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的皮肉骨髓
(达摩)欲西返天竺,乃命门人曰:“时将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
时,门人道副对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师曰:“汝得吾皮。”
尼总持曰:“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师曰:“汝得吾肉。”
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师曰:“汝得吾骨。”
最后慧可礼拜后依位而立。师曰:“汝得吾髓。”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四十八
庆喜:即阿难的义译。阿难是释迦牟尼佛的堂弟,十大弟子中多闻第一,出家以后,担任佛陀的侍者二十五年。在《阿佛国经》记载,佛陀现神力,使大众见到阿佛国的庄严美妙,这时阿难问须菩提:“你看到阿佛国吗?”须菩提教阿难向上看,但见虚空寂静。寓意着:诸法实相,即是虚空寂静。
【白话新唱】
达摩完成传法到中国的心愿了,他打算回印度,就把门人召集起来说:“该是离开中国的时候了!我想听听你们的修行心得。”
道副说:“我的体验是,不必执著于文字,也不必舍离文字,文字运用得好,正是道的大用。”
达摩说:“你的体验很好,得到了我的皮。”
总持比丘尼说:“我的体验是,正如阿难见到阿閦佛国,明白了‘诸法实相即是空虚寂静’,这个悟见一入心中就不会再迷失了。”
达摩说:“你的体验很好,得到了我的肉。”
道育说:“四大本空,五阴非有,我的体验是其实没有任何一法可以体验。”
达摩说:“你的体验很好,得到了我的骨。”
最后,慧可一言不发,默默向达摩一礼,就站到旁边去了。
达摩说:“哎!你得到我的精髓了!以后就辛苦你了。”
【分析与鉴赏】
这个公案简直就是《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的中国版!在三十一位菩萨分别述说了各自体验的入不二法门,文殊以无说无示来总摄三十一位菩萨的说法:“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文殊是以言语来表达超越言语的解脱境界,与道育相似。
然后文殊对维摩诘说:“我们都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维摩诘默然无语。
文殊大为赞叹说:“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慧可默然无言,唯以礼拜向达摩致意,正是维摩诘的“无声之声,无言之言”。所以达摩肯定他:“你得到我的精髓了。”
后人说:“维摩默语如雷。”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其无声之声却比轰雷还惊天动地!
悟道者可以说法说了很多,于他而言却一字也没说,如同佛陀自白:“我说法四十九年,未曾说过一字。”也可以像慧可一样一字不说,却说得比谁都更多。庄子有一句话正好可以为本公案下个注语:“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你还有这个毛病
(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气象,知有异人,乃入山寻访。)
师曰:“因何降此?”祖曰:“特来相访,莫更有宴息之处否?”师指后面云:“别有小庵。”遂引祖至庵所,绕庵唯见虎狼之类,祖乃举两手作怖势。
师曰:“犹有这个在?”祖曰:“适来见什么?”师无对。
少选,祖却于师宴坐石上书一佛字,师睹之竦然。
祖曰:“犹有这个在?”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六十
【白话新唱】
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有一道奇气,知道这里有异人,可以传法给他,于是走入牛头山寻访。僧人告诉他,再深入山中十多里,有个绰号懒融的人,看到人来了,既不起身,也不合掌,仿佛目中无人,蛮奇异的。
法融见到道信来了,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道信说:“特别来找你。有什么所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吗?”
法融说:“后面有小庵。”就引道信向后走,路上时时有虎狼出没,道信故意举起双手,佯装害怕的模样,法融见状说:“原来你还有这个毛病?”
道信说:“你刚才看到什么毛病?”
法融忽然无话可说。
一会儿,两人走到庵前了,道信趁法融不注意时,乘机在他常坐的石头上写了一个佛字,法融正要坐上这块石头,一看到佛字在上面:心惊了一下,就停止了正要坐下的动作,道信冷不防地说:“原来你还有这个毛病!”
