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真感到灰心!——昨夜我去看一个亲戚的病,那晓得他的病像已经很危险了,他的太太脸色焦黄的呆呆的站在床前,他的大女儿雅玫低头垂泪,灯光是那样惨淡的,一切都沉入恐怖与寂寞,我慢慢推开门进去,他们只是垂泪呜咽,床上的病人正在发喘,和上帝争命呢,我不忍走开,过了半点钟那病人两眼向上一翻便去了!永远的去了!她们惨号,雅玫竟昏厥过去,大家手忙脚乱,仿佛宇宙都颠倒了,我心头只觉发梗,后来我只得暂且离开她们,唉!你想人间每天都演着这种可怕的惨剧——我们总有一天也是逃不掉这个劫数的,唉!……我看完这封信,我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想,我觉得人生既是谁也不能逃此大限,那么在有生之年,为什么不尽量快乐呢?为什么自己压扎呢?……我从今以后应当毫无顾忌的去追求快乐才是。
三月二十七日
我病了一个星期,不知辜负了几许春光,今天早晨起来,已经看见窗前的丁香了,浅紫色的那一株已经开得很茂盛。我掀开窗幔,推开玻璃,一阵温香透过来;精神兴奋了不少,春真是宇宙的骄子!
下午剑尘来看我,在我家里吃过晚饭后,新月的清辉,已经照在地上,我们很高兴,一齐走出门口,沿着马路踱到公园去,这时桃花已经开残了,我们走过桃花林,踏着憔悴的花瓣。
来到沿河的小山石旁,我们并肩坐在一块平坦的白石上,河里的月影,被暖风吹动,光荡波扬,我们的身影也倒映在水里,四境清幽温馨,我们都似乎沉醉于美的幻梦里。剑尘仰头看着繁星,说道:“纫菁!……怎么样可以使天地翻一身呢?”我蓦听这话,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向他怔怔的注视,他见我这样,不禁微微的笑道:“你忘了你前天对我说的话吗?”我陡然想起来,——原来前天夜里剑尘来看我的病,我们曾谈到将来的命运,我曾告诉他,我愿意维持我现在的样子一直到死。他说:“永远不会改变吗?”我说:“要改变除非等天地翻了一个身”,当时说过我也就丢开了,不想他今天又提起这句话,我不免暗暗心惊,我是从蚕茧里扎挣出来的困蚕,难道现在还要重新作个茧把自己装在里面吗?天呵!我又走错路了!
这一晚上,我的心灵不安极了!我们从公园出来,各自分道回家,他临去时低头叹着气,我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也够了,在归途上我是一直含着眼泪的,我知道我自己太浅薄,虽是经过多少磨难,然而我是强不过自然,它时时布下迷局挖下陷阱,使我沉溺,使我自困。唉!天呵!我将怎样自救呢?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姑妈他们都睡了,我独在院子里,不知呆立了多少时候,后来起了风,一股飞沙扑面打来,我才如梦初醒,怅然回到屋里睡了。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下午,我被朋友邀去听讲演,听说是一个某党的领袖,演讲中国时局问题。
我们走进会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的人在座,我忙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了。不久就听见掌声如雷,在这热烈的掌声中,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态度十分沉着,下面的听众也都屏气无声,会场里的空气严重极了。他将中国时局分析得很清楚,一种爱国爱民的精神,使得我震惊了,我好像处惯囚牢的犯人早已失却知觉,但是经他一拨撩,我才感到我自己所处的境地,是污秽,是耻辱,唉!伟大的英雄呵!我不禁向他膜拜了!
