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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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周越墨迹研究》序 (2)

这封长信,寄给东吴大学历史系系定必修、必选修及选修课老师,封封相同,打字印出。由于无法一一手写,自觉不够礼貌,先请原谅。

我应素昧平生之章孝慈校长登门邀请,“寒雨连江夜入吴”,得随各位老师之后,转眼已经一年半载。初来之日,自幸东吴历史系早已沦为联考排名倒数第二,当无台大等校学阀积习残存,故本乐与人处心态,每逢系方有以例行通知,无不参加。历史系学报创刊伊始,循例邀请每一位老师投稿,我亦不自量力,除依约定先以题目《中国艺术史一个断层的重建——周越墨迹研究》告知系方外,另于去年12月13日专函王庆琳主任,表示:

外审方式固有其优点在,但以我之孤傲结怨,自无在此岛有被公正对待之 可能。我举目所及,亦不信外面有审我此一论文之学术水平存在。因此,除非外审者同意公开具名发表其审查意见于后(纵不同意我文发表于学报,亦请同意我发表他处时发表其审查意见),否则我不愿接受外审。我此一要求,虽不合乎“审稿人以不公开为原则”规定,但合乎“以公开为例外”规定(大法官解释同时发表不同意见文,由不同意见者公开署名负责,以示光明磊落,其方式似甚可取),敬请吾兄鉴谅。至于本月29日系上学术讨论会约我主讲此一论文,则乐于应命,并欣然愿受同仁“公审”,以示真金不怕火炼也。

王主任收信后跟我说,他盼望我的论文发表在学报上,并已取得系上专任教授的一致同意,照我的意愿,不经外审,以特约稿件在学报发表。同时我在去年12月29日系上学术讨论会主讲此一论文并分发初稿时,在座的翁同文老师、蔡玫芬老师都发了言,当众有以肯定在案。

因为豁免了外审,我转请黄昭明助教,问他扣除了外审时间,也许我可以晚一点交定稿,俾便多一点时间补充初稿。黄助教说可延至今年1月30日前交稿,我就同他约定了1月30日。

不期1月11日,我忽接王主任电话,委婉商请我全删初稿中批评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那一段,并提到系中教授等话,似谓此议不是他一人所为。我当时告诉王主任,我的定稿还没写好呢,怎么初稿就给删起来了?他表示抱歉,并请我“帮帮忙”。我似有所悟,乃在第二天寄他一信,表示:

昨日吾兄赐电,委婉建言,拟请我删去文中批秦之事。我在日记中自嘲:

“‘秦公公’势力无所不在也!”我自知文中批秦之事,直笔过甚,与此岛之学报规格不合。但我实不愿委屈自己。并且事实上,我又查出故宫博物院院长在序文中捏造黄山谷的话,更要加强批秦,并于月底定稿时送达黄助教。——我还要加呢,怎么能删哪?(吾兄是美国史专家,1779年John Paul Jones之言“I have not yet begun to fight”,恰似我要说的“我还没开始打呢”,又何能言删啊?)虽然如此,我决定不再为难别人、连累学报,承蒙邀稿之事,就此作罢;我决定撤回此文,连同其他批秦之文,另出一书(书名《秦孝仪捏造历史败坏学风的秘密》,发表个痛快!

王主任收信当晚即电告我,他尊重我撤回的决定,并再次向我道歉。

在使王主任如释重负之后,我回头仔细看看我的“系争之作”,查初稿中,正文有“秦孝仪发行、笑料迭出的《中华五千年文物集刊·法书篇》”二十二个字。下有注一则,注中全文如下:

以《中华五千年文物集刊·法书篇二》第221页,上栏说宋代“帝王的提倡,终于助长了此一朝之书风。当时由于蔡、苏、黄、米四大家的卓然鹤立,以及徐铉、徐锴、郭忠恕、周越、范仲淹、苏舜元、苏舜钦、杜衍、王安石、薛绍彭、陈搏、林逋、李建中、宋绶、石延年、韩琦、欧阳修等文人的锦上添花,使得我国书法之薪传再续、光华再射,与唐代足堪前后辉映……”——试看这种人名次序的排列,是什么学术标准?945年出生的李建中,怎么排在小他四十四岁的范仲淹之后?而1007年出生的欧阳修,又怎么排在小他十四岁的王安石之后?

