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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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中国艺术史一个断层的重建——周越墨迹研究 (2)

周越的墨迹为什么神秘飘零?照马宗霍《书林藻鉴》卷九引王安石论周越和他哥哥周起的话:“起与其弟越,皆以能书为世所称,每书辄为人取去。”——字写得太好,“每书辄为人取去”,竟变得湮没不彰了,岂不可叹?黄庭坚《跋周越书后》一文认为周越的功力应不止“独行于今代”,但是“今代”以后,书法飘零,要行于异代后代,岂不难哉?

周越的真迹飘零的情况是:在海峡两岸的故宫博物院收藏里,完完全全找不到他的字。秦孝仪发行、笑料迭出的《中华五千年文物集刊·法书篇》,收“绝大部分为散佚之清宫旧藏,而沦陷神州故土者”,其中宋人部分四册,收有北宋书法家作品,却没有周越的字,是大陆方面,无周越真迹留存;另一方面,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故宫历代法书全集》三十巨册、出版《故宫法书》线装本《宋人墨迹集册》六册,虽名家作品,莫不照收,却没有周越的字,是台湾方面,亦无周越真迹留存。在故宫博物院里如此,其他博物院里,不论是中国大陆的、日本的、美国的、欧洲的……也完全找不到他的字。在全世界收藏家手中,也完全找不到他的字。正因为找不到他的字,所以他的名也湮没不彰了。很多古物专家甚至不知周越是谁。专精书法史的学者,如傅申,在其巨著Traces of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里,也只能在脚注中有周越真迹难觅,今之所存摹拓而已(Chou Yueh’s works are rare and extant mainly inrubbing form)之憾。周越的真迹,似乎真的碧落黄泉、两不得见了。

事实上,却有唯一一件绝品,它是周越的真迹,历经千年,默默留传到今天。

这唯一的绝品,一千年前也曾在朝显赫过,它是一件纵二十五厘米、横四十五厘米,写在黄绢蓝格里的称臣之作。它写呈的对象是宋朝真宗皇帝,内容谈的是宋真宗的父亲宋太宗和书法名家王著的故事,它,不是别的,就是上面《石渠宝笈》所登录的王著《千文》后面的第一个跋——周越的跋!

周越这个跋,其实早就脱离了王著《千文》的“后幅”附属地位,而独立流传,与“本幅”分开了,最后流传到台湾。不但“后幅”独立了,甚至“前隔水”后面的乾隆皇帝的七言律诗,也独立流传,最后也流传到台湾了。——一千年的名家原件、两百年的帝王手书,竟在乱世浩劫之后,双双自大陆中土浮海流传到台湾岛上,这种际遇与奇闻,岂不正是千载难逢吗?

在千载难逢的岁月里,周越这个跋,首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石渠宝笈续编》中见于登录,两百年后在火中复出于台湾岛上。在这两百年前后,其他文献足证之处,亦可骥寻。

试看清人松泉老人《墨缘汇观录》卷一,收有北宋《王著草书千字文卷》一则,登录说:

粉花白纸本,乌丝界行,草书一百四行。前后收藏印记累累,鲜艳夺目。

前有半钤乾坤小圆印,首尾押中书省朱文大印,卷首书“千字文敕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次韵”,每接缝有“困知勉行”朱文长印,文后又书“草书千字文”五字,下有“忠孝之家”宽边朱文印,后一行款书“侍书王著书”,小草甚佳。后有周越一跋,书于黄素,上织蓝丝界行,此跋接连前文,钤“张氏珍玩”“东华山房”二白文印,跋后有“秋壑图书”等印。世传著书,惟此一卷,行笔可谓珠圆玉润。更兼周越一跋,亦所罕见者。后有欧阳元长跋,款书“庐陵欧阳元跋。……袁侍御亨伯家所见。至正丁酉七月初吉”。下押白文“欧阳元印”,又项墨林一跋。

这一登录,比对《石渠宝笈续编》,互有详略。宫廷高手登录,在内文及钤印上虽较周详,但在艺术品外观上,却不如民间专家。例如从松泉老人笔下,我们得知王著真迹是“粉花白纸本”、是“乌丝界行”、是“一百四行”;周越真迹是“书于黄素”、是“上织蓝丝界行”。比对起今日流传到台湾岛上的周越原件来,悉得印证,可补《石渠宝笈续编》的不足。

松泉老人在1742年(乾隆七年)完成《墨缘汇观录》,比《石渠宝笈续编》早半世纪,似乎他过眼王著、周越真迹时,原件尚未入宫。松泉老人成书后一百二十二年(同治三年,1864年),裴景福完成了《壮陶阁书画录》,也提到这一王著、周越真迹。《壮陶阁书画录》卷三收有《宋王著书杜诗卷》一则,指出该卷为——蜀绢织成,蓝丝阑绢。高工部尺八寸、阑高七寸六分、宽九分许,书杜诗五言律共二百行,每行八九字不等。团结遒丽、出规入矩、全本唐法,无宋四家一笔。向为丹徒包山甫藏。初赠予四开,后全归予。原卷继改为册,首尾俱缺,杨跋似亦不全。历经名眼,邠庐冯先生亦不能定为何代何人之笔。予偏阅宋以后刻帖,罕相似者,及见内藏米老书蜀素卷,其绢色织法、蓝丝阑,宽狭、高下、长短,丝缕悉与此同,始敢定为北宋初书。

