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今天是我到家的第一日,也就是我被审判的一天。妈妈还在梦想着我同贺士,以后团聚美满的生活;阿囡呢,在她那纯洁的小心灵中,正响着欢喜的歌声,今天她睡的时候,她曾对母亲说:“外婆,等妈妈休息过来时,我便跟妈妈去睡,以后我永远不离妈妈了,爸爸回来时,我跟着妈妈到上海去。”唉!阿囡,我对不住你呢,妈妈犯了自私的罪恶,在你这小小的生命史上,我已亲手给你划了一道亘古不能消灭的伤痕。你的妈妈和爸爸永远不能共同的爱护你,你有了妈妈便失掉了爸爸,不然就要失掉妈妈。
唉!我太自私了,为什么不能为着孩子忍受一切呢?唉!忏悔呀,我不该,真不该弃掉贺士,不然这孩子在我们俩人之间,不正是一个永无愁怨的小天使吗?现在,她简直被毁坏了。
其实呢,贺士也不是一个坏人,他纵然有一些对不住我的行为,不过我又何尝对得住他,唉!我不应当和纯士结婚,当他认识那位金女士时,我就应当趁机拒绝他,为什么我那样自私?为了不愿纯士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我便不顾一切地毁灭,只顾抓住那个纯洁的青年人呢!唉!天呀,我现在要怎样办?……,唉!为了女孩,我还应当回到贺士那里去,是的,只有回到他那里去,母亲衰老残年我何忍再在她心上划一道伤痕呢?……而且纯士也可以免去困难,他的妈妈不喜阿囡带在他的身边,那也是人情;我回到贺士那里去,纯士虽然也要难过,但是纯士也当原谅我——而且我相信他一定能原谅我的吧!不久他另外结了婚,慢慢地就好了,……不,不能,我除非没有知觉,不然我忍受得住吗?……素璞放下笔,如狂般地跑到床上,将一床夹被,蒙在头上,拼命地流泪,呜咽,直到天快发亮了,她才朦胧睡去。
素璞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表面上她是强装笑脸,而在深夜大家都睡着了时,她便让眼泪流湿了枕衣。
在一天下午,她接到贺士从上海寄来的快信,叫她立刻到上海来。素璞对母亲说了,母亲欢喜得出眼泪道:“好,你快去吧。你们已经几年不见面了,年轻轻的人正刚快乐的生活,阿囡也带去,见见爸爸,可怜她爸爸走时,她还不会认人呢!”
素璞被母亲一席话,说得几乎忍不住放声痛哭,连忙托故走开了。
第二天素璞果真带了阿囡到上海。那时贺士住在旅馆里,素璞找到了贺士,两个人见了面,态度都有些不自然。素璞坐在椅上,沉默着,阿囡只躲在素璞身边;贺士冷眼看她,便伸手拉过来道:“阿囡!你不认得我了吧!”阿囡摇摇头,挣脱了手,仍旧站在素璞身边去。
“你前天到的吗?”素璞向贺士问。
“对了,你们是坐早车来的……”贺士说:“只怕肚子饿了,我们先出去吃饭吧,这旅馆的饭菜不能吃。”
他们一同到了附近一家大餐馆里,叫了三份大菜。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多谈什么,吃完饭他们仍旧回到旅馆去。贺士燃了一枝香烟,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说道:“纯士现在上海吗?”
“你问他作什么?”素璞冷冷地回答。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贺士也是冷冷地回答。
“我们的问题究竟怎么解决呢?”素璞说。
“还有什么问题吗?……孩子你愿意带呢,就带着,不然交给我就是了。”贺士说完,叹了一口气;阿囡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睁着亮晶晶的眼呆望着。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素璞说:“我想我们有深谈的必要。”
“谈谈也好,不过这地方不方便,我打算一两天到杭州去一趟,你能同去吗?……你应当仔细想想,因为我们现在仅仅是朋友了!”贺士苦笑着说。
素璞转过头去,悄悄地拭干了溢出来的泪液答道:
“我想纯士一定相信我的,我便同你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你自己斟酌吧!”贺士说:“纯士现在哪里?”
