挨着时光。这天他正在院子里的大柏树下看书,监视他的太监坐在夹道口无聊地逗蛐蛐。徐妙锦寝宫里一个娃娃脸跑来,在夹道处探头探脑张望。太监注意地盯着她。
景清发现了,他问:“有事吗,小姑娘?”
娃娃脸说,她是王妃妹妹宫里的,来给景先生送点茶叶。
景清多少有点意外,他与徐妙锦向无来往,但几次在园中邂逅,徐妙锦的眼神里倒是都传递出对景清的同情和赞赏,有一回,徐妙锦竟借物喻人,指着荷塘里的荷花,说人应当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这当然是褒奖景清了。这使景清对这个任性而又耿直的女孩颇有好感。听说是徐妙锦派人送茶叶,他觉得送茶一定是个名目,必有要事。他放下书本站起来,对娃娃脸说:“多谢小姐惦记着,我这还有茶叶呢。”他迎了过去。
小丫头手里拿着的是梨木茶叶筒,太监抢先接过去,打开盖,先闻了闻,又用力上下掂了掂,见没什么破绽,才又交给娃娃脸,娃娃脸瞪了他一眼,把茶叶筒交给景清时,用手指了指茶叶筒,向他使了个明显的眼色才走了。
景清对监视他的太监说:“我要泡茶,去弄一壶开水来。”
太监放下蛐蛐罐,不满地站起来:“伺候你这么个废物真啰唆,大热天喝什么热茶呀,喝凉水多解渴。”但还是去了。
景清三脚两步地回到房中,打开茶叶筒看了看,又在桌上铺了纸,将茶叶全倒出来,原来底下有一张折叠着的纸,他迅速打开,上面是这样一行字:景先生已被朝廷夷三族。
景清又惊又痛,眼前金星飞舞,他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
打水的太监提了水壶进来,见他发呆,就把壶往地下一放,说:“这是怎么了?把茶都摊在桌上干什么?这茶是挺清香的,大人也赏我一点尝尝吧。”不等景清答应,他早伸手抓了一把茶叶溜了出去。
景清一阵阵心口剧痛,随后放射到双肩、后背、手臂,四肢都麻了,心也仿佛麻痹了、窒息了。徐妙锦的消息一定是可靠的。为什么夷他三族?不会是别的原因,朝廷一定是误认为自己降了逆贼,是啊,为什么朱棣杀了张昺、谢贵,却让他苟活于世?这能说得清吗?他觉得痛苦、绝望、伤心、又无奈。他觉得自己活着是种罪过。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和一家老小、亲友,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能怪谁?
这消息,其实并不是徐妙锦送的,而是铁凤托她名而已。当然,消息来源还在徐妙锦,她也知道铁凤给景清通风报信,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送茶叶的娃娃脸跑回来,铁凤问:“茶叶交到他本人手了?”
娃娃脸点点头:“我给他使眼色了,就不知他笨不笨了。”
铁凤说:“景大人是天下贤才,最聪明的人,他会笨吗?你去玩吧。”她抓了一些水果赏了她。
娃娃脸刚走,徐妙锦跨进门来,她说:“铁侠女行啊,支使我的丫环为你办事,再拿我的东西送人情,这买卖可不会亏本。”
铁凤赌气说:“不就送了几个桃子吗?小姐若这么小气,你记好账,我将来加利息还你就是了。”
徐妙锦哈哈地笑了:“你还当真了。你是不是打发娃娃脸给景清送茶去了?”铁凤望着她没做声。徐妙锦说:“送点茶倒没什么,你最好别什么都告诉他,外面都传,是景清为燕王写的靖难文告,我知道这是燕王故意这么说,他若知道了,还不气死?”
铁凤说她根本不相信景大人会给燕王写文告,他若那么没骨气,投了燕王,燕王还不待为上宾?还会弄个太监没日没夜地看着他?
徐妙锦说:“这你倒说对了。景清是个把气节、操守看得超过生命的人,他不会降的。”铁凤也有解不开的谜,那燕王白养着他干什么?怎么不杀了他?这个徐妙锦也不懂,她分析,也许他爱才吧。停了一下,她说:“今个门口很安静,张玉没来。”
铁凤说:“他死了心了?”
徐妙锦说,未必,有人看见燕王的老二把他请去喝酒了。这高煦是最难缠的角儿,不知他又给张玉出什么主意。
铁凤说自己和景大人一样,在燕王府里是个囚徒,可以没行动自由,但囚徒的人格是夺不去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
发配云南瘴疠之乡的景家老小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上路了。一条由官兵押送的大帆船,从南京长江边的船坞起航逆流而上了,船上的人哭泣着在向岸上招手。
哭着为族人、亲属送行的是景展翼和柳如烟,还有方行子陪着。景展翼流着泪,为九死一生的亲人们担忧,他们此去云南几千里,那是荒蛮的瘴疠之地,传说吸一口气都有毒,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下去?
