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旋律,没有成年人背负的繁杂和束缚,有的就是纯色的童真,还有四处闪动的快乐色彩。
我走进排练大厅时,整个大厅回旋的就是这支久石让最新为宫崎骏作品《悬崖上的金鱼姬》谱写的尾曲。曲子不长,没有预想的长度,但觉得内容充实,曲风很熟悉,是记忆深处感觉的熟悉,因为来自童年的时光。
现在正是排练间隙的休息时间,毛毛他们就过过手瘾,同志们听过了就想自己也演奏出来,超有童趣,忍不住发乐。
跳动的音符像孩子的脚步渐渐远去。一停止,演奏的孩子们又吹口哨又怪叫又拍巴掌的,自娱自乐嘛,舞台上舞蹈学院斯斯文文休息的孩子们看着也当没看到,也许当这群孩子疯惯了吧。
看见我走进来,小桃他们都放下乐器马上站起来,毛毛指着我,“你,你,和三,你想当‘三八红旗手’?这么积极?你去医院没?”
“去了,去了,还吃了药。我一个人躺寝室里很无聊,还不如来这玩玩儿。”我避重就轻地干脆晃过去,拿起自己的小提琴抱在怀里歪着脑袋耍宝地直摇晃,“我一天都不能没有你啊,我的宝贝!”
众人又是点我额头,又是推我肩膀的,笑闹着算是把“生病”这岔晃过去了。
“在海的深处,水很蓝,就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很清,就像最明亮的玻璃。”
安徒生在《海的女儿》的开头处写道。
《悬崖上的金鱼姬》几乎可以看做《海的女儿》的另一个版本,但这里的海水是阴沉压抑的,小金鱼波妞悄悄离开父亲的魔法控制,像人鱼公主一样,“她浮出水面,轻盈得像一个水泡”。
初涉人世的波妞并没有救到王子,相反,她被困在一个垃圾玻璃瓶里,被五岁的男孩宗介救了出来。然后,爱情,倒不如说是五岁孩子之间的懵懂好感,单纯到透明。
“波妞喜欢宗介!”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单纯的情感就是没什么道理可讲。
然后,他们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
整个故事就是如此了,简单得一塌糊涂。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到一塌糊涂的故事,却强烈地打动了我们。就像宫崎骏本人所说:“《悬崖上的金鱼姬》描绘了少年与少女、爱与责任、海与生命等这些本源性的东西,鼓励人们在这个神经衰弱和不安的时代中向前迈进。”
是呀,第一次,我们这群学音乐的孩子不是因为久石让爱上宫崎骏,而是因为宫崎骏,只是因为宫崎骏。
“我最欣赏波妞对爱情的热情,她是那样不顾一切。两个孩子用天真的执念对抗着恐怖到不可知的巨大灾难。难能可贵的是影片还未因此而蒙上丝毫悲剧的色彩。它自始至终都欢腾热闹,勇气和乐观的明亮调子压倒了一切。就像宗介那小子说,‘我答应过保护波妞的,波妞你不要哭。’”毛毛激奋地站那儿指手画脚,还入戏般地抓住耗子的双肩,眼神深情而坚定。
我们都认真看着她一人在那唱独角戏,没人笑她,因为,她说的确实就是我们共同的感受。
当波妞红色的小小身影火焰般在你眼前跳动,你甚至无暇去注意背景处暗蓝得有些可怕的海水。
“好了,好了,毛毛,我看你快赶得上戏剧演员了,以后学校戏剧社拍安徒生童话,一定请你去客串。好了,休息到这儿,大家准备试音。”辅导员许老师拍着剧本大声招呼着。
毛毛吊儿郎当地坐下来,懒洋洋的,“哧,安徒生,真该好好去教育教育她。我建议大家,尤其是女生,多看宫崎骏,不要看安徒生,多正大仙容,不要自怨自艾。”
“呵呵,毛毛成夫子了,这话说得好,就该大声去教育她!”一群“小人”奸笑着在旁边怂恿。
“我说得不对吗?三儿!”
被毛毛这么有气势地一点名,我早已端正坐姿,琴,架在脖子上,人,无比正经地说了句:“黑暗的背后,有阳光的味道,希望每个纯真的灵魂都能在风雨过后选择坚强。阿门。”
他们各个恨得咬牙又无奈到极点地全向我踢过来。
我,岿然不动。呵呵。
气势磅礴的交响曲《长征》奏起,可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毛毛的话里:“多看宫崎骏,不要看安徒生,多正大仙容,不要自怨自艾。”
是呀,这世上有两种童话编织者,一种是安徒生这样的,现实生活有点糟糕,幻想世界成了他抵抗现实的脆弱堡垒;另一种是宫崎骏这样的,天真和经验在他身上和谐而强有力地融为一体。
当《海的女儿》里的人鱼公主喝下魔药变成人形时,“激烈的药剂像刀子一样将她劈开”,她晕倒在海滩上,等待王子来发现她。
《悬崖上的金鱼姬》中,波妞变成小女孩上岸时,则是波涛翻滚,电闪雷鸣。背景响起《女武神》的宏大变奏,她大笑着踩着巨浪奔向宗介的小屋。
前者的自恋、柔弱与殉爱,在后者里成为积极磅礴的追寻,纳入了暴风雨般的强悍气魄!