“他到湖北教书去了。”
“哦,原来如此,那么你怎么不同去呢?”
素璞的脸红了,低下头半晌不作声,那眼泪像珠子般滚到衣襟上。
“唉!你又何必伤感!你把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去的。”
素璞听了这话,抬起头,望了贺士一望,本望告诉自己最近的决定,但是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自己想想真难开口,并且还不知道贺士和那德国女子,究竟怎样,如果他们已决定结婚了,又怎么办呢,因此便忍住了。
过了一些时候,贺士才说道:
“你既然愿意同我到杭州去,那么我们就赶今晚六点钟的特别快车去吧!
“也好,现在已经四点钟,收拾收拾,差不多该动身了。”
贺士点头答应,一面又叫茶房来算清账目,然后叫了一辆汽车直奔火车站去。
到了杭州已经深夜了。
第二天素璞同贺士,带着孩子,雇了车,到灵隐去。他们在北高峰的一座亭子里歇了歇,又到白云洞去。
这时天气非常炎热,湖水被日光蒸晒到变成一股热气,压得人几乎窒了呼吸。素璞和贺士满身满脸都是汗,这时走进这阴凉的山洞,心神才觉爽快了,贺士说:
“这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地谈谈吧!”
阿囡在洞口采花玩耍,贺士和素璞各拣了一块山石,对面坐下,素璞先说道:
“贺士,你近来生活怎样?我觉得你似乎瘦了些!”
贺士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生活吗?就是这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世界上的事情,我只感到嚼蜡般的乏味!”
“那又何必呢?听说你已有结婚的日期了,那个德国女子,听说也是受过大学教育,将来你们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了!”
素璞试探地说。
“美满的家庭吗?我倒也是这么希望着,不过靠得住否,谁也不知道,真的,我近来心性简直变了,你知道我已经作了天主教的教徒吗?”贺士说。
“这可是怪事,你从来不相信宗教的呀,怎么忽然变了呢?”
素璞说。
“宗教这个东西,虽然没有什么真理的根据,不过对于失意人却大有用处呢!”
“唉!”素璞叹息道:“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悲观,难道你不满意那个德国女子吗?或者还有别的缘故呢?”
“缘故很简单,许多事实是逼着我悲观,因之我的思想也不能不悲观了。”
“贺士,我也许是使你悲观的原因吧!”素璞的声音有些发抖了。
“不用提那些吧,那只是……”
“只是什么?”
“一个使人惊惧的恶梦罢了!”
素璞支持不住地呜咽道:“贺士!我想不到今天的悔恨!我使你受苦,使孩子受苦,也使纯士受苦!”
“命运如此呵,素璞!”
“但是我们不能再造命运吗?贺士!我假使仍旧回到你这里来,你能免掉痛苦吗?”
“哦,素璞!你倒会开玩笑,须知人生不是这样的儿戏般的东西,你回到我这里来,试问你怎样对纯士!再说我已同那个德国女子订了婚,我们未来的幸福如何,虽不敢决定,但我却没有理由,提出和她解除婚约呢!此外还有一层……”贺士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还有一层什么?怎么又不说了?”
“还有一层呵!素璞!你知道我对于人生是很严重的;你试想,我有一天想到我的妻子,曾和另外一个男人住了两年,我心里能无伤痕吗?……我还能快活吗?……”
这是一句真话,但是它太使素璞伤心了,她哭得晕倒在地下:阿固连忙跑来,睁着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看见妈妈直挺挺的睡在地下,也放声哭起来。贺士慌忙地抱起素璞来,灌了她一些泉水,才慢慢地醒过来,兀自呜咽不止道:“贺士!……我忏悔,我一生都要忏悔……”
“过去的已是过去了,你难得遇到纯士这样对于爱情又伟大又真诚的男人,你应当同他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孩子呢,你愿意你就带在身边好了,至于我也何尝没有快乐的前途。我们此后作一个永不相忘的朋友罢了!”