听完讲演回来,血液一直在沸腾着。
三月二十九日
的确!一个人若处在被人们真心倾服的时候,他的人格就立刻伟大了千万倍,而且同时觉得任何事都有意义了,由这一点可以认识人类的伟大处,但同时也可以明白人类究竟是太有限的。
今天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当我站在讲堂上给学生讲授时,由不得,就想从她们的眼光中,态度上,去体验她们对我的心,结果我是失败了,她们没有什么表示,我告诉她们什么,她们照样的作了,很平淡的作了,没有惊喜,也没有怀疑,唉!我是机器,她们也是机器。
今天一直不高兴,对于人生又起了疑念。
四月一日
人类的思想比什么都复杂,并且无时无地不受外界的影响;我独坐发闷,不免又想起,我上半年流落的生活来,那时我在某大学当指导员,领着五六十个少女,住在荒郊的寄宿舍里,她们都是青春的骄子,每天早晨钟声响后,在楼前的绿草路上,可以看见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如仙女般,陆续到大学校去上课。有时可以嗅到种种的粉香,在这时候,我骄傲如牧羊女儿,——这一群可爱的驯羊都在我看护之下。
她们走后,一所大洋楼,只留下我一个人,开开窗子,看见荒郊上的孤坟,虽然才过清明,但也没有纸钱的灰痕,唉!那一扌不黄土下,正不知埋的是谁——这样萧条可悲!
人生真是一个飘零的旅客哟!什么事业,什么功名,真不过一个梦呢,说来真够伤心!明知生死只隔一线,但有时真解脱不了,——唉!谁知我的心情呵!恐怕只有元哥——你聪明的灵魂,是已经看透我撩乱的心了!
四月三日
今天是星期日,绝早便到北海,剑尘已经在御桥畔等我了。
这时候园里开遍了芍药牡丹,我们坐在柳阴下的长椅上,温风时时吹拂我们的薄衣,真是满目春光,不由得勾起我日来的怅惘,我悲悼这烂霞似的美景,转眼便成过去,也正如那已葬送青春的男女,希望之火,冰冷了,只剩下被尘世所荼毒的残余——肮脏浓血之躯,还转动于人间。唉!天,这是多么刻苦的刑罚呢?
剑尘握了我的手,很惊疑的问道:“纫菁,你今天又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呢!”我勉强咽住我凄楚的酸泪掩饰道:“没有什么,”
我立刻低下头。我装作看河里的游鱼,我的眼泪一滴滴流在地上。剑尘见了我这样难过,他不期然也叹着气,我们沉默了许久。最后我们便站起来,约剑尘去吃点心,吃完我就回家了。剑尘不放心一直送我到门口,唉!真罪过,为了我这个不幸的人,使剑尘无形中,受了许多苦楚,每次想起我真是对他不住呢!
四月四日
昨夜又失眠了,今天头脑暴痛,也不能出门,中午接到剑尘的信,他说:
菁姊!昨天你为什么那样不高兴,我几次抬头,看见你在咽泪,我心里真难过,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悲哀了!
唉!菁姊!我送你回家以后,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怅怅的菁姊!你又为什么事伤心呢!我时时刻刻惦着你,惦着你呵!
菁姊!你的身世我是明白的,——凄苦悲凉——但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但那是已经摆定的局面,白白的伤感,又有何益!而且菁姊,你的身体又既然这样虚弱,若果再这样煎熬,怎能支持?唉,菁姊!我真不敢深想下去。希望你凡事看开一点,若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我愿将我赤子纯洁的心来爱护你,使你在寂寞的世界上,得到一点安慰,菁姊!你接受我的诚意吧!
唉!剑尘!我怎能不感激他?我譬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雁,蒙他这样诚挚的待我,还有什么不接受的呢!但是天呵!你太恶作剧了,你既给我一个缄情葬荒丘的环境,你为什么又给我一个纯真的爱!唉,我徘徊,我苦闷,我跑到无人的郊野痛哭;我的神志完全混乱了!
四月五日
今天东风特别温暖,薄棉袄已经穿不住了,院子里的藤树也开了花,香气特别浓厚,一群一群的蝶蜂绕着花心采花粉,我站在阶前看花,轻衫被风吹起襟角,飘洒如仙,我很想骑上一匹神驹,去到没有人烟的春山上,看美丽的春之女神,她把世界装得这样漂亮,她自己不知怎样沉醉欢欣呢——我正在遐想时,忽听见壁上的钟敲了几下,已到上公事房的时候了,无可如何,只得抱起书报稿纸去上工,唉!人生好景能有几次,况且每每又为生活问题所耽搁?不能尽兴欣赏,真是“秋月春花等闲度”了!
