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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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直笔——“乱臣贼子惧”

孔夫子活着的时候,天下大乱了,其实天下永远是大乱的。

孔夫子听说,有的做儿子的,居然杀了父亲!

孔夫子又听说,有的做臣子的,居然杀了皇上!

孔夫子气了!

孔夫子瞪了眼睛,吹了胡子。

孔夫子拿起了一支钢笔,噢,不对,那时候没有钢笔;拿起了一支毛笔,噢,也不对,那时候也没有毛笔;孔夫子拿起的是—— 一把刀!

呀!孔夫子怎么会拿刀?孔夫子斯斯文文的圣人,拿刀干什么?杀他父亲吗?不是!杀他皇上吗?当然也不是!杀那杀父弑君的凶手吗?好像有点是了。

其实孔夫子不是拿刀去杀任何人,孔夫子太老了,孔夫子杀不死任何人;孔夫子是儒者,孔夫子不会杀人。

但是有人不是说嘛,孔夫子当鲁国的司寇(司法行政部长兼警备司令),大权在握,第三天就杀了他的政敌少正卯。孔夫子不是杀人了吗?

但有人说这事是假的。即使是真的,孔夫子也不必亲自操刀,因为有刽子手老爷和刽子手老爷的鬼头刀。

那么,孔夫子拿刀干什么?

孔夫子拿刀并不是要杀人,而是吓唬人。

孔夫子拿起刀来,朝一堆竹片刻去,刻了一片又一片,刻了许多字。最后,刻满了一大堆的竹片。

这些竹片,就是孔子时代的书。

孔子时代没有笔和纸,只有刀子和竹片,刀子刻在新砍下来的青竹片上,一刻上去,竹片直冒水,像是流“汗”一样,所以叫做“汗青”。

所以,古人一提到“汗青”,就象征着书籍,也象征着历史。古人的诗说“留取丹心照汗青”、“独留青史见遗文”,就是这个缘故。

孔夫子“汗青”九个月,完成了一部“青史”。

这部“青史”,是中国第一部有系统的历史书,它的名字叫《春秋》。

《春秋》一共有一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个字,每八个字,刻在一块竹片上,你说刻了多少片?

孔夫子写《春秋》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乱臣贼子,而是要乱臣贼子害怕。

什么是乱臣贼子?凡是不守臣子的本分的,都是乱臣贼子。

什么是臣子的本分?臣子的本分是要乖乖地听话,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小心翼翼地做事,不要做一点分外的事。不该你做的事,你不该管闲事。管闲事就是“越俎代庖”。

孔夫子写《春秋》,目的就是要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事,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不要不守本分!

可是,怪事就出在这儿,写这本《春秋》劝人守本分的人,自己却不守本分!

因为孔夫子的本分,不是“写历史的官”——史官,他没有资格写历史,《春秋》不该是他写的,就好像耗子虽讨厌,狗却不可抓耗子。

可是,孔夫子老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写了。

他不但写,还不许别人提意见,他的学生“子夏”站在旁边,两眼瞪着,一个屁也不敢放,只能帮忙搬竹片、磨刀。

孔夫子太伟大了,伟大得使学生“不能赞一辞”!

孔夫子把《春秋》写好了,双手一拍,向学生说:他知道他不该写这部书,可是希望大家原谅他。看了这部书,了解他的人,可以根据这部书了解他;骂他的人,根据这部书,也有足够的理由骂他。他自问凭良心写,管不了那么多。

但是,糟糕的是,孔夫子自己却没有完全凭良心—— 孔夫子在《春秋》里,竟做了好多好多的手脚。

孔夫子是春秋时代鲁国人,在《春秋》所记的二百四十年中,鲁国的皇帝,四个在国内被杀,一个被赶跑,一个在国外被杀,这样六件重大的事,孔夫子竟在《春秋》里一个字也不提。这哪里是写真相呢?这不是有意说谎吗?

