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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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音乐——华夷交响乐 (1)

你高兴的时候,除了吃牛肉干以外,是不是还会哼呀哼的,哼个不停?

你不高兴的时候,除了也吃牛肉干以外,是不是也还会哼呀哼的,哼个没完?

你这样,你的老祖宗们也是这样,只是他们吃的,不是牛肉干,而是一块干牛肉。

四只猫,会喵喵叫;四只狗,会汪汪叫;四个人,会喵喵叫也会汪汪叫,可是他们不甘心学猫叫狗叫,他们觉得那样叫太单调。并且,他们发现,他们的喉咙(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声带”)和嘴巴,出声的本领实在很奇妙,它会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高高低低一串一串地出来。那时候,他们一点也不晓得这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后来会被人类叫做“原始音乐”。他们如果晓得,四人一组,一定毫不需要准备地就成立四千个“披头歌唱团”!

古代的披头们,他们本来高兴的时候就哼呀哼,不高兴的时候也哼呀哼或呀哼哼的。本来哼得好好的,大家又跳又唱,十分快乐。不料就在这时候,有一些老夫子出现了,老夫子们听了他们的歌声,皱起眉毛,翘起胡子,表示不满意了。老夫子们给这些自自然然的音乐家戴了一顶可怕的大帽子,叫做“亡国之音”。什么是“亡国之音”呢?“亡国之音”是当时老夫子们眼中的活泼泼的音乐,比如说山歌啦、情歌啦、民间的轻快歌曲啦、令人兴奋的小调啦,都是一般群众喜欢而被老夫子们所反对的。

老夫子们赞成什么呢?老夫子们赞成的歌儿叫做“雅乐”——所谓高“雅”的音“乐”。这种“雅乐”,听起来是死板板的,唱起来是要立正站着的,奏起来是要恭恭敬敬的。听这些所谓的“雅乐”,你会静、静、静、静得像井里的水,想睡大觉。老夫子们认为,只有这种严肃的音乐才是音乐,轻轻快快蹦蹦跳跳的音乐不是音乐;只有这种严肃的音乐才是“德音”——所谓有道“德”的声“音”,轻轻快快蹦蹦跳跳的音乐是“溺音”——所谓不道德的声音。当然,你只要有一点思考能力,就会奇怪,声音怎么会有“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分别呢?(就好像说:

电灯光怎么会有“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分别呢?一杯白开水怎么会有“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分别呢?)可是老夫子们不管这些,他们也不许年轻人怀疑这些,反正他们总是不断地抬出“雅乐”、“雅乐”、“雅——乐”!

老夫子们喜欢“雅乐”,还能从“雅乐”里听出味道,是很玄的事。古代“雅乐”中有一种叫“大韶”的,是大音乐家夔作的。夔和虞舜是“乐教”的开山祖师爷,大大的有名。韶乐传到春秋时代,传到齐国,被孔夫子听到了,孔夫子听得着了迷,迷得竟只有听觉,失掉了味觉,使他“三月不知肉味”。他赞美“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他大叫“尽美矣!又尽善也!”为什么尽善尽美?书上说,因为这种音乐能够上面感动神仙,下面感动鸟兽!

可是,孔夫子对“雅乐”的起劲,无论如何也影响不了别人。他在鲁国当政,大力从事全国的音乐改革,从事所谓“正乐”的工作。所谓“正乐”,翻译成白话,就是使音乐立正的工作。但是,使音乐立正,谈何容易?事实上,立正了半天,一旦齐国将美女加流行歌曲外销到鲁国的时候,鲁国君臣上下,就大有“三月愿知肉味”的香艳感觉了。孔夫子一气,就走了,所有的正乐都“稍息”了。

还有比孔夫子更彻底的一派,就是道家和墨家。他们的代表人是老子、庄子和墨子。他们对音乐,根本就不太领教,“雅乐”也好,俗乐也罢,他们都觉得多此一举,一切声音还是自然的最好。自然的声音叫“天籁”。人造的音乐是多余的,甚至是奢侈品,都该滚它的蛋。

另有比孔夫子更雄心勃勃的一派,就是梁武帝萧衍。梁武帝萧衍年轻时是个大军阀,篡了别人的王位。后来忽然迷上佛教,变成婆婆心肠了,他三次舍身到同泰寺,每次都被大臣们给赎出来。他到处盖庙,花了无数的钱,搞得最后以八十六岁的高龄,饿死在南京玄武湖。他迷上佛教的时候,也做过一番“正乐”的工作,不过他使音乐立正的目的,却跟孔夫子不一样,他的雄心是用音乐来讲述佛法、弘扬佛法。至于音乐怎么能够讲述佛法、弘扬佛法,那真是玄之又玄,大概只有释迦牟尼晓得了。

总之,老夫子们从他们成为老夫子的时候起,就立大志将音乐五花大绑,加上大道理,成为“乐理”。他们抬出“雅乐”,不但自己抬,还要说动皇帝,要皇帝下命令一起抬。所以,历代许多皇帝都拼命地在提倡“雅乐”、“雅乐”、“雅——乐”,虽然皇帝本人却被关在后宫,大听“雅乐”以外的音乐。(像这种皇帝多得很,先举两个有名的。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唐玄宗,他曾有过美人儿杨贵妃的故事。他最喜欢“雅乐”以外的音乐,并且在宫里左面开一个讲习班,右面开一个讲习班,自己聘自己当班主任,亲自来教流行歌曲。当时,老夫子们看不过去了,特别指摘他,可是唐玄宗不听,但为了表示容夫子之言,不但不生气,反倒给指摘他的老夫子们一些奖品。又一个大名鼎鼎的喜欢“俗乐”的皇帝是清朝的乾隆帝,他曾有过美人儿香妃的故事。他一方面对老夫子们说:“好,你们要恢复古代的‘先王之乐”,我赞成,我支持你们去做!”可是另一方面呢,他自己却跟着小百姓喜欢起民间的“昆曲”来,于是他也像唐玄宗一样,设了小衙门,叫做“升平署”。

“升平”是“歌舞升平”的意思,表示有我做皇帝,天下就太平了,大家还是高高兴兴地唱唱歌吧!)古代皇帝们提倡“雅乐”,并不是真的喜欢“雅乐”,而是因为老夫子们说要提倡,不提倡,表示不敬老、不尊古,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就提倡、提倡、提倡。在大叫提倡、提倡、提倡以后,皇帝忽然转过头来,偷偷地问老夫子们,到底提倡什么东西呢?老夫子们白了白眼睛,轻轻地说:“我们要提倡古代的音乐,那叫做‘先王之乐’!”于是皇帝就说好,我们提倡“先王之乐”。于是你提倡,我也提倡,可是谁也闹不清“先王之乐”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的音乐。隋朝的皇帝们提倡了六次,可是还是弄不出一套“雅乐”,宋朝的皇帝们改了六次,可是还是弄不出一套“雅乐”,最后到了清朝的康熙帝,气起来了,气得大叫,各朝各代都提倡“雅乐”、“雅乐”、“雅乐”,可是都“各雅其所雅,而非先王所谓雅也”!他认为过去的皇帝都搞错了,只有他才能搞得对,于是他动员一大批人,花了两年的时间,编了一部大书,叫做《律吕正义》。书编好后,他要天下照着吹吹打打,可是还是没有效果,最后连他自己的子孙都喜欢起“昆曲”来了,你说悲哀不悲哀?

为什么“雅乐”会闹到这个下场呢?

我们来研究研究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