今天心里很愁闷,晚上虽然又是好月色,但是意兴慵懒也无心赏玩,而且心里还有点怕看月光,最后,仍旧回到房里去睡了。
四月六日
星痕许久不见了,我正想去看她,下午她恰好到公事房来找我,她告诉我,今天在北海里有一个聚会,一一因为今天是月望,致一和剑尘预备夜里在北海划船。
我收拾了书报,星痕和我慢慢走到北海,这一路都种着槐树和杨柳,槐花的香气,很好闻;柳梢轻轻拂在我们的肩上,真是人在画图中。
到北海的时候,更是春江浪缓,遍山开着紫色的野兰花,花畦里有木芍药,有牡丹,有月季;到处都是清香扑鼻,我走到濠濮园的时候只见致一、剑尘笑着迎了出来!我们在万绿丛中的茶座上坐下,举目一望,草绿花红,流水缓潺,在河的当中,驾着一道石桥,我和星痕走到桥上站了许久,星痕说这里诗意很厚,她让我作诗,我说一时那里有诗,留着诗情回家去写吧,彼此一笑而罢!
致一从上山采了一朵野兰花,他含笑道:别看这花倒也有些香味。星痕道:“春神本来是一视同仁,她要不香蜂蝶也不光顾了。”我们正说着剑尘也来了。大家又说笑了许久,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们便到仿膳吃饭,我和星痕都喝了几杯酒,心里又都有些怅怅的,我们出了仿膳,就到船屋去雇了一只船——是一只白色的小划子,我们上了船,恰好陆萍也赶来了,在船上我和星痕分配他们三个的工作,剑尘把舵,致一和陆萍划船,我坐在船头,星痕坐在船尾,不久船已驰到河心,荷梗才有半尺多高,浮萍散飘在水面上,我和星痕都采了不少。天色渐渐晚了,月儿也慢慢高起来,照得水面如同泻银一般,四面静悄悄没有什么声音,我们仿佛睡在母亲的摇篮里,舒服极了,远远忽发出铁笛的声音来,那声音非常凄凉清越,星痕低低的唱着《送春归》的哀调,我们都有些伤感——真是心情萦绕着绮丽的哀愁呢!
十点多钟,我们从船上下来,游兴未阑,又约着大家,上了白塔,这时月光比以前更空明皎洁,我们从白塔上俯视古城,万家灯火彷若天上星辰,那些房屋和梳子齿儿般排列着,我们站在白塔顶上,地高风大,吹得我们夹衣如蛱蝶似的飞舞。我这时低头往地下看,忽然发生了奇想,——倘若这时我用白色的绸帕,蒙住头向下一跳,不是什么都完了吗?人类真太藐小了!想到这里又不免叹气!致一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但是陆萍一声不响的睡在白石上;剑尘说:“回去睡吧!看回头着了凉!”陆萍仍是不理,似乎脸上还有泪痕,我们也不敢再向他看,致一和剑尘勉强把他拉起来,才一同下了白塔,各自回去了。
四月七日
昨夜玩得太高兴了。——也许心情是过分的奋发,因之今天似乎起了反动,事情是懒得作,心灵里紫绕着一种微妙的哀感,不时想到昨夜飘浮海心,对月噙泪的情景,从早晨起,一直怔怔的坐在房里,——今天又是星期,书局不办公,有了空闲的时间,免不得万种闲愁兜上心来,更觉得苦闷的时光,无法排遣了。
下午接得致一的信,那孩子真聪明,在昨夜绮丽哀凉的情景里,他了解了人间的悲哀,他的信上说:“昨夜的情景太凄凉了,我看着你和星痕的一双泪影,深深的了解人间的哀愁,我虽没有你们那样的难过,但是心情也感到从来所未有的惆怅。”
我把致一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以后,我莫明其妙的落下泪来,——这一个黄昏便在悄声咽泪里销磨尽了。唉!
