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是在给崔右安送饭的时候发现他自尽的。
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在用过晚饭之后,摔破了那个粗糙的瓷碗,用残片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阴暗的牢笼里,充斥着已经干枯的血液的味道。颜素问站在监牢外,看着狱卒将崔右安放平,抬上草席,两人搬抬着从自个儿眼前走出去。她试图看清楚崔右安临死时脸上的表情,可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你怎么了?”顾长风盯着被泪水糊住了双眼的颜素问:“你是在为崔右安难过吗?”
“不是,只是觉得世事无常,生命比自己想的还要脆弱的多。”颜素问抹了下眼睛:“不久前,他还站在晨曦里,唤着我颜小姐,说你在府衙等着我。转眼间,就已是阴阳相隔。”
“他不死,也会被判斩刑。”
“我知道。”颜素问轻吸了口气:“芸香姑娘的事情,是你让云飞告诉他的吧?他一定是明白了,芸香姑娘并非对他无情,只是不想因为自个儿耽误了他。他,不仅没有体会她的苦楚,反而一味埋怨,甚至因为自己的那一点点私欲,就将她给害死了。”
“你怎知陈芸香对他是有情的?”
“因为芸香姑娘在临死之前,心里念着的那个人是他。”颜素问背过身去:“在我初次勘验尸体的时候,我发现芸香姑娘的手指甲又不同程度的断裂。起初,我以为那是她在与崔右安挣扎时留下的,后来发现,她的指甲磨损的很厉害,指甲缝与指腹上都留有少量的木屑,还有些油漆的碎屑。装着芸香姑娘的那个木箱与别的木箱也不同,它正好是内外都刷了红漆了。于是,我怀疑,芸香姑娘不是在死后被装入木箱,而是在装入木箱之后,被活活闷死的。我查看过木箱,发现木箱上有很多划痕,这些划痕让我有了再次验尸的念头。”
“这些我都知道。”
“嗯。”颜素问点头:“在验看过芸香姑娘的尸身之后,我又一次去看了那个木箱。这一次,我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芸香姑娘在临死之前,并不是因为难受在木箱上胡乱抓挠,而是用指甲刻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崔右安试图欺辱芸香姑娘,作为被害者,她清楚知道想要谋害自己的凶手是谁,她之所以留下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在提醒我们,杀害她的凶手是谁。可当我看到留在那个名字上的别的东西之后,我推翻了这个结论。”
“什么结论?”
“芸香姑娘之所以写下崔右安的名字,不是想告诉我们,崔右安是凶手,而是想告诉他,她心里其实是装着他的。人在临死前,或许会想很多的东西,但想的最多的一定不是给府衙留下什么侦破案件的线索,而是自己最舍不得的人。了解真相,对于活人来说,很重要,但对于将死之人来说,并不重要。留在木箱上的那些线条很乱,但每一下都划得很认真,在写完那个名字之后,她甚至反复抚摸,还将自己的唇印留在了上面。”
“唇印?”
“嗯。在木箱上,也就是写有崔右安名字的那个地方,我发现了一小块血迹。这一小块血迹正好跟芸香姑娘嘴唇上破裂的地方相吻合。”
“这个……”顾长风看着颜素问,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她吸了下鼻子,走到自个儿面前,讨赏似的说着:“怎么样?我很棒吧,大人?”
“咳咳。”顾云飞自觉自个儿出现的又不是时候,他干咳两声,说着:“爷,那个,崔右安的娘来了?”
“她来做什么?”
“一早,府衙里的捕快就去了崔家,跟崔右安的娘说了他的事情。老夫人倒也淡定,没哭没闹的,竟连颗眼泪都没掉,回屋取了样东西,就跟着来府衙领尸了。”
“领尸这样的事情,也需要本相亲自处理吗?”
“不是,是有样东西,需要爷跟夫人过目。”
“什么东西?”
“人皮,一张风干的人皮。”
一张人皮,平摊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人披上,绘制着一些东西,但因为保存不得当的关系,那些绘制的东西全都变模糊了,就连这张人皮,也变得皱皱巴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张废弃的草纸。
“这张人皮也是整个剥下来的,且经过了一定手法的处理,所以人皮表面沾染的血迹很少,在后期处理之后,可以用来描绘图案。从人皮的机理和手感分析,这应该是张妙龄女子的皮,而且是后背上的。”
“难不成是锦娘?”