正因为孔夫子在有意说谎,所以,他的学生们也就跟着造谣,竟说:“鲁之君臣,未尝相弑!”意思是说:“我们鲁国呀,没有家丑。皇帝和臣子之间,没有凶杀案!”像这一类有意说谎的例子,还多着呢!

如狄国灭了卫国,孔夫子为了替齐桓公遮盖,竟把这样一件大事一笔带过,写也不写。

又如晋国诸侯竟传见周朝的皇帝,这是很不成体统的事,孔夫子为替晋文公遮盖,竟改变写法,与事实的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孔夫子为什么会有这些有意说谎的行为呢?研究他的原因,乃是由于孔夫子主张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换成白话,是 ——为所尊敬的人瞒瞒瞒为亲人瞒瞒瞒为贤者瞒瞒瞒孔夫子写书的目的,本是要把那些他看不惯的人的行为记入青史的,但是人总是有缺点的,连孔夫子所尊敬的人和他的亲人、贤者也不例外,竟也有让人看不惯的行为,如果孔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些看不惯的行为一股脑儿写进去了,那么人家一看到,对“所尊敬的人”、“亲人”和“贤者”的敬意,也就大打了折扣。所以,孔夫子呀,宁愿说谎。这种在历史上说谎的做法,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曲笔”。“曲笔”就是该直着说的话,要把它歪曲了来说。相反,有什么,就说什么;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做法,也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直笔”,就是正直的笔。

孔夫子写《春秋》,本来是要用“直笔”来使“乱臣贼子”害怕的,但是写来写去,竟写出那么多“曲笔”,可见写“直笔”是多么不容易!

孔夫子主张写“直笔”的意思,并不是他发明的,在孔夫子以前,中国早就有了这种传统。中国字“历史”的“史”字,最早的写法是:

上面是“中”字,下面是“又”字,就是“手”字。用“手”把持住“中”字,是什么意思,你就不难明白。

这个“史”字,一开始的意思不是指“历史书”,而是指“史官”。史官在上古时候,是地位很重要的一种官,他掌管天人之间的许许多多的事,像天时、历法、预言等,做史官的,都脱不了分。后来史官的权力渐渐缩小,缩小到只记录国家大事。史官的名目很多,像“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记录的范围从日月星辰的变化到内政外交,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史官的刀尖(不是笔头)。

现在举一个“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史官的刀尖”的例子。周朝成王小时候,曾跟他的弟弟叔虞一块儿玩,成王用树叶刻了一块“珪”(“珪”是刻图章用的一种玉,皇帝给别人官做,要给印,就是“珪”),然后随手把这片树叶送给了他弟弟,说:“拿这个封你!”这时候史官在旁边,一听就记下来了。后来史官请成王真正去封他弟弟,成王奇怪了,问为什么,史官说某月某日,你拿树叶刻图章给你弟弟,不是说要封他吗?成王说:“我是开玩笑的!”史官说:“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这样一来,成王只好封他弟弟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两千年前,成王的弟弟被封后,成立了一个新国家,就是晋国。

现在流行的口号是“司法独立”、“教育独立”,古代若有流行的口号,该是“历史独立”。古代的史官,他们的地位可说是相当独立的,不但独立,还可以照史官的意思,来写他们判断的事实。最有名的例子是文天祥《正气歌》中所说的“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公元前607年,晋国的灵公被赵盾的弟弟赵穿杀死了。晋国的史官叫董狐,他竟在史书上写道:

赵盾弑其君。

赵盾跑过来,质问董狐说:“董先生,你写错了吧?明明是我弟弟赵穿杀了皇帝,你怎么写我呢?”董狐说:“你是朝廷大员,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躲在外面,可是没出国门。你回来了,又不追究凶手。你还脱得了干系吗?杀皇帝的不是你,又是谁呢?”于是赵盾心虚了,只好让董狐这样写,没法子。(当时赵盾真可以捅董狐一刀或一百刀,可是他太“笨”,没想起来干涉历史,所以就背着恶名,一背背了两千五百多年!)董狐的例子,就是上面所说的史官“不但独立,还可以照史官的意思,来写他判断的事实”。

孔夫子就称赞过董狐,说他“书法不隐”,就是直笔写历史,不隐瞒什么。

只可惜孔夫子自己却是个“书法每隐”的家伙!

