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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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象牙戒指(15)

走下车来,但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铺在地下,没有丝毫被践踏的痕迹。我知道在最近这两天,绝对没有人比我先到这里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经过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气冲向前去。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并明显地印着我的足迹,过了一道小小的木桥,桥旁满是芦苇,这时都缀着洁白的银花。苇塘后面疏条稀枝间露出一角红墙;我看了这红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图画中,竟使我忘了我来的目的。但不幸,当我的视线再往东方垂注时,不能掩遮的人间缺陷,又极明显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岂仅是一块刻着绿色字的白石碑。呵!这时我深深地忏悔,我曾经作过比一切残酷的人类更忍心的事情,虽然我常常希望这只是一个幻梦。

吾友!我真不能描画此刻所环绕着我的世界;——冷静,幽美,是一幅不能画在纸上的画;是一首不能写在纸上的诗。大地上的一切这时都笼罩在一张又洁白又光滑的白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坟墓,也在它的笼罩之下。唉!那里面埋着的是红颜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迈的英雄。这荒凉的郊野中,正充满了人们悼亡时遗留在着的悲哀。

唉,我被凄寒而洁白的雪环绕着。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色围巾上,却露出黑的影来寂寞得真不像人间。我如梦游病者,毫无知觉地走在长空的墓前。我用那双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边的雪;一滴滴的雪和泪的水,落在那无痕的雪地上。我不禁叹道:“长空!你怎能预料到,你现在真已埋葬在这里,而我也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片飞舞中,来到你的坟头上唏嘘凭吊。长空,你知道,在这广漠的荒郊凄凉的雪朝;我是独倚你的新坟呵!长空,我但愿你无知,不然你当如何地难受,你能不后悔吗?唉,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呵!长空,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界,这样悲惨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

我睁眼四望,要想找出从前我俩到这里看坟地的痕迹,但一切都已无踪,我真不能自解,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长空,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地陨落之后,这里便成了你埋愁的殡宫,此后呵!你我间隔了一道生死桥,不能再见你一面,也不能再听到你的言语!

我独倚新坟,经过一个长久的时间,这时雪下得更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我头上,身上。唉,我真愿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头向苍天如是地祷祝。我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无所恋,我的心神宁静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停在一株白杨树上,拍拍地振翼声,惊回了我迷惘的魂灵。我顿感到身体的冷僵,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再向新坟凝视了片刻,便毅然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里,有一个哀愁的人影,在那两株大槐树下徘徊着。日光正从参差的枝柯间射下来。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说道:

“我寄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样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为什么不来邀我作伴?”我说。

“这种凄凉的环境,我想还是我独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较好些吗?”

“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

“能平静就好!……我正在发愁,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看到你的生活已上了轨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为什么就要走?”

“我的研究科已完了,在这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只有走了!”

“唉,谈到出路,真成问题,……灰城永远是这样沉闷着,像是一座坟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生气!”

“局面是僵住了,一时绝不会有生气的,我想还是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而且那里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作教员?”

“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她两眼呆望着遥远的红色楼角,过了些时她才又问我道:

“那么几时动身呢?”

“没有定规,大约在一个星期后吧!”

“我想替你饯行。唉,自从长空死后,朋友们也都风流云散,现在连你也要去,趁着这时小叶同小袁他们还在这里,大家痛快聚会一次吧!也许你再来时,我已化成灰了!”

“你何必这样悲观,我们都是青年,来日方长,何至于……”

“那也难说,看着吧!……”沁珠的神情惨淡极了,我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我的喉管;我们彼此无言,恰巧一阵西北风又把槐树上的枯叶吹落了几片,那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天上的彤云如厚絮般凝冻住。唉!这时四境沉入可怕的沉闷中。

十七

正是黄昏的淡阳,射在浅绿色的玻璃窗上,我同沁珠走进宜南春饭店的一间雅座里。所邀的客人,还都不曾来,茶房送上两杯清茶,且露着殷勤的笑容道:“先生们这些日子都不照顾我们啦!”

“是呀,因为事情忙……你们的生意好吗?”

“还对付吧,总得先生们多照应才好!”茶房含笑退了出去。

我们坐在沙发上吸着长城香烟,等候来客。不久茶房高声喊道:

“七号客到,”跟着门帘掀开了。一个西装少年同一个时装的女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正是袁氏姐弟,沁珠一面让他们吃烟一面问道:“小叶怎么不一同来?”

“他去洗澡,大约也就要来了。”小袁说。

“沁珠今日作什么请客?”袁姐这样问。

“因为素文就要离开灰城,所以我替她饯行。”沁珠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都跑了,唉!分别是多么乏味的勾当,素文。”小袁叹息着说。我们也同时受了他的暗示,人人心灵中都不期然充满了惜别的情绪。正在沉寂中,小叶悄悄地推门进来。

“少爷,只有你迟,该当怎么罚?”我对小叶说。

小叶迟疑了一下,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只表来看过之后,立刻含着胜利的微笑,把表举向我们道:“你们看现在几点钟,不是整整六点吗?”

