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担《青龙疏钞》出蜀,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什么文字?”师曰:“《青龙疏钞》。”
婆曰:“讲何经?”师曰:“《金刚经》。”
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哪个心?”
师无语。
《指月录》卷十五页二六九
【白话新唱】
德山宣鉴听说禅宗在南方兴盛,感觉愤怒之至,他说:“出家的人,以千劫的漫长岁月学习佛陀的威仪,再花万劫的时间学习佛陀的行迹,还不一定能成佛。这些南方的魔子魔孙,居然大言不惭宣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真是大逆不道!且看我捣毁禅宗的巢穴,擒伏这些走岔路的魔民,才能回报佛恩!”
于是他肩挑《青龙疏钞》离开四川。走到澧阳的路上,见到一位阿婆在卖饼,他肚子饿了,就放下担子,向阿婆买点心。
天下之大,处处卧虎藏龙,这位阿婆正是不知名的禅宗高手。她手指担子问他:“担子里是什么著作?”
德山答:“《青龙疏钞》。”
阿婆问:“解什么经?”
德山说:“解《金刚经》。”
阿婆说:“我问你一问,如果答得出来,这饼就免费,算是我供养有道之士;若答不得,就请你走开。”
德山想,《金刚经》可是他读得滚瓜烂熟的,就接受这个条件。
阿婆说:“《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你说要点心,请问你点的是哪个心?”
德山整个傻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佛法还有这一广大而又陌生的新天地,完全颠覆了他过去所学!
【分析与鉴赏】
现代人大概很难想象,广受欢迎的禅,出现在中国土地上不久,曾经一度被传统佛教视为离经叛道的魔说,乃至有本案中德山宣鉴立志要“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看来,先知必先受到同时代人迫害,似乎是一个定律。
释迦牟尼佛在成道后,弘扬他的创见,也曾经被传统宗教界批评、攻击,甚至派杀手暗杀。别忘了,他的大弟子之一目犍连,被外道以大石头压成肉酱。佛教伊始,也曾被迫害。
本案重点在阿婆名垂千古的妙问:“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上座点哪个心?”她巧妙地藉由转换心字的字义,达成文义混淆的效果,使德山陷入言语陷阱中,脑筋打结,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这个妙问,给了德山一大震撼!松开了传统佛学压在他心上的死结,揭开新的修行视野。
后来,德山在龙潭座下领旨,就将《青龙疏钞》一把火烧尽,并说了一句名言:“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对法性的现量经验,即使只有一瞥,也远远胜过汗牛充栋的玄辩、无休无止的竭世枢机。
得意忘言
(洞山良价)在泐潭,见初首座有语曰:“也大奇!也大奇!佛界道界不思议!”
师遂问曰:“佛界道界即不问,只如说佛界道界底是什么人?”初良久无对。
师曰:“何不速道?”初曰:“争即不得。”
师曰:“道也未曾道,说什么争即不得?”初无对。
师曰:“佛之与道,俱是名言,何不引教?”初曰:“教道什么?”
师曰:“得意忘言。”初曰:“犹将教意向心头作病在。”
师曰:“说佛界道界底病大小?”初又无对。
次日忽迁化,时称师为“问杀首座价”。
《指月录》卷十六页二七七
【白话新唱】
洞山良价在泐潭时,听到初首座说了一句话:“也大奇!也大奇!佛法、道法都这么不可思议!”
洞山就问他:“佛法、道法姑且不问,请问你,说佛说道的是什么人?”
初首座沉默许久,一言不发。
洞山逼问:“怎么不快点回答?”
初首座说:“不要催我说话。”
洞山说:“你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可以说我催你说话?”
初首座又沉默不语。
洞山又说:“佛与道,都是虚假的名相,何不引用经文?”
初首座问:“经文说过什么?”
洞山说:“《庄子》不是写着‘得意忘言’吗?”
初首座乘机说:“你还把文字放在心上啊!这还是病呢!”
洞山不疾不徐地反问:“如果这是病,那么你说佛说道的病不是更大吗?”
这场法谈之后第二天,初首座突然过世了,当时佛门赠了洞山良价一个外号叫作“问杀首座价”!