“是不是锦娘,我们都已经没办法知道了。”颜素问转向顾云飞:“崔老夫人呢?还在府衙吗?”
“已经回去了。”
“她自个儿回去的?”
“嗯。知府大人本来安排了车马,也安排了人,但老夫人倔强,说儿子是罪人,不敢劳烦府衙里的官差相送,愣是自己赶着马车将崔右安的尸体给拉走了。算着功夫,现在应该过了两个街口吧。”
“想要弄清楚真相,首先得知道这张人皮是如何到的崔右安手里。崔老夫人或许不清楚全部的真相,但自己儿子做的事情,她多多少少总会有些留意。否则,她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将这张人皮送到衙门来。”
“我去将崔老夫人带回来。”
“不,还是我去吧。老夫人再坚强,必定是死了儿子,女人跟女人在这个时候,反而更容易说话些。”颜素问将人皮折叠,递给顾长风:“大人觉得如何?”
“我让云飞送你过去。”
颜素问点头,没有逞强。那些活埋芸香姑娘的黑衣人还藏在暗处,蓉城也不比邺城太平,她就算有把握自保,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什么麻烦。
“谢谢大人!”
“时候不早了,早些问完,早些回来吃饭。”顾长风一边将人皮收起,一边淡淡地说着。
颜素问乖巧的低头:“好的,我会早些回来的。”
“嗯。”顾长风轻嗯一声,貌似不经意的问着蓉城知府:“崔家附近可有什么好的馆子,要素菜做得好的那种。”
蓉城知府忙道:“距离崔家不到一里地有个湘南饭馆,做的都是素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地方小了些,环境嘈杂,怕是会惊扰了相爷与夫人。”
“饱腹而已,无妨。”顾长风说着,刻意瞄了颜素问一眼。
颜素问装着没看见,冲顾云飞招招手,赶紧出去了。
“夫人是不是很感动,我打小就跟在爷身边,从未见过他对那个女子如此上心的。”
“上心,大人他上什么心了?”
“这还不够上心啊,我们相爷何时在外头吃过饭,也就是从遇见了夫人你开始的。还崔家附近的素菜馆子?爷这是担心夫人你问话问的时间长了,肚子饿,又舍不得你走那么远饿着肚子回来才如此安排的。”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那是夫人你没心没肺。”
“你才没心没肺。”颜素问瞪了顾云飞一眼:“我是你家爷未过门的夫人,他对我好,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得,全天下,也就夫人你敢这么认为。”顾云飞翻身上马:“好在,我家爷为你破例又不是头一遭,我这个当属下的,渐渐也习惯了。”
“什么破例又不是头一遭。”颜素问抬脚上了马车:“大人何时为我破过例?”
“静心庵那回,你以为咱家爷真是冲着那个小侯爷去的,是咱家爷心疼夫人你,担心颜家老太太将你带上山,难为你,故意寻个了由头上山去给你撑腰的。结果倒好,腰没撑住,倒赶上一桩命案。你可不知道那个老来得子的老侯爷有多难缠,因为那件事情,没少在朝里朝外的给咱家相爷使绊子,亏得相爷厉害,才将那老侯爷给制服住。还有还有,这甭说还没过门就叫夫人,就是过了门,咱家相爷认不认都是个问题。这能让相爷亲自给当护卫的,除了咱家老夫人外,也就夫人你了。夫人你说说,这不是破例是什么?有时候,我都怀疑,咱家相爷是不是让夫人你给下了什么迷心蛊。”
“听你这么一说吧,我也觉得有可能。要不,你寻个高人过来,将你家相爷的迷心蛊给解了,好让他烦我,恼我,顺带着再退亲休了我?”颜素问拨开车帘。
顾云飞对上那双眸子,赶紧摇头:“得,我可不敢。”
“既然不敢,那还费什么话,赶紧去崔家。”
“崔家就在那里,崔老夫人那个年纪,也不可能带着崔右安的尸体跑出蓉城去。”
“崔老夫人是不可能带着崔右安的尸体跑出蓉城,但是留在蓉城的人未必不会找到崔家去。大人刚刚那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人皮既在崔右安的手里,说明他介入那件事的程度比他自个儿招认的要深的多。那些黑衣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眼下我只担心,崔老夫人是否安全。”
正说着,忽听见一群飞鸟扑棱棱的声音,紧跟着有声音在喊:“杀人了!不好,有人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