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见拦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不用说,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泪。我同父亲上了竹轿,这时太阳已从树梢头移开,西方的山上,横亘着五色的霞彩,美丽娇俏的山花,在残阳影里轻轻地点头。我们两顶竹轿在山腰里停下来,我扶着他向那栽有松柏树的坟园里去,晚凉的微风从花丛里带来了馥郁的野花香,拂着老人胸前那部银须。同时听见松涛激壮的响着,如同海上的悲歌。
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已走近坟园的园墙外了。只见那石门的广额,新刻着几个半红色的隶字:“张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亲笔。我们站在那里,差不多两分钟的光景,我父亲在注视那几个字以后,转身向我说:“这几个字写得软了,可是我不愿意求别人写;我觉得一个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安安详详为自己安排身后事,那种心情是值得珍贵的。——生与死是一个绝大的关头,但能顺从自然,不因生喜,不为死惧,便可算得达人了。……并且珠几你看这一带的山势,峰峦幽秀,远远望过去一股氤氲的瑞气,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这便是我百年后的归宿地;……听说石圹已经砌好了,我们过去看看。”
他老人家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慢慢地步向石圹边去,只见那圹纵横一丈多,里面全用一色水磨砖砌成的,很整齐,圹前一个石龟,驼着一块一丈高的石碑,只是还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面安放着石头的长方形的祭桌,和几张圆形的石凳。我父亲坐在正中的那张圆椅上,望着对山沉默无言。我独自又绕着石圹看了一周,心里陡然觉得惊怕起来。仿佛那石圹里有一股幽暗的黑烟浮荡着,许多幽灵都在低低地叹息。——它们藏在生与死的界碑后面,在偷窥那位坐在石凳上,衰迈颤抖的老人的身体,恰像风中的白色蔓陀罗花,不久就要低垂着头,和世界的一切分别了。咳!“‘死’是怎样的残苛的名辞呵!”我不禁小声地咒诅着。父亲的眼光射到我这边来。
这时日色渐渐迈过后山的顶峰,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剩下些光影的余辉,淡淡地漾在浅蓝色的天空里,成群的蝙蝠开始飞出屋隙的巢窠,向灰黯色的帷幕下盘旋。分投四野觅食的群鸟,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里的坟园,在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胆怯的扶着父亲,找到歇在山腰的轿夫,一同乘轿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便同我父亲的学生伍念秋结伴坐火车走了。
可是深镂心头种种的伤痕,至今不能平复。今夜写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没意思呵!”
我听了沁珠的一段悲凉的述说,当然是同情她,不过!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我的家乡远在贵州,虽然父母都没有了,可是还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现在正不知道怎样。我想到这里,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我同沁珠互相倚靠着哭了一场,那时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学们早已睡熟,我们俩人有些胆怯,才穿过幽深的树影,回到寝室去。——这便是我同沁珠订交的起头。
二
在学校开学一个月以后,我同沁珠的交情也更深切了。她近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想家的情感似乎也淡些。我同她虽不同科;但是我们的教室,是在一层楼上,所以我们很有亲近的机会。每逢下课后,我们便在教室外面的宽大的走廊上散步,或者唱歌。
素文说到这里,恰好宾来香的伙计送冰淇淋来,于是我们便围在圆形的小藤桌旁,尽量的吃起来。素文一连吃了三碗,她才笑着叫道:“好,这才舒服啦!咱们坐下慢慢地再谈。”我们在藤椅上坐下,于是她继续着说道:——露沙!的确,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富有生机的,当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谁都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真感到过去的甜蜜。我记得每天早晨,那个老听差的敲着有规律的起身钟时,每个寝室里便发出种种不同的声音来。有的伸懒腰打哈欠,有的叫道:“某人昨晚我梦见我妈妈了,她给我作了一件极漂亮的大衣!”有的说;“我昨夜听见某人在梦里说情话。”于是同寝室的人都问她说什么?那个人便高声唱道:“哥哥我爱你!”这一来哄然的笑声,冲破了一切。便连窗前柳树上麻雀的叫嚣声也都压下去了。这里的确是女儿的黄金世界。等到下了楼,到栉沐室去,那就更有趣味了。在那么一间非常长,甬道形的房屋里,充满着一层似雾似烟的水蒸汽,把玻璃窗都蒙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走进去只闻到一股喷人鼻子的香粉花露的气息。一个个的女孩,对着一面菱花镜装扮着。那一种少女的娇艳,和温柔的姿态,真是别有风味。沁珠她的梳装台,正和我的连着,我们俩人每天都为了这醉人的空气相视而笑。有时沁珠头也不梳,只是站在那里出神。有时她悄悄站在同学的身后,看人家对着镜子梳头,她在后面向人点头微笑。
有一天我们从栉沐室出来,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我们只得先到讲堂去,预备上完课再吃点心。正走到过道的时候,碰见秀贞从另一面来了,她满面含笑地说:
“沁珠姊!多乐呵,伦理学先生请假了。”
“是真的吗?”沁珠怀疑地问道:“上礼拜他不就没来上课吗,怎么又请假?”