【分析与鉴赏】
首座本来就是见识、学识、禅体验都过人,才可以列在众人之首。可是这位初首座,没有真实的禅悟,遇到真禅师正面攻坚,直接逼问他的禅法核心,竟被问得哑口无言,乃至郁闷致死!首座可真不容易坐得稳。
本来,首座这个头衔也并不保证他就是完美无缺,当他被指出自己不足之处,大可以虚心求教。肯虚心求教,就有开悟的契机。在禅宗历史上,已经名声斐然,却又被高人点出破绽的人,也为数不少。例如夹山善会在说法时,被道吾在旁一笑,立刻虚心请教自己过错何在。道吾指点他去拜见船子德诚,他居然有魄力解散追随他的徒众,换穿平常衣服去求见船子,乃能得到大悟。
虚荣的面子,害死多少人?
本公案中,洞山不问初首座为什么会说“佛界道界不思议”,因为初首座一定可以说理说得精采漂亮,他是一个受过严格义理训练的首座。所以洞山直接问他:“你是谁?”直指他的禅体验核心,不让他闪躲。
初首座也算聪明,他没有真体验,就不在真人面前说假话。
但是当洞山指出,佛道确实都很高明,庄子说过的得意忘言就是非常深刻的体验。这时,初首座却指责洞山“犹将教意向心头作病在”,无意中泄露了他内心中有股忿恨情绪,压过了他的理智。倘若他在洞山说出得意忘言之时,保持坚强的理智,他将会发现洞山别有见地,这番谈话可以告一个段落了,或者转而向洞山请益,就不会第二天猝死。
洞山一句话问死初首座,也要靠初首座强烈自我感的配合无间,才能大功告成呀!
入山无路
一日洞山问:“什么处去来?”师曰:“踏山来。”
洞山曰:“阿哪个山堪住?”曰:“阿哪个山不堪住?”
洞山曰:“恁么即国内总被阇黎占却也?”曰:“不然。”
洞山曰:“恁么即子得个入路?”曰:“无路。”
洞山曰:“若无路,争得与老僧相见?”曰:“若有路,即与和尚隔生也。”
洞山曰:“此子已后千人万人把不住。”
《景德传灯录》卷十七页三二一
【白话新唱】
有一天,洞山良价问云居道膺说:“你从哪儿来?”
云居一语双关地说:“踏山来。”一半意思是刚刚去游山玩水了,另一半意思则是来踏“洞山”啦!
洞山就说:“那么哪一座山可以住呢?”
云居反问:“哪一座山不可以住呢?”
洞山说:“如果是这样,全天下的山都被你一人独占了?”
云居说:“也不能这么说。”
洞山说:“如果是这样,就是你得了一条入山的路吗?”
云居说:“入山可是无路啊!”
洞山说:“如果无路入山,你怎会在山中与我相遇?”
云居说:“如果有路入山,反而与你见不到呢!”
洞山大为赞叹说:“以后千万人出难题也奈何不了这个人!”
【分析与鉴赏】
当云居道膺一语双关地说“踏山来”之后,洞山良价立刻知道一场隐密的法战响起第一记枪声了!他说:“哪一座山可以住呢?”这时,山变成一个佛性的象征语言,意思是问云居,你知道佛性在哪儿吗?
云居说:“哪一座山不可以住呢?”意思是,难道你不知道,佛性到处都是啊!
洞山说:“那么全天下的山都被你占了?”意思是,难道你的证量已经到了法身遍满宇宙吗?
这问题不可说是,一说是,就是大妄语,只显示自己大大缺乏自知之明:但也不宜说不是,一说不是,只显示自己被问题困住了,只能被动回答,不能主动发挥。所以云居轻描淡写说:“不然。”留下了余韵袅袅的空白,足以灵活地视洞山出什么新招再回应。
洞山再问:“那么你得了入处吗?”意思是,找到一条得以窥见佛性的路了吗?
云居断然说:“无路!”佛性若有路可以窥见,那就是造作、有为法,所见到的只是意识幻化的光影门头。
开悟,严格来说,修行者是无法主动呼之即来的,而必然是被动地让开悟降临在自己身上。主动,是有我执的运作;被动,才是无我的特性。
洞山又问:“如果你无路入山,怎会遇见我洞山呢?”这是一句标准的、令人迷迷糊糊的禅话,混淆了辞语的内涵与外延,它的意思其实是,如果你说无路可以窥见佛性,那你怎么窥见佛性呢?
云居始终坚持在胜义谛破而不立的境地说:“如果有路入山反而见不到洞山呢!”意思是,如果有路可窥见佛性,反而不能真正窥见佛性,而是看到自己的妄想罢了!
