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休赵猫儿在村南的那片茅草地等我哩。
听北洼子老人说,二十年前,那片茅草地还是片水塘。村里的地和邻村南洼子的地都靠这片水塘浇灌。年景好的时候,北洼子的人围着水塘和南洼子的人插科打诨,互唠家常。南洼子的婆娘说,他婶子,媳妇有喜啦?北洼子的婆娘说,嗯哪,李婆说是个男娃。南洼子的婆娘怪叫,哎呦,李婆可神啦,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准得很。北洼子的婆娘笑嘻嘻地搓着衣服,嗯哪,以前一撇腿一个女子,一撇腿一个女子,可把我急坏了。南洼子的后生说,那是你儿子不会使劲,下次再想要个男娃儿,您老就找我,包您媳妇舒舒坦坦,还能怀个带把儿的。北洼子的婆娘站起来,哎呀,你个碎怂,扬着一条湿衣服,追打后生。众人就在那嘿嘿地笑。水面上,两村的孩子站在船上比赛谁尿地远,一溜溜小水柱,长短不一的打得水面哗哗响,原先还在嬉笑的男男女女又转头冲着孩子跺脚骂娘,整个水塘喧嚣一片,嘎嘎作响。
可等灾年的时候,两村人就成了仇家。两村的婆娘见面没了笑脸,都只忙各自的活不说话;两村的后生碰到一起,都边舀水边侧着脸互相看,见那村的多担了一挑水,自己定是也要多担几趟的。至于两村的孩子,那早已是为了一棵粗壮的芦苇棒,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打成了花。
这还了得,北洼子族长拍着大腿,今晚把他们的水闸了。
反了他们,南洼子的族长提了镢头,带着青壮劳力掘了北洼子的坝。
双方你来我往,人困马乏。两村人各自一合计,这不行啊,光争水不种地,人还怎么活啊。再说每年还要缴粮的,不种地又拿什么缴,不种地,一村子吃风屙屁?不行,还是种地要紧,但水又不能不争。这样,族长吩咐下去,壮劳力分三波,一波白天种地,一波守水塘,还有一波把觉睡足,晚上换守水塘的那波,循环往复。婆娘就在家做饭纺布,让青壮劳力两餐不误。小孩砍柴拾粪,叔伯婶子哪家有点困难,也要去帮衬帮衬,不能光知道玩。
两边合计妥当,相安无事。可曾想有一年来了大旱,黍子勉强收完,豆却种不下去了。是年冬天又是干风凌冽,吹了一个整月,却不见下雪。整个南洼子北洼子的田地,甚至街道房屋都干燥的裂出黑缝。这来年接着旱,那可真要饿死人了。族长们又各自召集族人开会商讨办法。合计来合计去,拿不出半个挽救众人于水火的主意。最后,议题又转移到水塘子那里。众族人就开始吵吵嚷嚷,放声诉苦。族长闷声闭气,时而静心聆听,时而抚额思忖,却下不了决断。就这样祠堂的油灯连烧了两大碗,烟火气熏的众人满脸油光,腮帮子红了好几天。终于,族长实在舍不得灯油了,一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他娘的吧。
但话说回来,打容易,家什儿拼命招呼就行,可总得有个由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河流不是在你家旁边就是你家的,那都是皇上的呀。皇上不给,老百姓哪敢据为己有?得想个万全之策,得有理,有了理下起手来才硬气,一旦官府怪罪,咱也能挺得住腰板不是?
最后,大家想到了离祠堂不远的牲口圈。把牛放到邻村地界,就说邻村偷了。偷牛杀牛,那可是死罪。咱跟着打将过去,一举击溃之,霸占水塘。就算打个不输不赢,还有官府哪,等官府治了他们偷牛罪,他们那族长只怕不是牢底坐穿,就是身首异处。到时群龙无首,水塘还不是咱囊中之物了。众族人拍手叫好,妙计妙计。
几日后,南北洼子就起了一层大雾。趁着雾色,守塘的劳力悄摸的退回了村与大部队集合。然后一头鼻子上缠着长长缰绳的牛循着土路往水塘小跑而去。这大键子牛是几日不曾饮水的,这也是族众集思广益出来的好办法,让牛自己寻水。而长缰绳可以让人在很远的地方对牛进行掌控。这样既可以隐藏大部队,又不怕牛跑错方向。再者,若牛真不如人愿,离合适的位置差之毫厘,人还能借着绳索把牛往恰到好处的地方牵引。哎呀,真是妙哉!