【分析与鉴赏】
从牛头法融以下,《景德传灯录》记载牛头宗先后传了智岩、慧方、法持、智威、慧宗,共六世。在六祖慧能的时代,南宗、北宗、牛头宗,各占禅门一席之地,后来南宗一枝独秀,北宗、牛头宗被历史销融其中,纷纷成为禅宗的旁枝。
法融在未遇到四祖道信以前,常常出现百鸟衔花来供养的异景;四祖点化他,使他开悟以后,百鸟衔花的奇观反而不再出现了。这个事迹,成为后代禅者喜好的议题。一般的见解是这样的:
连鸟儿都看得出法融与众不同,所以才会纷纷衔花来向奇人致敬,这真是有修行的人。
法融开悟以后,反而任运自在,宛如武侠小说中武功到达化境的大宗师,看来却是平凡无奇,所以鸟儿再也莫测高深了,只觉得法融与常人无异,就不再辛苦衔花了,这就是已经没有修行的人了。
有修行的人比没有修行的人厉害。已经没有修行的人更厉害,却让有修行的人莫测高深。而在没有修行的人眼中,却看不出已经没有修行的人有什么了不起。
在本公案中,道信佯装害怕状,法融指出:“还有这个毛病!”道信反问:“你看到什么?”为什么法融不直接说:“你还会害怕啊!”反而一副被道信抓住小辫子似的说不出话?
因为法融在那瞬间,忽然明白,道信是故意引他这么说的,如果他真的说:“你还会害怕啊!”那么,注意!还有害怕的人,其实是法融自己,而不是道信。法融的禅定修得很好,警觉心也很强,所以剎那观照到这一点,就赶快住嘴,否则越说越错。
再过一会儿,道信在石头上书写佛字,更是神来之笔!现代喜欢恶作剧的人实在应该拜这种禅师为师,这种恶作剧,境界多高啊!
法融心中法执还在,一见佛字就起清净想、神圣想,不敢用“不太神圣”的屁股坐在“尊贵”的佛字上,这在道信预料之中,是故道信准确指出他:“你还有这个毛病啊!”
注意!手上没有伤口的人,才能以手捧毒药,而自己不会中毒。
许多人以为自己很好心,愿意指出别人的毛病来帮助对方,其实他只是在别人身上投射自己的毛病罢了!这个毛病在自己身上,自己看不见,在别人身上倒看得一清二楚。
只有内心清净,不被妄想沾污的心灵,才能精准考察到别人的真正毛病所在。
如果你想用望远镜观察天上的星星,记得先把镜头擦拭洁净。
修证即不无
让至礼拜,师曰:“什处来?”
曰:“嵩山。”
师曰:“什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师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六祖坛经》,大正藏第四十八册页三五七中
【白话新唱】
怀让来见六祖慧能,向六祖礼拜后,六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怀让说:“嵩山。”
六祖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怀让说:“如果形容它是任何东西的话就出轨了。”
六祖问:“那么,还需要修行与证悟吗?”
怀让说:“修行与证悟,不能说没有,可是它却不会被污染。”
六祖说:“你说得很对,就是不污染这三个字,所有解脱的人都有相同的体会,你是这样,我也是。”
【分析与鉴赏】
南岳怀让是六祖门下重要的传法弟子,由他的法脉开出临济宗与沩仰宗。
六祖问:“从哪儿来?”“嵩山。”嵩山既可以是实问实答的地名,也一语双关象征人人本具的佛性。
“你带什么东西来?”“说它是什么就不对了。”这就是典型的机锋问答,六祖问:“佛性是怎么回事?”怀让就答:“佛性不能用任何形容词来囿限它,连佛性二字也不能说。”
“还可修证否?”这是一句高明的问话,从逻辑看,这是隐形的双刃式难题。如果说可以修证,就违背了六祖所谓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因为佛性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本自具足,有什么修证可言?可是,如果说不须修证,又违背了一般佛理的闻思修的过程,否定了修证的价值。所以怀让如果以二分法来回答是或否,都会出错。
但是他巧妙地回答:“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精确站在中道的分界点,不偏不倚指出,从过程来看,确实有修行与证悟的现象;从本质来看,佛性本来就是光明洁净,不会被污染。兼顾了修证的价值与本自圆满的本质,所以六祖十分肯定他的见地。
开悟的人,就像走在马路分隔线上的人,他向左走一步,就是诸法本空,安住寂灭无为之境;他向右跨一步,就是森罗万象缤纷的妙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缘起缘灭,各种精深博大的知识、艺文、思想……,但是他能随心所欲回到中线上。当他走在本空的车道上,不会忘掉妙有的富丽堂皇;当他走在妙有的车道上,不会忘掉本空的清净自在。所以他出入空有,流畅无碍。
一宿觉
(永嘉玄觉)诣曹溪,初到,振锡携瓶,绕祖三匝,卓然而立。
祖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
师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祖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师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
祖曰:“谁知非动?”