“嗳呀!什么伦理学,那些道德论我真听腻了,他今天不来那算造化,沁珠姊怎么倒像有点失望呢?”
沁珠摇头道:“我并不是失望;但是他也太爱请假了。拿着我们的光阴任意糟踏!”
“那不算稀罕,那个教手工的小脚王呢?她虽不告假,可是一样地糟踏我们的时光。你照她那副尊容,和那喃喃不清的语声,我只要上了她的课,就要头疼。”
沁珠听了秀贞形容王先生,不禁也笑了。她又问我道:“你们有她的课吗?”
我说:“有一点钟,……我也不想上她的课呢!”
“你们什么时候有她的课?”秀贞说。
“今天下午。”我说。
“不用上吧,我们下午一同到公园去看菊花不好吗?”沁珠很同意,一定邀我同去,我说:“好吧,现在我还有功课,下午再见吧!”我们分手以后,沁珠和秀贞也到讲堂看书去了。
午饭后,我们同到学监室去请假,借词参观图画展览会,这是个很正大的题目,所以学监一点不留难地准了我们的假。我们高高兴兴地出了校门,奔公园去,这时正是初秋的天气,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辉,天庭如同明净的玉盘,树梢头微微有秋风穿过,沙沙地响着。我们正走着,忽听秀贞失惊的“呀”了一声,好像遇到什么意外了。我们都不觉一怔,再看她时,脸上红红的,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淑芳禁不住追上去问道:
“小鬼头你又耍什么花枪呢?趁早告诉我们,不然咱们没完!”
我同沁珠也紧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俩人办什么交涉呢?”
淑芳道:“你们问秀贞,她看见了什么宝贝?”
“呸!别瞎说你的吧!哪里来的什么宝贝?”秀贞含羞说。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失惊打怪地叫起来?”淑芳不服气地追问她,秀贞只是低着头不响,沁珠对淑芳笑道,“饶了她吧,淑芳姊!你瞧那小样儿够多么可怜!”
淑芳说:“要不是沁珠姊的面子,我才不饶你呢!你们不知道,别看她平常傻子似的,那都是装着玩。她的心眼可不少呢!
上一次也是我们一齐上公园去,走到后面松树林子里,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背着脸坐着,她就批评人家说:‘这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发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呢?’我们也不知道她认识这个人,我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人家呢,忽见那个人站了起来,向我们这边含笑地走来。我们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听秀贞格格的笑说:‘快点我们走吧!’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青年人已走到我们面前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秀贞鞠了一个很有礼貌的躬,说道:
‘秀贞表妹,好久不见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吧?请到这边坐坐好不好?’秀贞让人家一招呼,她低着头红了脸,一声也不哼,叫人家多么窘呵!还是我可怜他,连忙答道:‘我们前面还有朋友等着,不坐了,’……今天大概又是碰见那位表兄了吧!”
秀贞被淑芳说得不好意思,便头里跑了。当我们走到公园门口时,她已经把票买好,我们进了公园,便一直奔社稷坛去,那时来看菊花的人很不少,在马路上,往来不绝地走着,我们来到大殿的石阶时,只见里面已挤满了人,在大殿的中央,堆着一座菊花山。各种各色的菊花,都标着红色纸条,上面写着花名。有的含苞未放,有的半舒眼钩;有的低垂粉颈;有的迎风作态,真是无美不备。同时在大殿的两壁上,悬着许多菊花的名画,有几幅画得十分生动,仿佛真的一样。我们正看得出神,只见人丛里挤过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他梳着时髦的分头,方正的前额,下面分列着一双翠森森的浓眉;一对深沉多思的俊目,射出锐利的光彩来。——他走到沁珠的面前招呼道:
“密司张许久不见了,近来好吗?”
沁珠陡然听见有人叫她,不觉惊诧,但是看见是她父亲的学生伍念秋时,便渐渐恢复了原状答道:
“一切托福,密司特伍,都好吧,几时来的?”
“多谢,……我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先在松林旁菊花畦那里徘徊了一阵,又看了看黄仲则的诗集,不知不觉天已正午,就在前面吃了些点心,又到这里来看菊花山;不想这么巧,竟遇见密司张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吗?”
沁珠点点头,同时又替我们介绍了。后来我们要离开大殿时,忽听伍念秋问沁珠道:“密司张,我昨天寄到贵校的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没有收到,你是什么时候寄的?”沁珠问他,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昨天下午寄的,大约今天晚上总可以收到吧!”