这不是笑料吗?“国家”文物出版品交到秦孝仪这种“文化水平”的人手里,可真腾笑国际、唐突学术了。

这段注解,在“文”(行文)方面,对刻板的台湾史学工作者或有碍眼之处;但在“质”(史实)方面,纵使刻板,恐怕也难做违心之论。——孔子主张“文胜质则史”、伏尔泰主张文质动人方足为史,只要稍用东西哲人的标准衡量一下,就知道对这种“国家”文物出版品的胡来,是不可以护航的,整天以“直笔”教学生且以“直笔”自勉的历史系老师,若刻意板起脸孔,为国民党大官人护航,到头来“腾笑国际、唐突学术”的,恐怕不止秦孝仪之流而已。

或许有人说,秦孝仪之流的一次错误,不值得如此重视。但事实上,错误绝非一次。我在初稿中的上述文字,只不过是秦孝仪发行“国家”文物出版品笑料迭出的一角而已,在定稿中,我还有这样的揭发:

秦孝仪发行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品《宋黄庭坚书发愿文》,前有该院院长《序》,说黄庭坚“其学书也,自云:‘学书三十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后又得张长史、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于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其实这段话是故宫博物院院长胡乱抄袭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而编造的,根本没有去复按黄庭坚原文。一核《山谷题跋》原文,即知“于僰道舟中”以下,根本不是《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一文的原文,而是另一文《跋唐道人编余草藁》的后半段。这一牛头硬接马嘴,然后以一组引证号前后硬扣在一起的编造文字,其离奇程度,又岂仅是笑料而已。《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原文见于《山谷题跋》卷七,全文是:“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

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可见故宫博物院院长“学书三十年”乃“学草书三十余年”之误引,而“笔法之妙”以后,“今来年老懒”以下原文,悉被硬删而无删节号。另一文《跋唐道人编余草藁》见于《山谷题跋》卷九,全文是:“此皆山谷老人弃纸,连山唐坦之编缀为藏书,可谓嗜学。然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然比之古人入则重规叠矩、出则奔轶绝尘,安能得其仿佛耶?此书他日或可与或可作安石碎金,见爱者,或谓不然;不见爱者,或比余为钟离景伯耶?”可见故宫博物院院长“于僰道舟中”乃是“及来僰道舟中”之误引,而“辄能用笔”以后,“然比之古人”以下原文,也悉被硬删而无删节号。

两相对照,笑料自出……以上所举秦孝仪之流在国家文物出版品上“腾笑国际、唐突学术”,并非偶发事件,实乃是秦孝仪的惯技。秦孝仪自蒋介石文学侍从以至李登辉侍从文学后,历来所造笑料,史不绝书。以祸延古人为例:他写“毋忘在莒本义”,竟不读《管子》《新序》《泽雅堂全集》等古书,而把田单复国故事用在鲍叔牙头上,把相差四百零七年的历史张冠李戴,“腾笑国际、唐突学术”,此其一;以祸延近人为例:他编《总统蒋公年表初稿》,把吴敬恒《蒋总统年表》中“陶成章谋刺陈其美,破坏革命,公(指蒋介石)怒杀之”窜改为“陶成章谋刺陈其美,破坏革命,公怒之”,删掉蒋介石暗杀革命先烈陶成章的历史,“腾笑国际、唐突学术”,此其二;以祸延外人为例:他编《蒋夫人语粹》,收宋美龄“不朽之格言”二百余则,但其中有的根本不是蒋婆的话,而是英语中流传千百年的格言,像“及时的一针可省九针”“做错事是人之常情”“唯信仰可以移山”等,都不过是西方普通的、日用的话。但秦孝仪既不通英文,也没有常识,竟谄情大发,一概辑入,“腾笑国际、唐突学术”,此其三;以祸延主人为例:

他奉蒋介石为主人,却在《蒋总统年表》中,将兴宁做松口、将广州做黄埔、将佚文做实有、将一文做两篇等,笑料百起;又在《总统蒋公遗嘱》中,把“束发”“自居”等中文与史实全部弄错,“腾笑国际、唐突学术”,此其四;以上还仅限文字范围,至于他编《中华民国史画》,竟将革命先烈徐锡麟的辫子照相给改成剪辫分头发型,则属捏造图片范围,更是离奇。徐锡麟一辈子没留过分头,死后在台湾却遭秦氏之子强行理发。吾人但闻亨利八世时外科医生兼理发匠,未闻20世纪时理发匠兼历史学家,如今台湾中国历史学会前龙头让我们大开眼界如此,此徐氏之不幸而吾人之幸也!