就这样,一群携着镢头棍棒的汉子,两眼放光地跟在牛后面,向邻村走去。此时,雾色稍许淡了,但也只能看清走在前面的牵牛人。牵牛的人正被大键子牛扯地直往前蹿。整个身子还在拼命后仰,怕被牛劲拖倒。行了一段时间,牵牛人不动了,回头直往大部队招手。这是到达水塘的暗号。领头的族长心领神会,连忙张开胳膊示意全体立定。自己碎步小跑至牵牛人旁,命令他把牛继续往前引。牵牛人得令,循着绳找到牛,却怎么也拽不动。无奈,牵牛人只好返回族长那里表明状况。族长听罢就心疼了,摇摇手,让它饮,让它饮。回头耳语下去,让大部队暂且隐到旁边的林子里待命。
就要到邻村地界,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众人心气有些低落了。眼看雾气逐渐散去,天边已经泛白,族长更是急地满地乱转。不能等了,抬也要把牛抬过去。于是族长大手一挥,族众呼拥而上,竟把牛抗了起来。
大键子牛哪曾腾云驾雾过,挣扎一下,就顺从了族众。在白雾消散,初露晨曦的早上,北洼子的人和南洼子的人就这么抬着牛满脸错愕地碰到一起。不知谁先起了头,整个水塘边便响起一片偷牛的呼喊声。接着棍棒击打身体的闷响,受伤之人的惨叫不绝于耳,一群老鸹被声浪震得直扑棱翅膀,飞的漫天都是。
械斗很快结束了,南洼子族长的脑袋让人砸开了瓢,回家撑了几日,咽了气。南洼子的不愿意了,连夜跑到县城告官。北洼子的更不愿意了,也去告官,因为村里的牛,真的被南洼子的抢走了。县里感到事态严重,立马派人下来安抚,并顺道抓走了北洼子的族长。两边族人没了主心骨,就逐渐消停下来。但没几日,两村族人却在族长家人的煽动下,又摩拳擦掌,群情激愤起来。族长的儿子勒令各家各户捐出铁器,交给铁匠铺打梭镖头子和大刀。寻思着若是县里的裁决有失公允,就准备大干一场。
可左等右等,等来了北洼子族长死在县大牢的消息。顿时,南北洼子哭喊一片。北洼子哭的是自己失去一个英明果断,为族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族长;南洼子哭的是老天有眼,替南洼子族人报了血海深仇。
得知南北洼子私造兵器的县令可着了慌,连忙调请了镇守北川的廉字军来控制局面。当廉字军的五百人灰头土脸的赶到时,北洼子东西走向的主道早已横了十几具尸体和几条血肉模糊的断臂残肢。原来南洼子的族人假借给族长送殡,偷袭了北洼子。
跟随廉字军一并到达的县令捶头顿足,哀求廉字军镇压暴乱。廉字军就分成五队,挨家挨户搜捕暴民。最后,五队兵勇循着喊杀之声,来到了村西。只见北洼子族人聚在小山包上,正往南洼子族人头顶扔石头哩。而山包底下,南洼子的男人已是鲜血尽染,却仍奋不顾身以木板为盾,叼着轻快兵器攀石而上。南洼子的女人则顶着菜锅,高声尖叫着往后方拖拽受伤的族人。
北洼子的男女虽是突遭偷袭,但也有准备,早先放置在山包上,储满黑油的陶罐被陆续点燃,划着长长的火线,混在纷飞的乱石当中砸向地面。几个溅到油火的南洼子男女哇呀乱叫,一边撕扯衣服一边四处疾跑,有两个还被硬石击中头颅,倒在地上折腾了两下,顷刻间烧的四肢卷曲起来。
为了力挽敌高我低的颓势,南洼子的人群里,自告奋勇的站出十几个后生,这些后生提着用绳子扎牢尾部的梭镖,攀上紧靠山包的房屋,将梭镖向上掷去。这是逼出来的办法。如果这些梭镖没有扎到目标,只要猛力拽绳,梭镖还能回到手里。一旦扎到,也是一拽,上面的人就会跌落下来,没扎死也摔个半死了。
果不其然,在尝试投掷了几回合后,一个正在捂着肚子呕血的老头就被带有倒钩的梭镖攮穿了肩窝,两手乱抓的掉了下来。山顶顿时响起一片哀嚎。而山下的人则嗷地一声,发出喝彩。
几个南洼子未出阁的女娃,两眼含羞的注视着往回拖拽老头的后生。其中一个后生还转过头来向一位女娃挤眉弄眼。女娃两眼泛出泪花,未及招手回应,那个后生就被一支从山上疾飞而下,没有翎羽的铁箭射中了耳朵。这支箭力道十足,贯穿后生半张脸,直接带走了一只眼珠。
平日舞刀弄枪,还和关外蠕蠕打了几年仗的廉字军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地直吐舌头。此等凶悍乡民还是第一次见到。县令两腿打着转,一把扯住骑马的军校,给他指明两村带头人的衣着模样。军校就虎着脸拿腿夹了一下马腹,扬着鞭子奔了过去。后面的兵勇也不敢怠慢,分别擎起手中的蜡木短棍,跟在马后飞跑。
军校冲进人群,挥起马鞭左右开弓,冲过来的兵勇用蜡木棍上劈下扫,南洼子的族众吱哇乱叫,被分割成了好几群。北洼子的族众望着山包下红缨黑甲的骑马军校,吓地有些不知所措,纷纷丢了手中的武器。军校策马来到山包下扬鞭叫骂。北洼子的族众一脸愕然的循序爬到山下,跪在一起。
躲在很远的地方,抻脖眺望的县令,提起官服下摆一路小跑来到众人之间,展开令状,颁布了县里关于此次南北洼私造武器,聚众械斗的告谕:
“圣人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圣人之言犹在耳畔。”
“今关外,强敌压境。蠕蠕各部,恣意扰边,国家危如累卵。尔等南北族众不保河山,摒弃礼教,为一己之私,聚众械斗。若北川百姓仿之效之,其害堪比蠕蠕之害也;若本官听之任之,北川祸至无日矣。”
“责令:羁押首犯,听候发落;缉拿从犯之极恶者,杖三百;南北私田,一律充公;南北族众,编为军户;南北族众开山凿石,兴修水利,限期三年;告谕刻于碑上,立于祠堂,警示后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