伍念秋送我们到了社稷坛的前面,他便告辞仍回到大殿去。
我们在公园里吃了点心,太阳已下沉了,沁珠提议回去,秀贞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沁珠姊干么这么急着回去,”淑芳接口道:
“只有你聪明,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看她们打趣沁珠,我不知道沁珠对于伍念秋究竟有没有感情,所以我只偷眼望着沁珠,只见她颊上浮着两朵红云,眼睛里放出一种柔媚含情的光彩,鲜红的嘴唇上浮着甜蜜的笑容,这正是少女钟情时的表现。
到学校时,沁珠邀我陪她去拿信,我们走到信箱那里,果见有沁珠的两封信,一封由她家里来的。一封正是伍念秋寄给她的。沁珠拿着信说道:“我们到礼堂去吧,那里有电灯。”我们一同来到礼堂,在头一排的凳子上坐下,沁珠先将家信拆开看过,从她安慰的面容上,可以猜到她家里的平安。她将家信放进衣袋,然后把伍念秋给她的信,小心地拆看,只见里面装着两张淡绿色的花笺,展开花笺,那上面印着几个深绿色的宋体字是:“惟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底恰无言。”旁边另印着一行小字是:“念秋用笺。”仅仅这张信笺已深深地刺激了少女幽怀的情感。沁珠这时眼睛里射出一种稀有的光彩,两朵红云偷上双颊。她似乎怕我觉察出她的秘密。故意装作冷静的神气,一面自言自语地道:“不知有什么事情。”这明明是很勉强的措辞,我只装作不曾听见,独自跑到后面去看苏格拉底和亚里斯多德的肖像。然而我老实说,我的眼波一直在注意着她。没有多少时候,她将信看完了。默然踌躇了一番,不知什么缘故,她竟决心叫我来看她的信。她含笑说:“你看他写的信!……”我连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把信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沁珠女士:
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天,正是夏蝉拖着喑哑的残声,在柳梢头作最后的呻吟。经过御河桥时,河里的水芙蓉也是残妆暗淡。……现在呢?庭前的老桂树,满缀了金黄的星点,东篱的菊花,各着冷艳的秋装,挺立风前露下。宇宙间的一切,都随时序而变更了。人类的心弦,当然也弹出不同的音调。
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对于这种冷清环境,尤觉异样的寂寞,很想到贵校邀女士一谈,又恐贵校功课繁忙,或不得暇。因此不敢造次!
说到作旧诗,我也是初学,不敢教你,不过我极希望同你共同研究,几时光临,我当煮香茗,扫花径恭迓,怎样?我在这里深深地盼望着呢!
念秋
“这倒是一封很俏皮的情书呢!”我打趣地对沁珠说,她没有响。只用劲捏着我的手腕一笑。但是我准知道;她的心在急速地跳跃,有一朵从来没有开过的花,现在从她天真的童心中含着娇羞开放了。她现在的表情怎样与从前不同呀!似乎永远关闭空园里,忽然长满了美丽的花朵。皎洁的月光,同时也笼罩她们。一切都赋有新生命,我将信交还她时,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写的一首诗,正合乎现在沁珠的心情,我说:
“沁珠!让我念一首诗你听:”
我不说爱是怎样神秘,
你只看我的双睛,
燃有热情火花的美丽;你只看我的香唇,
浮漾着玫瑰般的甜蜜;这便是一切的惊奇!
她听了含羞地笑道:“这是你作的吗?描写得真对。”我说:
“你现在正在‘爱’,当然能了解这首诗的妙处,而照我看来,只是一首诗罢了。”我们沿着礼堂外面的回廊散着步,她的脚步是那样轻盈,她的心情正像一朵飘荡的云,我知道她正幻想着炫丽的前途。但是我不知道她“爱”到什么程度?很愿知道他和她相识的经过,我便问她。她并不曾拒绝,说道:
“也许我现在是在‘爱’,不过这故事却是很平凡。伍——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在家乡时我并没有会过他,不过这一次我到北京来,父亲不放心,就托他照应我。——因为他也正要走这条路。——我们同坐在一辆车子里,当那些同车的旅客们,漠然的让这火车将他们载了前去,什么都不管地打着盹,我是怎样无聊呵!正在这时候,忽听火车汽笛发出困倦的哀嘶,车便停住了。我望窗外一看,见站台上的地名正是娘子关。这是一个大站头,有半点钟的耽搁,所以那些蜷伏在车位里的旅客,都趁机会下车活动去了。那时他走来邀我下去散散步。我当然很愿意,因为在车上坐得太久,身体都有些发麻了。我们一同下了车,就在那一带垂柳的下面走着。车站的四围都是稻田,麦子地,这些麦子有的已经结了穗,露出嫩黄的颜色,衬着碧绿的麦叶,非常美丽,较远的地方,便是高低参差的山群,和陡险的关隘,我们一面看着这些景致,一面谈着话。这些话自然都是很平淡的,不过从这次谈话以后,我们比较熟多了。后来到了北京,我住在一个旅馆里,他天天都来照应我,所以我们的交情便一天一天增加了,不过到现在止,还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
“事实虽然还是个起头,不过我替你算命,不久你们都要沉入爱河的。”我这样猜度她,她也觉得这话有几分合理,在晚饭的钟声响时,我们便离开这里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