柳如烟只能安慰她,有这么个结局,已经该烧高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若不是行子小姐斗胆去向皇上求情,他们都得人头落地。事后连方孝孺听了都后怕,谁敢为这事去求皇上开恩?皇上最恨投降燕王的官员了。皇上能网开一面,真是奇迹。
方行子却不认为全是她的力量和功德。她事先就跟展翼说过了,就冲那张有先见之明的群虎图,皇上也一定能网开一面,她原想把展翼一起带上殿去打动皇上的,后来皇上开恩,也就没节外生枝。
景展翼泪眼迷离地目送着帆船已经变成小黑点了,才转过身来,她又想起父亲,觉得他最可怜、最凄惨,他身陷贼营,要死不能,本来已经很屈辱,朝廷这边又抄没家产、流放三族,他在为谁尽忠守节啊?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是啊,里外不是人。说到这里,她斜了柳如烟一眼,有意敲打他说:“有人说亲眼看见景大人与燕王亲热地在一起磋商文稿,不然也不会惹皇上发了雷霆万钧之怒。”
柳如烟回避了方行子的目光,他当然心虚,也后悔自己多嘴,更怕方行子把这话传给景展翼。方行子绝对不会再给景展翼雪上加霜了,这是柳如烟应该暗自庆幸的。柳如烟望着完全融入天际已看不见的江船说:“船都看不见了,我们回去吧。”
景展翼忽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到北平去,救不出父亲就和他死在一起。她也有一个不想说的目的,她要弄清,父亲到底折节没有,她要为父亲正名,只有父亲冤屈得以昭雪,三族才会转危为安,她必须去追溯本源。
柳如烟和方行子都吃了一惊,方行子说:“你要去干什么?这不是胡闹吗?你能救得出景大人吗?”
柳如烟也说这可要从长计议,不可任性。现在黄河以北已是刀兵四起、天下大乱了,路上也不会平静。方行子说得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作为?景展翼决心已下,万难动摇。她说可能一无所成,也救不出父亲来,他现在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她必须向世人、向皇上证明,她父亲是清白的,她不能让父亲背这样的骂名。
柳如烟很无奈,说自己是官,身不由己,也不能陪她去呀。他骨子里想的不仅如此,他回京来,等于背叛了燕王,他哪敢回去。
其实景展翼早替他考虑了,也知道他不能回去闯虎口,但一听他先打了退堂鼓,不禁来气,说:“我也没指望劳您大驾。”
柳如烟苦笑着求援地望着方行子。方行子说:“柳翰林此时回北平等于送死,不必回去。展翼一个人去也不令人放心。不过,为父正名,这也是可敬的。我也同样走不开,这样吧,我回头去找找我师傅,看孟师傅能不能陪展翼走一趟。”景展翼不肯,说,怎么好麻烦孟师傅呢?
方行子说,他能愿意去。一来他徒弟铁凤还陷在燕王府,这是他一块心病,还有,他两次刺杀燕王的机会都阴错阳差地错过了,他有机会北上,就有机会报仇。柳如烟说:“那就求孟师傅试试吧。”
在景展翼决心北上救父的时候,景清却已经想告别这烦恼的人生了,临终,他必须留下几个字在人间,那是他的一片清白。
景清闷在屋子里一整天,他流着泪在挥笔写字,题目是《心清如水》,他已写了洋洋一大篇,泪水不断滴在纸上。
在西大殿配殿院子里树下玩蛐蛐的太监今个觉得有点奇怪,景清每天都到树下走动、看书的,今个写什么东西这样专心?正纳闷地想进去看看,忽听配殿里咕咚一声响,急忙跑过去看,吓得尖叫起来,一张方凳倒翻在地,梁上悬着上吊的景清,双腿摇晃着。
太监跑出去大叫:“来人啊!”
很快有几个太监跑了过来,一齐涌入配殿,登高的、抱身子的、拿剪子剪绳子的……七手八脚把景清从梁上卸下来。
景清的一口阳气又回来了,他没死成。
皇家亲情薄如纸
徐妙锦正欣赏地看着铁凤在刺绣,她说:“你武功那么好,女红又这么出色,真难得呀。”
铁凤说:“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在徐小姐这沦为奴婢?”
徐妙锦说:“你好没良心。若不是我,你早给张玉当媳妇了。”
这时娃娃脸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那个姓景的在西大殿上吊了。”
徐妙锦和铁凤都吃了一惊。铁凤顿足道:“是我害了他。”
徐妙锦斜了铁凤一眼,问娃娃脸:“人有救没有?”
