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中悍刀行(精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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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太安城青衣观礼,下马嵬真武见我(2)

九剑之中有八剑自相残杀,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后一剑竭力来到曹长卿身前,便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来,相当强弩之末。曹长卿那根没有收回的手指,顺势一拨,桃木剑调转剑尖,朝赵丹坪一掠而去,速度快了太多,堪称鸡隼之别。赵丹坪眉头紧皱,飞剑出袖去时卓尔不群,来时收剑狼狈尽显,飞剑入袖归入袖,可众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荡摇晃,久久不肯安静。都说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毕竟儒圣一剑充沛浩然气,如何能轻松得了?

两次还礼,都被青衣弹指之间化解。

曹长卿三过皇宫如过廊,可都不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除去韩貂寺等少数皇宫内蛰伏的顶尖高手,都不曾亲眼目睹,更别提领教。第二次闯入皇宫,曾有三百铁甲御林军横在路前,便是直接被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过,那一次若非韩貂寺有指玄针对天象的独有优势,恐怕赵家天子还姓赵,却不是陈芝豹身边这个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顾剑棠本就才还了一半礼,被那位青词宰相打断,眉宇之间本就隐约有不悦,可仍是敬他是龙虎山天师,强行按捺下磅礴气机,等到此时二还礼结束,拔地而起,南华出鞘一刀,几乎让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长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负后,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华刀。

手掌直接透过刀芒,按住了南华刀锋!

“斩的便是圣人。”

顾剑棠轻笑一声,南华刀芒消失不见,任由曹长卿按住刀锋,他左手与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长卿微微皱眉,瞬间释然,身体旋如陀螺,最终头朝地脚朝天,右手不离南华,只见天空中一声闷雷炸开。

轰隆隆不绝于耳。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真是好一场毫无征兆的冬雷阵阵。

曹长卿握住南华刀,重新站定。顾剑棠并未强行夺刀,而是后撤两步,飘然落地。

曹长卿一挥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继响起五声雷。

曹长卿一笑而过,“原来是如此的出窍,不愧是让刀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言罢轻轻将南华刀丢向落脚在广场上的顾剑棠。

顾剑棠也没有胡搅蛮缠,悬好古刀南华,转身前行。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长卿身后斜向九天的那条“路径”,云气剧烈震动,寻常人也是清晰可见。

台阶之上,陈芝豹与皇帝窃窃私语,后者一脸恍然。

陆地神仙本就是世间所谓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长卿的儒圣,踏足时间不长,却已是骇人听闻地几入地仙巅峰境,离数百年前吕祖过天门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层半境界。

接了倾力两礼仅是一袖略微破败的曹长卿脸色平静。

广场上许多文官都猛然记起此人西垒壁入圣时,朗朗乾坤下,他曾经对整个西楚所说的一句话。

“曹长卿愿身死换翻天覆地,愿身死换天地清宁。”

曹长卿已是如此近乎无敌。

可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凌厉剑意,刺骨冰冷。

御剑女子视线所及,那一条线上的文官武将都下意识左右侧移躲开。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凉徐凤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国。

那一年,她两颊有梨涡。

那一年,他还不曾白头。

九九馆闭门歇业,洪姨就住在不远处的一栋三进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阴,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轻女子盘膝坐在炕上。妇人嗑着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静听洪姨唠叨,没有半点不耐烦。寻常庄稼地妇人拾掇完家务事和田地活计后,稍有手艺的,大多喜欢抄起一柄精致小剪来消磨闲余时光,总不能光顾着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说也养不起太多。洪姨是个虽然上了年岁但还算俏的寡妇,但没谁敢来敲寡妇门生是非。她闲暇时就只喜欢剪纸,心灵手巧,街坊邻居每逢喜事,都愿意来跟洪姨这边讨要一些费时费力的喜字花和过门笺花。炕边的窗子,就贴满了洪姨的精美剪纸,应了老一辈推窗见喜的说法,阴天时候,洪姨还会在檐下挂一个“扫晴娘”,十分灵验。洪姨嗑着瓜子,偶尔腾出手去手把手教身边女子把剪,可那女子长得祸水无边,手却笨,惹来洪姨几声善意打趣笑声,洪姨闲不住嘴,东扯葫芦西扯瓢,说来说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这娘儿俩,都应该怨徐瘸子。

小家伙也应该怨他爹娘。

一个舍不得徐骁,一个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谓骨鲠忠臣。徐骁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骁什么时候对不起任何一个该对得起的人了?