师曰:“仁者自生非别。”
祖曰:“汝甚得无生之意。”
曰:“无生岂有意耶?”
祖曰:“无意谁当别?”
曰:“分别亦非意。”
祖叹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
时谓一宿觉矣。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三
【白话新唱】
永嘉玄觉曾经在阅读《维摩诘经》时,突然得到深刻的开悟体验,后来遇到六祖的弟子左溪玄朗,劝他去见见六祖,印证一下自己的体验是否如实。所以永嘉玄觉就来见六祖了。
玄觉一见到六祖,并不礼拜,他存心掂掂六祖的分量,故意绕着六祖走三圈,一边走一边敲着锡杖,然后傲然站在六祖身旁。
六祖开口说话了:“出家人有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今天你来见前辈,怎么这么贡高我慢,进门不先礼拜?”
玄觉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我没有礼拜的闲工夫。”
六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体会无生的道理,你就会明白迅速也是一个虚妄的妄念?”
玄觉说:“本来就没有移动,哪有迅速不迅速?”
六祖说:“既然如此,知道本就没有移动的是谁?”
玄觉说:“是你自己有分别。”
六祖称赞他说:“你非常了解无生的道理。”
玄觉说:“无生哪里有道理呢?”
六祖反问:“无生如果没有道理,谁来分别呢?”因为刚才玄觉说六祖自己有分别。
玄觉说:“分别也没有道理啊!”
六祖非常高兴说:“太好了!你真是悟见坚固,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所以当时的人称玄觉为“一宿觉”。
【分析与鉴赏】
六祖与玄觉这段机锋对阵,真是精采万分,可以说是句句针锋相对,步步都是陷阱!
玄觉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六祖问他:“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如果玄觉说:“我已经体会了无生之意了!”这就把无生之意当作可以体会的对象,就落入了主客对立的相对境界。所以玄觉说:“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就是体会无生以后必须再超越无生的法执,才不会“前拒虎,后迎狼”。
六祖问:“谁知非动?”因为我只是五蕴和合的幻躯,乃是无我的存在,如果还有见闻觉知有我的存在,那么还落入五蕴的运作层面中,离无我、体取无生之意远得很!所以玄觉是绝对不会说“我知道”,但是他也不能说“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样的回答都逃不出“谁知非动”的陷阱。所以玄觉反过来,以四两拨千金的方式指出六祖这么问其实是有毛病的,谁?这个谁知分别的谁是“六祖自生分别”!
然后,六祖称赞他:“汝甚得无生之意!”注意!这又是一个精巧的陷阱,一般人被六祖这等大宗师一赞美,恐怕全身立刻飘飘然。谁知这赞美不过是要试探玄觉是否警觉不够,然而玄觉立刻冷静指出:“无生岂有意耶?”
就俗谛来说,玄觉当然不迎也不拒别人的赞美:可是就真谛来说,一切皆非,一法不立。而禅者的互逞机锋,就是不断踩在真谛的高空钢丝,不可碰触实地,一触就摔死了!
六祖的这记赞美,犹如毒蝎的倒钩刺,令人防不胜防。
六祖再问:“无意谁当别?”玄觉回答:“分别亦非意。”这正是《维摩诘经》所说“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的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