董狐这件事情过后五十九年,齐国又发生了皇帝被杀事件。凶手是大臣崔杼。于是史官又来了,史官叫太史,他写道:

崔杼弑庄公。

崔杼可没有赵盾那种好脾气,他发火了,立刻把史官杀掉!可是,事情却没完。

史官的弟弟来了,还是这样写:

崔杼弑庄公。

崔杼又气了,又杀了一个。

可是,事情还没完。史官的弟弟的弟弟又来了,又这样写:

崔杼弑庄公。

崔杼更气了,又杀了史官的弟弟的弟弟。

可是,事情还没完。史官的弟弟的弟弟的弟弟又来了,又这样写:

崔杼弑庄公。

于是,崔杼不气了,泄气了,他只好认输,不杀了,让史官随便写吧!(史官到底兄弟多,所以他们赢了!这样看来,兄弟少的,最好别干这一行。)如果崔杼不泄气,硬是要把史官的兄弟都杀光,那可怎么办?别忙,史官还是有办法,齐太史只是“北史氏”,当时还有“南史氏”。南史氏听说崔杼杀史官,立刻跑去,也要歪着脖子,接着写直笔。后来看到齐太史家的老四成功了,南史氏才打道回府。

由此可见,史官的“人海战术”也蛮可怕的,它来个杀不杀由你、写不写由我,看你拿武士刀的,把我这拿刻竹刀的怎么办!

又由此可见,史官不但是独立的,而且还是家族企业,父亲传儿子。

历史上为直笔而使脑袋搬家的,并不少见。前赵昭武皇帝(匈奴人)时候,公师彧就因写国史被杀;北魏道武皇帝(鲜卑人)时候,崔浩也因为写国史被杀。但尽管有这一类干涉历史的例子,究竟不能算是“正宗”。在正宗上,皇帝还是要尊重史官的。公元6世纪的一个皇帝,就向一个著名的史官魏收说:“我后代声名,在于卿手。”又一个皇帝,也向魏收说:“好直笔,勿畏惧!我终不做魏太武(北魏道武皇帝)诛史官。”这些都是皇帝尊重史官的说法。

本来,在制度上,史官的独立,使皇帝都不能看他写的历史(历史是要留给后人看的)。凡是尊重制度的皇帝,没有不守这道行规的。甚至汉朝最凶狠的皇帝汉武帝,也不看史官司马迁写的《史记》,所以《史记》中才能批评他。到了后汉时候,王允就埋怨“武帝不杀司马迁,使谤书(指《史记》)流于后世”。

其实王允不知道,光就这一点,说明了汉武帝尊重史官,遵守制度。

这种制度,到唐朝以后,开始动摇。唐朝的一些皇帝,总忍不住要看史官写些什么。(看看骂老子没有。)这么一来,慢慢地,史官就不敢直笔了。

在史官的历史发生问题以后,在民间,有一些“野史”出来,表现直笔。

当朝的皇帝虽一再警告、查禁,可是总不能斩草除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统治者做了坏事,要瞒,是瞒不了的;要烧,是烧不光的。“流芳”呢,还是“遗臭”?历史总不会放过他。

提倡写“直笔”的孔夫子,当他竟也骗人,写了“曲笔”的时候,历史上也留下了他的记录。历史是不讲感情的,讲感情便不是真历史。历史只讲求真相,由求真的人不断地、千方百计地记载它的真相。古往今来,许多坏蛋想逃过历史、改变历史,可是他们全部失败了。历史是一个话匣子,坏蛋们怕人说话,可是历史却说个没完。坏蛋们真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