回想六十六年前,胡适写《〈人权论集〉序》,说:“上帝我们尚且可以批评,何况国民党与孙中山?”胡适死后二十多年,有李敖出来,除批评上帝外,写《国民党研究》《国民党研究续集》二书批评国民党;写《孙中山研究》一书批评孙中山,甚至写《蒋介石研究》《蒋介石研究续集》《蒋介石研究三集》《蒋介石研究四集》《蒋介石研究五集》《蒋介石研究六集》六书批评孙中山的徒子徒孙,还与美国汪荣祖教授合写《蒋介石评传》,于今年4月5日出版。足证我们已经争取到批评国民党与孙中山的自由。上帝、国民党、孙中山尚且可以批评,何况秦孝仪?秦孝仪又算什么?这种货色又算老几?堂堂东吴大学、堂堂东吴大学历史系、堂堂东吴大学历史系老师,值得牺牲原则为这种货色护航吗?

东吴大学本有它声援言论自由的历史学风,这个“《苏报》案”前国学大师章太炎能被东吴请来讲学可以为证。虽然这一学风,几十年来被国民党消灭已尽。章校长请李敖来东吴,从不讳言以李敖为样板,用心至明。如今竟发生因为蒋介石徒子徒孙,秦孝仪大布禁网,钳制“宪法”第十一条言论、讲学、著作及出版之自由的事情,这真是东吴大学的耻辱、东吴大学历史系的耻辱,也是整天以“直笔”教学生且以“直笔”自勉的历史系老师的耻辱!

为免系中老师同受不白,我特写此信,挂号寄上,请求就是否介入“删除李敖批评秦孝仪一段”之事惠赐回件,以便统计,公布大名。届时介入者可显其光明正大、敢作敢当;未介入者可证其事不关己,一清二白,这样问卷,谅蒙首肯。

附告两点:一、我这篇论文,另在其他学术刊物上发表,全文一字不改。

二、我不考虑辞去东吴历史系教职,也不会停止批评东吴历史系和任何大学历史系的错误。——解聘李敖可也,要封他的笔是不成的。此请大安问卷于2月底截止,结果如下:蒋武雄、林慈淑、何宛倩、黄兆强、关玲玲、刘静贞、李念萱、王芝芝、廖伯源、周健、张炎宪、詹素娟、张中训十三位皆勇于签名表示“并未介入”或“反对删除”,而蔡学海、俞雨娣、甘怀真、胡菱兰、何永成、刘家驹、蔡玫芬、翁同文、陈清香九位直到截止后二日犹未回件。回件中只王庆琳一人赞成删除。是谁目无“宪法”第十一条言论、讲学、著作、出版之自由,自毁立场,甘心护航秦孝仪,自此呼之欲出。

附录二 你不知道的故宫博物院(王裕民):透过“立法委员”谢聪敏的书面质询,台北“故宫博物院”曾针对《周越跋文》进行过三次鉴定报告或书面答复(第三次仅短短数十字,实为搪塞之作)。

我在李敖老师的指示下,曾分别撰文以反驳之,然后再由谢“委员”交付“故宫”,并要求提出答复。在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故宫专家”不断出现令人难以置信的谬误,原本以为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一个“外行领导内行”的官僚机构,但如今才惊觉它根本就是“外行领导外行”!

打笔仗的好处便是彼此能激发出新灵感,不过“很遗憾”的是似乎只有从中获利,“故宫”专家对“忠孝之家”印的怀疑使我写成了《〈谿山行旅图〉钤印的新发现》一文;对“中书省印”的怀疑则使我写成了《〈快雪时晴帖〉钤印的新发现》等一系列有关宋代官印的论文。而本书所有文章也几乎都是和“故宫”打笔仗的“战利品”,所以这本论文集的完成,实应感谢“故宫”专家,感谢他们的纰漏百出,感谢他们的颟顸无能。

因我在回应“故宫”专家的两篇反驳文章中,几乎所有论点都已个别写成论文深论之,故不再详载。“故宫”之质疑可分为几个部分,在此分别作一简略说明,详细内容请见本书相关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