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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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张飞的眼睛 (2)

“这真是一个难开的药方!我们鼓吹开放的社会,但是实在找不到开放的爱情与心灵。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下焉者对爱情只相信强制执行;上焉者又充满了罗素所谓的‘拜伦式的不快乐’(Byronic unhappiness)。病症是这么复杂,你教我如何想法子?我们骨头烧成灰也是中国人,也许老祖宗的例子可以供我们参考。我觉得在老祖宗中,尾生不配谈恋爱,因为太痴情;张生不配谈恋爱,因为太下贱;吴三桂不配谈恋爱,因为太浑球;唐明皇不配谈恋爱,因为太胆小,马嵬坡军人一起哄,他就吓得赶紧把杨贵妃杀了,落得袁子才骂他‘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他这个人,若在今天碰到收恋爱税的小流氓,一定会丢下女朋友自己先跑了!”“那你说古人中有谁配谈恋爱呢?”“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到‘桃园三结义’的那位大黑脸……”“你说张飞?张飞满脸贼胡子,粗声粗气,刚强像铁块,心肠像石头,怎么配谈恋爱呢?”“不,不,张飞先生是最配谈恋爱的,因为他的眼睛生得太好了!”“你愈说愈荒谬了,张飞那对凶来兮的眼睛除了能把女人吓跑,还和恋爱有什么关系呢?”“别忙,你听着,在《三国演义》中,范疆张达行刺他的时候,‘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动手;因闻鼻息如雷,方敢前进,以短刀刺入张腹……’这就是张飞的眼睛妙处。他睡觉的时候还是睁着的,换句话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睁着的,并且我考证他甚至连眨眼也不会——因为他杀人不眨眼!”“难道不闭眼睛的男人就配谈恋爱吗?他妈的这是什么逻辑呀!”我性急的毛病又来了。

“对了,睁着眼睛的男人才配谈恋爱!能睁一小时眼睛就可谈一小时恋爱,能睁二十四小时眼睛就可谈二十四小时恋爱。同样的,不能睁开眼睛的人就不配谈恋爱。有人说‘爱情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实盲目的人是不配谈恋爱的,因为他们不会谈恋爱。盲目的人根本不懂爱情,他们只是迷信爱情,根本不了解爱情真正的本质。爱情不是‘永恒的’,可是盲目的人却拼命叫它永恒;

爱情不是‘专一的’,可是盲目的人却拼命叫它专一。结果烦恼、烦恼,乌烟瘴气的烦恼!”他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现在人们的大病不是不肯睁开眼睛正视爱情的本质,而只是糊里糊涂地将传统的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感情这东西不是阴丹士林,它是会褪色的。岁月、胃口、心情与外界的影响随时会侵蚀一个人的海誓与山盟,很多人不肯承认这事实,不愿这种后果发生,于是他们拼命地鼓吹‘泛道德主义’。他们歌颂感情不变的情人、非议变了心的女人、憎恨水性杨花的卡门,同时用礼教、金钱、法律、证书、儿女、药水和刀子来防治感情变化。他们要戴戒指,意思是说:‘咱们互相以金石为戒,戒向别的男女染指!’这是多么可笑的中古文明!在这一点上,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美国的电影明星。

在电影明星中,我从来没听说过一方面感情有变化,他方面会死命地拉住不让他走。黛比雷诺不会毁艾迪费雪的容;罗勃韦纳也不会烧娜妲丽华的脸,他们勇于爱人,却不把自己的感情当做对方的函数,他们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固然粗鄙可笑,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高明不了多少。因此他们之间的离合是那样光明磊落,像是高度进化的瑞典公民。我们硬骂电影明星浪漫、骂他们不认真、骂他们儿戏,但是人家埃洛弗林再阔,也不会娶姨太太、不会花钱买初夜权、不会打老婆、不会‘杀千刀’、不会有茅家小弟这么英雄!罗素与海明威那样善于离婚,情感也未尝不受‘打击’,但他们却丝毫没有抢地呼天死去活来的小丈夫的行径。他们知道使感情不褪色的方法不是不让它见阳光,而是经常染上新的颜色。