娃娃脸说,幸亏上吊的时间不长,听说救过来了。
铁凤抚着胸口舒了一口长气。徐妙锦对娃娃脸说:“你下去吧。”
这时,朱高煦骑马来到徐妙锦寝宫前,他在竹林边下马,让随从拴了马,自己向院子走来。娃娃脸走后,徐妙锦问铁凤:“你对景清做了什么?”铁凤说:“没有什么呀。”
徐妙锦说:“你还跟我说谎!你方才自己都说漏了,你说你害了他,这是怎么回事?”
铁凤不得不说,自己给他写了个纸条,藏在了茶叶筒里,告诉他,因为他替燕王草拟文告,皇上震怒,抄了他家,遭了诛杀三族之祸。
徐妙锦很生气,这话是她告诉铁凤的,不过是个谎信,并不一定真有这事,还没经证实呢!这铁凤,凭道听途说就敢乱传信?
铁凤说,可不是道听途说,后来是朱棣亲口告诉她的,那还有假。
徐妙锦皱眉,觉得这很怪呀,朱棣为什么单单要把这消息告诉铁凤呢?连徐妙锦都不知道啊。
她这一问,铁凤也觉得有点蹊跷了。徐妙锦判断,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朱棣有意借口传音,让铁凤把这消息传给景清。
铁凤仍不解:“这又干什么?朱棣希望他自杀吗?”
“不像。”徐妙锦说,“若是那样,他干脆杀了他不就完了吗?用得着这么费周折吗?”这时娃娃脸又来报说:“二公子来了。”
徐妙锦说:“他来干什么?就说我不在。”说着,起身要离开。但朱高煦已经不请自进,他说:“怎么我一来小姨就要走呢?”
徐妙锦看他一身戎装,就说:“你不是帮你老子在造反吗?怎么有空上我这来了?”
“是靖难,清君侧,”朱高煦说,“怎么是造反呢?”他见铁凤已站起来要走,他便说:“这位美人就是那位女侠吧?想不到绣工还这么好,难得,难怪张玉为你这么痴情呢,值得。”
铁凤说了一句“请放尊重些”,看也不看他,掀开帘子向里屋去了。朱高煦撇了一下嘴说:“还挺有架子呢。”徐妙锦问他来有什么事?朱高煦斜着眼睛看徐妙锦说:“我想小姨了,还不能来看看吗?”
徐妙锦拿起鸡毛掸子要抽他:“你又犯毛病了,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把你打出去。”朱高煦又嘻嘻地笑了:“姨娘别生我气。我听说,我在南京的日子里,父王把那颗大东珠给小姨送来了?”
徐妙锦问:“你听谁说的?”朱高煦收敛了笑容,用充满忧伤的语气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还知道为此事,我娘和他吵过,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会纳你为妃的。”说这话时,眼里有妒火,也有怨恨。
徐妙锦认真地看着他,又用揶揄的口气打趣他说:“看你这样子,想跟你老子争风吃醋了?”
朱高煦说:“小姨不跟我好也行,我也断然不能让你嫁给父亲。”
徐妙锦逗他说:“这我就不懂了,这碍着你什么了?”
朱高煦说:“你要嫁,就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天涯海角也好,省得我看见了难受。”徐妙锦说:“傻小子!我不会嫁给你父亲的。”
朱高煦说:“那我就放心了。”
徐妙锦说:“明个我把你这话告诉你父亲,看你怎么办?”
“我不怕。”朱高煦说,“我又不是世子,他将来传位也不传给我,我还不是白忙活?”
徐妙锦心想,动不动就跟他父亲分心眼了,可见啊,这皇家的亲情都不可靠,薄如纸,一和权力的魔法沾上就变味了。
朱高煦转而一本正经地说,有一件小事,想求小姨帮个忙。徐妙锦问他什么事,能求到她名下。
朱高煦说他挂先锋印了,想好好绣一面先锋旗,绣上一只猛虎,他正是属虎的呀。他听说铁女侠的绣工独一无二,又会双面绣,旗子就需要双面绣,小姨是她恩人,一定能求动她。
徐妙锦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绣一面大旗,她这可没这么大的花架子呀。朱高煦早就想到了。他让太监把北殿正房打开了,那屋子光线好,花架子就摆在那,每天请铁女侠带着丫环过去绣,不知行不行?徐妙锦说:“我试试吧,看我的面子也许行。”
多请几次,总能请得动
景清被人从鬼门关又拉回到了人间,朱棣怕他再死,日夜派人看着他,他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这天朱棣带人来到西配殿,他声称谁也不见,火上房也不管,专门来陪景清。平时堆满图书的桌子上,此时摆满了菜肴,朱棣亲自陪景清小酌。景清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他一口菜不吃,目光发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朱棣劝他多吃点菜,怕他光喝酒会醉的。
景清念了一句古诗,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都不惧,还怕醉吗?
朱棣说:“你太想不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以死来抗争呢?我待你不薄吧?我允诺过,你比徐庶要舒心,我连你老父亲也不抓来,我就算供着一尊佛。我从来没逼你吧?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