在这一连串严厉的盘问过程,云居始终屹立不摇,是以洞山忍不住赞美他,以后千万人也不能动摇他了。
你怎么这么高大
师见一僧乃曰:“汝作什么业来得恁么长大?”
曰:“和尚短多少?”
师蹲身作短势。
僧曰:“和尚莫谩人好。”
师曰:“却是汝谩我。”
《景德传灯录》卷十八页三六九
【白话新唱】
保福从展看见一僧,就对他说:“你是做了什么,长得这么高大?”
僧人敏锐地回答:“和尚!你矮多少呢?”
保福故意蹲下身子装作很矮的样子。
僧人说:“和尚!别骗人了!”
保福说:“是你在骗人哩!”
【分析与鉴赏】
这场法战交锋迅速,互拆两招就胜负已决!
僧人起先回答:“和尚短多少?”的确蛮敏锐的,他扣紧了高矮的相对性来回答。如果他不够敏锐,也许会说:“我就是喝克宁奶粉长大的!”
但是当保福佯装矮样时,僧人说:“别骗人了!”却是反应过度了!
保福并没有骗人,他是阳谋,摆明了故意蹲低变矮的。僧人这时心意还僵陷在高矮之上没立刻跳开,这就是他落败的关键。如果僧人这时笑嘻嘻把保福拉起来,反问他:“你说!阿弥陀佛高,还是释迦牟尼高?”即是易守为攻,至少立于不败之地,或许保福就此握手言欢了。
想勘验来者的程度,保福从展提供了一个技巧,丢一个形容词给对方,看他如何反应。
二僧卷帘
因僧斋前上参,师以手指帘,时有二僧同去卷帘,师曰:“一得一失。”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页四八二
【白话新唱】
吃午饭前,法眼文益与参学僧谈法论义,法眼忽然用手指着帘子,就有两位僧人前去卷起帘子,没想到法眼却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一得一失。”
【分析与鉴赏】
莫以为得就是好,失就是不好。如果还在得失之中打转,就是一念无明。
法眼并未指出谁得谁失,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二僧起心动念去卷帘子之时,即是有为,即是造作。
如果时空暂时停止在法眼以手指帘的一瞬,这一瞬正是法身完全显现的时候,正是释迦牟尼佛拈花微笑的那一剎那。
寒天泼冷水
叶县省和尚严冷枯淡,衲子敬畏之,浮山远、天衣怀在众时,特往参扣。正值雪寒,省诃骂驱逐,以至将水泼旦过,衣服皆湿。其他僧皆怒而去,惟远、怀并叠敷具整衣,复坐于旦过中。
省到诃曰:“尔更不去,我打尔!”远近前云:“某二人数千里,特来参和尚禅,岂以一杓水泼之便去,若打杀也不去。”
省笑曰:“尔两个要参禅却去挂搭。”
《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
大正藏第四十七册页九四四上
旦过:禅林行脚僧住宿的寮房,取其“夕来宿,过旦去”的意思。按规炬,行脚僧到寺,先到旦过寮休息,再与寺主相见。
【白话新唱】
叶县归省和尚作风严格冷淡,令许多出家人非常敬畏,不是真的大大有心要修行的人都不敢投到他的门下。
浮山法远、天衣义怀在参学期间,听说了省和尚独特的风范,特别前往参访。正是大雪严寒的时节,许多僧人一起来找省和尚,没想到他把大家痛骂一顿赶出来,还泼泠水,搞得大伙儿衣服湿冷,难受得很。大家都被激怒走了,只有法远、义怀留下来,把衣服换了,在地上铺了座具,耐心等候。
省和尚又跑过来破口大骂说:“你们两个再不滚,我就动手打人了!”
法远走近说:“我们两人走了数千里路来找和尚参禅,岂是你一杓泠水泼得走?你要打就打,打死我也不走!”
省和尚一听,转瞋为笑,和气地说:“好!你们两个真有心参禅,就住下来吧!”
【分析与鉴赏】
想参禅的人很多很多,真正能付诸行动、贯彻到底的人很少很少。每个禅师的精力有限,不能无限制耗费,所以确有必要先过滤掉心志不坚的人。
再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与缘分,即使有大决心参禅的人,如果与禅师机缘不逗,往往彼此虚耗岁月,所以也需要师徒之间彼此脾胃相合。
省和尚为了替自己省麻烦,替别人省力气,不得不用这古怪的手段来挑选缘分契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