“果然才六点!”袁姐说:“可是怎么天已暗下来了呢?”

“那是另一个问题,但不能因此而要我受罚!”小叶重新申明了一次。

“好吧!就不罚你,不过今晚是离筵,你总应当多喝几杯酒。”

沁珠说。

“喝酒本来没有什么,不过我怕你又要发酒疯。”小叶说。

“唉,发酒疯!也是一种人生。我告诉你,今后我只想在酒的怀抱里睡着,因为它对于我有着非常的诱惑力,正像一个绛衣少女使骑士心荡的情感一样……”沁珠非常兴奋地说。

“小姐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哲学!”小袁打趣般地看着沁珠说,这话惹得我们都不禁笑了。这时茶房已摆上筷子羹匙,酒杯小碟子。沁珠让我们围着坐下,当茶房放下四盘冷荤和两壶酒后,沁珠提起酒壶来,替我们都斟满了,她举起自己的杯子向我道:“素文,这几年来你是眼看着我,尝试人生酸甜苦辣种种的滋味,所以只有你最了解我,也最同情我,最近一年你简直成了我身体和灵魂的保姆。想不到今天我替你饯行,在这临别的时候,我只有这一杯不知是泪是血或者就仅仅是酒的东西赠献给你,祝你前途的光明!”沁珠说时眼泪不住在眼窝里转,脸色像纸般的惨白,我接过她拿着的酒杯,一滴泪正滴在杯中,我把那和泪的酒一口气吞咽了下去。我们互相握着手呜咽悲泣,把袁姐他们也都吓呆了。这样经过了五分钟的时候,沁珠才勉强咽住泪惨笑道:“我们痛快地玩吧!”

“是呵!我也想应当痛快地玩,不过……”小袁说。

“唉!你就不要多话了吧,来,我俩干一杯。”小叶打断小袁的话说。袁姐明白小叶的用意,想改变这屋子里悲惨的空气,因对我们说道:“素文,沁珠,我们也干一杯。”于是大家都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茶房端上一碗两条鱼来,我们无言地吃着,屋里又是冷寂寂的,沁珠叹道:“在这盛筵席上,我不免想到和长空的许多聚会畅饮,当时的欢笑,而今都成追忆!”同时她又满斟了一杯酒,凄楚地喝了下去:“唉,我愿永久的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的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让它随着那甘甜的酒汁流到我那创伤的心底,从此我便被埋葬了!”

小袁又替沁珠斟了两杯酒,我要想阻拦他,又怕沁珠不高兴。只好偷偷使眼色,小袁也似乎明白了,连忙停住。然而已经晚了,沁珠已经不胜酒力,颓然醉倒在沙发上了。这一次她并不曾痛哭只昏昏地睡去,我们轻声地谈讲着,我很希望不久能平复她的伤痕,好好努力她的事业,并且我觉得在曹生前,她既不爱曹,曹死后,她尽可找一个她爱的人,把那漂泊的心身交付给他,何必自己把自己打入死囚牢里?我设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又投向她那垂在沙发边缘上的手上了。那一只枯骨般惨白色的象牙戒指,正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唉,这仅仅是一颗小小的戒指呵,然而它所能套住的,绝不只一个手指头,它呵,谁知道它将有这样大的势力,对于睡在这沙发上的可怜人儿呀?它要圈住它的一生吗?……也许……唉,我简直不敢想下去,曹的那一只干枯的无血的手指上——在她僵冷成尸的手指上也正戴着这一只不祥的东西呀!当初他为什么不买一对宝石或者金光灿烂的金戒指,而必定看上这么一种像是死人骨头制成的象牙戒指呢,难道真是天意吗?——天只是蔚蔚苍苍的呀?……我真越想越不解。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从那张沙发椅上睡着的沁珠的喉管里发出来。这使我沉入冥想的魂灵复了原。我急忙站起来,奔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这时脸色失去了酒后的红,变成惨白。她垂着眼,呼吸微弱得像是……呵,简直是一副石膏像呢。我低声问她:“喝点茶吗,沁珠?”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把一杯温和的茶送到她的唇边。她侧着头轻轻的吸了两口,渐渐地睁开了眼,她把眼光投射在屋子的暗陬里,“我适才看见长空的。”她说。这简直是鬼话呀,把我们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知道沁珠这时候悼亡的心情太切,对于这一个问题最好谁都不再说起,我剥了一个蜜橘,一瓣瓣地喂她吃。她吃过两瓣之后,又叹了一声道:“从前长空病在德国医院时,我也曾喂过他果子露和橘瓣。唉,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素文,你好心点,告诉我死之国里是不是长空所去的地方,我想去找他。假使我看见他,我一定要向他忏悔。……忏悔我不应当给他一个不兑现的希望,以至使他哀伤到自杀!……唉!长空!长空……”她放声痛哭了,门外隐隐约约有人在窥探,茶房也忙赶了进来,他怔怔地望望沁珠又看看我们。