又于宋初诸家求之,始定为王侍书著书。甚矣!识古之难而暗中摸索之更难也!蜀主王建好文、喜书,每饬匠织生丝为卷,界以异色缕为阑,谓之蜀素。流落人间,北宋书家多用之。米老蜀素卷其一也。唐人书《黄庭内景经》多用黄丝织绢,以朱丝或乌丝界行,蜀素殆其遗制。王著《宋书·本传》:著,唐王方庆之孙,伪蜀明经及第,赴阙,授隆平主簿。攻书,笔迹甚媚,颇有家法。蜀素本蜀物,其书之宜也。著书碑刻无征,亦鲜墨迹传世,惟《墨缘汇观》记著草书《千文》一卷,粉花白纸,乌丝界行。称其书珠圆玉润,此亦草书也,与珠玉之评恰合,可以印证。《千文》后有周越一跋,在黄素上织蓝丝界行,与此卷同为一时所制,可知著书惟《淳化阁帖》各书家题名是其真笔,此卷字有与题名同者,结体用笔,无一不合,尤为确证。《千文》卷共一百四行,每行亦只十字,行气疏密,略与此同,余详后跋。

从裴景福专从蜀绢的研究里,我们得知“北宋书法家多用”这种生丝写字,他说“周越一跋,在黄素上织蓝丝界行,与此卷同为一时所制”,可见他研究的精到。裴景福没有看到周越真迹的眼福,但他从蜀绢上印证并推定出“北宋书法家”的挥毫真相,更为周越真迹的真实性做了有力的旁证。

评定周越真迹的历史地位,可先从当时的一段艺术史说起。

宋太祖在位十六年(960—975年)、宋太宗在位二十二年(976—997年)、宋真宗在位二十五年(998—1022年)、宋仁宗在位四十一年(1023—1063年)。宋朝书法名家“宋四家”中,蔡襄在真宗即位后十四年才出生;而苏轼、黄庭坚、米芾在宋仁宗死时,不过是分别为二十七岁、十八岁、十二岁的年轻人。在他们以前几十年中,也有前辈书法名家,但墨迹留存至今的,自李建中《土母帖》以下,已极罕见。并且李建中生在后晋出帝开运二年(945年),苏轼说他的书法“犹有唐以来衰陋之气”,严格说来,也算唐末五代的流风,不纯属宋人书法。

自李建中以后,到“宋四家”以前,纯属宋人书法的收藏,显然发生了断层。断层中最明显的现象是,一举出宋人书法,就从宋朝开国一跳跳到“宋四家”,苏、黄、米、蔡四大家好像是从墓地里跳出来的,这是不合进化原理的。

事实上,在“宋四家”以前几十年,有重要的前辈书法名家被忽略了。原因是他们的墨迹亡佚了,再加上今天嗜古之人却罕读古书,所以纵“宋四家”并不忽略他们前辈的拓展之功,但是后人却给跳开了。

前辈书法名家最重要的是王著,但他自己仅余的作品《千文》也毁于火焚,可说是不幸人物。王著以后,前辈书法名家周越是另一位不幸人物。周越和王著一样,不但自己能写字,还有论书法的著作。《宋史·艺文志》著录“周越《古今法书苑》十卷”。《宋史》有周越的哥哥周起的传,传中只有二十九个字顺便提到周越,说“起能书,弟超(越字之误)亦能书,集古今人书并所更体法,为《书苑》十卷,累官主客郎中”。——一代前辈书法名家,在《宋史》中,只是区区二十九个字。今天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的人,你抄我我抄你,在“周越”条下注明出处说见《宋史·本传》,其实《宋史》根本没有他的本传,编书的人根本就没好好看看《宋史》,更别提只会查查《辞典》就算古物专家的今天嗜古之人了。后人对周越陌生至此,可真算“忘了我是谁”了。

事实上,走过从前,宋代人物可太知道周越是谁了。

以欧阳修为例。欧阳修《笔说》中有《李晸笔说》一则,后有文如下:

《李晸笔说》引欧虞褚陆。参考周越《古今法书苑》及诸人所论,知陆名柬之、虞世南甥,亦学其书,品在中上。别有薛纯学欧书。又有薛稷。皆公其比。

世或称欧虞褚薛,故为之辨。

以“宋四家”为例。蔡襄是先学了周越的字,再学张芝、钟繇、王羲之、王献之、李阳冰、颜真卿、张旭、怀素、智永的。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所谓“本朝书米、蔡为冠,余子莫及,君谟(蔡襄字)始学周越书,其变体出于颜平原”是也;而苏轼呢,《东坡后集》卷一《诗六十四首》有《六观堂老人草书诗一首》,全文如下:

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电已徂,此灭灭尽乃真吾,云如死灰实不枯。

逢场作戏三昧俱,化身为医忘其躯,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

苍鼠奋髯饮松腴,剡藤玉板开雪肤,游龙天飞万人呼,莫作羞涩羊氏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