赵稚就是小心眼,见不得吴素比她出彩,见不得徐骁又比他的男人爷们儿。谁认识她,谁倒霉!”

年轻女子在剪一只喜鹊登梅,成形后蹩脚而滑稽,赧颜一笑。洪姨笑着安慰道:“不错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红纸,叹息一声。

洪姨望向窗棂,怔怔出神。

西垒壁僵持不下,马岭在内的京城北凉旧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宫门前,替大将军徐骁平息将与西楚划江而治的沸沸谣言。白衣缟素擂战鼓,一战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国,虽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残喘,实则早已难逃离阳徐顾两家铁骑的破竹之势。徐家铁蹄离西楚皇城仅剩三百里,徐骁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圣旨赴京受赏,等待这位功臣的却是那一桩京城白衣案。导致西楚被围三年而不亡。当时尚未封藩广陵王的皇子赵毅本想趁机捞取泼天战功,不承想连败两仗,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最后只得继续由徐骁领兵南征,终于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凤年作为质子,被“软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铜关,关内驻兵六百,关外铁骑万余,只为了针对女子剑仙和年幼稚童娘儿俩。

女子突然问道:“洪姨,你不后悔遇上荀平叔叔吗?”

妇人摇头笑道:“陈渔,等你真死心眼喜欢上谁了,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女子也是摇头,“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么,拉下脸阴沉道:“活该杨秃驴跌境,死得好,什么时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师才大快人心。”

陈渔问道:“谁能杀?”

洪姨笑道:“反正总不会是我这么个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纸。”

陈渔拈起喜鹊登梅,抬起放在头顶,光线透过缝隙,映照在她那张可以祸国殃民的容颜上。哪怕是年轻时候也曾闭月羞花过的洪姨,也有些艳羡和感慨。陈渔,沉鱼,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取名。

洪姨问道:“你就不怕进不了太安城皇宫,反而去北凉那种贫瘠地方吃苦受罪?”

陈渔直截了当问道:“婶婶是说我被赐婚给那位北凉世子?”

洪姨点了点头。

陈渔淡然笑道:“不都一样吗?”

洪姨一笑置之,挥了挥小剪子,“来,教你剪斗鸡。”

陈渔愣了愣,洪姨笑着解释道:“斗鸡,谐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众人痴痴望向那名横空出世的西楚亡国公主,上了年纪的京官也不妨碍他们的爱美之心,委实是没有见过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许那名胭脂评上的陈渔可以媲美容颜,可陈渔终归是只提得起笔毫绣针的女子,绝不会御剑而来。

本名姜姒却被一个王八蛋窜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轻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剑鞘不动人不动,大凉龙雀已经出鞘取头颅去。

大黄大紫两种剑气萦绕修长古剑,朝广场上一袭醒目白蟒衣掠去。

飞剑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龙门参与朝会的袁庭山一脸狞笑,望向未来岳父大人的顾剑棠,伸出一手,“大将军,借刀!”

顾剑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见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腰间南华刀如青龙出水,铿锵出鞘,草莽出身却骤然享富贵的袁庭山非但没有任何惜福心态,更想着在这太安城一鸣惊人,这些时日几乎都想疯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你们世家子坐享荣华,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贵险中求,谁拦老子谁去死!境界始终一路暴涨的袁庭山握住南华刀那一刻,整个人发丝拂乱,如天人附体,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顿时知晓了大将军不光借了南华刀,还蕴含了一股磅礴真气,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让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转为双手握刀,眼眸泛红,怒喝一声,一刀朝画弧坠地的飞剑劈去。

城楼之上,力敌顾剑棠、赵丹坪两大高手的曹青衣视若无睹,只是平静道:“西楚一还北凉礼。”

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惊雷。

恶名远播的袁庭山一刀抡下,妙至巅峰,堪堪劈在了大凉龙雀剑尖,可飞剑仍是笔直掠去,剑身不颤分毫。

“双符”之一的南华刀就这样在飞剑身上一气滑抹而过。

袁庭山脚下广场龟裂得飞石四溅,声响刺破耳膜,所幸这头疯狗身后都是有武艺傍身的将领,面对突如其来的祸及池鱼,除了卢升象和卢白颉轻描淡写挥袖散飞石,其余大多都遮挡得十分狼狈。

徐凤年左脚踏出一步,右脚后撤一步。

双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仑。

一剑直直破二势,剑尖直刺徐凤年胸口。

徐凤年默念一声:“剑来。”