“哦,这位小姐喝醉了,隔一会就好,不相干的,你替我打一把热手巾来吧!”小袁对茶房这样说。我同袁姐将沁珠左右扶住,劝她镇静点,这里是饭馆,不好不检点些。同时我们又让她喝了一大杯浓茶,她渐渐清醒了。我替她拭着涟涟的泪水,后来小叶叫来了一部汽车,我同袁姐小袁三人伴她回到寄宿舍。到那里以后,小袁同袁姐又坐着原车回去;我就在寄宿舍陪着她。

那一夜她又是低泣着度过,幸好第二天正是星期,可以不到学校去,我劝她多睡睡。

天已大亮了,我悄悄地起来。看见沁珠已朦胧睡去,我小心地不使她惊醒。轻轻地走到院子里,王妈已提着开水走来,我梳洗后,吃了一些饼干,我告诉王妈:“我暂且回去,下午两三点再来,等沁珠醒了说一声。”王妈答应了。她送我到了大门口。

我回到学校,把东西收拾了,吃过午饭后,我略睡了些时,又到沁珠那里。她像是已起来很久了,这时她正含愁地写些什么东西,见我进来她放下笔道:“你吃过饭吗?”

“吃过了。你呢,精神觉得怎样,……又在写文章吗?”

“不,我在写日记。昨天我又管不住自己了,想来很无聊!

真的,素文,我希望你走后,我能变一个人,现在这种生活,说起来太悲惨,我觉得一个别有怀抱的人,应当过些非常的生活。

我很讨厌一些人们对我投射一种哀恤的眼光:前几天我到学校去,那些同事老远地看见我来了,他们都怔怔地望着我,对于我那是一种可怜的微笑。在他们也许是好意,而在我总觉得这好意不是纯粹的;也许还含着一些侮辱的意味呢。所以从今以后,我要使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紧张,非常热闹,不许任何人看见我流一滴眼泪,我愿我是一只富有个性的孤独的老鹰,而不是一个向人哀鸣的绵羊。”

“你的思想的确有了新的开展,然而是好是坏我还不敢说。

不过人是有生命的,当然不能过那种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生活。我祝你前途的光明!”

“谢谢你,好朋友!我真也渴望着一个光明的前途呢。但是我终是恐惧着,那光明的前途离我太远了!好像我要从千里的大海洋的此岸渡到彼岸;不用说这其间的风波太险恶而且我也没有好的航船,谁知道我将来要怎样?!”

“这当然也是事实,但倘使你有确定的方针,风波虽险,而最后你定能胜过险阻而达到彼岸的。沁珠愿你好好地挣扎吧!”

“是的,我要坚持地挣扎下去。……你离开灰城后,当然另开辟一个新生活的局面了,我希望将来我们能够合作!”

“关于这一层,老实说,我也是这样盼望着。我相信一个人除了为自己本身找出路,同时还应当为那些的人们找出路,我们都二十以上的年纪了。人生的历程也走过一段,可是除了在个人的生命河中,打回漩以外,真不曾见过天日呢!我知道你是极富于情感的人,而现在你失掉了感情的寄托处,何妨就把伟大的事业来作寄托呢!”

“你的话当然不错,不过你晓得我是一个性情比较静的人,我怕我不习惯于那种生活。所以你还是要先去……也许以后我的思想转变了。我再找你去吧!……”

谈话的结果,我忽然得了一种可怕的暗示,我觉得沁珠的思想还没有把捉到一个核心。一时她要像一池死水平静着;一时她又要热闹紧张。呵天!这是什么意思呵,然而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三天后我便离了灰城。以后两年,我们虽然常常通信,而她的来信也是非常不一致。忽然解脱,忽然又为哀愁所困。后来为了我自己的生活不安定,没有确定的地址,所以通信的时候也很少了。直到她病重时,得到小袁一封快信,我便赶到这里来。而到时她却已经死了,殓了,我只看见那一副黑色的棺材,放在荒凉的长寿寺里。唉!她就这样了结了她的一生!……究竟她这两年来怎样过活的?她何至于就死了?这一切的情形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你能否说给我听?

这时夜幕已经垂在大地上了,虽然夏天日落得较迟,而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我们的晚饭还不曾吃。

“好,现在我们先去吃晚饭,饭后就在这院子里继续地谈下去,我可以把沁珠两年来的生活说给你。”我对素文说。

晚饭已经开在桌上了,我邀素文出去——饭厅在客堂的后面,这时电灯燃得通明。敞开的窗门外可以看见开得很繁盛的玫瑰,在艳冶的星光下,吐出醉人的芬芳。我们吃着饭又不禁想到沁珠。素文对我说:

“隐!假使沁珠在着,我们三人今夜不知又玩出什么花样子?

她真是一个很可爱的朋友!……”