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前锋已到达月漾桥,正在经过,大军刚刚过去,桥下苇荡里的燕军伏兵全把头没入水中,有无数根芦苇留在水面上,没人察觉。
过了河,潘忠、杨松刚刚整顿好队伍,正要向雄县进发,忽然前面树丛和田地里山崩地裂一阵吼,张玉、朱高煦率军从左右冲出,朱高煦的白虎旗在月下特别醒目。燕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入敌阵,便乱砍乱杀起来,杀得南军四处奔逃,死伤无数。
潘忠带人仓促应战,他力图稳住阵,但喊也无用,他本人也被败兵裹挟着向后退。但马上又乱营了,燕军早已纵火烧了木桥,企图夺桥后退的南军眼睁睁看着垮塌的桥带火沉入水中,埋伏在水中的燕军士兵精神陡长,湿淋淋地从水中跃起,呐喊着,杀向后退的南军。南军受前后夹击,很多人跳河逃生,被河水卷走。
潘忠的马陷进泥淖里,张玉早已骤马赶到,挥起大刀,用刀把他拍下马,跌落水中。潘忠不会泅水,在水中蹿了几蹿,眼看要没顶,张玉伸出长刀刀柄给他,潘忠拼命抓住刀柄不放,张玉把他提出河面,扔到了苇丛中,燕军士兵上去把他绑了。
欲“杀子”得人心
成群的南军俘虏正被集结起来,白沟河畔到处是人。朱高煦下令,给每个战俘拴块石头。张玉不明白他的用意,就问:“你这是……”
朱高煦想省事、省力,就俏皮地说:“我给他们一个全尸。”
张玉这才明白,他是要杀降,既不是坑埋,也不是刀砍,而是要把降卒沉入白沟河底。这未免太残酷了,他提出了异议:“这不好吧?杀降卒,这是违反燕王军纪吧?”
朱高煦不以为然,说燕王所立的军规没有不准杀降这一条,都是不得扰民的。张玉终觉不妥,主张还是押回雄县由燕王殿下亲自发落为好。朱高煦振振有词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幸好我们离主帅只有几十里,若是隔上千里,也都把降卒押回去发落吗?
张玉还要说什么,朱高煦已不再理会,那些降卒都背上了大石头,成排地站在了河岸上。朱高煦下令:“还等什么?都给我推下河去!”
燕军士兵得令,一拥而上,纷纷往河里推人,有人感到像玩游戏一样有趣。只见河水不断翻花,落水的南军士兵号叫着、怒骂着,咕咚咚地相继葬身水底,想漂也漂不上来。朱高煦竟惬意地笑了起来,他对张玉说,秦将白起坑降赵国兵卒四十万,太笨了,得挖多少大坑啊?
张玉一声不吭,一方面不满他的做法,一方面也替他捏一把汗。
果然,他触怒了朱棣,朱高煦没把杀降当回事,朱棣却看得比天大。第二天上午,朱棣在白沟河畔集合队伍。
天阴着,大风吹皱了白沟河水,河畔旷野上伫立着燕军的方阵,帅旗飘飘,刀枪林立。另一侧站着降卒的方队,个个垂头丧气,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叫绑石沉河的举动吓坏了,生怕故伎重演。
队前新立起一个巨大的合冢,朱能按朱棣的吩咐,让人扛来一根五尺长的白木桩,朱棣命人拿来笔和砚台,他濡墨挥毫,在白木桩上写下这样几行字:白沟河之役,燕军虽胜犹败,偏将朱高煦水淹降卒三千,是以为耻辱之碑。
坟前站着被五花大绑的朱高煦,他斜眼看了朱棣写的碑文,心里没底了,直打鼓。木碑插到了合冢前。好多将领忐忑不安起来。
朱棣手提长剑,重盔重甲地站在阵前,以极其沉痛的语气说:“各位将士,我朱棣举义兵是为了清君侧、诛奸佞,是为了安社稷、保百姓,滥杀无辜这不是求生,而是速死,多杀人正好可以使我们的对手死拼到底,一夫拼命,百夫莫当。我们首战告捷,夺了雄县、莫州,可我却以为,所得甚少,所失甚多,得了城池,失了人心,你还有什么?”
众将士都静静地听着,白沟河两岸一片寂静,只有秋风贯耳。朱棣骤然提高声音说:“将杀降罪魁朱高煦斩首示众。”这可能是朱高煦做梦也没想到的,眼里顿时露出了惊恐和不解。方阵里起了一阵骚动。
张玉知道朱棣是要挥泪斩马谡了,不管真假,他都得力保,他便第一个站出来:“殿下,我是偏师主将,若讲有罪,我罪更大,末将愿替朱高煦伏法。”
朱棣怒道:“你敢惑乱军规?下去!”紧接着,朱能又出列求情:“杀降固然不对,念朱高煦是初犯,我们又是破敌三万,大获全胜,纵然无功,也不该阵前斩将。”
丘福跟踪而出:“况且高煦是燕王爱子,战场上舍生忘死……”
话没说完即遭断喝:“岂有此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难道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可以犯法不究了吗?”