是的,不要安徒生,不要人鱼公主,我也要成为波妞。“多正大仙容,不要自怨自艾”,说得多好。
生活是简单的,爱也是简单的,我要将一切承受下来,满怀着欢喜。
指弦间的演奏更加坚定,我在心底默默谢谢毛毛,谢谢波妞,谢谢宫崎骏——谢谢你们赐予我力量。
“这是做什么?”
今天一早进排练厅感觉就不一样,舞台正前方悬挂了一幅巨大投影,音响师们忙前忙后。
“透露内幕给你们。今天有外省音乐团体来学校考察,顺便来观看《长征》的彩排。学校为了展示,还特意加了两个表演节目,一个是大提琴的王儆,一个是钢琴的姚夜。”棠立胳膊下夹着报纸,手里端着碗热干面呼呼啦啦一边吃着,一边眉毛往舞台上一挑。
“那怎么不让我们小提琴出一个?”问是这样问,毛毛也是无精打采地抽出棠立夹着的报纸无聊地翻来翻去,她还没睡醒呢。
“呵呵,你们小提琴这段儿够出风头了,低调点,低调点。不过,听说姚夜那是个钢琴协奏,也许要请你们小提琴帮忙。”
“切,帮他?想得美。”姚夜上次在吉庆街“公正”了一把也没能让毛毛对他改观。
“和三、毛毛,你们过来一下。”那边周老师招呼我们过去。
毛毛拽着我衣裳低声说:“要是帮忙这事儿,问你,你别吭声。”
我嘴里吃着东西,只能干瞪她,难道她还敢“抗旨”?
“就你们俩?你们班其他人呢?”
“他们还在后面吃早饭,马上过来。”毛毛用拇指指了指后面。
“那好吧。你们俩先去那边找钢琴系的龚老师,他们系今天需要我们系五个同学去帮忙,我再去找三个同学……”
“哎哟!”毛毛突然弯下腰捂着自己的肚子,眉头锁得死紧,“周老师,我昨晚就开始拉肚子,今天早上都没好过,现在又来了。你让和三带我去医务室瞧瞧看吃点什么药压压,我们马上再过来。”死毛毛捉着我的手指甲还在里面直抠直抠的,这丫头最会使诈!
我不动声色地白她一眼,刚想也发挥演技配合一下她,却一挑眼——幕布旁,我看见一个男孩:姚夜。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让我惊诧的是他的眼睛里,有讥诮,有失望,有受伤。
他见我看他,转身就走,只留下个冷漠的背影,仿佛我刚才看见的他那一瞬的情绪都是虚幻。
我愣了愣,竟然下意识反抓住毛毛的手,“周老师,我们现在先去找龚老师,毛毛等会儿我送她去医务室瞧瞧,没什么大事儿。”然后,不等毛毛发表任何意见笑着拉上她就走。
我觉得,那个男孩儿他在希望我们帮助他。
“三儿!你神经了!我找这个借口咱们就可以晚点儿来排练厅,到时候他们早安排别的人了,你怎么还……”
我正色地捧住毛毛气呼呼的脸蛋儿,“毛毛同志,人不能‘忘恩负义’!不管你对那个姚夜有多大的成见,毕竟上次人家给了咱们面子。”
毛毛“哧”了一声,我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想总欠他一个情儿吧,欠仇人人情,人要矮三分咧!”
毛毛瞪着我鼻子里直吐粗气,像只小猪。我也瞪着她,感觉自己像只狡猾的土拨鼠。呵呵,这么想着,我自己先笑了起来。
毛毛扒开我的手,更狠地捏住我的双颊,“就你烂好心!”