从杭州回来后,贺士便到香港去;阿囡仍旧跟着素璞,回到苏州。刚到家,就看见母亲递了三封信给她,素璞接过来一看,认得都是纯士的字,她的眼泪跟着又滚了下来,连忙走到屋里,把信拆开看。第一封信有几句是对于她到杭州去的话,她细细地读了又读,她觉得纯士太好了,连忙拿出日记,把那几句抄在上面:
素璞!我相信你如相信自己一样,你去会贺士很应当,你还应当感谢他;对我们的成全。我们所有的快乐,都是他给我们的!”
素璞放下日记,手边拿过一张纸写给纯士道:
唉,纯士!纯士!这世界上只有你是能了解我的,你是认清我的人格的,妈妈面前所不能开口的,只有向你说;但是纯士呀,在这世界上,我也最对不住你,你知道,我曾自动地想离开你,抛弃你,并不是我不爱你,唉,纯士!
我敢对天发誓,我爱你比爱自己还甚,但是我为什么忍心叫你受苦,唉,纯士!不得已呀!我是一个过渡时代的女人,我脑子里还有封建时代的余毒,我不能忍受那些冷讽热骂,我不能贯彻我自己的梦想,我是弱者,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弱女子。这么一个时代下的牺牲者,结果,竟连累了你,连累了那无罪的孩子!
纯士啊!在这种情形下,我只有忏悔,只有自罚,纯士!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不能到你身边来,最好你忘了我吧。
素璞把这封信寄给了纯士,她仍住在家里,每天除了教阿囡读书外,她便只有沉默。后来母亲看她的神色不对,极力地追问她,她才含着泪告诉了母亲道:“贺士已同我离了婚。”
“离了婚,简直是梦话吧!”母亲颤抖地说。
“真的,因为他在德国认得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便只好离婚了。”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唉!难道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吗?”
“是的,妈妈!他的心既然变了,强扭住又有什么用?”
母亲听了这话,也只有伤心落泪,素璞忍住悲痛劝慰道:
“妈妈也不必伤心,这都是命运!”
“唉!我早担心,所以逼着他结了婚再走,现在到底是这么个下场!”
“妈妈!”素璞勉强地笑道:“从此我不离开妈妈了,这还不该喜欢吗?”
“唉!”妈妈仍然垂着泪,素璞的心,流着血,她听见自己心弦的颤抖。
匆匆的岁月早又到深秋了,素璞的心情也更黯淡,忽然一天纯士寄了一封快信来,说他现在病了,客中没有一个问慰的人,况且又正是秋风秋雨的天气,他希望素璞能去看他;另外又寄了一首勃朗宁的诗是:“神未必这样想”。她看见那首诗,对于人生的忠实勇敢,已经够流泪了,再看见纯士在那“神未必这样想”的一句话上,加以密密的圈,并在下面注了一行小字道:
素璞!这诗人已指示了我们:那两个青年男女,因为顾忌世人的讥弹,因为不能勇敢决定,把生命变成补钉,而世上的人方在那里赞叹他们,但是聪明正直的神,他未必这样想。素璞:你不能更勇敢地跳出人间的牢狱吗?你不能为自己而作人吗?你为保存礼教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黯淡,你给了世人一些什么呢?素璞!这只是罪过罢了!你也已经为求忠实光明的人生流过血,你也已经替世人开出一条血路,但是现在你又把这些血迹掩埋了,又把这条血路塞住了,使后来的人,看了你的努力的失败,更加胆怯,永远辗转在那虚伪补钉的生活里,素璞!
无论怎样,你的这种措施,太使人悲伤了。
素璞把这封信放在枕头旁,一天看到晚,想到晚,她不知应当怎么办。只让眼泪滴在这张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但“神未必这样想”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她,也许这就是第一道光明的闪电,跟着就有雷雨或风电的变化吧!但愿上帝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