他们是爱情上面的‘有余味主义’者,他们恋爱,并不以结婚与否为成败标准,并不以占有为最后目标。恋爱的本身足以使他们功德圆满。他们并不反对结婚,但是反对‘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婚姻,他们不肯在婚姻关系的卵翼下做对方感情的因变数,也不做对方人格的寄生虫。爱情的本质在时间上不是永恒的,在空间上也不是专一的。男女相爱虽是一种缘分,但也绝不属于月下老人万里一线牵那种,任何人都不该以命定的理由来表示他的满意。如果一个男人只是死心塌地地热爱他在小巷中碰到的那个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小耳朵的小女人,因而感到心满意足,宣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认定此乃天作之合,进而否定其他任何女人的可爱、否定任何女人值得他再去爱。如果他这样,我们只有五体投地的佩服,没有话说。不错,感情专一是好的,白头偕老是幸福的,尤其对那种眼光狭小主观过强条件欠佳审美力衰弱的男人说来,更是未可厚非。

但在另一方面,感情太专一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在泛道德古典派的眼中,感情不专一是差劲的;在女孩的眼中,感情专一的男人是她们喜欢的,但在唯美派的眼中,他们实在不明白既然喜欢燕瘦,为什么就不能再喜欢环肥?在女朋友面前称赞了她的美丽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再夸别的女人?若光看伊丽莎白·泰勒的美,而不体味安白兰丝的美,未免有点违心吧?在咱们中国人的眼中,我们不了解为什么雪莱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我们会‘原谅’他,因为他是‘无行’的文人。我们同时会联想到在扬州二十四桥上的诗人杜牧和他的妓女们,我们会把这两个文人等量齐观。其实在灵与肉之间、真情与买卖之间,个中的分野是很明显的。你走到台北宝斗里或走到台南康乐街,固然看不到肉欲,但你环顾你的前后左右,又有几个懂得真情呢?大家或追求单纯的肉欲,或自溺在不开放的感情中。

为了解决单纯的肉欲,他们选择了放荡;为了解脱不开放的感情,他们选择了失眠、殉情或情杀。他们的心地与愚爱是可怜悯的,可是他们还比不上一只兔子,兔子还有三窟呢,它们绝不在一个洞里闷死自己。我们只看到兔子扑朔迷离地嬉戏,却从未看到它们为失恋而悲伤!大家不肯睁开眼睛看现实,只是盲目地妄想建造那永恒与专一的大厦,结果大厦造不起来,反倒流于打情骂俏式的粗浅、放纵的肉欲和那变态的社会新闻。我们有成千成万的青年男女,却被成千成万的爱情苦恼纠缠着。在小气成性的风气下,他们互相认识是那样的不容易,偶尔认识了,又笑得那样少!有些苦恼怪环境,有些苦恼怪他们自己,他们不知道如何在爱情的永恒论与专一论的高调下退下来,认清什么是真正可为的,什么是真正不可为的。他们似乎不知道恋爱是美的,它超越婚姻与现实,但不妨碍它们;相反的,婚姻与现实倒有可能妨碍它的正常发展。

如果一个女孩子老是用选丈夫的标准去选择男朋友,那她可能没得到丈夫,又失掉一个男孩子的欢笑与力量。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追求渺茫的永恒而失掉了真实的短暂,大可不必为了追求‘高贵的’专一而失掉了瑰丽的多彩。我们不必限制别人太多,也不必死命地想占有别人,非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不可。我们要做男子汉,也要做多情的小儿女。我们生在一个过渡的时候,倒霉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们不必自怜,更不必先呼痛,然后再用针尖扎自己!”他说着,一直这样说着,像顺流而下的新店溪水。在渐暗的落日底下,他的影子慢慢高大起来。他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我们捉摸到的,也许只是他的影子。人人知道他是“情棍”,女孩子们好奇地跟他交往,可是她们不了解他。她们喜欢他的殷勤与技巧,却讨厌他那永不流泪的眼睛。在爱情上面,他充满了童稚的真纯与快乐,有女孩子跟他同走一段路,他兴奋、他高兴;女孩子走了,他也不难过、不悲伤,他会望着双双对对的背影微笑,因为“倒霉的不是我”!他微笑,因为他已走上洒脱浩瀚的航路;他微笑,因为别人并不了解恋爱与真情;

他微笑,因为他竟看到了睁着眼睛的张飞和他那老是睁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