四月八日
最近我常常感觉到我心情的消沉,不是好现象,有时候和星痕谈起彼此都不免叹气。我们几次想变换我们的生活,但是到处都插不下脚去,不消沉又将奈何!可怜!我们谈来谈去都无结果,最后星痕说道:“纫菁!我们还是忍着吧!……你看露文跑到南方去,形式上似乎比我们热闹,其实还不是一样潦倒。
……”自然星痕年来的心情,自不免过分的颓唐,在她的眼光里看过去,世界上也真没有什么事可作呢……我本来也是最不喜欢活动的人,我的脾气,倔强乖僻,和一般人周旋不来,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已经对处世有所惧慑,现在到社会上来生活,更是走一步怕一步;况且现在的情形,比从前更坏更复杂,——就是作一个教员吧,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安适,往往三四个月拿不到薪水,因之生活屡屡起恐慌,精神自然也就更痛苦了。
今天和朋友们谈到救国,整顿民生的问题,……在他们激昂慷慨的态度里,使我久已压熄的灵焰,又渐渐重燃起来,我恨不得立刻放弃一切,到前敌去——我想象匹马奔驰于腥风血泊中的生活,一腔热血几乎喷了出来,但是惭愧,这又有什么用呢!?几分钟以后,一切又都缓和了。我真是怯弱无用的人呢!
下午我站在院子里,看晚霞,小翠,我的表妹,递给我一封信,正是剑尘的,我倚着葡萄架,遥对着流霞,将信拆开看了,他说:
菁姊:前天晚上北海之游,真美妙极了,可是你大约又勾动了伤心吧!我一直惦着你,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何?我希望你好好的扎挣吧!你的身体不好,最大的原因,还是心情的抑郁,——昨天我听致一说你病了,我真不放心,现在好了吧?……唉!我如痴如呆的望着半天流霞出神,手里的信已掉在地下,小翠正蹲在葡萄架下采野菜花呢,她不提防到吓了一跳,抬头望了我一眼,把信递给我道:“怎样!?……这信不要了吗?”
我摇了摇头,把信放在衣袋里,走回屋里,——小翠看了我这样子诧异极了,一声不响的跑到上房找姑妈——大约总是告诉姑妈什么去了。唉!聪明的小翠你知道我的心事吗?
四月十日
今天接到超西从英国寄来的一封信,他说:
纫菁吾友:我自从去国以后,生活完全变更了,心情也不同了,近来到各大图书馆念书,很感兴趣,——并且发现了几本在国内买不到的绝版中国书,真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欢欣,所以我打算天天到图书馆去抄一份,预备将来带回来。
你近来的心情怎样?我时时念着你。有时候我独自跑到公园,坐在芭蕉树的巨影下,常常默想国内的朋友,不知近来怎样?尤其是你那清瘦的身影,时时浮上我的心头,使我不禁叹气!……日子也真快,元哥已死了三年了,回想当年我们住在上海的时候,几个人没有一天不在一处谈笑捣乱,你还记得我们曾组织过改革社会团?成立会是在松社开的,当天兴高采烈聚餐以后,还拍了一张照片,现在这张照片还在我的书架上放着,但是像上的人,都不是从先的样子了,元哥与绍哥死了,其余的平和琦也都没有消息,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呢!
我有时想到我们这些人,若果还像从前那样勇敢热诚,今天的国事,或者不至糟到如此地步!唉!我想着真不免痛哭,元哥他实在是我们友人中最有才略担当的,偏偏短命而死,真叫人愤愤难平呢!
超西的信好像是一把神秘的钥匙,将我深锁的灵箱打开了。
已往的事迹,一件一件展露在眼前,尤其使我痛心的是永远不能再见的元哥,我拿起他的遗像,我轻轻的呼唤,但是任我叫干了喉咙,从不曾听见他一声的回应。唉!我哭了,一一真的两三个月以来,今天是最难过了。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也绞成一团,唉!我无力的睡倒了。
四月十一日
昨夜是低咽着,流了一夜的泪,今天心里觉得发闷,头目作痛,我恐怕又要病了。公事房不能去,请表弟打电话去告假,我只凄楚的躲在床上,下午星痕听见表弟说了,她不放心,立刻跑来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沿,怔怔的看着我叹息,她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握了我的手垂泪,姑妈见了这种样子,也禁不住用衣襟拭泪,小表妹只是怔怔的望着,四围的景象真凄凉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