方阵前面的将领都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定在袁珙和景清脸上。
袁珙毕竟是有谋略的,他首先是表示肯定,朱高煦本来该杀,但今天杀他,殿下有不教而诛之弊。他要平分秋色,各打五十大板。
景清不能不佩服袁珙,他太神出鬼没了,好一个“不教而诛”,亏他想得出!景清面带揶揄地看着袁珙。
朱棣问:“你倒派我的不是了?”
袁珙诡辩的本事是一流的。他说:“杀降和侵扰百姓不同,用兵与安民也不一样。古来征战杀伐,杀不杀降,要看情形而定,这是兵法所系。如果俘虏多而又不降,无法处置反为害,杀降是为了确保胜利。不杀降,是殿下的仁慈之心,但与军事无关,况且燕王的军规中无此条款,倘赫然写在纸上,又有人违犯,理当杀无赦,既然没立这一条,就将朱高煦杀掉,就成了不教而诛。”很多将士喊起来:“说得对。”
朱棣脸色好多了,就其本意,岂能愿意让儿子死?只是他不能不做个样子,他知道手下人一定为朱高煦求情,但总得有个像样的口实。
朱棣转问景清,认为袁道长说的对吗?景清的话,正中朱棣下怀:今天为被杀降卒建坟,并为杀降勒碑为戒,美名必定远播海内,目的达到了,杀不杀人已不重要。
朱棣便借坡下驴地说:“朱高煦听着,既然今天杀你有不教而诛之嫌,就先饶过你这一次,再犯,定不宽恕。”朱高煦躲过了一劫。随后,燕乘胜逼近滹沱河畔的真定,要直捣耿炳文的大本营。
白天的漫天乌云早被大风刮散,虽已过了中秋,晚上月色还是那么好,皎洁的月光洒在滹沱河里,如同洒了满河的散碎银子。
朱棣与朱高煦、张玉几个人在月下乘马疾走,此时沿河边走来,已离敌人扎营地不远。只有李谦和几个卫士远远跟着。
张玉有点提心吊胆,主公这样深入敌后侦察敌情,太危险了。朱棣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平安。耿炳文就没这个胆量,到他燕军营房外来察看一番。
真定是耿炳文的临时巢穴,号称有三十万兵马,朱高煦说,要打真定,好多将领都感到是蚂蚁啃骨头。
张玉说:“敌人号称三十万,我已派人摸清了,实有十三万,又是新集在一起,立足未稳,我们如乘三战三捷士气高昂时一鼓作气,定能破敌。”
朱棣肯定了张玉的话,耿炳文将一半军队驻扎滹沱河南,一半在河北,这是夹河为营,互为声援。不易攻,打头则尾动,斩尾则头动。
张玉主张还采取偷袭战术。朱棣却反对再重复老路,吃一堑长一智,耿炳文这老狐狸岂能上套?雄县、莫州一失,他早惊了。朱棣方才在侦察时就想好了,对付这老狐狸,就用打草惊蛇之计。朱高煦不知是怎么个打草惊蛇法,打草惊蛇一般都是要尽量避免的呀。
朱棣解释说,也叫先声后实,先派个人去假投降,把我们打雄县、阻援莫州的战术如实告诉耿炳文,挫其锐气,吓住他,使他按我的打法调动军队,重新部署,这样他那里必然军心浮动,逼使他把河南之兵全调到河北来防堵我们,我们才不会腹背受敌,他集中了,我们就可一举破敌。
张玉佩服地赞叹,这真是大胆的战术,尽管耿炳文军功盖世,这回怕是要在殿下面前马失前蹄了。侦察归来,已经看到燕军辕门了,朱棣让张玉先行一步,召集将领马上到中军帐议事。
张玉答应一声纵马驰入辕门。朱棣勒马环视灯光闪烁的整齐营盘,忽然问朱高煦:“那天在白沟河畔,你害怕了吗?”
朱高煦说他又怕又不怕。朱棣问:“这话怎么讲?”
朱高煦说:“临阵斩子的事,历史上是有过的,我怎能不怕。”
朱棣又问:“你当时心存侥幸了吗?”
朱高煦说:“一是我心里知道,父王不会打心眼里想杀我。弟弟小,哥哥是书生气十足的呆子,只有我能襄助父王打天下,你真忍心斩了我,谁来帮你呀?还有,我不相信部将们不出来拼死保我,就不为我,也得在父王面前表现忠诚啊。”
朱棣心想,你倒是个鬼机灵,可嘴上却说:“你忘了不徇私情一句话了吗?”朱高煦说:“除非父王到了真心想杀我时,那杀降卒这就是很好的口实了,比这再小的事,也可以贻误军机为借口除掉我。”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朱高煦有点发毛。笑过,朱棣说:“你没有这么多的心计,这是事后别人教给你的吧?”
朱高煦惊疑地说:“父王怎么猜到的?”其实,这一切可能,都是袁珙分析的,朱高煦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睿智。朱棣又一次纵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