咳,看来是答应了。
最后,我这“烂好心”又被毛毛号召着同志们大大批斗了一番。不过,最后,大伙儿还是夹着琴去了钢琴系龚老师那里报了到。
姚夜要演奏的是张筠青的童趣之作《水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这支曲子,不过前面加上小提琴的挑弦,确实别致。后来我也知道为什么要在舞台上悬挂一幅投影,因为伴着这支欢快动人、饶有情趣的乐曲,屏幕上展现了绿油油的草地上一只憨态可人的水牛。可最吸引人注意的不是它,而是它上方的蔚蓝天空冉冉飘去的一只红气球,那仿佛系着所有童年心思的红色,遥远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演出是成功的,这支曲子以及那幅画面仿佛把所有人带进童年里的一个旧梦。可以看出毛毛刻意伪装的骄傲里也掩饰不住感动。
是的,无疑,这个叫姚夜的男孩儿也渐渐学会用情感来展现他的音乐。
“同学们,明天就是我们的正式演出,这次《长征》大型史诗舞剧是献给……”
今天一天就不知道开了多少个会,我们这群人都快成“会控”了,就因为明天是正式公演的一天。领导们紧张啊,因为,据说明天会有很多的“大领导”“光临指导”,从一大清早在学校礼堂进行了交响乐部分的最后彩排开始,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动员会,从系到校,从校到整个大剧组。这还不算完,最辛苦的部分在我们学院现在这个“最后动员”后,全部人马还要开拔到洪山礼堂和他们舞蹈学院的联合做最后一次全景大彩排。
咳,估计这一晚上连觉也不能睡多长时间了,服装设备都是直接带到洪山礼堂的,今晚所有人就在那儿过夜咯。
“咳,你说这大好青年咋官僚气派这么严重?”毛毛跷着二郎腿不耐烦地感叹。
她指的“大好青年”就是上面正在一遍又一遍强调演出重要性的学院副院长佟周。是啊,这位帅得几乎可以去演文艺爱情片儿的佟院长是我们学院今年才提拔的副院长。人家可是一扎扎实实青年音乐家,曾在德国Trossingen手风琴音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师从Andreas Nebl。2003年又考入德国Wzburg音乐学院,以全优的成绩获得该学年唯一的手风琴专业名额,攻读演奏家文凭,师从著名手风琴演奏家Stefan Hussong教授,同年获得德国拜恩州政府奖学金。他曾获得新西兰国际手风琴比赛第一名,并多次在德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多个城市举办独奏、室内乐、交响音乐会。他不仅擅长古典乐派音乐作品的演奏,更致力于近现代派音乐及原创手风琴作品的研究。许多新闻媒体曾相继对其进行过专题采访和报道并评价:“他通过极富灵性的演奏,以极其优美的音色,使听众感受到了更深层次的音乐内涵,构架了音乐语言和观众心灵之间的桥梁。”
所以,当他一年前回国选择我们学院任教时,真掀起了不小的热潮。主要是这位男士除了他本身横溢的才华,本人也有无懈可击的完美魅力。真的,和他谈话是件乐事,他气质儒雅,彬彬有礼,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更重要的,有难得的谦和。
其实,他平时开会也不会如此打官腔,我估计也是这次活动政治意义实在太大了,瞧把一个“文艺青年”都给逼得谨小慎微了。
好容易等佟周副院长用他那极富魅力的微笑给了大家最后的鼓劲,一散会,我们就匆匆赶回寝室抓紧时间吃饭,收拾行装,这一晚加明天有的熬。
“三儿,你带巧克力没?”
我翻着包,口里还咬着包子直点头。上铺的毛毛往她自个儿包里一个劲儿地直塞演出服啊,卸妆水啊,嘴里还叨叨:“那我带鱼片好了,牛肉干小桃他们那边多的是。对了,小桃!小桃!别忘了带饼干和糖!”
立马对面寝室里传来小桃的大声回应:“带了!带了!”
呵呵,是的,我们每次外出演出就跟打仗加露营似的,吃的全带齐全了,女孩子们嘛,就好这口。
这时——
“和三!和三!有人找!”是楼下传达室的陈阿姨。
“哎!来了!”
我疑惑地挠挠头跑了下去,现在这“兵荒马乱”样儿的,谁找我啊?
一下楼,出门,我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男孩儿,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姚夜。
我走过去,“你找我有事儿?”
他把那纸袋递给我,说:“谢谢你。”语气还是一贯的冷淡,眼神触了我一下就避开,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拉不下面子表现不好意思。
我愣了下,马上明白过来,笑着说:“你谢早上那出儿啊,没什么,我们也是按系里的要求配合。”
他这时认真看向了我,倒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接下来说的话非常一本正经,“我知道你的同学都不愿意做这事儿,是你……反正是要谢谢你。说实话吧,我之所以选择《水牛》作为今天的演奏曲,也是受了你们昨天在排练厅演奏《悬崖上的金鱼姬》的启发,而且……确实能如此好地带动我的情绪、为我这支曲子协奏的只有你们几个,所以,早上我确实非常希望你们为我协奏。还有,今天早上的演奏对我很关键,学校对外声称是外省音乐团体来学院考察,因此要增加两个表演项目,其实是乌克兰柴可夫斯基国立音乐学院那边特意来考察大提琴专业的王儆和我的最后保送资格。谢谢你,我通过了。”说完,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拿着手里的纸袋打开看了下,是几张碟,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极好的东西。笑了笑:原来又是次“暗考”啊,不过,内心里是有些羡慕这个男孩儿的,他已经被录取了啊,而我——嗯,和三,加油奋斗!光明的前程我也会同样抓住!
我抱着纸袋欢快地跳着上了楼,为自己今天帮助了一个人的前程,也为自己即将去拼搏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