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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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1)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贾岛《题李凝幽居》

那一年,他还是个僧人,骑着毛驴,缓缓行在大道上,满脑子都“推敲”着他的诗:“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月下门。”

是“僧推月下门”呢,还是“僧敲月下门”?

光顾着此“推敲”二字,没注意自己已不是行在可看花缓缓归的陌上,已然挡在了一队人马之前。

有人喝止了他。抬头望,原来是在洛阳任职的韩愈的仪仗队,上前作揖说:“贫僧无本,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愈感兴趣了,让他诉说原委。

无本和尚回说了这未定稿的诗句。韩愈一锤定音,用“敲”。

于是无本和尚写完了这诗: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二人并辔而行,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之交。韩愈惊他的诗才,后来还写诗云:“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韩愈恐他才能埋没人间,劝他还俗应举,贾岛依约而行。

有人说,那诗有“幽期”二字,是写僧人会情人的,故该是僧推月下门。但我仿若看到的,却是一个诗人在投石问路于功名。

他跟韩愈相遇,韩愈约他到长安一展抱负,所以他在补完的全诗里对韩愈说跟你的约定不会辜负,他还会再回到这条大道上。

以一诗相遇,从此一个诗人就改变了人生轨迹,从看花陌上转到了官家大道。为这一相遇,他还俗了,以贾岛之名开始闯功名。

当初他只是因为家贫而出家,法号无本。无本者,即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谓也。但他身在佛门,却未能忘却尘世。他在洛阳为僧时,当局规定午后不得出寺,不能忍受的他还发牢骚道:“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

本就不甘心为僧的他,如今被韩愈指点,便兴冲冲回老家范阳,也就是现在北京附近的涿州,去办还俗手续。

临走前,韩愈还写诗以送:“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说他“狂词肆滂葩,低昂见舒惨”,还说他是繁花上的蜂蝉,绿水上的莲花,荒木上挺拔的灵芝,连绵的荻上飞起的孤鸟——“蜂蝉碎锦缬,绿池披菡萏。芝英擢荒榛,孤翮起连菼。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

不久,韩愈奉调入京为职方员外郎。贾岛也到了长安,开始了他追逐功名的路途。

贾岛有个堂弟叫无可,也是诗人,他们曾一起出家。如今贾岛要还俗了,他跟无可相约将来还要再回此地。可惜他这一去,就杳无归期。无可曾写诗提醒他莫忘此云山约,贾岛每次回信说,我怎么能忘啊——

寄无可上人

僻寺多高树,凉天忆重游。

磬过沟水尽,月入草堂秋。

穴蚁苔痕静,藏蝉柏叶稠。

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

后来他在长安不得意,一个人住在偏僻的地方,只有无可来看他——

僻居无可上人相访

自从居此地,少有事相关。

积雨荒邻圃,秋池照远山。

砚中枯叶落,枕上断云闲。

野客将禅子,依依偏往还。

他写一诗《送无可上人》: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可惜,此计当时已浩然,他至死都没再归来。

曾经,他到深山里,寻访隐士,却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诗人站在深山之外,望着浮云深处,他没有进去。那云里雾里,不是他的方向。他回头了,这一回头,就在官家大道上遇见了韩愈。

他这一不遇,我们也不遇了一个隐逸的诗人,他此后不再是那个松下问童子的人了。

也许那一日,他入得深山里,我们还可再得一个采菊东篱的陶渊明,而得更多如是户不掩扉、以片云孤木为伴的诗:

题隐者居

虽有柴门常不关,片云孤木伴身闲。

犹嫌住久人知处,见拟移家更上山。

但是后来他终究变成一个长安的赏烟霞客,而不是那个唯入烟霞不厌深的隐客。

我们得到的便是贾岛,这个长安里一直不得志的苦寒诗人。

贾岛后来在长安屡举进士,却不第。由此,他竟还得到一个“举场十恶”的恶名。还被五代时的何光远当做反面教材写在了他的考场宝典《鉴诫录》中:“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先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

后,贾岛作诗《病蝉》: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因此诗讽刺官员,贾岛被逐出京城——

“贾又吟《病蝉》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恶之,与礼闱议之,奏岛与平曾疯狂,挠扰贡院,是时逐出关外,号为举场十恶。”

长安考场上不得志的他,无奈携着他的诗《投孟郊》,去访那苦寒诗人孟郊:

月中有孤芳,天下聆薰风。江南有高唱,海北初来通。

容飘清冷余,自蕴襟抱中。止息乃流溢,推寻却冥濛。

我知雪山子,谒彼偈句空。必竟获所实,尔焉遂深衷。

录之孤灯前,犹恨百首终。一吟动狂机,万疾辞顽躬。

生平面未交,永夕梦辄同。叙诘谁君师,讵言无吾宗。

余求履其迹,君曰可但攻。啜波肠易饱,揖险神难从。

前岁曾入洛,差池阻从龙。萍家复从赵,云思长萦萦。

嵩海每可诣,长途追再穷。原倾肺肠事,尽入焦梧桐。

偌大的繁华都市里,他和他都共有一颗清冷的心,冷冷如月冰清玉砌着长安的千门万户。他在长安很孤独,所以他需要一个知音,一起写诗。

他一首诗可以写三年,写完后没人赏识,便说要归卧故山去,似乎,他出仕,就是为了让人看到他的诗——

题诗后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所以回到洛阳的他要去寻孟郊,这个跟他一样的长安失意客。他要倾肺肠事,尽入焦梧桐,只为了让知音蔡邕听到他火中的噼啪之响,而识得他是一把好琴。

孟郊和贾岛的诗风很像,人生经历也很像。孟郊也是个仕途失意者,考了三次之后才于五十岁时中了个进士,得到一个可怜的小官位。而他却宁愿让别人代他的职,自己拿着半俸天天呆在家里作个诗奴写诗。有人说他:“东野悲鸣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因为一生“一贫彻骨”,所以其诗清峭寒瘦,好作苦语,他作的诗正如其《苦寒吟》:

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

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在阴冷死寂中作诗的诗人怎能有灿烂之句,只会有苦寒之语,所以他的《秋怀》里悲鸣了他的一生:“孤骨夜虽卧,吟虫相唧唧,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沥。”只有冷寒之月一生伴着他:“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一句“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让苏轼读来“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而贾岛的诗,欧阳修云:“枯寂气味形之于诗句。”连贾岛自己也写:

戏赠友人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

从此,孟郊和贾岛二人结为诗友,常以诗唱往。

孟郊给他写诗《戏赠无本》:

长安秋声干,木叶相号悲。瘦僧卧冰凌,嘲咏含金痍。

金痍非战痕,峭病方在兹。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

有时踉跄行,人惊鹤阿师。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狂痴。

燕僧耸听词,袈裟喜新翻。北岳厌利杀,玄功生微言。

天高亦可飞,海广亦可源。文章杳无底,劚掘谁能根。

梦灵仿佛到,对我方与论。拾月鲸口边,何我免为吞。

燕僧摆造化,万有随手奔。补缀杂霞衣,笑傲诸贵门。

将明文在身,亦尔道所存。朔雪凝别句,朔风飘征魂。

再期嵩少游,一访蓬萝村。春草步步绿,春山日日暄。

遥莺相应吟,晚听恐不繁。相思塞心胸,高逸难攀援。

孟郊说贾岛的诗清冷苦寒,且往往苦吟到口舌生疮。还跟韩愈一样说贾岛胆子大到能“拾月鲸口边,何人免为吞”。而如今贾岛以瘦僧之身摆弄造化,驱遣万有于其手腕之下,身著羸服,笑傲于权贵之门,让孟郊很是期待他入世扬名。

而贾岛给孟郊的回诗《寄孟协律》里,却是颇有压力地说,看来自己写诗如若没有惊得虎啸之句,便有辱孟郊所赠之诗:

我有吊古泣,不泣向路岐。挥泪洒暮天,滴著桂树枝。

别后冬节至,离心北风吹。坐孤雪扉夕,泉落石桥时。

不惊猛虎啸,难辱君子词。欲酬空觉老,无以堪远持。

岧峣倚角窗,王屋悬清思。

最终,郊寒岛瘦,孟贾二人在当时风行的元白体外另开辟了一个诗派。

欧阳修说二人的诗境是:“萤飞露湿吟秋草。”为其“瘦”,清人卢文弨说:“昔人以瘦评岛,夫瘦岂易几也!彼臃肿蹒跚者,正苦不能瘦耳。贾以瘦,故能成一家格。然此决非馆阁中所尚,唯可与山林中人共赏之。义门殆于此有深嗜者与?字字梳栉之,句句织综之,而长江之诗之美乃见。”

贾岛的诗有“瘦雪一痕墙角”之瘦,有“古道西风瘦马”之瘦,有“犹记萧然瘦鹤姿”之瘦。

所以,他有句“篱落罅间寒蟹过,莓苔石上晚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