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响。

响彻皇城。

剑尖仍是不改方向,离徐凤年心口仅剩一丈距离。

天地间风卷云涌。

然后一抹刺眼大红轰然坠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来到人间,试图横亘在飞剑和徐凤年两者之中。

这头跻身天象巅峰境的朱袍阴物一脚踩在飞剑剑尖之上。

身具六臂。

以悲悯相示人,欢喜相独望向徐凤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齐玄帧在莲花台斩魔以后,恐怕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见到天魔降世。

阴物踮起脚尖,飞剑在它身前颠倒,顺势抛掠向空中。

姜泥面无表情,伸出一指,轻轻一挥。

曹长卿继续淡然道:“西楚二还离阳礼。”

飞剑刺杀北凉世子无果,仿佛仍有余力无穷尽,高过朱袍阴物和白蟒衣男子头顶,朝台阶之上的离阳皇帝飞去,剑气如漫天银河挟星斗倒泻人间。

赵家天子握紧拳头,竟是一步不退。

陈芝豹伸手握住那杆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间消失不见。

敕地,伏兵十万。

离赵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飞剑剑尖之上。

刹那悬停。

分明没有任何声响,文武百官不谙武艺之辈,顿时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体质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窍流血的凄凉迹象。

卢升象和棠溪剑仙卢白颉等人都高高跃起,将飞剑梅子酒和千余人之间隔去那股杂乱如洪水外泄的无形气机。

梅子酒终于弹回陈芝豹手中。

站在剑鞘之上的姜泥冷哼一声,飞剑一闪而逝即归鞘。

几乎同时,嘴角血丝越来越浓的徐凤年握住阴物一臂,狠狠丢掷向宫城一侧墙头。

朱袍大袖,如同一只白日里的大红蝠扑向赵丹坪身边的魁梧老人。

镇守皇宫的两位高手之一,只论境界,犹在指玄韩貂寺之上。

柳蒿师。

徐凤年丢出阴物之后,一步跨出将近十丈,飘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杀徐脂虎。

徐凤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钩,沉声道:“剑再来!”

玄雷,太阿,桃花,金缕,黄桐。

五柄锋芒最为剑气冲斗牛的飞剑,一气砸下。

仙人抚大顶!

袁庭山脸色剧变,南华刀撩起一阵眼花缭乱的刀芒,同时步步后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挡去五剑,才撤出三步,就横向一滚,后背溅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悬停位置极为毒辣刁钻的蚍蜉飞剑,划破了那身他梦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横滚出杀机,又有五柄剑当头如冷水泼洒而下。袁庭山脸色狰狞,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没几步,岂会在这里束手等死!一咬牙,袁庭山拔起南华刀,一鼓作气击飞三柄飞剑,脑袋一歪,躲过擦颊而过的一柄,借南华刀击剑反弹之势,在最后一柄飞剑穿心而过之前贴在胸口,本就没有站稳的袁庭山一个踉跄,摇摇欲坠,终归是还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来!”

看得广场上文官武将都咋舌,真是一条不怕死的疯狗!

然后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得徐凤年缓缓前行,闲庭信步,但被这位北凉世子莫名其妙敌对的袁庭山,却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鱼,乱蹦乱跳,垂死挣扎。

已经不足五丈距离。

袁庭山不断鲜血四溅。

世人只知桃花剑神邓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飞剑,都不知世间还有第二人可以驭剑如此之多。

终至三丈。

一直在等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致命三剑,任由两剑透体,一刀劈下。

广场上大气不敢喘的官员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着这条疯狗一刀就劈死那个城府可怕的北凉世子!

可接下来一幕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只有卢升象、卢白颉等人轻轻摇头,有些惋惜,又有些惊艳。

袁庭山逆气收刀偏锋芒。

卢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关头,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还是惜命了,没有做那一命换一命的勾当。

卢白颉则是惊艳徐凤年的胆大妄为,此人可以赢得相对轻松一些,但他没有,他还是敢去赌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这样的搏杀,带给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阴影,恐怕一辈子都抹不去。

徐凤年一掌拍在气势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脚步连绵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只脚,转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个大坑。

袁庭山显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眯眼观战的顾剑棠终于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还得过他顾剑棠这一关。

微风起,安静站在广场上的白头年轻人,蟒衣大袖随风飘飘摇摇。

一如他身世那般风雨飘摇。

当年那个谁都不看好的徐家长子,终于彻底撕去了败絮外衣。

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伦风采。

徐凤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运,有个好岳父,下一次,我亲手剥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